诗曰:
逝水滔滔日夜流,堪嗟世事水中沤。
散而忽聚浑无定,绝处逢生亦有由。
但养知能存正气,莫图侥幸动邪谋。
礼门义路儒家事,齐治须从身内修。
话说众商民将程中书座船打碎,从人并金银礼物俱付东流,只把程中书捆了送上岸来。冯公道:“放了,取衣服与他穿。”已先着人将船上敕印并他随身行李取来,用暖轿把他抬到公馆内安插,命地坊官供给,发放众人散去,会同两司来见抚院。抚院已先有人报知,骇然。各人见过礼,抚院道:“贵道鼓大勇以救商民,固为盛举,但如君命何?”冯公道:“本道为民司牧,岂可任虎狼吞噬??心切耻之。今日之举已置死生于度外,只求大人据实参奏。”众官相议道:“如今只好说程士宏暴虐商民,以致激变,冯参政救护不及。”冯公道:“始而不能御虎狼以安百姓,既又饰浮词以欺君,罪不胜诛,只求大人据实直奏,虽粉骨碎身亦所不辞。”抚院只得具题出去,毕竟本内为他回护,不日旨下,道:“程士宏暴虐荆、湘,以致激变商民,着革职解交刑部严审。冯应京倡率百姓毁辱钦差,着锦衣卫差官扭解来京,交三法司审拟具奏。其余愚民着加恩宽免,钦此。”抚院接了旨,官校即将冯公上上刑具,荆、湘之民扶老携幼,皆各出资财送与官校,才放松了刑具。
有送至中途者,有直送至京到法司处代他打点的,各衙门都用到了钱。旨下,先廷杖一百再审。法司拟成斩罪,监候秋后处决。旨下依议,有诗赞之曰:
驱除狼虎保黔黎为国亡家死不辞。
荆楚万民沾惠泽,泪痕不数岘山碑。
冯参政虽然受刑,却因百姓打点过,故未曾重伤。后遇神宗恩赦,只于削职,此是后话。
再讲魏进忠被人打碎船落在水中,昏昏沉沉随波上下,就如昏睡一样,任其飘泊。忽然苏醒过来,只觉得身上寒冷,开眼看时,却是睡在一块大石之上。只见明月满天,霜华遍地,正是九月中旬天气,身上只穿了两件夹衣,已被水湿透,好生寒冷。站起身来一望,只见面前一派大江,滔滔聒耳,芦花满岸,心中甚是凄惨。忽隐隐闻犬吠之声,爬下石头来沿江而走,前面一条小路,不知方向。正走时,只见路旁两个雪白的猫儿相打,进忠上前喝了一声,那猫儿跑入苇中去了。进忠又不敢进去,恐有虎狼,站了一会,那猫又跑出来在前面打。进忠又赶上几步,那猫又进去了。进忠只得跟着他走,及走进去,却是一条大路,那两个猫仍在前面赶跑,进忠便紧紧跟着他走,就如引路的。
走有三四里远,望见前面高岸上有一簇人家居住,倒也齐整。但见那:倚山通路,傍岸临流。处处柴扉掩,家家竹院扃。江头宿鹭梦魂安,柳外啼鹃喉舌冷。短篴无声,寒砧不韵。红蓼枝摇月,黄芦叶斗风。陌头村犬吠疏篱,渡口老渔眠钓艇。灯火稀,人烟静,半空皓月悬明镜。忽闻一阵白苹香,却是西风隔岸送。
进忠爬到岸上,那猫也不见了,人家都关门闭户,没处投宿。见前面有座门楼,及走至跟前看时,却是一座庙宇,两扇红门紧闭,不敢去敲,只得在庙门前儋下坐着避风露。少顷,忽听得当当的锣响,梆声正打三更。又见对过小巷内走出头小狗儿来,望着进忠汪汪乱吠。那更夫走近庙前,见狗乱叫,便走来看,只进忠独坐在此,遂把锣乱敲。后面走出七八个人来,手持枪棍走上来,一条绳子把进忠锁起,不由分说拉着就走。众人拥着一直来到一处。
众人敲门,里面问道:“甚么事?”外面应道:“捉了贼来了。”里面开门,只见门内两边架上插满刀枪。那些人把进忠带到里面锁在柱子上,众人去了,关上门也不来问他,竟自一哄而去。这才是:
运不通时实可哀,动心忍性育雄才。
已遭三日波涛险,又受囹圄一夜灾。
进忠锁在柱上,懊恼了半夜。天明时,众捕役吃了早饭,正要来拷问他,只见一人手持一面小白牌进来道:“昨夜拿的贼哩?老爷叫带去哩,坐堂了。”众捕快答应,带了进忠,来到一个衙门进来,只见那:
檐牙高啄,骨朵齐排。桌围坐褥尽销金,笔架砚台皆锡铸。双双狱卒,手提着铁锁沉枷;对对弓兵,身倚定竹批木棍。白牌上明书执掌:专管巡盗、巡盐;告示中更载着委差:兼理查船、过税。虽然是小小捕衙官,若论威风也赫耀。
快手将进忠带到丹墀下,见上面坐着个官儿,生得十分清秀,年纪只好三十多岁。进忠心内想道:“我在京时,这样官儿只好把他当做蚂蚁,今日既然到此,只得没奈何跪下。”正是:在人矮檐下,不敢不低头。那官儿先叫上更夫问道:“这人从何处捉来的?”更夫道:“小的夜里巡更,至龙王庙前,见他独坐在门楼下,故此叫保甲同捉了来。”官儿道:“带上来。”问道:“你是哪里人?姓甚么?为何做贼?”进忠不敢说出真姓名来,遂假说道:“小的姓张,北直人,因贩货到荆州来,卖在汉江口,遭风落水,亏抱住一块船板流到这里。夜间爬到岸上,人家俱闭了门,无处投宿,只得在门下避风,被他们拿来,其实没有做贼。”那官儿听了,走下公座来,看见他身穿白绫夹袄,下衬着白绸褂子,穿的花绸裤子都被扯坏了,心中想道:“此人身上穿得齐整,却不像个做贼的。”故意喝道:“半夜独行,非做贼而何!
再搜他身上可有赃物。“皂隶上前,将他身上搜了一遍,没有东西。只见他手指上扣着个金牌子,禀道:”身上并无一物,只手上有个小金牌子。“官儿道:”取上来看。“皂隶将绳子扯断拿上来。那官儿接过来一看,吃了一惊。沉吟了一会,正要问他的原由,忽见报事的慌慌张张的来报道:”禀老爷,本府太爷的船快到界口了。“那官儿道:”且收禁。“又叫过个家人来,向他耳边说了几句,遂下公座上马去了。衙役将进忠带到仓里,送他在一间房里坐下。
少顷,忽见一人送点心来与他吃,午后又送出酒饭来。进忠想道:“我是个犯人,为何送点心酒饭我吃?”心中狐疑不解。直至上灯时,只见个穿青衣的走进来道:“老爷叫你哩!”进忠跟他走过穿堂,直至私衙,心中愈觉可疑。见上面点着桦烛,那官儿坐在堂中。进忠走至檐前跪下。那官儿道:“你实说是哪里人?姓甚名谁?因何到此?”进忠道:“小的委实姓张,北直人,因坏船落水至此。”官儿道:“你是几时落水的?”进忠道:“九月十二日在汉口落水,昨夜三更时上岸的。”官儿道:“胡说!你是十二落水,今日已是十六了,岂有人在水中三四日不死的?况汉口到此是上水,岂有逆流的哩?这都是虚言,你若不实说,我就要动刑了。”进忠想道:“我若说出真情,又恐惹起前事来;若不说,又恐动刑。”半日不敢开言。那官儿道:“我且问你,这金牌子是谁与你的?”
进忠道:“是小的自小带着的。”官儿道:“是谁与你带的?”进忠道:“是小的母亲与小的带的。”官儿道:“你母亲姓甚么?”进忠道:“姓侯。”官儿道:“这等你,你不是姓张了。你起来对我实说。这牌子的缘由,我也知道些,你若不实说,我就夹你哩!”
那官儿屏退左右。进忠被他强逼不过,又见左右无人,只得实说道:“小的实系姓魏,名进忠,肃宁县人。去年随母亲往北京寻亲。小的母亲有个姨弟在京,叫小的拿这牌子去寻,说这牌子原是他的。后找寻不遇,在京中住下。
后遇吏科王老爷荐小的到中书程老爷衙内做亲随,今跟程中书来湖广清税,昨在汉口被盗,把船打碎,落水飘到此地。爬上岸在庙门前避风,被巡更的拿来。这是实话,并无半字虚情,求老爷开恩。“那官儿听罢,即忙走下来拉他坐。进忠道:”小的是犯人,怎敢坐?“那官儿道:”我就是你母亲的姨弟魏云卿,我一向想念你母子,不意在此地相会。“二人见了礼坐下,云卿道:”你令堂今在何处?“进忠道:”陪王吏科的夫人往临清去了,刻下尚在临清。“
云卿话毕,叫人取棉衣出来与进忠换,只顾拿着金牌子看来看去,不觉眼中流泪。正是:
十载分离无见期,一朝重会不胜悲。
可怜物在人何处,各自天涯不共归。
云卿磋叹不已,便叫拿酒吃。少顷,摆上酒,二人对酌。进忠问道:“王老爷说老爷荣任广东,怎么在这里?”云卿道:“这是湖广沙市,我先在广东做巡检,新升荆州卫经历,刻下奉差在此收税,你且宽住些时,我差人去接你母亲来此相会。”饮至更深,安点进忠后衙安歇。
云卿此时尚不知程中书的事,过了几日,才接到抚院的牌道:“凡程中书所委的官员及一切随从人役,逃窜者,俱着该地方官严缉解省。”云卿看毕,来对进忠说道:“抚按行下牌来,叫拿程中书的余党,你正是文上有名字的。我这里是个川广的要路,耳目极多,你在此住不得了!”进忠道:“既住不得,我去罢。”
云卿道:“你往哪里去?”进忠道:“到临清看母亲去。”
云卿道:“不好。你到山东去,这汉口是必由之路,那里恐有人认得你,如何去得?如今却有所在,你可以安身,到那里权避些时,待事平了,再向临清去不迟。”进忠道:“哪里?”云卿道:“扬州府我有几个亲戚在那里开缎铺,那里是个花锦地方,我写两封书子与你去,盘缠馆谷都不必愁。”
次日置酒与他饯行,又做了些寒衣,行李置备齐全。云卿写了书子并送人的礼物,都交与进忠道:“这两封书子,一个姓陈号少愚,一个姓张号白洋,总是我的至亲。你今认做我的侄子。恐路上有人盘问,你换了巾儿去,拿两只巡船送你到江西界口,切不可出头露面,要紧。”进忠收拾行李,云卿把了一百两盘缠,着个家人次日黎明送进忠上船,拜别而去。正是:
西风江上草凄凄,忽尔相逢又别离。
从此孤舟天际去,云山一片望中迷。
进忠上了船,终日躲在舱内,顺风而下,不日到了江西界口。搭上盐课船,打发差船回去。一路上正值幕秋时候,只见枫叶拖丹,波光叠翠,山高月小,水落石出,无限真山真水。十数日才到仪征。江口换舡,不半日,便到了扬州府钞关口,住舡上岸,进得城来,只见人物繁华,笙歌聒耳,果然好个扬州城,只见:
脉连地肺,势占天心。江流环带发岷峨,冈势回龙连蜀岭。隋宫佳胜,迷楼风影尚豪华;谢傅甘棠,邵伯湖堤遗惠泽。竹西歌吹,邗水楼舡。青娥皓齿拥高台,掩映红楼连十里。异贝明珠来绝域,参差宝树集千家。玉人待月叫吹萧,豪客临风思跨鹤。诗成东阁,梅花佳句羡何郎;景集平山,太守风流怀永叔。九曲池锦帆荡漾,廿四桥青帘招摇。粉黛如云,直压倒越、吴、燕、赵;繁华似海,漫夸他许、史、金、张。
正是:
文章江北家家盛,烟月扬州树树花。
进忠入城来到埂子上,见一路铺面上摆设得货物璀灿,氤氲香气不息。到街尽处,一带高楼,一家门面下悬着粉牌,上写道:“定织妆花销金洒线”。
一面上是:“零剪纱罗绫缎绢绸”。楼檐下悬着一面横牌,写着:“陈少愚老店”。进忠走进店来,见柜栏前拥挤不开,五六个伙计都在那里搬货不闲。
进忠只得坐在柜旁椅子上。等了一会,只见柜上一个少年的道:“老兄要甚么货?请过来看。”进忠站起身,拱拱手道:“我不买货,九老官可在家么?”
少年的道:“家叔还未出来,老兄有何见教?”进忠道:“云卿家叔有书要面会令叔。”那少年道:“家叔就出来,请进去坐。”进忠来到厅上坐下。
少顷,少愚出来见了礼,坐下,那少年的出去了。少愚道:“不知大驾降临,失迎得罪。”进忠道:“岂敢。”把书子递上道:“家叔致意老丈。”
少愚道:“岂敢。”看了书子道:“原来令叔高升了,失贺。反承厚赐,到觉不安。”便叫小厮将礼物收进去,道:“催面来。”进忠道:“还要到张老丈处去。”少愚道:“吃过面我奉陪了去。”少刻面来,不独气味馨香,即小菜也十分精洁。吃毕,同少愚来候张白洋。却好白洋在家发货,见少愚,便来见礼。
少愚道:“这位乃魏云老令侄,新自湖广来奉候。”白洋道:“请后面坐。”同到厅上坐下,把书递上。白洋看了道:“前日有人进广,我还寄了信去,不知已高升了。这湖广沙市是个好地方,我曾去买过板的,真是鱼米之乡。令叔得此美缺,可羡!可羡!老兄行李在何处?”进忠道:“在钞关外陈华亭饭店里。”白洋道:“叫坐店的取来,就在我这小楼上住罢。”
进忠道:“只是相扰不当。”白洋道:“至亲怎说这话?”置酒相待。次日凡亲眷相好的缎店,都同他候过。
原来云卿在广东时寻了几万银子,有几个机房缎店都有他的资本。他既认进忠为侄,这些人如何不奉承他?今日张家请,明日李家邀,戏子、姊妹总是上等的。进忠本是个放荡惯的,遂终日沉湎酒色,不到一月,将百金盘费都用尽了,来向陈少愚借银子。少愚来与白洋商议道:“云卿原叫他来避难,以馆谷相托,没有叫把银子他用,须作个计较,回他方好。”白洋道:“云卿家里的事,我都尽知,他并没有侄子,此中有些蹊跷。”少愚道:“他既有亲笔书子,料也不假,我们也不必管他是不是,只是支了去难算账。”
白洋道:“他既开口,又不好回他,酌量处点与他,存着再算。不日也要差人去贺他,那时再关会他也可。”于是两家凑了一百两与他。进忠得了银子,又去挥洒,不上两个月又完了。又向别家去借。
光阴迅速,又早到暮春天气。一日,同了个好朋友闲步到小东门内城河边一个酒馆内饮酒,拣了河房内座头坐下。果然好座临流酒肆,但见:
门迎水面,阁压波心。数株杨柳尽飘摇,几处溪塘还窈窕。四围空阔,八面玲珑。阑干倒影浸玻璃,轩槛晶光浮碧玉。盛铺玉馔,游鱼知味也成龙;满贮琼浆,过鸟闻香先化凤。绿杨影里系青骢,红叶桥边停画舫。
进忠等倚窗而坐,但见荷钱贴水,荇带牵风。饮了半日,进忠起身小解,只听得背后有人叫道:“魏大哥几时来的?”进忠回头一看,说道:“贤弟何以也在此处?”你道此人是谁?乃进忠在石林庄结拜的盟弟刘瑀。二人相见,真是他乡遇故知,欢喜不尽,携手在垂杨之下叙阔。进忠道:“贤弟因何也在此?”
刘瑀道:“自别哥哥之后,久无音信,不到一年,客老并你姨丈俱去世了。小弟同李二哥上京访问哥哥消息,住了两三个月也没人知道。后遇吏科里的长班谈起,方知哥哥往湖广去了。李二哥也回去了。小弟承一个朋友荐到鲁公公门下,今鲁公公奉差到此清查盐务,故小弟在此,有一年多了,近日闻程中书事坏,正虑哥哥没信,前有湖广出差的,已托他去访信。不知哥哥怎么到此?”进忠便将汉口遇难的事说了一遍。刘瑀道:“正是吉人天相,兄弟在此相会,也是奇缘。”二人复入座来与那人见礼,刘瑀亦邀过盐政府的众人各各见礼。通过姓名坐下,将两桌合做一桌,叫小二重拿肴馔,大家痛饮至晚方散。刘瑀道:“我们同到哥哥寓所去认识认识,明日好来奉候。”众人同进忠来到张白洋家楼上。白洋听见是盐政府里的人,不敢出来。进忠对张家的小厮道:“请你家老爹出来,这是我的兄弟。”白洋听了,才出来相见。
进忠道:“这是我结义的兄弟。”白洋就叫留他们吃酒。刘瑀道:“恐府里关门,改日再领。”说罢别了。
次日清晨,进忠才起来,刘瑀同陆士甫、李融已来了。后又有两三乘轿子来,都是昨日同席的。因刘瑀面上,故此个个都来拜。相见茶罢欲别,进忠道:“反承诸位先施,少刻即同舍弟到府奉谒。”刘瑀道:“明日再陪哥哥奉看诸公,今日先有小东在湖船上,并屈白老谈谈。”白洋道:“小弟尚未尽情,怎敢叨扰。”进忠道:“总是亲戚,不必过谦。”白洋道:“也罢,弟先作面东,众人一同来到面馆吃面。”进忠问刘瑀道:“客老并姨爷殁了,姨母可好么?”刘瑀道:“姨娘多病,月姐也嫁了。姨娘生了一子尚小,家事没人照管,也渐渐凋零了。”进忠叹息一会。
吃过面,同到小东门城河边上舡,见湖舡上已有两个姊妹在内,出舱迎接,真是生得十分标致,但见他:冰肌玉骨,粉面油头。杏脸桃腮,酝酿就十分春色;柳眉星眼,妆点出百种丰神。花月仪容,蕙兰心性。灵窍中百伶百俐,身材儿不短不长。声如莺啭乔林,体似燕穿新柳。一个是迎辇司花女,一个是龙舟殿脚人。
众人下舡,让进忠首座,两个姊妹见了礼,问道:“此位爷尊姓?”张白洋道:“是魏爷。”进忠道:“请教二位尊姓雅号?”刘瑀道:“这位是马老玉,这位是薛老红,皆是邗上名姝。”又有一班清唱,开了舡,吹唱中流,过虹桥到法海寺、平山堂各处游玩了半日,才下船入席。众人觥筹交错,笑语喧阗。只见画舡红袖,柳岸青骢,果然繁华富丽。直饮至更深,各处尽是红灯灼灼,箫管盈盈。酒阑人散,进忠把薛红儿带到白洋店里宿了。次日刘瑀来扶头,同进忠去回候,众人各家轮流请酒,进忠、白洋也各复席,整整吃了个月多酒。
刘瑀对进忠道:“鲁公公原是殷公公的门下,哥哥何不去见见他,挂个名儿,在府里也体面些,外人也不敢忽略你。”进忠道:“我是坏了事的人,怕他生疑,不肯收。”刘瑀道:“不妨,书房里我也说过,众人无不依的。老头儿是内官性子,你只是哄骗着,他就欢喜的,这不用愁。”进忠便允了。
择日备酒,请监里众人共有四十余个。刘瑀道:“家兄之事,内里在我,外边全仗诸公扶持。”众人道:“岂敢,无不领命。”席散,进忠又拜托了,众人个个慨允。数日后,内外料理停妥,进忠写了个手本,当堂参见,叩了头。鲁太监道:“你就是魏进忠么?”进忠道:“是。”鲁太监道:“程爷受人挫辱,我正在这里气恼,你来得好,在我这里听用。”叫管事的来道:“权收拾间房儿把他住,拿酒饭他吃。”进忠叩头谢了。同衙门的都来贺他请酒,各缎店更加倍奉承,重新大摇大摆的起来,终日大酒大食,包姊妹,占私窝,横行无忌。
光阴易过,不觉又是二年多了。一日,偶然来到陈少愚店内闲步,少愚留饭。只见少愚面带忧色,进忠道:“老丈似有不悦之色,何也?”少愚道:“不如意事重叠而来。”进忠道:“甚么事?”少愚道:“昨日府里出票要织造赏边的缎匹。铺家挤我为头。贴他几百银子还是小事,还管要解到户部交纳,这是不能不去的。再者小婿府考失意,二事恼人。”进忠道:“闻得府考都是有分上的才取,令婿为何不寻个路儿?”少愚道:“江都县有二千童生,府里只取了一百三十名进院去,四个里进一个就有十分指望,所以有各的个个都有分上,还有一名求两三封书子的。前日也曾寻了个分上,不意又被个大来头压了去,这银子又下了水了。如今府尊有个乡亲在这里,要去求他续取,他定要百金一个。小婿是个寒士,那里出得起?都要在我身上,又有这件差事,如何经得起?”进忠道:“前日到有几个童生来拜监主做老师,求他府荐,昨日总取了。
老丈何不备分礼,叫令婿也拜在他门下。求他荐去续取,管你停妥。“少愚道:”妙极!全仗老兄提拔。“进忠道:”等我回去对缘房们说过,再来回信。令婿叫甚名字,好进去对监主说。事不宜迟,明日就来回信,恐迟了被人先挤了书子去,就难再发了。礼物不须金银,须是古玩方好,他也未必全收。“少愚道:”小婿名叫倪文焕,我叫他把府考的文章也写了带去。“进忠道:”好极!“说毕作别而去。少愚随即请了女婿来,商议打点礼物好去拜门生。正是:
未到宫墙沾圣化,先从阉寺乞私恩。
毕竟不知鲁太监肯收文焕做门生否?且听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