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部侠义英雄传,在民国十五年的时候,才写到第六十一回,不肖生便因事离开了上海,不能继续写下去,直到现在已整五年,已打算就此中止了。原来不肖生做小说,完全是为个人生计。因为不肖生不是军人,不能练兵打仗,便不能在军界中弄到一官半职;又不是政客,不能摇唇鼓舌,去向政界中活动;更没有专门的科学知识,及其它特殊技能,可在教育界及工商界混一碗饭吃。似此一无所能,真是谋生乏术,只好仗着这一枝不健全的笔,涂抹些不相干的小说,好藉此骗碗饭吃。不料近五年来,天假其便,居然在内地谋了一桩四业不居的差使,可以不做小说也不至挨饿,就乐得将这枝不健全的笔搁起来。在不肖生的心理,以为这种不相干的小说,买去看的人,横竖是拿着消遣,这部书结束不结束。是没有关系的。想不到竟有许多阅者,直接或间接的写信来诘问,并加以劝勉完成这部小说的话。不肖生因这几年在河南,直隶各省走动,耳闻目见自又得了些与前集书中性质相类似的材料,恰好那四业不居的差使又掉了,正用得着重理旧业。心想与其另起炉灶,使看书的人心里不痛快,不如先完成这部书,因此就提起这枝不健全的笔来写道。
上回书中,正写到霍元甲听得刘天禄、杨万兴说不能在上海亲见与外国大力士比赛,及不能帮场的话。霍元甲当下一面用极诚恳的言语挽留,一面探问不能久留上海的理由。杨万兴道:“承李九少爷的盛意,特地邀我们两人到上海来,已经叨扰过不少的日子了,寒舍也还有些琐屑的事情,应得回去料理。”李九忙摇着双手笑道:“快不要在这时分提到回去的话。休说还有霍爷摆擂,和与外国大力士比赛这种千载难逢的事,不久便在上海举行,值得在上海多盘桓些时日,就没有这回事,我也决不肯就这么放两位回湖南去。”
他们边谈话,边吃喝,因介绍各人的历史,说话的时间太长,不知不觉的天已昏黑了。霍元甲和农、刘二人去访彭庶白,是在正月十四日午前。彭庶白是请吃午饭,只以彼此谈的投机,直到黄昏时候,吃喝方才完毕。在座的都是些会武艺的人,宴会几小时,精神上都不觉着怎样,惟有李九是一个抽大烟的,烟瘾又大,平时在家有当差的将大烟烧好了,连抽十多口,把瘾过足了之后,一般的能练习武艺,过不到几十分钟,又得躺下去大抽一顿,从来没有大半日不抽烟的。这日虽则谈的十分高兴,烟瘾却也发的十分厉害,农劲荪知道他在上海的体面很好,公共租界和法租界的捕房里都有不少的熟人,甚想与他谈谈领照会摆擂台的事。农劲荪是一个连纸烟、雪茄也不吸的人,如何想得到抽大烟的人一经发瘾、片刻难挨的痛苦?席散后仍滔滔不绝的向李九攀谈,只急得李九如火烧肉痛。亏得谭承祖知道自己东家的毛病,连忙出面向霍、农二人说道:“这地方一到夜间,生意比较好些,便非常嘈杂,不好畅谈。兄弟想替敝东作主,邀诸位到敝东家去,好从容计划摆擂台的事。”李九听了这话,很高兴的接着说道:“我心里也正是这般着想,应得设筵为霍爷、农爷及刘君接风,却嫌就这么请到舍间去,太不恭敬,理当下帖子恭请才是。”
彭庶白不待霍元甲回答,已抢着笑道:“霍爷、农爷岂是拘泥这些俗套的人?”农、霍二人为欲商量摆擂的事,也不推辞,当下由李九引导着,一行人都到李公馆来。李九一面陪着谈话,一面将烟瘾过足了,立时显得精神陡长起来。
霍元甲不觉笑问道:“久闻李九少爷是一个欢喜练武艺的人,抽这大烟于工夫没有妨碍吗?”李九道:“如何没有妨碍!工夫已练到化境的人,抽烟有无妨碍,兄弟不得而知,若是正在练习的人,一抽上这捞什子,所练的武艺,就简直是替这捞什子练了,与本人毫无关系,因无论练得怎样老辣,一发了烟瘾,便浑身没有气力,哪里还能施展出武艺来。兄弟就因为这种缘故,觉得武艺不容易练好,即算练得有相当的成功了,大烟不曾抽足,也仍是一般的不中的,所以一听到有沾衣法、滑油令这类法术。不由得我心中羡慕,想从事练习,巴巴的派人去湖南将刘、杨二老接来,也就是为抽上了大烟,硬工夫不能得着受用,打算练软工夫讨巧的意思。”
农劲荪笑问道:“想必已经练成功了。”李九摇头道:“杨先生还不曾传给我,就只管天天说要回湖南去,也不知道他老人家是什么意思?”杨万兴道:“九少爷以为练硬工夫便不能抽大烟,练软工夫是不妨的,若不是霍先生问到这番话,我实在不便说九少爷不戒烟便不能学法的活。普通一般入的见解,都以为硬工夫难学,软工夫易学,其实不能。寻常十个人中,有八九个能学硬工夫的,难得有二三个能练软工夫的。练硬工夫不拘一定的时刻,不妨练一会又抽烟,抽一会烟又练,软工夫是不问哪一种类,都至少须四十九天不能间断,并且得在野外去练习的居多,如何能抽大烟呢?如果九少爷决心要学,就得先把这大烟戒断,不然,是枉费气力,不是我迟迟不肯传授。”
李九笑道:“我只道学法是容易的,不过口里念念咒就行了,谁知道竟比练硬工夫的武艺还要麻烦?我的大烟并不难戒,已经戒过好几次了,只怪我自己没有把握,因为戒的时候很觉得容易,就随随便便的又抽上了,这回决定戒断了学法。”
在座的人听了李九这话,不约而同的向李九拱手笑道:“恭喜,恭喜!能学这种难得的法,已属可喜可贺,能将这大烟戒断,更是了不得的大好事。”李九也拱手笑道:“诸公这么一来,却逼得我真不能不戒断了。”
当下李家准备了极丰盛的筵席,替霍元甲接风,在席间研究了一会摆擂台、领照会的手续。农劲荪就委托彭庶白、李九两人代办,难得彭、李两人都是在上海极有资望的,又都十分热心赞助,当下概然承诺。
次日,农、霍两人拜了一天的客,最后到秦鹤岐家。霍元甲说道:“去年承老先生的情,介绍我拜识了程友铭先生,使我增加了不少的见识。记得当日老先生曾说,还有好几位可以介绍给我见面,当时因行期仓卒,不曾一一去拜访,这番专诚到府上来,想要求老先生不嫌麻烦,使我得多结识几位英雄。”秦鹤岐道:“象四爷这般有本领的人,还是这么肯虚心结纳,真令人钦佩。此刻在上海值得介绍给四爷会面的,只有两三个人,还有几个因为过年回家乡去了,大约须两星期以后才能来。有一个姓陈的湖南人,就住在离此地不远,我和他也是初交。这人年纪虽轻,本领却很不错,他去年才到上海来,因听得我有一点儿虚名,特地来拜会。他生性非常爽直,练了一身刀斧不能入的铁布衫工夫,手脚更十分老辣。四爷在寒舍多坐一会,我可打发人去邀他到这里来相见。”
霍元甲摇头道:“这如何使得!常言:”行客拜坐客‘,我当然先去拜他,只求老先生介绍介绍。“秦鹤岐欣然点头道好,遂陪同农,霍两人到陈家来。
且说这姓陈的,名长策,字寿仁,湖南平江人,家中很有些产业。他从小在蒙馆里读书,便欢喜武艺。平江最有名的老拳师潘厚懿,住在离他家不远,终年不断的传授徒弟。陈长策便也拜在他门下,白天去蒙馆读书,夜间即去潘家练武,寒暑不辍的练了六年。一日,黄昏时候,他跟着潘厚懿两人在乡村中闲逛,忽听得前面牛蹄声响,抬头看时,乃是一只大水牛,不知如何挣断了绳索,发了狂似的,竖起一条尾巴,连蹦代蹿的劈面奔来。真是说时迟,那时快,相隔已不到两丈远近了,潘厚懿惊得回头就跑,陈长策看左右都是水田,右边的水田更比遭路低下四、五尺,料知不能闪避,便回头跑也难免不被追上,随即立定了脚步,等待那水牛奔近身来。那牛正狂奔得不可收煞,猛见前面有人挡住,哪里看在眼里,只将头一低,那一对钢矛也似的牛角,直向陈长策怀里撞来。陈长策伸着双手,原打算把一对角尖揪住,谁知那牛的来势太猛,一手不曾握牢,牛头已向怀中冲进。陈长策只得忙将身体往旁边略闪,双手对准牛腰上推去,这两掌之力,怕不有二三百斤。那牛正在向前用力的时候,如何受的了这横来冲击,当下立脚不稳,崩山一般的往右边水田里倒下去,只倒得田里的泥水溅出一丈多高。接着就有一个看牛的孩子,手拿着绳索,追赶上来,趁那牛不曾爬起,把牛鼻穿了。
陈长策这一番举动,把一个素以大力著称的潘厚懿,都惊得吐出舌头来。他有一个哥子在宜昌做官,他也跟在任上。大凡年轻练武艺的人,多免不了欢喜在热闹的场合,卖弄自己的能为,陈长策那时也有这种毛病。他哥子衙门里的职员,虽没有会武艺的,但是听人谈论武艺,及讲演会武艺人的故事,一般人多是欢迎的。陈长策既是那衙里的主官的兄弟,又欢喜表演武艺,自有一班逢迎他的人,终日和他在一块儿谈笑玩耍。
一日,正是七月半间,陈长策邀了三个平日最要好的朋友出城外闲逛,因天气炎热,游了一会,都觉口渴起来,顺道走进一家茶棚里喝茶。这茶棚虽是开设在大道旁边,只是生意很冷淡,陈长策一行四人走了进去,并不见有客据案喝茶。大门里边安放着一把藤椅,有一个身材很瘦弱、形似害了病的人,穿着一件紫酱色的厚呢夹袍,躺在上面,双手捧着一把茶壶,好象有些怕冷,借那热茶壶取暖的神气,头上还戴了一顶油垢不堪的瓜皮小帽。陈长策见他不向客人打招呼,料知不是茶棚里的主人,便也不作理会。四人进门各占了座位,便有人过来招待,陈长策一面喝茶,一面又谈论起武艺来。同来的一人暗指着藤椅上的人,悄悄的对陈长策笑道:“你瞧这个痨病鬼,竟病到这种模样,我们穿单衣,尚且热的汗出不止,他穿着那么厚的呢夹袍,戴上瓜皮帽,还紧紧的捧着一把热茶壶,你瞧他躺在那里身体紧缩着,好象怕冷的样子。”
陈长策瞟了那人一眼,点头道:“这人年纪不过三十多岁,倒不象是害痨病的,只怕是害了疟疾。害疟疾的人发起寒热来,伏天可以穿狐皮袍,呢夹袍算得什么?”当下说笑了一阵,也没注意,陈长策接着又谈起武艺来,四个人直谈到茶喝足了。陈长策付了茶钱,有两个已先走出了大门,只剩下陈长策和另一个朋友,因在擦洋火吸燃一枝香烟才走。正在这时分,那穿呢夹袍的人,慢慢的立起身来,将手中茶壶放下,从怀中也摸出一枝香烟来,走近陈长策身边,旋伸手接洋火,旋对陈长策笑问道:“先生贵姓?”陈长策很简单的答了“姓陈”两个字,那人接着说道:“兄弟方才听陈先生谈论武艺,很象是一个懂得武艺的人,很愿领教领教。”陈长策随口谦逊道:“我不会武艺,只不过口里说说罢了。”立在旁边的那个朋友,轻轻在陈长策衣上拉了一下,用平江的土腔说道:“这是一个缠皮的人,不可睬他,我们回去吧!”陈长策这时已认定那人必有些来历,心里不以那友的话为然,随回头对那朋友说道:“你和他们两位先回衙门去,我且和这位先生谈谈,一会儿便回来。”这朋友因茶棚里热的厉害,急待出外吹风,见陈长策这么说,便先走了。
陈长策回身坐下,同时也请那人坐着,说道:“听先生说话不象本地口音,请问贵处哪里,尊姓大名?”那人道:“我是四川梁山县人,姓王,山野之夫,没有名字,王一王大,听凭旁人叫唤,只因生性欢喜武艺,到处访求名师益友。方才听老兄谈论武艺,很象有些能耐,忍不住冒昧来请教一声,请问老兄练的是哪一家工夫?”陈长策道:“兄弟也是因为生性欢喜武艺,住在平江乡下的时候,胡乱跟着一位姓潘的老拳师练了些时,我自己也不知道是哪一家。王先生既到处访友,想必是极高明的了,这地方太热,也不好谈话,我想邀先生到城里酒馆,随意吃喝点东西,好多多的领教。”姓王的欣然应允,也摸出钱付了茶帐,和陈长策一同走出茶棚,看那三个朋友,已走的不知去向了。
此地离城不远,一会儿就走到城里一家酒馆门前。陈长策一面让姓王的走进,一面说道:“这种小酒馆,又在仓卒之间,实办不出好东西来,不过借这地方谈谈话罢了。”说时拣了一个略为僻静些儿的座头。姓王的坐下来笑道:“兄弟倒不要吃好东西,只求能果腹便得咧!不过兄弟将近两星期不曾吃饭了,今日既叨扰陈先生,饭却想吃饱。这小馆子准备的饭,恐怕不多,得请陈先生招呼这里堂倌,多蒸一点儿白饭。”
有一个堂馆在旁边,先看了姓王的神情,眼里已是瞧不起,复听了这几句寒村话,更认定是一个下流人物了,当下不待陈长策盼咐,已摆出那冷笑的面孔说道:“我这里生意虽小,常言:”开饭店的不怕大肚汉‘你便一年不吃饭,到我这小馆子来,也可以尽饱给你吃一顿。“姓王的看了这堂倌一跟,笑道:”很好。我从来不会客气,拿纸笔来开几样菜,等吃饱了饭再谈话,饿久了说话没有精神。“
那堂倌递过纸笔,自去拿杯筷。陈长策看姓王的提起笔来开菜单,几个字写的苍劲绝俗,忍不住连声赞好。姓王的拣他自己心喜的写了几样菜名,将纸笔递给陈长策道:“你喜吃什么?你自己写吧!你我今日会面,也非偶然,不可不尽量的快乐快乐。你的身体这么强壮,酒量想必是很好的。”陈长策接过笔来答道:“真难得与王先生这种豪爽人见面,实在值得尽量的快乐一番,不过兄弟素性不能饮酒,吃饭倒可以奉陪,多吃两碗。”
陈长策这时不过二十零岁,身体极壮,饭量极大,一日三餐,吃五升米还嫌不够。因见姓王要吩咐多预备饭,存心想和他比赛比赛各人的食量,所以这么回答。姓王的点头道:“棋力酒量,非关退让,索性不喜喝酒的人,是勉强喝不来的,我却非喝几杯不可。”
说话时,堂倌捧了杯筷进来。陈长策将开好了的菜单,交给堂倌。姓王的要了一斤山西汾酒,并几色下酒菜。陈长策笑道:“这么大热天,象我这不喝酒的,看了山西汾酒就有些害怕,只要喝一杯下去,肚中就得和火一般的烧起来。”姓王的道:“听你说这话,便知道你确是不喜喝酒的,若是喝酒的人,越是天气热,酒喝到肚里去,越觉得凉快。”陈长策道:“请问王先生,现在是不是正害着病?”姓王的愕然道:“我不曾害病。”陈长策道:“既不曾害病,如何在这三伏天里,穿这么厚呢夹袍,头上还戴着瓜皮帽呢?”姓王的笑道:“我出门的时候是春天,不象携带夏天的衣服,我索性马虎,又没有漂亮的朋友来往,因此就是随身的衣服穿罢了。”陈长策问道:“不觉着热的难受吗?姓王的摇头道:”如果觉着热的难受,我不会把衣服脱了吗?“陈长策看自己汗流不止,看姓王的脸上手上不但没有汗,皮肤并很紧缩,仿佛在冬天一般,明知决不是因不曾携带夏天衣服的理由,只是不明白他何以这么不怕热?
不一会酒菜上来,陈长策看他吃喝如鲸吞牛饮,顷刻之间,一斤汾酒完了。他也不待陈长策劝饮,自向堂倌又要了一斤,喝到最后将壶一推说道:“空肚子酒少喝些儿吧!”随叫堂倌拿饭来。宜昌酒馆里的饭,和广东酒馆差不多,每个人一桶,不过比广东酒馆的多些,每桶足有六、七大碗饭。姓王的显出很饥饿的神气,瞟了饭桶一眼说道:“这么一桶饭够什么!”
堂倌仍摆出那副狗眼看人低的面孔,摇头晃脑的说道:“你尽量吃吧!吃完一桶,我再去拿一桶来,天气热,这桌上摆几桶热饭,不要热杀人吗?并且这桌子也放不上几桶饭。”
姓王的也不理会,低着头只顾吃,和平常人一般大小的口,一般大小的咽喉,不知如何会吃的这般迅速,一转眼就吃完了一桶。陈长策自命是个能吃饭的人,平时也自觉吃的很快,这时和姓王的比起来,真是小巫见大巫了,他两碗还不曾吃下,姓王的已吃完了一桶。堂倌捧出第二桶来,姓王的将手中的饭碗往旁边一搁,顺手拿了一个大的空菜碗,接着又吃。陈长策刚吃完第三碗,姓王的第二桶也完了,从旁边看去,并不显得抢着吃的样子,只是看得出饭进口并不咀嚼,一面往口中扒,一面便往喉咙里吞下去了,更不吃莱,因此迅速非常。是这般一桶复一桶,吃到第五桶时,堂倌去了许久才拿来。姓王的指着饭碗对陈长策笑道:“你瞧这饭,比方才吃的糙多了,也不似以前的那般烘热,想是这小馆子的饭,已被我吃完了,这饭是从别家借来的。”
陈长策看时,这饭果然是糙米煮的,并已半冷,便问那堂倌道:“怎的换了这又冷又糙的饭来?”那堂倌到这时候,心里也纳罕这姓王的饭量,大的太奇特了,不敢再认做下流人物了,只得陪笑说道:“实在对不起,因为天热不敢多煮饭,卖不完时,一到夜间便馊的不能吃了。这饭果是从别家借来的。”
姓王的笑问道:“你不是说开饭店不怕大肚汉吗?你在这小馆子里当堂倌,没有多见识,所以小看人,你以后待客不可再使出这般嘴脸来。”堂倌哪敢回话。姓王的吃了第五桶饭,见陈长策已放下碗筷不吃了,看那桶里还剩下一碗多饭,也倒下来吃了。陈长策叫再拿饭来,姓王的摇手道:“算了吧!象这又糙又冷的饭,懒得吃了。”陈长策道:“不曾吃饱怎么好呢?”姓王的道:“我吃饭无所谓饱也不饱,高兴时多吃些儿,兴尽便不吃了。你我原是想借地方谈话,如今因只顾吃喝,没有说话的时候,但是我看这地方也很嘈杂,还是不好细谈,不知府上住在什么街,我想到府上去坐坐。”
陈长策已看出他是个有绝大本领的人,安有不欢迎到家里去之理,随即连声说好。姓王的从怀中掏出一大卷钞票来,叫堂倌来回帐,陈长策哪里肯让他回帐呢?连忙拿出钱来,争着交给堂倌。姓王的笑道:“我不是要争着回帐,只因为我自己知道,我的模样太不堪了。方才在茶棚里的时候,你那位朋友就把我认做是缠皮的,一到这馆子里来,这里堂倌更看得我连乞丐也不如,你让我做了这一次小小的东道,也可以使一般势利眼睛的人,知道以后看人,应该把跟睛睁大一点儿,休只看了几件衣服,不见得穿的好便是好人,便是阔人。”
陈长策虽听姓王的这么说,然毕竟不肯让东道给他做,将账回了之后,让姓王的先走,姓王的也让陈长策先走,彼此谦让了一阵。姓王的伸手握住陈长策的手腕笑道:“我们用不着让先让后,一道儿走吧!”陈长策的手腕被他用三个指头握着,就和被铁钳夹住了一般,简直痛澈骨髓,几乎逞口叫出“哎呀”只是他年轻要强,从来不肯示弱,咬紧牙关忍受,把所有的气劲,都运到这手腕上来,一步一步的同走到门外。姓王的笑向陈长策道,“很不错,有点耐劲儿。”说时将指头松了。
陈长策一边揩着额头上的汗,一边看这被捏的手腕,整整的三个指印,陷下去一分多深,丝毫没有血色,走不到几十步远近再看时,已红肿得和桃子一样,禁不住说道:“好厉害的手指。我虽没有真实本领,然也练了几年桶子劲,三个指头能将我的手腕捏成这样,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,虽受了一点儿痛苦,我心里却是钦佩。”陈长策哥子的公馆,就在衙门附近。陈长策这时和他哥子同住在一个公馆里,此时引姓王的回到公馆,把自己生平所练的武艺,一一做给姓王的看,姓王的看了,略不经意的说道:“你做的工夫,与我不同道。你学的是外家,我学的是内家,我说句你不要多心的话,你这种外家工夫,用力多而成功少,并且毛病太多,练得不好时,甚至练成了残废自己还不觉得。我因见你年纪轻,身体好,性情又爽直,有心和你要好,所以情不自禁的说出直话来,休得见怪!”
陈长策听了,口里连声称谢,心里却不甚悦服。因为他自从练拳以来,仗着两膀有二,三百斤实力,发了狂的大水牛,他都能对付的了,至于寻常略负声望的拳教师,被他打败了的,不计其数,却一次也不曾被人打败过。这姓王的身量比他瘦小,手腕尽管被捏得红肿,但心里还不承认便打不过姓王的,当下说道:“练内家的说外家不好,练外家的也说内家不好,究竟如何,我因为内家工夫全不懂得,就是外家工夫也是一知半解,还够不上批评谁好谁不好。难得今日遇着王先生,想要求把内家工夫,做一点儿给我见识见识。”
姓王的道:“我所学的内家工夫,不是拳术,没有架式,不能和你的一样,演给人看。”陈长策问道:“没有架式,有不有手法呢?”姓王的道:“也没有什么手法。”陈长策道:“身法步法,难道都没有吗?”姓王的点头道:“都没有。”陈长策道:“既没有架式,又没有身手步法,万一要和人动手起来,却怎么办呢?”姓王的道:“我这内家工夫,目的原不是和人打架的,不过练到了相当的时期,在万不得已要和人动手的时候,那是一件极容易解决的事。你不要以为我是夸口,练我这种内家工夫的人,如果和练外家工夫的动起手来,就和一个成年的壮丁,与三五岁的小孩相打一样,无论如何,是不会使那小孩有施展手脚机会的,即算偶然被小孩打中了一拳两脚,也只当没有这么一回事。”
陈长策听了这些话,哪里肯信呢?忍不住摇头说道:“你虽说不是夸口,但我不相信什么内家工夫有这样玄妙,倘若内家工夫是法术,只要口中念念有词,喝声道:”疾‘,就能将敌人打倒,我才相信。如果不是法术,一般的要动手脚,练内家的不长着三头六臂,恐怕不容易一概抹煞说,练外家的都和三五岁小孩一样。“
姓王的笑道:“你不曾练过内家工夫,也不曾见练内家工夫的和外家动过手,当然不相信有这般玄妙,将来自有明白的一日。”
陈长策道:“我练武艺最喜和朋友研究,并没有争胜负的心思,输赢都不算一回事。王先生不要生气,我不自量,想求王先生指教我几手内家的武艺,不知王先生的意思怎样?”
姓王的踌躇了一会说道:“我方才说了,我这种内家工夫,目的原不在和人打架,非到万不得已时,决不敢与人动手。因为拳脚无情,倘一个不留神,碰伤了什么地方,重则丧人生命,轻也使人成为残废,岂不问心难过!”
陈长策见姓王的这么说,更认做是故意说的这般吓人,好借此推诿,连连摇头说道:“话虽如此,只是练武艺的人,和人动手的时候,伤人不伤人,自己总应该有些把握。即如我虽是一个没有真才实学的人,然无论和什么人动手,若不存心将人打伤,是决不至于伤人的。象我这样初学的外家工夫尚且如此,难道王先生的内家工夫,连这点儿把握也没有吗?”
姓王的道:“有把握的话难说。如果你也是和我一般的练内家,将皮肤筋骨都换过了,要动手玩玩也还容易,如今你是个练外家工夫的,筋骨都不免脆弱,在我是没存心将你打伤,无奈你受不了,随便碰碰就伤了,这如何好和你动手呢?也罢,你定要试试也使得,我仰卧在地下,你尽管施出平生的本领来,拳打脚踢都使得。”说毕,起身就在地板上躺下,手脚都张开来。
陈长策心里十分不服他轻视外家工夫,恨不得尽量给点儿厉害他看,但是见他躺在地板上,心想这却不大好打,因为平日与人相打,总是对立着的,如今一个睡着,倒觉得有些不顺手,端详了姓王的几眼,心中已计算了一个打法,因仗着自己两膀的力量,安排一沾手便将姓王的拉了起来。他知道姓王的手指厉害,不敢朝他上身打去,以为向他下部打去,容易占得便宜。谁知一脚才踏近他身边,手还不曾打下,猛觉得脚背上,仿佛被钢锥戳了一下,比手腕被捏时,还痛加十倍,只痛得“哎呀”一声,身不由自主的蹲下地来,双手护着痛处,以为必是皮破血流的了。姓王的已跳了起来,问道:“怎么的,已经伤了么?”陈长策一颠一跛的走近椅子坐下,脱了袜子看时,却是作怪,不但不曾破皮流血,并一点儿伤痕没有,抚摸了几下之后,便丝毫不觉痛了,这才心悦诚服的立起身来,对姓王的一躬到地说道:“内家工夫果是神妙,使我的手脚一点儿不能施展,真是连三五岁小孩都赶不上。我枉费了六七年的苦工夫,今日既遇着先生,无论如何得求先生把内家工夫传给我。”说时双膝跪了下去,捣蒜也似的叩了几个头,慌得姓王的回礼不迭。
姓王的将陈长策搀扶起来,说道:“我在各处游行,固是要访求名师益友,然遇着资质好可以传授的人,也想替敝老师多收几个徒弟。不过我这工夫,学的时候比外家工夫容易得多,练起来却是为难。你此刻已娶了亲没有?”陈长策把已有妻、妾的话说了,姓王的摇头道:“这就很难。凡练我这工夫的,第一要戒绝房事。”陈长策问道:“一生要戒绝呢,还是有个期限呢?”姓玉的道:“只要在三年之中完全戒绝,以后便无妨碍了。因为三年练成之后,泄与不泄,皆能自主。第二是要有恒,练外家工夫的,偶然停止几天不练,也不要紧。我这工夫就一天也不能停止,并得物色一对童男女,每日帮同锻炼,三年方可成功。”
陈长策道:“要练这种难得的大工夫,休说只戒绝三年房事,便再长久些,也能做到。不过先生方才说,想替贵老师多收几个徒弟,这话怎么说?贵老师现在何处?我看先生的谈吐举动,不是山野粗俗之人,何至没有名字?初见面时不肯说出,此刻我既要求拜列门墙,想必可以说给我听了。”
姓王的道:“拜列门墙的话不敢当。敝老师订下的规矩,在他老人家未圆寂以前,不许我等公然收徒弟,只能以师兄弟的资格传授。你既决心要练我这工夫,我不妨将我的履历,略略说给你听。”
原来这姓王的,名润章,字德全,是梁山县的巨富。他母亲二十几岁守节,三房就共着润章这一个儿子。润章还不到二十岁,三房都替他娶了一个老婆,各人都希望生儿子。三个老婆轮流值宿,一夜也不得空闲,如此不到两年工夫,儿子一个不曾生得,王润章的身体却弄得枯瘦如柴,终日腰酸背痛,腿软筋疲,一到夜深,更觉骨子里发烧,白天又不断的咳嗽,俨然成了个肺痨病的神气。他母亲看了,只急得什么似的,忙不迭的延医服药。梁山县所有的名医,都延请遍了,服下去的药如水投石,不但丝毫没有效验,反见病症一天天的加重了。他母亲急得无可奈何,见人治不好,便一心一意的求神。梁山城外有个净土庵,平日香火极盛,一般人传说庵里的药签很灵。他母亲就去那庵里,伏在阿弥陀佛的神座下,虔诚祷祝,想到伤心的时候,不由得痛哭起来,求了药方回家,给王润章服了,仍是不见有效。然这王老太太的心理,认定惟一的生路,便是求神,不问有效与否,每逢初一、十五,必去庵里痛哭流涕的祷祝一番。这庵里的住持和尚空法大师,见她每逢初一、十五必来拜佛,拜下去必痛哭失声,料知必有重大的心事。这次王老太太痛哭祷祝完了,空法大师即上前合掌说道:“贫僧见女菩萨每次来烧香必痛哭一陈,不知有什么为难的事?贫僧出家人本不应问,不过见女菩萨来哭的次数太多了,实在觉得可怜,若是可以说给贫僧听的话,或者也能替女菩萨帮帮忙。”
王老太太见问,含着一副眼泪,将润章承继三房,尚无子嗣,及现在害着痨病,医药无效的话说了。空法大师当下问了一会润章的病情说道:“贫僧也略知医理,只可惜不曾见着少爷的面,不能悬揣还有救无救,女菩萨何妨把少爷带到这里来,给贫僧诊视一番?寻常医生治不好的,不见得便是不治之症。”王老太太连忙称谢,次日就带了王润章到庵里来。空法大师仔细诊了脉,问了病情,说道:“这病已是非常沉重了,平常草根树皮的药饵,不问吃多少是治不好这病的。”王老太太听到这里,已忍不住放声哭起来。空法连连摇手笑道:“贫僧的话还没有说完。草根树皮治不好,贫僧却还有能治的方法,女菩萨不要性急,请听贫僧慢慢说来。”王老太太一听说还有能治的方法,不由得立时转悲为喜。
空法道:“这病尚有一线生机,但是贫僧得先问女菩萨能舍不能舍?”王老太太问:“怎么叫做能舍不能舍?”空法道:“你这少爷的病,本来已到不可救药的时候了,如果再住在家中,不能静养,便是活菩萨临凡,也惟有束手叹息。如今要你少爷的病好,得把他舍给贫僧,就在这庵里住着,听凭贫僧如何施治,不能过问。至少三年之中,他夫妻不许见面,须待病好了,身体强壮了,方可回家。能这么办,贫僧包可治好。”
王老太太道:“小儿的病已如此沉重,一旦死了,怎由得我不舍。此刻蒙大师父的恩典。只要舍三年,病好后仍许回家,哪有不能舍之理!”说罢,即拉着润章一同向空法叩头道谢。
空法搀起润章说道:“既是决定了住在这庵里治病,从今日起,就用不着回家去。现在也用不着旁的东西,被褥床帐这里都有,将来要什么,再打发人去府上携取,是很便当的。”王润章这病是因为年轻身体发育不健全,禁不起三个老婆包围着他下总攻击,房劳过度,便成了个痼疾。大凡害痨瘵的青年,越是病的厉害,越喜和妇人交接,直到把性命送掉,方肯罢休。空法和尚明白这个道理,所以不肯放润章回家。润章这时一则碍着空法的面子,二则也要顾到自己性命,只得应允就在庵里住下来,他母亲独自回去。
润章初住在庵里的时候,空法并不向他提起治病的话,每日三餐都吃的是素菜,天方破晓的时分,空法就起来邀润章到附近草木茂盛的山林里去游逛,游得觉肚中饥了,才回庵早餐。是这般过了两个月,润章自觉精神好多了,空法便传他静坐的方法。他这种静坐,一不调息,二不守窍,只须盘膝坐着,断绝思虑。于是又过了四个月,不但所有的病象完全退去,身体比未病以前更壮实了。空法说道:“若但求治病,则你此刻已可算是无病之人了,不过你有三房家眷,各房都望你生育小儿,承接宗嗣,倘就这么回去,不到一年,又要成痨病了。我看你的根基还好,可以练得内家工夫,我打发人到你家去,叫你老太太雇两个清秀的童男女来,好帮助你练习。”润章听说肯传他内家工夫,喜得连忙叩头拜师。
从这日起,空法就教润章把静坐的方法改变了。在静坐的时候,须存想丹田,吸时得在丹田略停,方始呼出。是这么做了一个月工夫,始将童男女雇到。空法每日要润章袒衣仰卧,教童男女用掌轻轻在腹部绕着脐眼顺摸。润章的心思跟随着摸处团转,腹部摸了两月之后,渐渐推到胸膛,推到两肋,又用布缝成一尺二三寸长、二寸对径的小口袋,用那种养水仙花的小圆石子,将口袋装满,装成和捣衣的木杵一样,给童男女拿着,一面推摸,一面捶打。煞是古怪,并不借助旁的力量,就这么每日锻炼,周身摸遍,周身捶遍,装石子的捶过之后,改用装铁砂的再捶。在初练的时候,不觉得怎样,练成了才知道浑身可以任人捶打,不觉痛苦,便是遇着会擒拿手及会点穴的人,也不怕被人将穴道点闭。并且就这么练习,两膀能练成数百斤的活力,身上工夫练成了,继续不断的做坐功,肌肤筋骨都好象改换了一般,数九天能赤膊睡在冰雪中不觉寒冷,伏天能披裘行赤日中不觉炎热,十天半月不吃一点儿东西不觉饥饿,一次吃一斗米的饭也不觉饱闷。
转眼三年过去,王润章的内家工夫,基础已经稳固了,空法和尚才放他回家。在家中住了两年,三房妻室都生了个儿子,他母亲却因润章病时忧愁过度,一病死了。王润章将他母亲的丧事办了之后,对他三个妻子说道:“我本来是一个病入膏肓、朝夕等死的人,蒙师父再造之恩,得以不死。我对家庭最重的责任,便是生儿子接续烟祀。如天之福,你们各人都生了一个儿子,我的责任算是尽了。此后,我本身的大事要紧,不能在家闲居着,须出门去访求名师,何时能回家来,不能预定。好在家中产业,各房都足温饱,无须我在家经营。”他三房妻子听了他这番话,自然都留恋着,不愿他走,但是他一不要盘缠,二不要行李,就空手不辞而别的走了出来。在各省游历了几年,所遇的高人隐士很不少,他的工夫更有了进步。这回到宜昌,是打算回梁山去看看他师父,不料在茶棚里遇见陈长策,因喜陈长策生成一副好筋骨,谈话又非常爽直,加以性喜武艺,他认为是一个练内家工夫的好资质,不忍舍弃,存心出面与陈长策攀谈。此时将他自己这番履历,约略说给陈长策听了,说道:“我当日病的那么疲惫,敝老师初留我住净土庵的时候,我明知是生死关头,然心里仍十二分的不愿意,一到黄昏时际,就惦记着家中老婆,几番忍耐不住,想逃回家去和老婆睡睡再来。无如敝老师赛过看见我的心事,防闲得异常严密,经过两个多月的打熬,欲火方慢慢的停息。我那时是住在庵里,不能与老婆会面,所以制止欲火还容易些儿,如今你要练这工夫,住在自己公馆里,终日和家眷在一块儿纠缠着,恐怕你把持不住。”
陈长策摇头道:“世上无难事,只怕有心人。我既决心练这工夫,自有应付敝内和小妾的方法。”王润章点头道:“要有把握才好,最好在初练的时期中,每日只吃素菜,将荤腥葱蒜戒绝。”陈长策道:“我正觉得先生在初进净土庵的时候,应该多吃好菜调养,不知为什么倒教先生吃素,难道练这工夫,是应吃素吗?”
王润章道:“一来师父是出家人,原是吃素的,二来荤腥葱蒜,都是增长欲火的毒药,一方要断绝色欲,却一方吃增长欲火的荤腥,岂不是背道而驰吗?我劝你在初练的时期中吃素,便是这个因由。”
陈长策求工夫的心切,就从这日与他妻、妾分房。因他睡的房间,与他妻、妾的房间只一墙之隔,还恐怕夜间忍耐不住,跑到妻、妾房间里去,特地买了两把锁来,交一把给他妻子,一到夜间,两边都把门锁了,就是他妻、妾熬不住想找他,也不能过来。
王润章依着空法和尚传给他的次序,传给陈长策,也雇用了两个童男女,不过王润章不能在陈公馆久住,只把方法传了,叮嘱陈长策遵着练习,他自己便动身回梁山去了,临行时对陈长策道:“我的行踪无定,你以后要找我是找不着的。你遵着我所传的方法,练到不能进步的时候,我自然会来指点你,好接续用功。我现在没有旁的言语吩咐,你只牢牢的记着,色字头上一把刀,多少英雄好汉,在这把刀上送了性命。”
陈长策此时正在十分勇往的练工夫,毫不在意的答应,请师兄尽管放心。王润章走后,陈长策认真练了四个月,不仅腹部充实,两边肋条骨缝都长满了,摸去就和两块铁板一样,无论如何用手指去按,也按不着肋条骨,两胁里面,仿佛塞上了两团棉絮,肩窝也平满了,周身要害之处,听凭有力量的人,拿枪去扎,他一点儿不鼓劲的承受着,连汗毛都不损伤。他正自觉着很得意,心想若不遇见王润章这种异人,传授了自己这样妙法,便是下一辈子苦功练武艺,也练不到这么一半工夫来,如此努力三年下去,不愁不和王润章一样。“
谁知事与愿违。这日他哥子忽然将他叫去说道:“你在这里住了差不多一年,我屡次想替你谋一件临时的小差使,也可以弄几个钱做做零用,无如一向都没有好机会。凑巧近来有一件田土官司,两造都是阔人,都在出钱运动,用得着派委员前去勘查一下。我想这倒是件好差使,正好派你去走一趟,已把委札填好了,你明日就带一个书记、四名亲兵,下乡去办理这件案子吧!”陈长策听了,心里虽惦记着自己的工夫不能间断,然平日对于他哥子的话,是从来不敢违拗的,加以是公事,业经填好了委札,不能推辞不去。他哥子拿出委札来,他只好谢委下来,找着承办这案的书记,问这案情,那书记连忙向他道喜,说这案有极大的好处,下乡至少得两个月才能办理完结。陈长策见说要两个月才能办完,心里更着急了,然也不能对那书记说出什么来,只好暂时把雇用的童男女退了,次日即下乡去勘查田地。
在乡下办案的时候,一切起居饮食都很简率,又没有童男女在跟前,不仅不能加紧练工夫,就是静坐也多障碍,没奈何将工夫搁下。办理了两个多月案件回来,他自己心里对于这内家工夫,不知不觉的冷淡了,而他的妻室和姨太太,都整整熬了半年多,不曾沾着丈夫的气味,更是气得极力将王润章诋毁,说得内家工夫一钱不值。陈长策这时委实把持不住了,回衙门销差之后,便左拥右抱的继续未遇王润章以前的工作,事后心里虽不免懊悔,但是戒已破了,体已毁了,痛悔也是枉然。
一日,忽接了一封邮局寄来的信,原来是王润章从上海寄给他的,信中说因有重要的事,到了上海,教陈长策接信后赶紧到上海来,不可迟误。陈长策因此到了上海,王润章见陈长策在工夫做得正好的时候破了色戒,只气得骂道:“我为的就是恐怕你在家把持不住,所以在我临走的时候,再三叮嘱在这‘色’字上注意,你好象很有把握的样子。你要知道,我们老师生平收徒弟异常慎重,他门下没有半途而废的徒弟。”因逼着陈长策从新再练,陈长策这番有王润章监在旁边,又离开了家眷,能一心不乱的练习,进步比在宜昌时还迅速。王润章打听得杭州有一个高僧,已修炼有得了,王润章要去访他求参证,吩咐陈长策认真做工夫,自到杭州访道去了。
陈长策因听得朋友说,秦鹤岐也是一个做内家工夫的,他并不求人介绍,就凭着一张名片,去拜访秦鹤岐。一老一少见面之后,倒很说得投机,陈长策当面显出周身听凭人敲打的工夫来,秦鹤岐说这便是铁布衫法。
这日,陈长策正在家做坐功,秦鹤岐引着霍元甲、农劲荪到来。陈长策对于霍元甲的人品、武艺,早已听人说过,心中是很钦佩的,见面自不免有一番推崇向慕的话说,听说霍元甲要在上海摆擂台,直喜得陈长策拍掌赞叹,愿效奔走之劳。农、霍二人连忙称谢,彼此畅谈了一会,农,霍二人起身辞,秦鹤岐也一同出来。
霍元甲与农劲荪回到寓所,农劲荪乘着夜问没有来访的人客,拟好了擂台规则,及中西文字的广告,念给霍元甲听了,说道:“报纸鼓吹的力量极大,我们虽刊登了广告,然不及各报上有文字揄扬的使人容易兴起。我想办几席酒菜,请各报馆的新闻记者来,向他们说明已订约和奥比音比武及摆擂台的用意。我认定这种事,报纸上是乐于鼓吹的。”霍元甲道:“农爷说应该怎么办便怎么办,不过我们都不是下江人,平日在上海没有声名,忽然请各报馆的新闻记者吃饭,还恐怕有不来的,不如请李九和彭庶自先介绍我们去拜会各报馆的主笔先生,等到擂台开张的前两天,方请他们吃饭,不知农爷的意思怎样?”农劲荪点头道:“这也使得。”
霍元甲连忙起身向李九拱手谢道:“难得九爷这么肯出力替我帮忙,我只好口头道谢了。”李九也拱手说道:“四爷这话说的太生分了,这哪里是四爷个人的事!凡是会武艺及有点爱国心的人,都应当对四爷这种举动表同情。”
农劲荪问道:“不知九爷定了哪日几点钟?我们好商量一篇宣传的文字,在各报上发表。”彭庶白接着说道:“就在明天下午六点钟,一会儿便有请帖到这里来。”霍元甲笑道:“我们这里还用得着请帖吗?情理上似乎太说不过去了。”彭庶白、李九和农劲荪大家商量一阵办事的手续,及登报的文字,因又来了拜访的客,彭、李二人方作辞回去。次日,农、霍二人带着刘震声按时赴宴,当时上海各大报馆的主笔访员多到了,经李九一一给农、霍二人介绍,席间各自有一番慷慨淋漓的演说。翌日,各报的本埠新闻栏内都载了出来,这且不去叙它。
单说酒席散后,各人都分途回家去了,惟有彭庶白因要去五马路访一个朋友,独自从酒馆出来,向五马路行走。这日下了一天的雪,到黄昏时分方止,马路上的雪足有二三寸深,行路的人一溜一滑的极不自在。彭庶白刚走近棋盘街口,此时这一条马路的行人很少,两旁店铺都上了板门,忽见前面马路中间,围了一大堆的人,好象是打架的样子。彭庶白边走边朝那人丛中望去,足见一个穿西装的少年,被许多流氓似的人围着丛殴。再看那少年,虽不过二十来岁的年纪,身体象很瘦弱,和许多流氓动手打起来,手脚身法倒十分利落,神气也异常从容,简直不把那些流氓看在眼里的模样。彭庶白在上海居住了多年,知道上海流氓是不好惹的,每每因一言不合,纠集数十百个流氓,携带利斧短刀,与人拚命,逆料这少年多半是外省初到上海的人,不知为什么事与这些流氓动手,存心想上前替那少年解围。但是看那少年,笑容满面的一拳一个,把流氓打的东歪西倒,左右前后的流氓,不近他的身便罢,近身就得跌倒。这些流氓也都打红了眼睛,跌下去爬起来,又冲上前去,也有抓着雪向少年打去的。
彭庶白看得有趣,料知那少年有这般好身手,是决不至吃亏的,乐得在旁边看看少年的能耐。只见那些流氓,欺少年是单身一人,手中又没有武器,仗着自己人多,越打越勇敢。两面街口都有巡捕站岗,然巡捕对于流氓打架,从来是装着没有看见的,非到双方打伤了人,或是闹的乱子太大了,断不过问。此时附近的巡捕,仍照例不来理会,所以这些流氓胆敢与那少年拼命。那少年见流氓打不退,仿佛不耐烦多纠缠了,只将双手一伸,一手扭住一个流氓的顶心发,一开一合的使流氓头碰头。在打的时候,流氓和少年都咬紧牙关不说话,禁不起少年将两个流氓的头这么一碰,却痛得忍不住,只叫哎呀。在旁的流氓趁少年腾不出手来,想从背后将少年拦腰抱住,谁知少年身法真快,就把手中的两个流氓当兵器,只几下便横扫得那些流氓,没一个敢近身了。直到此时,少年才叱了一声:“去吧!”随即双手一松,这两个碰头的流氓,都跌倒在一丈开外。少年行所无事的拍了拍衣上的雪,头也不回的举步便走。
众流氓确实被打得都害怕了,一个个横眉怒目的,望着少年大摇大摆的走去,谁也不敢追赶,却羡慕煞了旁观的彭庶白,忍不住上前问问少年的姓名来历,究竟为什么和流氓打起架来。跟上去才走数十步远近,只见那少年走进一个弄堂,彭庶白忙紧走了几步,赶过少年前面,对他拱了拱手说道:“方才见老哥打那些流氓,显得一身好本领,兄弟从旁看了,委实钦佩之至,因此不揣冒昧,妄想结识老哥这种人物。请问尊姓大名,因何与那些流氓动手?”
那少年就彭庶白打量了两眼,忙陪笑拱手答道:“见笑见笑!这地方的光棍,真不睁眼,兄弟在一家烟纸店里买香烟,因不曾留神,露出坎肩上佩带的赤金表链来,被旁边的几个光棍看见了,大概是欺兄弟生得文弱,居然跟在背后走,一到这行人稀少之处,就动手强抢起来,幸亏来的都是些不中用的东西,已被兄弟打开了。谁知这一带此类光棍极多,转眼之间竟围上来二三十个,可恶那些巡捕,简直象没有眼的一样,若换一个真的文弱书生,今夜岂不糟透了吗?”
彭庶白见这少年相貌生得十分英俊,说活又极爽利,不由得心里爱慕,恐怕错过了机会,以后就不容易见面,因弄堂里不便多谈,只得问道:“老哥就住在这弄堂里呢,还是到这里瞧朋友呢?”少年随手指着前面一个石库门说道:“我便住在这里面。兄弟是湖南人,初次到上海来,没多的熟朋友,只好住在这湖南客栈里。”彭庶白看那石库门上有“一新商号”四字,遂说道:“兄弟很想和老哥多谈谈,虽自觉冒昧得很,然实因心中爱慕,情不自禁,去客栈里坐坐不妨么?”少年似乎也觉得彭庶白这人气宇非凡,绝不踌躇的表示欢迎,引彭庶白进里面攀谈。
原来这少年姓柳名惕安,也是当世一个了不得的侠义英雄。他这时的年龄,虽还只有二十岁,然他的工夫极不寻常。不知彭庶白说出什么话来,且俟第六十二回再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