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天晚上将近三更,珊珊的运命快千终了。大家瞧着不好,都已预备后事。元戚睛肿肿的,坐在床前,只是掩泪,看珊珊时,一丝两气,兀是喘哩。眼睛虽是睁着,像是哭泣的光景,却没有眼泪,一只手指着元戚,想要说话,也没有声音,元戚此时心痛万分,忙执了珊珊的的手,低低叫唤,一阵眼泪都落在手上,不及拭干,只见珊珊拚命的挣了一声陈郎,便两手一伸,动也不动了。脸上颜色渐变,气息停了,元戚知道不好,连声叫唤,也都无用,不禁号淘大哭,几乎晕去。便有几个娘姨上来劝道:「俺们先生已经过去,就哭死也不中用了。陈大少你还保重身体,如果心下不忍,发送得好看下些,就是你陈大少的情了。等下节我们再跟一位先生,包替陈大少中意。」元戚听了毫不理会,拭拭泪出去办理后事,尽心尽力办得十分丰厚妥帖。租界规矩是不准停柩的,当日成殓了,就抬出去了,也用了一付五梅花执事,元戚送过回来,重到三马路,只觉得零脂剩粉,触目伤心,日影照帘,恍惚仍有人在那里凭栏远眺一般,又不觉哭起来了。一时存身不住,径回馆中,那一夜间何曾睡着,在枕上千思万想,要替珊珊做个追悼的会,好让他名传不朽。一天明就爬起来托人借地方,那人去了好久,没有回来,元戚盼得心焦,在屋里踱来踱去,觉得无聊得很,不免拿些报纸来解闷,一瞥眼看见上面载的联兵入京,两宫西狩的话,仔细一看原来拳匪只吵自家几个人,等到洋兵一到,没见过一仗就跑的跑、死的死,一个不剩,倒带累得京里百姓吃了两番兵荒,真是会惹祸的主儿。无戚彼时看了,失惊道:「怪道几日里,哪知道有这许多变,不晓得笏臣的事发动动没有?」便翻了许多报章,看见今日的紧要的新闻内有一条题目是汉口会党起事,吓了一跳,仔细看时上面大略说有人在汉口发卖票布,上面有富有四海字样,定于某日起事,幸亏前两天捉了他们的党羽,供出为首的住址,登时发兵去围住寓处,一概擒获,没有走掉一个,此刻已经解到武昌去了。以下便是如有续闻再行报告等说话。元戚看了心下慌张起来,一时坐立不住,边忙出门去打听,遇见一个朋友邀到家里密谈,方晓得些事就是笏臣做的,此刻捉了去,党羽都已四散,只有他同志数人住在一块的,都捉去了,听见有什么姓傅的、姓关的在内,大约不久都要正法了。元戚听了好像冷水浇背一般,半晌不曾言语,辞了出来,惘惘的回馆,那借地方的人已回来了,报说已借定四马路海国春地方准于后日时开会,明日要先预备起来,元戚便把笏臣的事放一下,一心办追悼会的事。先去登了各种小报,一面差人去铺饰起来,多做几个花圈,扎得青翠扑人,取出珊珊旧日一个小照,预备供奉,正在忙时,又得笏臣等都已在汉口正法的信,越发伤感,当夜睡在床上,做了一副挽联道:
自问尚有爱情,谁知道皓月难圆,彩云易散。年来最多憾事,更那堪碧血痛友,红泪哭卿。
明日一早起来同了几个朋友径到海国春来,只见栏杆上扯起两面白旗,门口扎成一座花山,尽是冬青柏子,扎就异样花头,进门连扶梯上都结了彩,楼上挂满各种挽联挽额,有的是美人黄土、有的是玉陨香消,都是些洋场才子、租界词人的大笔,挽联更记不清,只记得有一个叫什么倚天长剑楼主,他那一联道:
也还看得。元戚走到台前,只见花香酒洌,果洁泉馨,咳笑难闻,音容如在,那眼泪如散了珍珠一般,直挂下来,几乎放声大哭,便命馆供了一朵鲜花、三杯美酒,展开祭文读过,行了三鞠躬的礼,退过一旁,随后几个朋友上来行礼,元戚等一一拜过于,便走上演说台,将珊珊的容貌、性情,着实表扬一番。后来又把自己同珊珊的爱情以及今日追悼会的本旨说了出来,随后也有几个人上去演说,不必细记。演说完毕,敦请众宾宴饮,却又各各叫了局来,请他们同饮,入座之先,都在珊珊小影行了一礼,然后觥筹交错,肴炙纷陈。元戚觉得此举总算哀感顽艳,心上宽了好些,就添了些兴致了。散会回来,身子因哭泣劳剧之后,未免困乏,便自睡了。又过几日,方才出门散散,那时汉口的会党杀的杀、跑的咆,上海的国会也散了。出洋的留学生也吓得不敢开口了。武昌武备学堂里出了许多缺额,仍旧招补两湖总督淘子香做了一篇劝戒上海国会及出洋学生文,刻了板分送各处。元戚余痛未忘,一概不闻不问。
那一天晓得拳匪的事议和将成,各国索办罪魁都已如愿以偿,赔款也议妥了,正大有重睹升平的希望,欣欣得意,暗想道:
这番两宫回京,怕他再不举行新政,若使重用起留学生来,我是个老前辈,更有何人越得过我去?正在心中得意,只听外面一阵脚步响,走进一个人来,不觉大惊失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