山阳东百里许,有石壁数仞,埋没于茂林之内,崖半一洞深遽难窥。洞外红梅一株,大可合抱,每到十月,花开甚艳,香气逼人,而且花盛开时,洞口云霞飞腾百丈。往来樵子见此奇异,有谓为狐怪所化者,有谓为蟒精所化者。不知老梅得日月精华,成一妖姑,自号宅女,常住洞内苦苦修炼,不贪尘世荣华。炼道多年,飞升未获,暗自恨曰:“吾自炼道不辞艰苦,此身究不能飞升碧落,朝见上皇,封为仙真,殊不满乎吾意。
今日愁闷更甚,何妨驾动风车,四境闲游,或得一同类以相参,而飞升有时,未可知也。”意计已定,将袖一展,妖风微起,其身摇摇,竟至半空。
游倦欲归,忽见西南隅上黑云一缕,直投东角,宅女谛视良久,奈云黑如漆,不见内面之仙。心恐上界仙真闲游天外,如一触犯不利,乃躬急将妖风拔下七分,向洞府奔回。约奔数里途程,回视黑云亦从而至。宅女暗计:“吾将风车扭转,以阻其路,视彼云内究是何仙?”挺立片时,黑云已至,中所立者,乃一女仙也。宅女呼曰:“云里仙姑,其来何从?其去奚往?”女仙曰:“尔欲询吾行止,须将车驾品立,以便相谈。”宅女果然摇动风车,两相品立于云表。见礼毕,低声询曰:“仙姑道号何名,所居何a?”女仙曰:“妾贱号意淫,所居洞府名曰意马。”宅女曰:“炼道多年?”意淫曰:“已数百春秋矣。”宅女曰:“尚未飞升耶?”意淫曰:“未得同人参厥元机,故至今尚在妖部。”宅女曰:“尔言妖部何物所成?”意淫曰:“杜侍郎次子名号美仙,俊秀非常,生平意念好淫,以此殒命。侍郎恨甚,命仆舁至五牛山下,草草安厝。未逾三载,圹崩躯出,被虎吞食。因心隐圹底,未露其形,得日月照临,能化人形貌,后遇吾师福海,教以炼道方儿,数百年来,始克驾雾乘风遍游四境。此愚妹出身之丑,不堪为姊告也。而姊又属何妖部乎?”宅女曰:“妹属红梅所化,炼道有日,未能飞升,故驾风车访求同志,不意与姊相晤,是修道有缘也。可诉造修之多寡,以定少长之称呼。”意淫闻而喜甚,争先诉之。
行至中途,忽闻腥风卷动,宅女惊曰:“此何风也?如是之狂?”意淫曰:“此恶心蟒也,常于是地害诸百姓,所食男女,实繁有徒,吾妖部中无不畏其酷烈。”宅女曰:“吾姊妹避向何地?”意淫迟迟言曰:“暗从东去,可以避之。”殊意恶心蟒早知二妖女路过于兹,直向前来,持戟挺立,大声吼曰:“二女妖将向何往?”意淫曰:“皮象洞中师参福海耳。”恶心蟒笑曰:“有其师参福海,不若投吾之为愈。”二女不服,驱风而行,恶蟒从后逼迫,不离不即。二女掉身相斗,斗未数合,势不能敌,向北逃奔。正危急间,当头绿云卷动,青光按下,一红眉大汉凛凛威风,谓二女曰:“尔为何妖所逐?”二女曰:“恶心蟒耳。”大汉曰:“尔隐吾后,蟒来吾自伏之。”移时恶心蟒追至,突见大汉,俯首逃去。大汉驰追数里,不及而归。二女询曰:“恶心蟒何畏子之甚?”大汉曰:“毒甚于恶。蟒名恶心,不过得一恶名,心犹未毒,吾乃毒心蛇所化,彼乌能敌乎?”二女曰:“果尔,既承君救,切毋起毒意于我辈。”毒心蛇曰:“尔师福海,吾辈常被其恩,毒尔何对尔师。尔速去之,不然恐意外发生,无有救之如我者。”二女唯唯。拜罢大汉,真向皮象洞而趋。
趋至洞前,将风车按下,入见福海。福海问意淫曰:“与尔同行者何人?”意淫曰:“梅妖,宅女也。”福海曰:“彼来何为?”意淫曰:“拜师为徒,祈传炼道之方耳。”福海曰:“吾道甚浅,安能为人师?”宅女曰:“闻得妹妹言师道高法妙,故倾心羡慕,特来洞府,一沾化雨之施。”福海笑曰:“此皆意淫弟子一番虚誉,其实吾有何能。”意淫曰:“宅女姊姊求道甚诚,吾师何妨收入门下。”言已,目视宅女。宅女会意,恭身下拜。礼毕,福海曰:“妖部成道不比乎人,妖部学道亦不同乎人,尔可将平日所能者显之,俾吾视其未能者而教之。”宅女闻言,向师拜舞,复向意淫一礼。度出洞外,将身化作厉鬼,行走如飞;异时又化为兽、为禽、为马、为牛、为犬豕之属。化已,仍向师拜舞,立于其旁。福海曰:“尔欲求道,尚属禽兽居心,无怪至今不能飞升天府。”宅女曰:“何为禽兽居心?”福海曰:“心者,皮之象也,心在禽兽。故所化无不禽兽。尔等若欲飞升,可向后洞苦读《黄庭》。待读熟时,为师次第指陈,然后由浅入深,由深入妙,金丹大道方能成焉。”二女领师教谕,果读《黄庭》于后洞。读至数月,不得入道之方。一日,宅女独至洞前,跪向师座询曰:“弟子诵读《黄庭》已数月矣,而乃毫无进境,其故何哉?”福海曰:“读《黄庭》而不得其道,皆由于心之多杂,故膈膜如是。尔速归洞,以清心为务。心清后,便日有以进之。”宅女遵命,复与意淫静坐月余,不堪纳闷。二人商议曰:“如此拘执,实难安身,今日辞师前后山中游玩片时,有何不可?”计定,辞别福海。
福海曰:“学道人心宜活泼,不可执拘,但山水之间,头头是道,尔欲游玩,须入目即悟,毋徒作山水观也。”二女曰:“然。”将移步矣,福海又曰:“毋得久游,别洞亦毋得滥入。”二女谨遵师教,各逞妖风而去。
游至山后,突遇坏肠洞枯腑么姑乘风前来。二女见之,各相拜舞。么姑询意淫曰:“与尔偕行者,其梅妖乎?”意淫曰:“是矣。”么姑曰:“如是,请入吾坏肠洞中,共谈妙道。”二女喜,拥风随往。片时至洞,么姑导入,煮酒畅饮。饮至半酣,宅女曰:“闻得么姑道甚高妙,何居尘世久未飞升?”么姑曰:“妖部飞升,必先炼道,道将炼成,不得男子阳元为之一助,难以得道。”宅女曰:“世间男子多矣,么姑胡不盗之。”么姑曰:“人无仙骨,阳元何用?如有仙子临凡,得盗其精,飞升可立望耳。”宅女曰:“安得此人而助道乎?”么姑曰:“不患不得,特患不求,吾三人且结为姊妹,遍游天下以寻之。”意淫曰:“其奈背师何?”么姑曰:“尔师之道练习甚难,不如就此捷途,得道最易。”三妖言毕,游行空际,四境观望。忽然清气一股,若隐若现,若远若近,若有若无,绕于天半,旋转不定。三妖云头高上伫立谛视,见得前面大道之中,一弱稚书生扬鞭而至。么姑曰:“此书生姊姊知否?”二女曰:“不知。”么姑曰:“是人系虚无子,奉紫霞真人命临凡阐道,名曰三缄。今游此地者,为访七窍也。”宅女曰:“七窍又属何仙所化?”么姑曰:“虚心子耳。”宅女曰:“此人元阳可盗乎?”么姑曰:“正欲觅之,何不可盗?”宅女曰:“盗之如何?”么姑曰:“男子所悦者美色,吾与汝化为绝色佳人,在于前途化一朱门大第,待其将至,吹气成雨,彼必借大第以避之。姊妹于是媚献,乘机盗彼元阳,何难之有?”宅女曰:“阳元既盗,彼得生乎?”么姑曰:“人世妇女盗精产子,盗之甚,生且不得,况吾妖部?”宅女曰:“何日盗之?”么姑曰:“此日可也。”言已,吹雾迷天,隐身而去。
三缄自别五常,策马加鞭,望山北进发。正思访求七窍不得,口里吁嗟。青衣小童曰:“公子急行,天将雨矣,恐如大梓树下抱膝而卧,安知此地又有五常其人乎?”三缄方欲加鞭,雨已当头,转过山坳,见一大第,未闭首门。主仆皇皇,避于其内。忽一老仆出而惊曰:“尔盗耶,胡弗通问主人,而遽入室耶?”小童曰:“吾主仆途中遇雨,避身天地,偶尔门首暂为避之,尔即以盗视吾,何不情也!”老仆转怒为喜,曰:“不识公子主仆临此,言词误触,须高见焉。然天已傍晚,公子贵人宿此何堪,吾家主翁极贤,待吾禀知,自请入室止宿一宵。”小童曰:“如是承情多矣。”老仆入,未逾片刻,果一老叟扶杖而出,问罢里居名号,即请升堂。香茗献余,邀至西廊,设筵相待。酒罢,导入卧室,牀榻帐被,精华可爱。老翁语言三两,辟归寝所。
三缄一人独坐榻中,不知小童又卧何处,身倦欲寝,突然帘钩响亮,一美携瓶而入,笑谓之曰:“吾父恐公子口焦思饮,特遣妾身送茗一瓯,与君解渴。”三缄俯首羞涩不答。美女曰:“公子何诚笃乃尔。妾家男儿无几,父遣妾携茗者,是心爱公子也。妾未羞而公子羞之,岂男子尚欲避女子耶?”三缄愈俯首不答。美人置瓶案上,坐榻而戏。戏未一刻,又入二美,并坐身侧,媚献百般,三缄心中毫不一动。三美无奈,搴帘出室。
宅女曰:“此子至诚若是,将如之何?”么姑曰:“现形以毒,纵弗能盗精,亦必能噬其肉焉。”二女曰:“妙,妙。”遂转身进内各现丑形。紫霞默会得知,持麈化为丈八金身,六臂三头,吼声入室。三妖各持器械,相斗紫霞。紫霞以雷诀震之,三妖避之不及,同丧于此。紫霞去,三缄苏转,举目一视,铜钲挂树,大第茫然,主仆二人同卧老松树下。三缄呼仆,仆醒,见无大第,诧异不已,遂禀三缄曰:“公子远游,为访良友,然天下良友多矣,何必定在七窍?况异地又多妖属,倘被吞噬,主公主母畴奉百年?以仆思之,不若仍返里闾缓缓访寻,未为晚也。”三缄以昨夜遇妖故,心犹恐惧,即依小童所说,向梓里而归。
七窍因访三缄,亦作长途之客,遇名山则登山观望,遇古剎则居剎流连,行无定方,止无定所,已不知几经日月。时至檐飞冬雪,山外梅开。仆曰:“冬尽腊来,岁将除矣,公子不归,主母在家必倚闾而望。徒以一友之故而抛弃老母,孝于何有乎?况读书士子,无友不可以交,何必听疯道一言,奔走风尘,受尽雪夜霜天之苦,试心扪午夜,恐为公子所不取耳。”七窍曰:“仆言金玉,吾深德之。但历除夕,尚有月余,再向山北一游,或得幸遇良朋,亦未可卜。”仆曰:“游更远矣,归期何时?”七窍曰:“准以冬尽为度。”仆曰:“公子毋以遨游之乐,而流连不返也。”七窍曰:“吾言不逛,尔可随吾向北山而投焉。”仆诺。七窍策马前征,游到山北,宿于旅舍,暂止征车。
山北之西,有一巨潭,潭内一猿,能飞行半空,千里程途,顷刻可至。凡有来潭捕鱼者,必先祝告,然后敢下网罟;不然,则波兴浪起,多丧潭中。此猿之名,渔人无不知之。潭上崖列如屏,中有老狐,修道千载,能知未来过去。一日,猿游潭外,老狐见而言曰:“近日山北有仙子来游,宅女三妖欲盗其精,而皆死于紫霞手内。吾甚不服,以其视吾妖部如草芥也。”猿曰:“如何报之?”狐曰:“紫霞命虚无子投生阐道,常有仙真护卫,毒之甚难。今来游此地者,亦紫霞门徒虚心子所化,但彼心中不服虚无子负此大任,其临凡者原欲坏道而来也。吾与尔可先将虚心子迷弄,以使彼为坏道倡。”猿曰:“如何?”狐曰:“彼妻能守闺门正道,夫妇居室,毫无媚态,彼常以不情呼之。”言甫及此,猿曰:“是妇正大如斯,又将何以为迷弄为法?”狐曰:“尔性多淫,暗入彼宅,将此妇吞却,像形化之。待彼归来,迷以酒色,则他日坏道,不患无人。”猿曰:“如是,一则盗彼元阳,以助成功之务,一则竦彼坏道,以复三妖之仇。”狐曰:“事不宜迟,虚心子刻日将归,可先设罗网以待。”猿曰:“吾去,此潭谁人摄守?”狐曰:“吾自代尔兼摄焉。”猿闻此言,与狐别去。是夜不情卧榻,猿毙而吞,仍化其形,家人无有知者。
七窍来至山北访寻三缄不遇,残冬已将过矣,又被仆人催促,只得扬鞭策马,向桑梓而遄征。路由白翠山边,一道长唱偈前来,见七窍而揖之。七窍下马回拜,与老道并坐松下。老道曰:“于今归里,妻可弃黜。”七窍曰:“夫妇居乎五伦,况又娶之老母,焉敢轻弃?”老道曰:“如不弃之,必为子迷。”七窍曰:“吾妻绝无媚色,吾常呼为不情,真巾帼丈夫,女中君子也。何以黜也?”老道曰:“不情者前日之态,不情而反以多情者,不意之遭。子得多情,岂不为多情误乎?”七窍曰:“老道劝人黜妻,正所谓不情矣。劝人弗黜,而剌剌不休,不情也,而又多情矣。”老道曰:“其中妙理,子不能识,然吾不忍见于迷于不情,赐尔符篆一道,佩而归家,自有感应。但恐长舌迷子将符焚之,则坠其术,无可救药矣。”言罢,飘然竟去。七窍收得符篆,佩身而行。路过芒山,山有老獐,亦知七窍为仙子所化,欲噬其脐以补精,欲吞其髓以凝神,故见七窍,潜于山麓。七窍乘马至此,獐精方欲举口,忽现金光万道,畏而他逃。七窍尚未知觉,仆人见之,谓七窍曰:“山麓黑气一团,直扑公子,公子身侧金光突现而黑气消散,不知何为?”七窍曰:“恐尔目昏,误为见耳。”仆以为然。
行约旬余,已抵闾里。老母喜甚,呼媳捧茗。猿精将近其身,见灿灿金光,却而退步者再。母以为媳羞见其子,亦不深究。是夜,七窍入室,不情嫣然展笑,媚献多端。七窍神疲,解衣入榻,不情娇声问曰:“丈夫身旁所佩何物?”七窍曰:“符篆耳。”不情曰:“难怪郎入室时,有鬼物相随,此符久佩其躬恐不利也,胡弗焚之。”七窍曰:“然。”自是猿精愈无忌惮,七窍为彼所惑,朝日共乐兰房。访友求道之心,亦几忘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