当时红珏同杨老三说了,杨老三也晓得倪俊人的名气,听了极口赞成。红珏因系求教别人的事,不能不亲去走一趟。幸她不是小脚姑娘,出门有许多摸索,兼之昨儿一夜未睡,头也不必再梳,用刨花水掠一掠,便见光滑。虽然已打发娘姨往小房子中通知润生,料他马上就要来的,但自己有事在身,却也不便再等,因对老三说:“少停那人来了,你教他楼下坐一会罢。”老三笑道:“我未必教他马路上站着的,你放心去就是了。”红珏一笑出来,唤部黄包车坐了,径奔无双的公馆而来。她二人虽已久不来往,红珏却认得无双住的所在。到门口按一按电铃,小丫头出来开门。红珏问她:“奶奶可在家里?”丫头回言:“奶奶才起来呢。”
红珏一想不错,人家吃夜饭了,她还刚起身,真可谓晨昏颠倒了。自己因是初来,教丫头带路,直到无双的房内,见她起来虽然算起来了,然而身子仍旧横着,正在那里吸烟,两眼半掩,全神专注在烟枪头上。丫头叫声:“奶奶,有客人来了。”无双猛吃一惊,想这般大侵早起,有谁找我?举目看来人,并不相识,心中颇觉诧异。但红珏若不听丫头叫这一声奶奶,她也万万认不得无双了。想她当初一张脸,不是和粉捏的一般白嫩么,现在怎么又枯槁又黄黑,雀斑满面,对着烟灯的一点微光,好不令人生怕。此时无双也丢枪坐起,红珏叫她声:“姐姐,你还认得我么?”
无双听了她的声首,再对她面上仔细端详了一会,失声道:“哟,你不是林红珏老五么?”红珏笑道:“着了。”无双道:“我们足有十多年没相见了,你到长胖咧,我可是越长越缩小了,难为你怎的想着我,到此来看我,你不是嫁了个律师翻译么?想必年来很得意呢。”红珏摇头道:“怎能得意,说来话长,正所谓一言难尽呢。”无双见她立着忙说:“立客难当,我们自家姊妹别装客气,不厌我烟榻上肮脏,就这里请坐罢。”红珏坐下,将自己情形,大略对无双说知,自然都是讲伯良欺侮她的话,并说她连我从前一班小姊妹,都不许来往,所以我心中虽然记挂煞你姐姐,只恨不能前来望你。他自己却只顾在外狂嫖滥赌,弃家不顾,我越看越不像样了,有一天我出来买东西,偶然遇见一个老客人,谈及我的气苦,他劝我到他家去坐坐,以便日后来往,谁知家眼不见野眼见,又不知怎的被那人知道了,他一回家,将我毒打一顿,冤枉我在外借小房子,差不多要我性命的模样。我晓得他是预备逼死我,另讨别人,因此决意同他割绝,现在我已将衣裳物件搬了出来,寄在一个小姊妹家,自己也打算耽搁在她那里。不过那人今天还打发人来。唤我回去。我晓得他不怀好意,哄我回去,落在他的手中,便可由他处置,那时性命不保,死了也没人替我伸冤的。所以我决意回绝不去。他一计不成,又施一计,着人来对我说道,明儿自己要来寻我说话。我不知他预备带了巡捕来捉我呢?还是怎样的威逼我?我自己决不是他的对手,那小姊妹又极懦弱无能,可怜我从小就没父母,养父母现在也不知存亡,上无伯母,下无兄弟,姊妹们也都散处四方,眼前只有你姊姊一个,真同我的亲姐姐相仿,当年你不是也当我小妹子般相待的么?现在小妹子有难,务望你姐姐助我一臂。”说时愁眉苦脸,大有泪随声下之势。
无双听了,一时也没话可以回答。一来不晓得她要自己帮什么样的忙;二来自己也无非是个女流,并没帮助别人的力量。丈夫虽有势力,但他颇不肯多管闲事。若教他硬出场,拆散人家的夫妇,可一定不肯答应。不过听红珏的话,也着实可怜。她父母兄弟之外,只有我一个了,今天一本诚心的前来请我帮忙,我若不帮她的忙,不但令她失望,就是十几年前的交情上,也说不过去。所以心中大费踌躇,以致口也开不出了。红珏见她犹豫,知她误会其意,忙说:“我并不是要姊姊帮什么别样忙呢,皆因他明儿来时,我恐他用强硬手段,所以要个人在旁壮壮胆,他见我们人多,自然也不敢行强了,况姊姊的名气,他也知道,有你在旁,他更不敢放肆咧。所谓帮忙者,就是这点而已,并非厮打起来,要姊姊出场抱不平,或者打官司要姊姊抱腰之意。”
无双一听,这也不是什么烦难之事,自然可以答应,若怕老爷知道,横竖他这些时不来,我瞒过他就是了。心中转着念头,口内也就答应下了。红珏不胜欢喜,说:“他约的明天晚饭以前,到那里见我,不过要请姊姊起一个早罢了。”无双笑道:“我本来三四点钟时候,也起身咧。皆因昨晚家中熬烟,我恐他们偷我的膏子,自己看守了一夜,到今天天亮才睡的,睡得迟些,所以起身也迟了,你教我到什么地方,还没说清楚呢!”
红珏即将杨家的地址说了,又道明天五点钟时候,我打发杨家的包车来接你罢。无双说这也使得。红珏见事已办妥,心中记挂着润生,这时候也许已在杨家等我,一个人岂不寂寞。想到这里,归心如箭,却又不便说完话就走的,勉强挨了一刻钟工夫,起身告辞。无双留她再坐一会,红珏又不得不坐,那时心中可有一百二十个难熬呢。坐过片刻,第二次告辞,无双准了,红珏如释重负,出门跨上黄包车,恨不得叫他飞了回去。一到杨家,果然润生已早来了,却由老三招待他在楼上坐着,并装起一盆瓜子,一碟子牛奶糖请他,倒也不见得寂寞。
说也奇怪,他二人还是昨夜两点多钟分手的,到现在不满一周时,今天在这里相见,竟仿佛久阔重逢的一般,说不出心中是悲是喜。红珏见了他,不由泪珠儿打从眼眶子内直淌出来,意欲告诉他,自己昨夜受了伯良的气苦,又一想娘姨想必早已告诉他了,自己何必多费这番喉舌,所以呆看着润生,一句话也不说。润生也晓得她昨夜为自己之故,受了伯良的欺侮,心中好生不适意。现在见了她,本打算上前慰问她几句,无奈在别人房中,旁边还有杨老三,说话也有不便,更不知将什么话可以安慰于她,因此也是没话可说。见她眼中流泪,自己鼻孔一阵子酸,眼泪也不知不觉的流将下来了。这情形可真好看,起初两下子见了面,恨不得扑在一块儿去,突然又止步不前,面面相觑,同哑子一般,顿口无言,面上又平添四行眼泪,两对鼻涕,这不是大有可观么。杨老三知趣,晓得他两个人必有说话,推头说我到楼下看他们烧夜饭去,你们坐一会罢。老三走后,红珏始问润生什么时候来的?润生说:“我来了好一阵工夫咧。听老三说,你同我前后脚,我进门你才出去得不多时候呢。”
红珏道:“倒累你等我了。我因那人明儿还要同我死缠不休。”润生忙道:“这句话他们已告诉我过了,但不知你所请那个姊妹,肯帮忙否?”红珏即将与无双接洽情形说知,润生亦颇欢喜。红珏又道:“他来时,我别的倒不怕,只怕他仍旧要嬲我回去。”润生道:“你自己酌量罢。他昨夜既将你这般恶打,还有什么夫妇的情分,你再要跟他回去,岂不是自己跳出了地狱,又要钻进去么!”红珏道:“谁愿意再跟他呢,只是我从前拿过他一千块钱的身价,现在若要走开,这笔钱恐他未必肯置之不问罢。”润生脱口说:“还他一千块钱就是。”红珏道:“钱呢?”
润生听到这两个字,不觉脸涨红了。他本来也不敢这样说得爽快的,皆因他常听见红珏说,有钱存在银行内,故此轻口说了这句话。现被红珏两字驳住,倒弄得太没下场,幸亏适才眼眶中含的两包泪,还没发付尽净,一时就借他应用了,看他两眼一挤,泪往下落哽声道:“你……不是因我家穷,嘲笑我,我现在拿不出一千块钱,你难道仍旧去跟了姓袁的不成?可惜这件事不出在一年之后,到那时我也赚了钱,姓袁的要你还他一千块钱身价,自然该派我拿出来还的,现在所惜我不……争气,只好由你……”说到这里,泣不成声。红珏见了,好不心痛,说:“你为何气苦呢?我也晓得你没有钱的,并不是要叫你拿一千块钱出来,原是一个譬喻的话,设如一票上要拿出一千块钱,到也颇为吃力,这个意思,你以为什么缘故呢?难道因你拿不出钱来,要逼杀你了不成?痴孩子,快些住了哭,老三马上就要上来的,见了岂不被她暗笑。你再要哭时,我心中也难受得很呢!你难道不晓得我,昨夜受了别人的气,今天你再来惹我的气,这倒不像是来安慰我了。好心肝,好宝贝,听我的话,快快住了哭罢。”
润生听她这般相劝,自然也趁势不哭了。红珏又对他说:“你明儿一得空,就到这里来陪我。我现在被你陪惯了,没你在旁边,就觉十二分不舒服呢。”润生道:“你为何不搬到我那边去住,岂不比住在别人家里便利。”红珏便将娘姨献策,暂避嫌疑的意思,对他说知。润生点头称是,忽然想起了一桩事,说:“我明天不能到此地来了。”红珏问因何不能来此,润生道:“你不是说,姓袁的明天也到这里来同你说话么?我如何好同他觌面。”红珏道:“那有何妨,他来的时候,你只消到楼上来坐一会子,横竖我的卧房,设在楼下,他也决不能到楼上来的。待他走后,你再下去就是,这样又何致觌面呢。就使觌了面,也不妨事。这里是别人家的住宅,他能管得了没男子来往么?”
润生听了,亦无他话。二人又叙了些闲言,杨老三上来,招呼他们吃夜饭,润生就在他家用了晚饭,饭后,三个人谈谈说说,老三吸烟,他二人便唧唧哝哝,叙他们的私话。不知不觉间,已到三更时份。老三命人弄半夜餐出来吃了,润生又挨了好一会,差不多有两点钟时候,方依依不舍的,别了红珏,自回小房子中住宿。依红珏心思便欲留润生住在这里,无奈在别人家中,难为情开这句口,不得已只可让他走路。可怜她这一夜,不得不孤眠独宿了。幸亏房中有娘姨陪着,她女儿睡在旁边,尚不致寂寞。次日,因系伯良约着相会的日子,红珏当他做鸿门赴宴一般,不敢不郑重其事。早早起来,梳好头,饭后又叮嘱老三的车夫,三点钟就往爱尔近路去接倪老爷的太太,宁可早去多等些时候,莫要迟去了。因无双吸烟的人,自有一种烟脾气。若没人去催她,挨得一会是一会,三点钟就催她起来,不知五点钟能否各样定当了出门口。如若五点钟始去接她,只恐她那时候犹在床上,摸索下来,怕不要七点钟出门么。所以她特地打发车夫早走,自己却和老三商酌了许多对答伯良的言语。不一会润生也来了,恰值她二人谈论,设或伯良不用强硬手段,却用软骗工夫,要求红珏回去,便如何对付?润生从旁岔口道:“既已出来,自然拿定主意,不回去的了。倘若仍旧搬回去,自己就使好意思,岂不被旁人耻笑。”
老三打算劝红珏看事行事,倘若伯良肯承认以后不管束她,任其自由,也不再欺侮她了,这样算得扳足了面子,也可以就此趁风收篷,仍旧言归于好。这是杨老三的念头,红珏心中也是这般意见。现在被润生三言两语,将老三吓得不敢再劝红珏。因她晓得男女交际上的事,第三人不大容易插口。明明一片好意,有时竟怨毒结得很深的。老三也是个中人,故此不开口了。红珏的心思,也当时别了过去。决定主意,无论伯良软来硬来,一心不再跟他回去的了。他所请那位保驾将军,三点钟打发车子去,直等到五点半才接回来,幸亏伯良没比她先到,红珏已等得万分心焦。杨老三同她因是初会面,由红珏替他们介绍见了,无双笑对红珏说:“幸亏你的车子来得早些儿,我还睡着,听他们说,包车接我来了,我还当是五点钟到,慌忙起身出来,揩了面,才见钟上只得三点半。我若知如此之早。罚咒也不肯起来的,一定还要挨些时候被窝呢。那时已揩了面,倒也不便再钻到床上去睡了,就此梳头换脚,只吸得五六筒烟,我觉一点儿不曾耽搁,谁知到此地已这般时候了。倘若你包车再来迟些,岂不更迟了么!”
红珏笑说:“我原晓得你的脾气,所以特地命车夫早来的呢。”无双一笑说:“你倒促狭得很。”润生坐在旁边,红珏见无双两眼只顾看他,心想这倒不可不替她介绍,日后相见的时正多呢,因指指润生,对无双说:“昨天我告诉你,在外买东西的时候,遇见的客人,就是他。”无双暗说:“该死,她昨儿告诉我是从前的老客人,我想客人上加了老字,一定是十几年前的朋友,因她不做生意,也有六七年了,看这小鬼,今年不过二十多岁,滑气满面,也不像是个有钱人的子弟,未必十几年前头就跑堂子做花头了,明明是她新近相与的小滑头,却在真人面前说假话,休想哄得了我。然而也不干我之事,因对润生笑了一笑,润生慌忙鞠躬还礼。这时候,忽听得外间叩门声响,原来是伯良来了。红珏不由心中突突乱跳,润生更慌了手脚,拖住红珏的膀子,说:“我藏到哪里去呢?”
红珏未有回话,老三说:“不打紧,你坐在这里楼上便了,我们都要下去的。”润生依言坐下,一张脸也吓青了。”那时娘姨已将伯良开进门来,高声唤:“奶奶,少爷来了。”红珏在内接口道:“请他楼下坐罢。”于是红珏当先,无双居中,老三殿后,三个人同下扶梯。伯良并不在客堂内,已由娘姨指引他到红珏新设的卧房中坐了。红珏一心要看他一个人来的,还是有巡捕人等同来,所以急急奔进厢房中,岂知见伯良非但光身一人,而且满面笑容,一团和气,全不似来寻淘气的模样。伯良也看见红珏背后跟着两个女人,料其中有杨老三在内,更有一人不知是谁?既是红珏的朋友,不可不敬重几分,慌忙站起身,对她们鞠躬为礼,无双、老三也忙答礼相还。红珏见了伯良,不知怎的心中陡然涨出一股气来,顿时把脸一沉,眼一白说:“你来做什么?这是我小姊妹的家中,你知道不知道?你就使自己不要场面了,也该留点儿别人的场面,为何要你到这里来呢?”说时声色俱厉。伯良听了,毫不动气,倒反赔笑道:“你休说气话了。既然你知道是别人家里,就该早些儿回去,我来有什么事,你是极聪明的人,难道这点儿事还猜不出么?自然因你赌气出来,不回家去,故而特地来请你回家的了。你想我不能一天到夜在家看屋的,我出去了,你便是一家之主,你若走开,还成个什么人家呢?这是你要自己明白的。搭起一份人家,很不容易,要拆掉他可是很容易的呢。不过为人在世,能得有多少年安享家庭的幸福,不是天南地北,便是人事潦倒,既然有欢欢喜喜的日子过着,何犯着再寻出许多烦恼来呢!”说罢,对着无双、老三道:“二位姐姐,你想我这句话说得是不是呢?”
她两人听伯良讲的话,句句入情入理,虽然想帮着红珏驳他几句,其奈无瑕可击,现在伯良问她们是与不是,他们既不敢和伯良的调,却又没话可以答付他,因此两人面面相觑,不能开口。红珏却怒气填胸,指着伯良骂道:“放你的屁!你说得好风凉话,究竟是谁寻谁的烦恼来?前夜你若不动手打我,我同你放过屁么?我虽然是个女子之身,却从小时候就自由惯的,现在也不曾卖给你们姓袁的做奴做婢,万万输你不着打我,你前天吃了生人脑子打了我,我也决不能同你就此干休的,本来要同你讲讲理,这位杨家三姊姊,那一位倪俊人老爷的太太,都也我要好姊妹,教她们评评理,看是谁的不是?若说我既已出来了,再要进你家的门,劝你今生休想。知趣的快些出去,这里没你的坐身之处,休得老着面皮,叫人替你难受。”
伯良听她说到倪俊人老爷的太太八字,暗想原来你还弄了顶大帽子来罩我呢,我不预备同你打官司,有何惧哉,虽然红珏口口声声骂他,他倒不以为意,仍旧赔着笑说:“那也不过是我一时之火,夫妻反目家家有,未必见得都同你一般气得跑了出来不回家的呢。前夜之事,算我错了,我今天亲自到此给你赔罪,你也可以消了气咧。三小姐同倪太太二位,都是很明白道理的。大凡人有过,既然自己晓得改了,便可恕他无罪咧,二位以为何如?”二人仍张口结舌,回答不出。红珏接口骂道:“谁同你是夫妻?问你可有我的庚帖?什么人做的媒?在什么地方结的婚?你请了多少酒?既然嫁了你,为何不到你自己宅子里去,却在外间借小房子?我当初也不过同你话得投机,所以暂住在一块儿。现在意见不对了,自该各走各的路,有什么牵丝不休的话呢。”
这几句话连老三、无双二人听了,也暗暗赞成,觉得伯良真是宽宏大度,不说别的,就是适间红珏骂他钝他的话,可算得尖刻到极点了,他非但不动怒,反虚心下气的劝她,这种好脾气的男人,若被我们嫁着了,再也不肯同他拆开的。不知红珏是何居心?这样百折不回,若非润生面上的关系,早已劝她跟着伯良走了。但红珏听了伯良这些话,一条硬心肠,也未尝不软了下来。无如适间润生有言在先,无论如何,不再跟伯良回去。现在若变计跟他走了,如何对是住润生。她倒不想着不跟伯良回去,如何可对得住伯良。可见她一窍不通,被色字迷住了呢。当下她仍将头一阵子乱摇,说:“你休多费唇舌了,我闻男子汉大丈夫,说话做事,成则成,不成则罢,何用这许我夹嬲。老实告诉你,姓袁的饭,我现在吃不来了。别的没有话,那一千块头,是你替我垫着还债的。我到你家以来,没做过外快生意,所以仍旧没有钱还,待我寻着户头,再同你算账便了。”
她说这句话,意思便是要赖掉他一千块钱。伯良气昏了,也没听得明白,只有姓袁的饭现在吃不来了两句话,直钻进他的心内,知道红珏去志已决,劝也徒然,所以呆得半晌不能说话。老三、无双二人,见此情形,都替伯良可怜,暗怪红珏心辣。红珏看了她二人面色,已知她们的存心,深恐再挨下去,自己心思虽然拿得定,不为伯良所移,只愁她两个倒要帮着伯良劝我回去了。无如伯良又挨着不即出去,真是没法可施。不得已只可硬一硬头皮,对伯良说:“少爷你请坐罢,爱坐到什么时候,就坐到什么时候去。”又对老三、无双二人说:“我们上去咧。”
她两个也觉看见这种情形,心中颇不舒服,因此知难而退,三个人一同上楼,把伯良一个人阴干在下面。楼上润生不知他们交涉如何,隔着楼板听话,又不十分真切,心中焦灼万分。好容易见她们上来,即忙迎上去,问话儿怎样了?无双、老三都冷冷的不做声。红斑也只回了句没有怎样四字,就此一语不发。润生更觉纳罕,看她三个人面上都是一脸的不高兴,吓得他也不敢开口了。于是楼上四个人呆对着。楼下伯良眼看着红珏弃他不顾,上楼而去,这一股气自泥丸宫直透涌泉穴,四肢百骸,无不充满。惜乎在别人家内,若在自己家中,他便把房子拆掉了,也消不得他心头之火,当时惟有长叹一声,唤娘姨关门,自己怒冲冲出来,往王巧林那里诉苦去了。娘姨报告红珏,说:“少爷已去。”老三、无双二人听了,都摇头不语。红珏却对娘姨发火道:“去就去了,难道要我请他回来不成?”
娘姨受了个没趣,赶紧脚底下明白,走了出去,里面四个人仍旧鸦鹊无声了多时。第一个是老三开口,她见时候不早,唤底下人端整夜饭。无双便欲告辞,老三说:“决无此理,姊姊既然到我这里来了,应该用了晚饭去。倘若要紧走,就是瞧我做妹子的不起了。”红珏亦劝她休走,无双只得坐下。红珏本预备着她来吸烟的,所以早已挑来两块钱烟膏,此时摆开烟具,自己动手,打好了一个烟泡,装上斗子,始让无双吸烟。老三也下楼指挥底下人做菜去了。润生见红珏一个人闲着,忙问她适才同伯良究竟怎样的接洽?红珏说:“并无别样说话,他仍旧劝我回去,我的意思,也觉回家的为妙。”润生大惊道:“你答应他了没有?”
红珏道:“答应虽没有答应,不过我想天下人的面貌,是容易看见的,天下人的心,却很不容易看见,必须年深月久,方能试验出来。我觉几年以来,姓袁的待我并没大错,就是这一回打我,归根结蒂,还是我自己对他不住,男子汉谁没有气恼的,今儿他自知粗莽,亲自登门谢罪,也算至矣尽矣了。我现在丢开他,虽然容易,只恐日后跟的人,反不如他,那时我非但自己回想起来,懊悔煞,更不免被他暗下笑煞呢。”润生听了,不胜气愤说:“你怎晓得后来的人不如他呢?”红珏对他看了一眼道:“你以为抵得上他的么?”润生道:“自然比他要胜过几倍。”红珏微笑摇头道:“只恐未必。”润生脸都气红了,说:“你休看杀别人,我自信年纪虽轻,爱情却还懂得。自从相识你以来,有几个从前相熟的倌人大姐们,着人来叫我去,我都回绝了不去,这就是同你要好的明证。”
红珏笑了一笑说:“只恐眼前虽好,日久便要厌烦了。这种男人,世界上多得很呢。”润生赌神罚咒,说:“你若从袁某人那里出来了,肯跟我,我一辈子决不负你,倘有负心,天诛地灭如何?”红珏道:“但愿你能不失信,我就吃苦些也愿意的,只愁你口不应心罢了。”润生道:“一定不失你信。”红珏对他亲亲热热的看了一眼道:“这就是了。”润生大喜,今夜他仍在这里吃过半夜餐才走。无双因晓得俊人不回公馆,故同他们谈谈说说,吸吸烟,差不多东方发了白,她方兴辞欲走。红珏将老三的包车夫,从暖烘烘的被窝中唤起来,送他回去。自此之后无双又同老三结了个小姊妹,闲来没事,便到她这里来,带道看看红珏,彼此购今说古,吐雾吞云,很为有趣。润生更没一夜不来相陪红珏。光阴易逝,转瞬工夫,已半个月过去了。红珏见伯良方面,自那日亲自登门,触了个霉头回去之后,竟毫无举动,心中颇解纳罕。着人出外打听,方知他早已把王巧林娶回家里。红珏始恍然大悟他不来的缘故,渐渐也有些疑惑到自己的秘密戳穿,也许是巧林搬弄是非。但事已至此,何用再放在心。况自己也不预备再跟伯良过日子了,所以虽闻他娶王巧林的消息,倒也并不吃醋。暗忖他既已讨了人,对我方面,大约取放任主义的了,我何必再在这里守着,累润生住既未便,往来又疲于奔命,因同老三商量,搬往小房子中居住可好?老三没有主见,便又请无双过来商议。无双说:“别的不打紧,只恐他见你住在这里,扳不到你的差头,故取放任主义。若闻你已与别个男人住在一起,他忽然出场干预起来,你没同他正式离异,他尚有管束你的权柄,娶妾乃是另一问题,你倒不可不防。”
红珏急道:“若是这样,常被他阴干在这里,也叫人如何了局呢?”无双听说:“皱紧眉头,没法可想,看看红珏、润生两人,都急得眼泪汪汪,仿佛要哭出来了,无双安慰他们:“休得担忧,做姊姊的自有道理,且让我慢慢儿想一个万全之策。”说罢,睡倒床上,抽了几筒烟,忽然坐起身,笑说有了,对润生道:“小老二,你快去看一所房子,须要秘密些看对了,就将那边的器具物件搬过去,也不可让左右邻舍知道你迁居何所。”又对红珏说:“你可往外间一班小姊妹那里,扬言回苏州去住,一方面悄悄的搬往新屋中去,只消自己脚头紧些,不轻露面,这里若有人来问时,也说你往苏州去了,照此避过了三五个月风头,再串个人出来,到伯良面前,探探口气,说你已在苏州嫁了人,看他表示如何?他动怒的,劝劝他。他若不动怒,你们就可出面,不妨说是苏州所嫁的了。”
红珏、润生二人听说,都赞不绝口。便是老三也暗暗佩服她的计较高明,不愧是个老资格人物。当夜画策既定,次日润生便如法泡制。因贪地方冷静,所以房子借在宝昌路上,不知红珏合与不合,故令她自己也去看看。事有凑巧,恰被伯良的朋友碰见。红珏虽不认得他,他也却认得红珏。这人还没知道伯良已与她绝了,还当伯良要搬场,所以一见面,就问他府上可是要乔迁了,伯良问他何来此言?那人说:“看见尊夫人在宝昌路某里认房子呢。”
伯良知他指的红珏,当时一笑而罢。后来忽闻外间传言,红珏回苏州去了,心中未免诧异。再叫人往那朋友所说的地址打听,果然新近有一男一女,两个娘姨,一个姑娘,搬进去住了。伯良此时方知他们的用意,暗骂你们敢在我面前掉此枪花,若不给点儿颜色你看,岂不被你一辈子当我阿木林了。想要办他们吃官司,登在报上,反损自己的名誉。不过我娶她时候,一千块钱身价,那天在杨家,仿佛听红珏说过一句,暂时没钱,待寻着了户头还你,现在她不是有了户头么,我这笔钱,正可要她出来,何犯着让他们适意。伯良存心如此,他自己并不出马,却托了一个做包探的朋友,往见红珏,说袁某托他来的,现在你们既在一起了,他也不愿意拆散你们的鸳鸯,不过那一千块钱身价,你曾亲口答应,有了户头还他的,所以他命我代表来取,你马上可以给我带去的最好,约期来拿也好,就是大家请一个律师到公堂上交割,亦无不好,请你们大裁决断。
红珏等初见伯良着人来此,宛如飞将军从天而下,不觉惊得呆了。后来听他出的条件,并不太苛,只要还一千块钱,想想花了这笔钱,就可一刀两断,却也未为不美。但平白的要出松一千块钱,未免又有些儿肉痛,当时决断不定,因约那人明天回音。红珏意思,要打个折头。伯良决意不允,讲了三天价,仍旧拿出一千块钱完事。这方面纠葛了清,红珏便欲大大的请一回客,叫姊妹朋友们都晓得自己同姓袁的断绝关系,现在跟了姓徐的,日后有事,也好出面,免得鬼鬼祟祟的掩在这里,被人背后谈论,反觉难听。和润生商量,润生自然乐从。于是红珏择日大宴宾客,无非是她平日往来的一班姊妹们。有些认得润生,有些不认得润生。红珏一一为他们介绍相见,仿佛开了一场文明结婚的喜筵。润生得意非凡,出去逢人夸张,自不消说。红珏倒并不阻止他告诉朋友,她以为知道这件事的人愈多,他们也愈开阔的。不过这一来,伯良索去一千元,请客免不得又要将房屋布置得像模像样,统计所花,约有二千金左右,这笔钱教润生卖掉身子也不够,自然都由红珏挖的腰包。你想她乃是一钱如命的人,过后怎不肉痛,不过同哑子吃了黄连一般,叫不出的苦罢了。偏偏润生还不争气,有一天回来,对她说:“外间朋友们,都说我弄着有钱的老被,现在发财了,何必再吃别人的饭,为什么自己不弄些本钱开爿店呢。我也想,你有银子,存在银行里,为何不交给我,帮你做做买卖,岂不大家有益。”
红珏听了,暗想我已贴却这许多钱,原来你还想我的好处,老实说,我的银子,来也不易,去也烦难,从前跟伯良时候,六七年夫妇的情分,尚未肯轻落他手,何况与你初交,当时她便笑了一笑说:“这是闲人之言,生意买卖,我们俩都是外行,这好处也不必想,我看你还是吃人家饭的稳当呢。”润生被她回绝,不免大大不悦。正是:欲念炽时成眷属,贪心起处便参商。欲知后事,请阅下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