宋杭州州学内舍生臣江遹上进
力谓命曰:若之功奚若我哉?命曰:汝奚功於物而欲比朕?力曰:寿夭穷达,贵贱贫富,我力之所能也。命曰:彭祖之智,不出尧舜之上,而寿八百。颜渊之才,不出众人之下,而寿四八。仲尼之德,不出诸侯之下,而困於陈、蔡。殷纣之行,不出三仁之上,而居君位。季札无爵於吴,田恒专有齐国。夷齐饿於首阳,季氏富於展禽。若是汝力之所能,奈何寿比而夭此,穷圣而达逆,贱贤而贵愚,贫善而富恶邪?力曰:若如若言,我固无功於物,而物若此邪,此则若之所制邪?命日:既谓之命,奈何有制之者邪?朕直而推之,曲而任之。自寿自夭,自穷自达,自贵自贱,自富自贫,朕岂能识之哉,朕岂能识之哉。
解曰:力者,人之所为也。命者,天之所谓也。天不人不因,人不天不成,力之制於命,命之因於力,未易以差殊论功也。取力之重者与命之薄者而比之,奚翅力之功多?取命之厚者与德之薄者而比之,奚翅命之功厚?主於力者虽命也,以为有性而不谓命也。主於命者虽性也,以为有命而不谓性也。是皆一偏之论也。尝即其一端而考之,彭之寿,颜之夭,疑若制於命矣,然彭之为不必皆寿,颜之才不叉必夭,是或因於力矣。然则谓力为有功於物而无预於命,则不可也;谓物物皆制於命而无预於力,亦不可也。虽然,莫之致而至,不知所以然而然,命也。既谓之命,则命万物而无所听也。如亦有制之者,安可以为命乎?故直而推之,亘万世而不穷;曲而任之,成万物而不遗。虽曰推之,无有推者;虽曰任之,无有任者。直者自直,曲者自曲,寿夭穷达,贵贱贫富,亦不由天,亦不由人。如鸟之黑,如鹄之白,如椿之寿,如菌之夭,咸其自取。致者其谁耶?唯其自为,无为之者,是以之八者之在人,犹草木之生根在苗。先实从花,後嘉谷之实,以其美种,虽有恶卉,生必从根。究其根源,曾无毫屋之缪,安知今之厚於命不因於昔之厚於德耶?又安知今之厚於德不为异时厚於命之积耶?:是皆不可知也。若是则命未必非力,力未必非命,若之何其有命耶?若之何其无命耶?虽命亦不知其所以然矣。是所以为命也,安可遽以当生脔巷伧囊之所为规规然责报於造物者,必欲颜寿而跖夭,贵贤而贱愚,富善而贫恶邪?其不通乎命亦甚矣。唯真能知命者,则因天理之自然,修人为而不废,寿夭两忘,穷通皆乐,贵财俱适,贫富不变,此圣人所谓乐天知命,而《列子□力命》之篇所由而作也。《庄子》於《大宗师》以子桑之言命终焉,以此为《大宗师》之至也。
北宫子谓西门子曰:朕与子并世也,而人子达。并族也,而人子敬。并貌也,而人子爱。并言也,而人子庸。并行也,而人子诚。并仕也,而人子贵。并农也,而人子富。并商也,而人子利。朕衣则短褐,食则粢蛎,居则蓬室,出则徒行。子衣则文锦,食则粱肉,居则连欐,出则结驷。在家熙然有弃朕之心,在朝谔然有敖朕之色。请谒不相及,遨游不同行,固有年矣。子自以德过朕邪?西门子曰:予无以知其实。汝造事而穷,予造事而达,此厚薄之验欤?而皆谓与予并,汝之颜厚矣。北宫子无以应,自失而归。中涂遇东郭先生,先生曰:汝奚往而反,偊偊而步,有深愧之色邪?北宫子言其状。东郭先生曰:吾将舍汝之愧,与汝更之西门氏而问之。曰:汝奚辱北宫子之深乎?固且言之。西门子曰:北宫子言世族年貌言行与予并,而贱贵贫富与予异。予语之曰:予无以知其实。汝造事而穷,予造事而达,此将厚薄之验欤?而皆谓与予并,汝之颜厚矣。东郭先生曰:汝之言厚薄,不过言才德之差,吾之言厚薄,异於是矣。夫北宫子厚於德,薄於命,汝厚於命,薄於德。汝之达,非智得也,北宫子之穷,非愚失也。皆天也,非人也。而汝以命厚自矜,北宫子以德厚自愧,皆不识夫固然之理矣。西门子曰:先生止矣,予不敢复言。北宫子既归,衣其短褐,有狐貉之温;进其茙菽,有稻粱之味,庇其蓬室,若广厦之荫;乘其荜辂,若文轩之饰。终身逌然,不知荣辱之在彼也,在我也。东郭先生闻之曰:北宫子之寐久矣,一言而能寤,易怛也哉。
解曰:天道之运,自西而之北。酉为万物之阖户,故谓之西门子。北则万物之所藏而化精之所奥也,故谓之北宫子。西门子方向於室处,故为厚於命而薄於德。北宫子则其藏深矣,故为厚於德而薄於命。东郭先生则既劳乎坎而复出乎震,是不住於无为,即动而静者也,故能释北宫子之愧而使之寤也。尝原命出於莫之政而至,有生者之所不能逃也。虽以尧、舜、夷、齐、孔子之圣,季札、展禽、颜子之贤,一制於命,终身不易,宜乎北宫子以德厚自愧,西门子以命厚自矜也。然而谓命出於莫之致而至,则其至自然无有致之者。致之者本无物,则其至也,孰受其制哉?或制或不制,在我而已。故苟不安於命,则制於命;苟能知其命,则制命而不制於命矣。由是圣可穷而仁可夭,善可贫而贤可贱,不闻能以命而易圣贤之操也。是以北宫子一闻东郭先生之言,而识夫固然之理,则终身逌然,不知荣辱之在彼也,在我也。若是则命果能制之乎?此则能至於命者之事也。
管夷吾鲍叔牙二人相友甚戚,同处於齐。管夷吾事公子纠,鲍叔牙事公子小白。齐公族多宠,嫡庶并行。国人惧乱。管仲与召忽奉公子纠奔鲁,鲍叔奉公子小白奔莒。既而公孙无知作乱,齐无君,二公子争入。管夷吾与小白战於莒,道射,中小白带鈎。小白既立,胁鲁杀子纠,召忽死之,管夷吾被囚。鲍叔牙谓桓公曰:管夷吾能,可以治国。桓公曰:我雠也,愿杀之。鲍叔牙曰:吾闻贤君无私怨,且人能为其主,亦必能为人君。如欲霸王,非夷吾其弗可。君必舍之。遂召管仲。鲁归之齐,鲍叔牙郊迎,释其囚。桓公礼之,而位於高国之上,鲍叔牙以身下之,任以国政,号曰仲父。桓公遂霸。管仲尝叹曰:吾少穷困时,尝与鲍叔贾,分财多自与,鲍叔不以我为贪,知我贫也。吾尝为鲍叔谋事而大穷困,鲍叔不以我为愚,知时有利不利也。吾尝三仕,三见逐於君,鲍叔不以我为不肖,知我不遭时也。吾尝三战三北,鲍叔不以我为怯,知我有老母也。公子紏败,召忽死之,吾幽囚受辱,鲍叔不以我为无耻,知我不羞小节,而耻名不显於天下也。生我者父母,知我者鲍叔也。此世称管鲍善交者,小白善用能者。然实无善交,实无用能也。实无善交,实无用能者,非更有善交,更有善用能也。召忽非能死,不得不死;鲍叔非能举贤不得不举;小白非能用雠,不得不用。
解曰:天下之事,凡非智虑之所及而成,亏於莫之致而至者,命也。方管夷吾、鲍叔牙相友之戚,其心可谓无间矣。及夷吾事公子纠,鲍叔事公子小白,所奉虽不同,其心未有异也。至二公子之争入,战於莒道,管仲射中桓公,於斯时也,夷吾安有事桓公之心哉?及桓公既立,脇鲁杀子纠,方且请於鲁,以管仲为雠,愿得甘心而醢之,则桓公安有用仲父之心哉?鲍叔至此虽能忘莒道之异志,而不替昔之善交,宜亦以桓公之雠而不敢举其贤也。抑管仲之奉公子纠,既不能立其功於前,又不能死其节於後、其贤不足尚矣。今也鲍叔弗顾齐之嫌而举之,桓公忘其无功於子纠,且不念其雠而用之,管仲亦不以向之幽囚受辱为耻,不辞其位而尽忠於齐,忘其向之奉子纠也。是皆非智虑之所可期者。及管仲既为齐用,务实仓廪,明礼节,富国强兵,因祸为福,转败为功,遂能九合诸侯,一正天下,民到于今受其赐。故孔子称之曰:微管仲,吾其被发左衽矣。然则管仲之有功於天下後世,岂浅浅哉?夫管仲固不守匹夫匹妇之谅,而为沟渎之自经也。向使鲍叔之言不行,桓公之雠不解,则鲍叔安能全其交?管仲安所施其功哉?虽然,管仲既终有合诸侯正天下之功,使民到于今受其赐,则鲍叔之举雠,桓公之用雠,管仲之忍垢於鲁而尽忠於齐,皆有不得不然者矣。由此观之,世称管鲍善交,小白善用能者,实无善交,实无善用能者,皆命之自为,非人之所能为也。如曰有善交者,则方其莒道之战,管仲之交情何如哉?亦曰有善用能者,则桓公之用管仲,奚必俟鲍叔之言哉?其言非更有善交、更有善用能者,以为非特桓公管鲍为然也。凡朋友之信,君臣之义,罔或不若是矣。然而究观数子之为,皆能公其心者也。心存於至公,故交不期於全而自全,雠不期於弃而自弃,忠不期於效而自效矣。此桓公所以成霸业之本也。噫,人苟能公其心矣,则其於天命之自然无往而不合矣,又、焉,以屈身枉道求合於物情之屑屑为哉?且以霸者之治成於智谋而力取,犹以为非人力之所能为,则推而上之,皇之道,帝之德,王民之皡皡,其莫为而自然,抑又可知矣。
及管夷吾有病,小白问之,曰:仲父之病病矣,可不讳云。至於大病,则寡人恶乎属国而可?夷吾曰:公谁欲欤?小白曰:鲍叔牙可。曰:不可。其为人洁廉善士也,其於不已若者不比之人,一闻人之过,终身不忘。使之理国,上且鈎乎君,下且逆乎民。其得罪於君也,将弗久矣。
解曰:人常以管仲不许鲍叔之属国为言,盖管仲知鲍叔之才不可以属国也,恐其得罪於君也。与其使之理国而得罪,孰若不属之国而俾其自全欤?是乃管仲之全交也。
小白曰:然则孰可:对曰:勿已,则隰朋可。其为人也,上忘而下不叛,愧其不若黄帝而哀不已若者。以德分人,谓之圣人,以财分人,谓之贤人。以贤临人,未有得人者也。以贤下人者,未有不得人者也。其於国有不闻也,其於家有不见也。勿已,则隰朋可。然则管夷吾非薄鲍叔也,不得不薄;非厚隰朋也,不得不厚。厚之於始,或薄之於终;薄之於终,或厚之於始。厚薄之去来,弗由我也。
解曰:上忘者,其政闷闷之谓也。下不叛者,其民淳淳之谓也。愧不若黄帝,则不自满假也。哀不已若者,以善救为心也。以德分人,则使斯民各得以复命反常,此圣人之道也。以财分人,则使斯民不乏於仰事俯育,此贤人之德也。以贤临人,犹山之杀瘦也。以贤下人,犹泽之增肥也。所谓於国有不闻,於家有不见者,非真莫之见闻也,其道足以容之尔,隰朋之可与夫鲍叔之不可,在此而已。古语曰:不瞽不聋,不能成功。盖为是也。《诗》於《葛屦》之序言魏君之险啬褊急,而其诗则曰:唯是褊心,是以为刺。褊心之害治如此。夫与人为徒,厚薄之去来,有至公之道,有自然之理,弗由我也。唯管鲍隰朋知其然也。故始终厚薄,依乎天理而弗徇乎我,此齐国之治所以能尊周强国欤。
冲虚至德真经解卷之十二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