◆进策五道
【民政下】
○第一道
臣闻三代之时,无兵役之忧。降及近世,有养兵之困,而无兴役之患。至于今,而养兵兴役之事,皆不得其当,而可为之深忧。盖古者兵出于农,而役出于民,有农则不忧无兵,而有民则不忧无役。五口之家,常有一人之兵,而二十之男子,岁有三日之役。故其兵强而费不增,役起而为素具,虽有大兵大役,而不忧事之不集。至于兵罢役休,而无日夜不息之费。其后周衰,井田破坏,陵夷至于末世,天下无复天子之田,皆民之所自有。天下之民不食天子之田,是故独责其税,而不任之以死伤战斗之患。天子有养兵之忧,而天下无攻守劬劳之民,以为大忧,故调其财以为养兵之用。而天下之役,凡其所以转输漕运、营建兴筑之事,又皆出于民。当此之时,民之所以供上之令者三:曰“租”,曰“调”,曰“庸”。租者,地之所当出;调者,兵之所当费;庸者,岁之所当役也。故使之纳粟于官,以为田之租。人入布帛以为兵之调,岁役其力,不役,则出其力之所直,以为役之庸。此三者农夫皆兼为之,而游惰末作之民,亦不免于庸调。运重漕远,天子不知其费,而一出于民。民岁役二旬,而不役者,当帛六十尺,民亦不至于大苦。故隋、唐之间,有养兵之困,而无兴役之患。此其为法,虽不若三代之兵不待天子之养,然天下之役犹有可赖者,皆民为之也。及其后世,又不能守,乃始变法而为“两税”,以至于今。天下非有田者不可得而使,而有田者之役,亦不过奔走之用,而不与天子之大事。天下有大兴筑,有大漕运,则常患无以为使。故募冗兵以供力役之急,不知击刺战陈之法,而坐食天子之奉。由是国有武备之兵,而又有力役之兵,此二者其所以奉养之具,皆出于农也。而四海之游民,无尺寸之庸调,为农者常使阴出古者游民之所入,而天子亦常兼任养兵兴役之大患。故夫兵役之弊,当今之世,可谓极矣。臣愚以为,天子平日无事而养兵不息,此其事出于不得已。惟其干戈旗鼓之攻,而后可使任其责。至于力役之际,挽车船,筑宫室,造城郭,此非有死亡陷败之危,天下之民,诚所当任而不辞,不至以累兵革之人,以重费天子之廪食。然当今之所谓可役者,不过曰农也,而农已甚困,盖常使决天下之费矣。而工商技巧之民,与夫游闲无职之徒,常遍天下,优游终日,而无所役属。盖《周官》之法,民之无职事者,出夫家之征。今可使尽为近世之法,皆出庸调之赋,庸以养力役之兵,而调以助农夫养武备之士。而力役之兵,可因其老疾死亡,遂勿复补。而使游民之丁,代任其役,如期而止,以除其庸之所当入。而其不役者,则亦收其庸,不使一日而阙。盖圣人之于天下,不惟重乎苟廉而无求,惟其能缓天下之所不给而节其太幸,则虽有取而不害于为义。今者虽能使游民无劳苦嗟叹之声,而常使农夫独任其困,天下之人皆知为农之不便,则相率而事于末。末众而农衰,则天子之所独任者愈少而不足于用。故臣欲收游民之庸调,使天下无侥幸苟免之人,而且以纾农夫之困。苟天下之游民自不免于庸调之劳,其势不耕则无以供亿其上,此又可驱而归之于南亩。要之十岁之后,必将使农夫众多,而工商之类渐以衰息。如此而后,使天下举皆从租庸调之制,而去夫所谓两税者,而兵役之忧,可以稍缓矣。
○第二道
臣闻古者天下皆天子之人,田亩之利、衣衾之用,凡所以养生之具,皆赖于天子。权出于一,而利不分于强族。民有奉上之忧,而无役属附丽之困。是以民德其上,而举天下皆可使奉天子之役使。至于末世,天子之地转而归于豪民,而天下之游民饥寒朝夕之柄,天子不恤,而以遗天下之富贾。夫天子者,岂与小民争此尺寸之利也哉?而其势则有所不可,何者?民之有田者非皆躬耕之也,而无田者为之耕。无田者非有以属于天子也,而有田者拘之。天子无田以予之,而欲役其力也实难。而有田者授之以田,视之以奴仆,而可使无憾。故夫今之农者,举非天子之农,而富人之农也。至于天下之游民、贩夫贩妇、工商技巧之族,此虽无事乎田,然日食其力,而无以为朝夕之用,则此亦将待人而生者也。而天子不恤其阙,乃使富民持其赢余,贷其所急,以为之父母。故虽游民,天子亦不可得而使,而富者独擅其利,日役其力,而不偿其力之所直。由是观之,则夫天下之民,举皆非天子之人,而天子徒以位使之,非皆得其欢心也。夫天下之人,独其有田者,乃使有以附属于天子。此其为众,岂足以当其下之仰给之民哉?此亦足以见天子之所属者,已甚寡矣。臣愚以为当今之势,宜收天下之田,而归之于上,以业无田之农夫,恤小民之所急,而夺豪民假贷之利,以收游手之用。故因其所便而为之计,以为莫如收公田而贷民急。夫陈、蔡、荆楚之地,地广而人少,土皆公田,而患无以耕之。而吴、越、巴蜀之间,拳肩侧足,以争寻常尺寸之地。安土重迁,恋恋而不能去,此非官为之画策,因其凶荒饥馑之岁,乘其有愿徙之心,而遂徙之于不耕之公田,则终不能以自去。今欲待其已去,而收其田亩,藉其室庐。田为公田,室为公室,以授无田之民,使天下虽富庶之邦,亦常有天子之田。而又因其籍没,积而勿复鬻,募天下之丁男,使分耕其中。而无使富民端坐而欲收公田之遗利,使天下之农夫稍可以免仆隶之辱,而得上丽于天子。而其新徙之民,耕牛室屋、饮食器皿之类,有所不备,又皆得以贷于国,可以无失其所。夫所谓贷者,虽其为名近于商贾市井之事,然其为意,不可以不察也。天下之民,无田以为农,而又无财以为工商,禁而勿贷,则其势不免转死于沟壑。而使富民为贷,则有相君臣之心,用不仁之法,而收太半之息。其不然者,亦不免于脱衣避屋以为质,民受其困,而上不享其利,徒使富民执予夺之权以豪役乡里。故其势莫如官贷,以周民之急。《周官》之法,使民之贷者,与其有司辨其贵贱,而以国服为息。今可使郡县尽贷,而任之以其土著之民,以防其逋逃窜伏之奸,而一夫之贷,无过若干。春贷以敛缯帛,夏贷以收秋实,薄收其息而优之,使之偿之无难,而又时免其息之所当入,以收其心。使民得脱于奴隶之中,而获自属于天子。如此则天下之游民可得而使,富民之贷,可以不禁而自息。然臣以为收公田者,其利远非可以岁月之间而待其成也,要之数十百年,则天下之农夫可使太半皆天子之农。若夫所谓贷民急者,则可以朝行而夕获其利,此最当今之所急务也。
○第三道
○第四道
臣闻天下有二病:好战则财竭而民贫,畏战则多辱而无威。欲民之无贫,则无疾夫无威;欲君之无辱,则无望乎财之不竭。此二患者,天下未尝兼有也。古之人君,各从其所安而处其偏,是以不获全享其利,而亦未尝有兼受其病者。昔者,匈奴之于汉,可以见矣。文、景之世,天下治安,民至老死不知征役之劳,府库盈溢,其赋于民者,三十而取一,可谓盛矣。然而匈奴傲慢侵侮,至其不逊,输金缯,纳锦绣,天子之至辱也,而文、景不以为意,以求全其民。至于武帝,不忍数世之忿,尽天下之锐而攻之,辟地千里,斩馘百万,匈奴之民,死者太半。洗除先帝之宿耻,而夸大中国之气,得志满意,无以加矣。而内自疲敝,中民之家大抵皆破,无复十金之户。此二者皆有所说其成功,是以有所忍而不顾。而智者之论,已谓非中国之长算矣。今者中国之弊,在于畏战,畏战固多辱矣,而民又不免于贫,无所就其利,而遍被其害,重赋厚敛,以为二边之赂,国辱而民困。盖今世之病,病已极矣。贤人君子竭其智虑,以求安其民,而民常为夷狄之所扰。天子欲使其泽下布,而海内常为夷狄之所困。此其弊盖有所矣。二边之赂不绝,是以天下之赋敛,虽知其甚重而不可轻。天下之赋敛其重而不可轻,是以天下之民,虽知其甚困,而不可得而安也。故臣于民政之终,而特备论其要云。盖方今天下之议,莫不以为二边之赂,决不可去也。独其勇者则曰:“宁战而无赂,战不必败,而赂必至于乏困。”臣窃以为,此古之汉武帝、唐太宗坚忍而不顾者,足以行之。然亦有所犯天下之至危,何者?吾民之不战久矣,用不战之民,而待必战之敌,窃恐世俗之难之也。夫古者霸王之臣,因败而成功,转祸而为福,若反覆手之间耳。桓公见胁于曹沫,欲背其盟,管仲因而信之,以自结于诸侯。桓公袭蔡,本以诛少姬之罪,管仲因而伐楚,责苞茅之不人,而诸侯大服。臣窃韪之,方今二虏之赂,虽有所不得已而然者,然其势偶有似夫战国之际,以谋相倾而阴相溃者。是故臣欲因而成之,以潜破二虏之国。古语有之曰:“将欲取之,必固予之。”昔者晋之取虞,越之取吴,冒顿之取东胡,石勒之取王浚,此四者皆其予之之力也。夫邻国之患,惟其相忌而相伺,以不敢相易。是以其虑详密而难图。今夫中国之不竞,亦已久矣。彼其相视以为无能为者,非一日也。然犹未肯释然而无疑。夫惟释然而无疑,而后其国可取。今吾犹有所龃龉于其间,彼以吾为犹有不服之心,是以君臣相亲,而未敢懈。盖古之英雄,能忍一朝之耻,而全百世之利。臣以为当今之计,礼之当加恭,待之当加厚,使者之往,无求以言胜之,而其使之来者,亦无求以言犯之。凡皆务以无逆其心,而阴堕其志,使之深乐于吾之贿赂,而意不在我。而吾亦自治于内,搜士拣马,择其精锐而损其数,以外见至弱之形,而内收至强之实。作内政以寓军令。凡皆务以自损吾强大之势,而见吾衰弱之状,使之安然无所顾忌,而益以怠傲。不过数年,彼日以无备,而吾日以充实。彼犹将以吾为不足与也,而有无厌之求。彼怠而吾奋,彼骄而吾怒。及此而与之战,此所谓败中之胜而弱中之强者也。嗟夫!方今之事其势亦有二而已矣,能奋一朝之劳,而尽力以攻之,则其后可以大安,而其始也,不免有岁月之勤;能忍一朝之辱,而自损以骄之,则其后可以骤胜,而其始也,不免有岁月之耻。此二策者,皆足以谋人之国,败人之兵,而有胜矣。而臣窃谓今世之所安者,必其予之而骄之者也。嗟夫!智能攻之,以洗天下之大惭;不能攻之,则骄之而图其后。未有不能攻之又不能骄之,拱手以望其成功者。方今每岁委百万之资以予人,而不能使人无疑其有不服之心,罄竭四海,而其终不能以成事。特幸其一时之安,而欲得其间隙之际以治天下,天下可得而治哉?
○第五道
臣闻御戎有二道,屯兵以待其来,出兵以乘其虚。方今二边固常已屯重兵矣,而天下之议,以为中国之兵,无由而出。而臣以为不然,何者?敛天下之财以奉夷狄,彼求之无厌,则吾之应之将有所不称其意。大抵不过数十年之间,用兵之衅,不发于彼之不悦,则发于吾之不忍。此亦其势之不可逃者也。方其无事之时,中国既不得不畜兵于边,而及其有间,又必将出兵而乘其敝。此二者不可不素为之所也。今每岁发郡县之兵以戍边,此其未战之谋也,而臣未知其所以为战之术。臣闻古者三代之制,未有戍边之役,六国之际,燕、赵最被边患,而当其时,西备秦,东备齐,南备楚,内备韩、魏。千里之国,而其四境,莫不皆有所备,则其所以备胡者,安得戍卒而用之?计亦不过沿边之民自为卒伍,以制其侵略而已。戍边之谋,始于秦汉,内无敌国之虞,而郡县之兵,材官蹶张,皆出于民之为役。其法,月为更卒,已复为正,一岁屯戍,一岁力役,以次相承,而迭相更代。边鄙之民不可使常为兵,是以不得不驱中原之民而纳之塞下,以捍寇虏。故其边戍之兵,岁初而来,终岁而去,寒暑不相安,险易不相习,勇怯不相程,志气不相企;上无顾于坟墓,而下无爱于妻子;平居忧愁无聊,无乐土之心,而缓急苟免,无死战之意,不可求得其用。古之谋臣晁错、陆贽之徒盖常以为言矣。今世之兵,皆天子之所廪食,以终其身。在秦则廪于秦,在赵则廪于赵,不可一日而阙。非如汉之戍卒,有休罢更代之期也。然犹守此区区既往之陈迹,岂不惑哉?且举中原之士而屯之于边,虽无死伤战斗之患,而其心常自以为出征行役,苦寒冒露,为国劳苦,凡国家之所以美衣丰食以养我者,止为此等事也。故士卒百万,端坐而食,实不知行阵之劳,不见锋刃之危,而皆已自负,以为有劳于国,其势不可有所复使。此其弊在于使之不得其道耳。今夫阴伺二虏之怠,而出兵以逐利于塞外,此诚今世之至计也。而臣窃恐缓急之际,士卒皆已自负而不可用。且夫人之情,尝已用其力,则其心自满,而不复求报其上。士无求报之心,则不可以与之犯大难而涉大劳。惟其饱食而无所试,优游无为以观夫人之成功而不得自效者,则其气刚锐,而其心不倦。古之善用兵者,惟能及其心之未倦而用其锐气,是以其兵无敌于天下。臣愚以为方今之计,内郡之兵,当常在内,而不以戍边。戍边之兵,当常戍边,而不待内郡之戍卒。募内郡之兵,其乐徙边者,而稍厚之。不足,则募民之乐为边兵者以足之。使二边有一定不迁之兵,而颇损内郡之众,计其内外之数,相通如旧而止。平居无事,以此备边;而一旦欲有所攻夺掩袭,则独发内郡之卒,使二者各思致其勇力以报其上。锐而用之;堕而置之,屯兵历年,而士无所怨其劳;出兵千里,而士无所憾其远。兵入,则出者得以休息,而无乘塞之苦;兵出,则守者闲暇,而无行役之困。交相为用,如循环之无端而不可竭。此真与今世之法,竭天下以养兵,守亦使此,战亦使此,未战而士卒皆怠者,其亦少异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