国魂那夜虽因一时之愤,将仪芙抱怨了几句,事后又十分懊悔。他晓得自己妹子赋性豪宕,不同寻常妇女,虽和男人同去游玩,决不致有甚暧昧,自己这回错怪了仪芙,非但友谊有亏,而且于妹子场面上也很搁不下去,因此将这件事秘不令汉英知晓。第二天仪芙迁出他家,他本想设法挽回,无奈昨夜说的话太激烈了,出尔反尔,恐被美良等见笑,只可由他自便。仪芙走的时候,本在早晨,汉英并未知道。到午后出来,找寻仪芙见他不在,问寿伯等又都含糊对答,汉英十分怀疑,细问国魂,方知仪芙已搬了出去。汉英更为疑惑,心想他既然要走,为何昨儿不向我提及,今天不别而行,是何道理?莫非他原籍出了什么急事,有电报催他回家的么?盘问国魂,国魂推说不知。汉英倒也罢了,不意当夜仪芙由邮局寄一封信给汉英,只有寥寥数行,大旨谓昨与令兄冲突,今晨匆匆移寓,未及面辞,专此道歉云云。汉英见了,不觉又惹疑团,拿着信质问国魂说:“你昨夜究竟与尤君怎样冲突?现在尤君已有信来给我,何必再为推饰。”
国魂听仪芙写了信来,只当他信中已原原本本详细叙明,自己料不能隐瞒,只得也从实说了,却把美良等暗地进谗一节瞒过,只说自己因一时误会,错怪仪芙,不意他老羞成怒,就此迁出,教我也无能为力。汉英闻说,勃然变色说:“哥哥不该将妹子看得这般下贱。尤君同我出去游玩,本是好意,你岂能错怪着他。我不幸身为女子,连你也要欺侮我了,我如何还能做人。”说罢哭了。国魂打恭作揖,赔礼不迭。汉英益发撒娇撒痴,进去哭诉老母。老母也十分震怒,唤国魂进去,大大申斥了一顿,令他写信仍邀仪芙来家居住,以息妹子之愤,也免旁人说你对朋友没有义气。国魂讳讳连声。汉英自己也写了封回信,叙明哥哥出于误会,并无成心,劝他仍来同居,以释意见等情,封好交与国魂,令他附封寄给仪芙。国魂面子上虽然答应了,心中暗想:仪芙既走,若再写信教他回来,自己未免坍台不下。故而始终并未写信,连汉英那封信也藏在写字台抽屉中,没给发出。
仪芙一怒离了谈家,自己独赁一所洋房,预备寿伯等搬出来仍旧同住,一面写了两封信,一封告诉寿伯,现已觅得大住宅,令他们快来。一封信给汉英道歉,不意信去多时,寿伯等既不前来,汉英处也无只字。仪芙细细一打听,知道寿伯等仍住在国魂家内,并无迁居之意,月与汉英时常同出游玩,方知自己上了他们的老当。但既已出来,势不能再到谈家,与汉英叙旧,也不找寿伯讲理,心中气愤,遂和一班狎友天天征逐花丛,狂嫖滥赌。不多几时,已弄得床头金尽,欠了房租,不能再住,只得又庆乔迁之喜,和包、宋、钟等同居。没开销便把衣服典质,境况愈穷困,愈把寿伯等衔恨切骨。那边汉英见信去后,仪芙不来,只当他蓄怒已深,不甘屈就,也就将这桩事丢在脑后。
有一天偶然开他哥哥的写字桌抽屉,见自己给仪芙的那封信,原封未动的放在里头,顿悟仪芙消息不通的缘故,料他哥哥也未写信,一问果然,不觉十分大怒,又和国魂闹了一场,逼他当场写了封赔罪的信,由自己亲手发出。这时候仪芙已穷极无聊,接着此信,不禁一喜一忧。喜的是汉英还未忘他,忧的是自己几套新衣服已都上了质库,现在衣服破旧,如何再好去见汉英,因此忧闷万状。这就在遇见卫运同前一天的事。后来将包、宋、钟送进圈套,运同教他诱捕寿伯等人,他说须待领到赏钱,再作准备,并非醉心金钱,实因不得赏银,便不能赎当,敝衣袍,怎当得美目盼兮,故而直挨到此时,运同送了五十块钱来,他急急赎出新衣穿了,又买了许多送给汉英的礼物,才很欢喜向谈家而来。寿伯、美良原不知国魂写信的那回事,见仪芙又来,心中都很骇异。仪芙见了他们,本想大大骂他们一顿,再一想自己和运同等准备圈套,请他们入网,现在何犯着与这班将死之人闹什么意见。一念及此,满腔火气顿时无形消灭,笑着和他们拉手,各道契阔。又教人将他带来的东西,拿进去送给汉英。
汉英听仪芙来了,也亲自出来和他相见。国魂留仪芙仍住他家,仪芙竭力辞谢。国魂又留他吃了晚饭,才放他归去。自此仪芙天天到谈家与众人同饭,一连数日,宿嫌尽释。仪芙又请众人和国魂兄妹同去看了几回夜戏,又邀他们坐了几趟汽车,见众人都不怀疑,心中暗暗得意。便写一封信教运同到他寓处相叙。运同见信就来,问他话儿怎样?那边吴主任已催我多次,若再不给他确实回音,可真要轧死我中间人了。仪芙笑道:“若无消息,我也不请你来了。现在事已成熟,日前我同他们坐了几趟汽车,他们并没疑心,而且都很高兴,这样便可袭用从前旧法,请你仍向吴主任借那部汽车一用,布置一如旧例,时候改在白天,因恐晚间他们就不肯坐汽车兜圈子。不过还有一层,最要紧的事,你须通知侦探一方面人留意,内中还有一个女子,她可不是党人,你们万不能难为她,必须派人好好护送她回家。至于对我,不妨仍用明捉暗放的法儿便了。”运同一一答应。仪芙送他走后,即至谈家对众人说:“前几天坐汽车都是车行中租的,坐一点钟便要算一点钟的钱,所以至多坐一两个钟头,坐得很不快意。明儿我向朋友借了一部汽车,不花钱坐他半天,你们各位赞成不赞成?”
众人都拍手称好。仪芙又问汉英,汉英也很愿意。仪芙拖汉英在内,也有一层意思。因汉项英不肯去,临时众人中,一定有一两个托故不去的。若有汉英在内,他们就有别事,也肯丢了正经,随汉英同往,百发百中,屡试屡验。这回仪芙听汉英答应了,心中好生欢喜。次日饭后,运同果坐着汽车到仪芙寓处。仪芙出来,见开车的仍是前夜那人,仪芙微笑向他点了点头说:“少停你开车,不可一开就奔内地,必须先兜几个圈子,再慢慢的向西门走。因白天不比晚上,给他们起了疑,半路上一叫停,可就全功尽弃了。”开车的点头答应,运同将汽车交与仪芙之后,也即辞归,自去布置一初。仪芙坐汽车径到谈家,寿伯等四人与国魂兄妹等候已久,见仪芙来了,更无他话,一窝风的拥出来,先看汽车。美良见是部轿车,很有些不满意,摇头道:“坐汽车无非要在人前出出风头,坐这部轿车,风头出给谁看呢?”仪芙笑道:“你要出风头,何不坐到车顶上去。”
众人大笑。仪芙请汉英坐在车厢正中,自己在她左旁坐下。美良看见,怎肯放松,急忙一脚跨上车,挨在汉英右旁坐了。寿伯、复汉、楚雄三人,也都钻进车厢,坐在汉英对面。国魂见车厢中坐了六人,已没空座,便和开车的并肩而坐。那汽车夫遵仪芙的意旨,先在大马路、四马路一带兜了几个圈子。仪芙又教他走静安寺、抄徐家汇,过法大马路,直达外滩,兜一个更大的圈子。车夫会意,加足速率,向泥城桥开去。走不到一半路,国魂因坐在外面,车行过快,迎面风吹得身上很冷,便教车夫不必再向落荒处走开,回头仍到大马路四马路去兜圈子。车夫不敢违背,只得开回来,又在大马路四马路兜了两个圈子,看钟上已交三点一刻。他出发时,吴星干本约三点钟到西门接头,因恐去得太迟,误了钟点,受星干责罚,故也不及听坐车人吩咐,开车过四马路到跑马厅沿浜,在先他汽车到此,回回弯北向大马路去。这回他发车向南,车厢中六人说笑正欢,并未留意。国魂坐在外面,看得十分真切,问汽车夫何往?汽车夫不答,开车直奔法界。国魂大怒,喝令掉头。汽车夫只当没有听见,反把机器拨快了些,瞬息已过西新桥。国魂知道过去不多路便是中国地界,不觉吃了一惊,暗想这汽车夫形迹很是可疑,莫被他载入华界,落入圈套,遂也顾不得危险,伸手便抢汽车的启闭机关。汽车夫死命把住,不肯松手。
这时候车已开到法大马路口,刚巧西面来了一部电车。车夫和国魂只顾争执,站岗巡捕举手示号,也没有瞧见,一路直放过去,恰和电车拦腰相撞,轰通豁朗一阵响,电车玻璃窗震碎了几块,汽车头也缩短半尺有余,机器损坏,不能再走。汽车夫被震,跌出车外,头破血淋,卧地不起,国魂坐垫比车夫略低,虽未跌出,头面等处,已被碎玻璃击破数处,血流满襟,车厢中六人受此一震,也都跌作一团。美良趁势抱住汉英,汉英吓得目定口呆,做声不得。仪芙、寿伯都下车观看。寿伯问国魂可曾受伤?仪芙却先要紧看汽车夫的伤势,见他跌闷在地,不醒人事,心中好生着急。因这车夫和汽车,是向吴主任借来,并由运同亲手交给他的,现在出了这个乱子,虽误在汽车夫自不小心,但事既损坏,不能再将他们诱入华界,今天的计划完全失败,非但捉不到乱党,还不免损车伤人,少停见了运同,作何交代?更有何面目去向吴主任复命?一念及此,懊悔无及。又见寿伯、楚雄二人,已将国魂扶下车来,汉英等都向慰问,自己不能不装作假惺惺模样,上前问他伤势如何?
幸得国魂受的都是皮伤,尚无大碍。汉英盘问他怎样遇险?国魂绝口不提汽车夫强欲开车往南的话,只说不知他怎样开车不慎,演出此祸。仪芙以为国魂还未识破他的奸计,心中暗喜。这时候汽车旁热闹的人围得水泄不通,站岗巡捕也上前干预,要将国魂、汽车夫二人一并送院医治。国魂因受的微伤,不愿进医院疗治,自己和汉英等雇几乘黄包车坐了,先行回家。仪芙因车夫昏迷不醒,自己是来头人,须得随着巡捕至捕房中回话,并帮同将受伤人车往医院,故而不能和他们同走。国魂回到家中,幸亏他妹子汉英,光复时曾在红十字会尽过义务,善于疗伤手术,即替他哥哥洗涤伤口,敷药定当。国魂方将刚才汽车夫一番情形告诉大众,众人听了都吃一惊说:“不道还有这等事,但不知这汽车夫强欲往南,究为何故?”
国魂摇头道:“谁晓得呢?你们想想内中可有什么原故?”众人还未开口,汉英紧敛双眉道:“莫非那车夫是政府的间谍吗?”国魂不言,众人也不做声。汉英又道:“难道尤君也是政府的间谍么?”众人仍各默然。汉英勃然大怒,连骂尤君可恶,我们还当他是同志,不料他是一个诡谲小人,阴谋诡计,意图陷害我们,岂不可恨。国魂慌忙对她摇手道:“你不可这样暴躁。尤君究竟是否有心,那汽车夫也究竟有无恶意,我们还未能证实,岂可就此错怪着他。不过现在既然出了这种事,我们就该加倍留意,无论他是不是政府间谍,我们自己须要着意提防,对于尤君,暂时不能露出疑忌他的形迹,暗中考察他举动是否有异,如果属实,再同他绝交不迟。万一你所料不实,此时和他闹了,将来便没转圜余地,岂不大误。我从前曾因鲁莽,受过你的埋怨,这回不敢不慎重些了。”
汉英闻言,想起前事,脸一红跑进里面去了。国魂再和众人开讲道:“仪芙这人,近日的举动,着实有些儿可疑。日前我写信与他,他置之不答。那天忽然不召自来,从此便没一天不到。至今演出这场把戏,莫非他当真受了侦探的运动,有心给圈套我们钻?常言知人知面不知心。况且仪芙为人,平日就不十分正派。现在他既蓄意图我,我们务必设法抵制他才好。”美良厉声道:“何必抵制,这班衣冠禽兽,依我主意,爽爽快快早些儿和他绝交就是。”寿伯摇头道:“此法不妥,就使要决裂,也不能出之太骤,恐他结怨愈深,更下毒手。依我愚见,还是当他鬼神般敬而远之,方为上策。”
众人深以为然。美良却执定立刻绝交,相持不下。国魂也不得一定主意。聚讼多时,忽闻推门声响,却是仪芙来了。众人都各住口,仪芙一见国魂,又问他伤势如何?国魂答道无妨。仪芙笑着坐下道:“说也可笑,今天这个乱子,可真出得冤枉。因那肇事的汽车夫,还是替工,并非本身,那本身恰巧今天告假回乡去了,雇这人去代,不意他毛手毛脚,惹出这场大祸。不但汽车受损,他自己据医生说伤在内部,七天内若无变动还好,不然只恐有性命之忧。若使那本身开车,决不致有此祸事了。”说罢众人都不接口。仪芙觉得很没意思,又问寿伯道:“你们适才可曾受惊?”我被他两部车一撞,惊吓可吃得不小呢。”寿伯冷冷的答道:“你吃惊,自然我们也吃惊了。”仪芙听说,对他脸上看了一看,又见众人都热气换冷气似的,呆坐四隅。有几个举目望天,有几个低头看地,连正眼都不瞧他一眼,仪芙知心有异,见汉英不在旁边,便问国魂:“令妹哪里去了?”
国魂回说几分钟前她还在这里,此时不知往哪里去了。仪芙无言,告辞出来,满心疑惑。暗想国魂等决不致疑心我暗算他们。大约因我邀他们出去,受了惊吓,因此怀恨。不过我既存心将他们送入侦探手中,他们便是我生财之道,我也顾不得怀恨不怀恨,必须设法达到目的才罢。仪芙一路走着,又想起今天功败垂成,汽车现留在捕房中,必须罚款,并赔偿电车公司的损失,方能领得回来。那车夫受伤很重,恐有性命之忧。运同处还不曾前去送信,料他们此时犹张着罗网等候拿人。意欲自己去报一个信呢,又恐被吴主任见怪,有失颜面,只可回转家中,等运同自来寻他,再作区处。不意运同已早候在他家门首,见了他,迎上前抱怨他失约,说:“我为你很受吴主任的申斥。你究竟干的甚事?汽车现在那里?”
仪芙道:“一言难荆”一面引运同上楼,开了房门,请他里面坐定,细把刚才一片情形告诉他知道,并说这是那汽车夫的疏忽,非我之过。我想这里转一转,就到你那里报信,不意你倒先寻我来了。运同闻言,大惊失色道:“这便如何是好?吴主任现还等着捉人,教我拿什么东西回去交代?”仪芙道:“那也没法,他们业已回家,我也势不能再拖他们出来,只可待下回有机可乘,再作道理了。”运同皱着眉头,想了一想道:“你可以和我同去见吴主任吗?”仪芙知道去时必无好面目,很不愿意跟他去,自讨没趣,摇摇头道:“拜烦你替我回复一声吴主任,说我此番虽然失败,日后决不辱命。今儿我实因身子累得很乏,恕不能陪你同去了。”运同无奈,一个人回转侦探部,据实复命,预料星干得知,必然暴跳如雷,痛骂他办事不力,自己要吃饭,只可挨他一顿臭骂。不意星干闻报,半晌无言,呆呆出神了一会方说:“既如此也是我们运气不佳,惟有隔几天再候机会。想必你奔来奔去也累乏了,今天早些回去休息罢。”
运同闻言,颇出意外,心中暗暗纳罕。回家想了一夜,终不明白主任有何用意。次日,星干又派人把运同唤往侦探部,给他一包物件,密授机宜,教他如此如此,这般这般,务须秘密,不可泄漏。运同领命,携着包裹,径往找寻仪芙。见面后即将星干授他的密计,一字不易,转授了仪芙,并将包裹郑重其事的交他收藏。仪芙打开包裹,检点一过,颇为满意,应允运同即日依计行事,当夜便可下手。运同大喜,催仪芙同走。仪芙又将从前包、宋、钟三人遗下的衣服检出数件,将包裹加大,挟在肘下,和运同一同出来。两个人谈谈说说,一路步行到国魂家门首,运同探怀取出日记簿,将门牌号码抄上,教仪芙不可误事,自己在某处茶馆中等他回音。仪芙答应着叩门进内,寿伯等见了他,仍落落不甚理会。仪芙却并不把他们的冷淡放在心上,依然一团高兴,将包裹丢在桌子上嚷道:“笑话笑话,昨夜我家险些儿遭贼偷。一个贼已将房门撬开,恰被我起身小溲看见,一声吆喝,他才逃之夭夭。可笑二房东一家数口,都和死人一般。那毛贼在他房门口经过两回,他们始终没听得声息。幸亏我一嚷,不然准得失些东西。他们这般疏忽,可把我坏吓了,刻刻担心,不敢将东西藏在那边,恐被窃贼偷去。幸亏我也没甚贵重的物件,这包衣裳,请曾君替我放在衣箱中寄存几天,待我搬了场再拿回去。寿伯本欲拒却,又恐仪芙因此怀恨。心想他只将衣包寄在我这里,比不得邀我出去游玩,料无妨碍,因道:“寄存可以,不过你这包裹又没封锁,散放在我这里,教谁替你担负责任。”
仪芙笑道:“那有何妨。朋友知己,谁信不了谁,还要什么封锁。”寿伯正色道:“封锁虽不封锁,暗记你也须做一个,彼此明来明往,免得后论。如若含含糊糊,我只可推却不受了。”仪芙笑道:“好认真。”一面将缚包裹的带解开,交叉十字式系了,打了一个双扣,笑说:“这就是我的暗记,你也可以放心了。”寿伯不言,从床底下拖出衣箱,开了锁,将衣包塞入,重复锁上,推回原处。仪芙看罢,心中暗喜。推说我还有别事,去去再来。众人都不理会,仪芙大踏步出来,自向茶馆中找寻运同去了。这边美良待仪芙去后,方对寿伯道:“他又拿什么东西来寄在你这里?何不打开来大家看看?”寿伯摇头道:“你也太多事了,适才你没听得他说是衣裳么,况他包裹上又做着暗记,何必再开他观看,惹他疑心。”
美良道:“他那暗记,不是一个双扣么?这种结谁扣不来,我们务必看看他包裹内藏的什么珍宝,也许有那话儿的表记。”说着向复汉等努努嘴。复汉等也都赞成,教寿伯开看。寿伯本不愿意,此时听了美良表记一句话,不知怎的,忽发好奇之心,便教楚雄在门口把风,休被仪芙进来撞见,自己拖出衣箱,重复开锁,将包裹取出,美良接来放在台上,解开带子,见包里面上是些棉夹袍褂,中间还有个小小蓝手巾包,拿上手很为沉重,美良打开一看,大叫表记来了。众人都把头颈伸长着观看,却见小包中有三四副银手镯,五六根镀金压发,还有一只玉钏。众人见了都很诧异说:“这不像那人之物,很像是乡下妇女的首饰,不知仪芙从哪里得来,珍藏至今。”美良颠头播脑道:“这还有甚疑义,那厮平日品行不端,谁不知道,一定是他在家乡时相好妇女送他之物。”
话犹未毕,复汉又在包裹底下寻出两件女衫,都是很阔的镶滚,又长又大,近时已不多见。众人看了,更信美良的话儿不错。再翻下去,只有一柄手枪,数十颗子弹,其余都是些旧衣服,并无一件值钱之物。寿伯看罢呕气道:“这些东西丢在垃圾桶中也没人要,还值得郑重其事的寄在人家衣箱里呢。”正言时,房门口闯进一人,众人冷不防都吃一怔,因房门口本有楚雄把守,不意楚雄在美良发现银饰时也挤进来观看,此时还未回防,有人进来,并未留意。幸得来者不是仪芙,却是国魂。国魂见他们聚在一堆,问他们瞧什么?美良对他招招手说:“你快来看,仪芙寄在这里的好东西。”又将首饰衣服一件件指给国魂观看,口中还带着浪谑。众人听了,都笑不可仰。国魂斗的想起一件事来,问寿伯他这些东西拿来有多少时候了?寿伯道:“才拿来不多一会。他说昨夜家中失窃,故而寄存我处。”
国魂又问他从前住在这里的时候,你们曾否见他藏有这种物件?”寿伯道:“那却不能仔细,因各人有各人的衣箱,哪一个去管他箱中藏的是何物件呢。”国魂叫声不好,“你们休得上了仪芙的当,他也不是痴人,岂肯将情人送他的物件轻易交代你们,只恐还有别种作用。况他既说自己的衣裳,为何平时他爱穿西装,包裹中尽是中国袍褂,而且太长大了,不像他自己之物。还有手枪子弹,乃是犯禁的东西。他既怕贼窃,便该留着防身,送来何故?此中未免不合情理,莫要他昨儿一计不行,今天又使第二种计划来害人,这却不可不防的。”寿伯被他一句话提醒,也觉得仪芙的举动,大是可疑,心中颇为害怕,对国魂道:“可惜你适才不在这里,我却没料到这一着。现在我已将他的包裹收下,如何是好?”
众人都笑他说梦话,楚雄自以为所料一定不虚,你们晚间静听空屋中枪声罢,彼此纷纷议论,到上火时分,独不见有甚意外举动。仪芙也不再来,寿伯以为国魂杯弓蛇形,自惹疑障,寄存物件,原是极平常的事,岂有什么恶意,便是众人也渐将这件事忘怀。谈家仆妇开出晚饭,美良知道寿伯新买了瓶三星白兰地,教他倒一杯出来,大家轮流呷呷。寿伯初还不允,经不起众人相强,只得拿出酒瓶,斟上一浅杯,自己先呷一口,递给美良,彼此轮流呷着。才呷得一圈,就听得外间有人叩大门声响。美良说:“一定是仪芙来了,我们四个人只有一杯酒,莫让他进来擘了蟹脚去。”吩咐娘姨出去开门,若是尤先生,可告诉他我们同你家少爷都出去了,教他明儿来罢。”娘姨答应着出去开门,众人依旧传杯欢饮。忽闻一阵脚步声,娘姨引进四五个人来。为首两个乃是外国人,娘姨手指着众人道:“这便是曾、李、胡、吴四位先生。”
那两个外国人听了,对他四个人浑身上下打量一番,露出迟疑不决的模样,回头对他同来的三个中一个短小精悍的说道:“可就是这四个人吗?”那人口操着北音答道:“正是。”外国人闻言,便向寿伯等挥手,令他们站出来。寿伯等不知就里,不敢不依,一同离席,外国人教他们站立一旁。又向同来两人使了个眼色,那两人蓦地从身畔取出两副手铐。外国人从旁帮忙,将四人锁作两串。不但四人吃惊,连娘姨也大惊失色,意欲奔进去向国魂报信,被一个外国人挡住门口,不许她跑开。教一人守着寿伯等四人,其余三个便翻箱倒箧,大肆搜寻。有几只加锁的衣箱,也向他们要出钥匙。一一开看。寿伯此时,已知是仪芙包裹的作用。美良等也都明白,深幸国魂见机,先事预防,不然被他们将这包东西搜去,不知还有什么重要关节,故他们起初虽不免有些恐惧,这时反觉泰然,看这班人东寻西搜,外国人只顾摇头。那操北音的人,却十分着急。这外国人讲得好一口中国话,对他说道:“这里没有凭据,你别要弄错了。”
那人争辩道:“决不会错,一定在一只衣箱里。”外国人令他自己搜寻,他逐一寻过,也没有寻出什么,急得满头是汗,说也许移到屋主人的房中去了。外国人笑道:“现在由你,寻不到再和你讲话。”当下便教娘姨引路,和那人同到里面国魂房中。国魂此时恰在上房和他娘同妹子一起晚膳,房中无人,尽他们大搜特搜。搜索多时,仍无所得。那人意欲上楼寻觅,外国人不依道:“我们只奉命逮捕姓曾的等四人,没奉到搜寻姓谈的住屋的命令。在此寻觅,已不免违法,焉能再搜别处。”那人无奈,只得重回外房。恰巧国魂楼上吃罢饭,还不知下面闹出了事,兴匆匆的奔下楼来,想和寿伯等讲话。一跨进房门,就被他们扣住,国魂不知所以,又见寿伯等四人都上着手铐,益发吃惊不小,两眼呆望着他们,张口结舌,一个字都说不出口。寿伯恐他误会,意欲将头里情形告诉他知道,才一开口,就被外国人喝住,教他不许做声。寿伯不敢多言,两个外国人互相商议了一会,也不再搜别处,就押着他五人一同出来,门口还几个巡捕把守着。外国人派两名华捕留下守门,其余簇拥着五人向巡捕房而去。这边娘姨飞报上楼。谈老太太得知,惊得几乎发昏。汉英也不知他兄长和寿伯等被捕究为何故,因国魂没有把仪芙寄衣包这件事向他妹子谈起,故而全不知道,还疑是从前党案嫌疑,政府行文捕房拿他的,明知凶多吉少,心中好不担忧。又因老母只有他哥哥一个儿子,若知他因反对政府被捕,深恐老人家急坏了身子。自己心内虽然着急,口中还不住安慰老母不必忧愁,说大约曾君等在外间惹了什么祸,带哥哥前去做见证,决不妨碍的。谈老太太听说,不禁老泪双抛道:“都是你哥哥平时忒爱交朋友的不好,不然在家念念书,也不致受人牵累了。姓曾的这班人,究竟是什么好朋友,成年的养在家里,请他们吃饱了饭不算,还要闯出祸来,累及我儿。往日我劝他不必胡乱招人来家,他不肯听我的话,现在当真闹出乱子来了。他六岁丧父,我将他拖到成人长大,也很不容易。倘有三长两短,教我还有甚么心绪再生人世。”说罢大哭。汉英也禁不住流泪道:“母亲休得悲伤,哥哥平日待人和气,外间没有冤家,此去决无妨碍,让女儿亲自到巡捕房去探听消息便了。”
老太太含泪命她须要小心,不可造次。汉英诺诺连声,回房换了衣裙,下楼出门。不意门口有两个巡捕把守,不让她出去。汉英好生着急,又不敢将此事告诉老母。只可躲在楼下,不敢上去。走到厨房中,恰巧厨子和娘姨议论着这件事,见她来了,顿时住口不言。汉英见了他们,心生一计,悄向厨子说:“适才我出去,门口巡捕不放我走,你可提一把铅壶,充作泡水出去,料巡捕不致阻挡,到了外面,你可把铅壶寄在别处,往巡捕房去打听打听,少爷和曾先生等究为什么事被捉的,赶快回来告诉我知道,不可有误。”厨子领命,拿把铅壶出去。汉英便在国魂卧房中等候回音。厨子走到门口,巡捕又上前拦阻。厨子说我去泡水,马上就要回来,为何不放我走路。巡捕回言,我们奉命守在这儿,不许有人出入,岂能放你出门,厨子笑道:“我去泡水,乃为冲茶之用,里面茶水一滴都没有了。照这样子,岂不要把我们一家人活活渴死么!既然你认真办公,我也不愿意妨碍你的公事,横竖老虎灶离此不远,请你替我去泡一壶水,我在这里代你守门,岂不两便。”
巡捕听说,不觉笑了,让开一条路,喝声滚罢,厨子大笑着出来。转了一个弯,将铅壶丢在一家熟识的小店内,奔到巡捕房门首,探头望了一望,见里面静悄悄的,一些看不出什么动静。意欲走到里面去问问,又觉有些胆怯,深恐走了进去,就走不出来。正在进退维谷的时候,被一个门岗巡捕瞥见,喝问做什么?厨子硬着头皮上前,对他拱了拱手,又不敢开口就向他打听主人的事,想另找一句话头,一时竟无话可说,呐呐半晌,始说:“对不起,请问一声,这里可是巡捕房吗?”那巡捕听说哈哈笑将起来道:“你这人莫非是个瞎子,这里是巡捕房,谁不知道,还用得着问信吗?”
厨子说了这句话,也自觉好笑。又道:“多谢多谢,再请问一声,适才有个姓谈的和姓曾的五个人,被外国人捉进来,现在怎样了?”这巡捕闻言,对他面上端详了一会,正色道:“有的,这是一桩盗案,由外县移文来提,现都押在里面,你问他则甚,莫非你是他们的同党么?”厨子闻言,吃了一惊。又见巡捕面色严厉,深恐连累自己,不敢再说,只得掉转头飞跑回去复命。正是:惹起风波殊险恶,探来消息更离奇。欲知后事,请阅下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