吴四奶奶听天敏要敲她一千块钱竹杠,不觉暗暗吃惊。幸亏她也是堂子出身,知道妓女砍斧头,倘若有钱,固以慷慨解囊为妙。如若没钱,当面回绝,未免难以为情,只有敷延塞责,但嗣后设或竟不能还愿,宁可裹足不往。如欲老着面皮前去,那时就不免受他们冷嘲热讽。这是她从小习惯的吃饭手段,虽已十多年不曾出手,却还牢记未忘。今见天敏弄斧班门,颇笑他不自量力,暗想他不过一个做新戏的,下等之人,我肯招呼他,原因看得他起,他也该自己知趣,现在我和他还是初交,论资格还够不到银钱交接,他不该开此大口。便是妓女砍斧头,也不致这般冒失。我不过爱他人还生得干净,所以招呼他谈谈,并不是当真少他不得。他既这般矜贵,我又何妨少认得他这样一个人儿。心中想着,面子上却未便露出痕迹,微笑回言道:“这个容易。不过我暂时可不曾有钱带在身畔,改日见了你,再给你好不好?”天敏喜道:“那个很好,不知你几时可以有钱?”四奶奶想了一想道:“隔一礼拜何如?”天敏道:“能快的早几天更好,因早一天有钱,我们便可早一天定当了。”四奶奶道:“这个自然,我尽一礼拜以内便了。但你休得在周太太和漫游面前提起这句话,到有钱的日子,我自然再招呼你出来吃饭。”
天敏点头称是。吃罢大菜,由四奶奶汇了钞,当夜天敏将此事告诉漫游,漫游极口赞他有本领,会砍斧头。天敏十分得意。次日,四奶奶仍到男堂子碰牌,天敏伺候她非常巴结,跬步不离,这副形装,真比极恩爱的夫妇还加亲爱。四奶奶对他并没提起几时有钱,天敏因有七太太等在旁,不便问她。一连六天,四奶奶犹如忘了这件事一般。天敏十分着急,到第七天上,算算一礼拜的期限已满,料四奶奶一准带钱来了。不意这天七太太只一个人前来,四奶奶并没和她结伴。天敏问七太太:“四奶奶因何不来?”七太太说:“我适才曾到她家去招呼过她,她说这几时天天打牌,打得厌烦了,须得看几天戏解闷,隔一两个月再来。她脾气原是这样爱闹新鲜的。”
天敏惊问她往那里看戏?七太太笑道:“她只有二马路月仙舞台,除此之外,还有你那里,别家就下请帖,也请她不去。但她若往你那里,必得招呼我同去。这回她不招呼我,大约又到月仙看戏去了。”天敏忙道:“月仙又没好角儿,她爱看月仙的戏,却是为何?”七太太道:“我也不知她存何意见?不过你没晓得月仙有那花旦君如玉,把一班娘娘太太们,迷得昏了似的,焉知她不抱着这个目的呢。”
天敏闻言,知道事有不妙,但他终不明白在那一件上,得罪了四奶奶,惹她动气不来,只可自叹没福,稳稳的一千块钱到了手,仍被走脱。幸他户头很多,有如汉书上所谓失之东隅,收之桑榆这句话,不妨在别人头上出产。列位看到这里,休笑做书的不近人情。新剧家虽红,究不是潘安、宋玉,怎能令女界颠倒若此。不过现在的新剧,虽已一败涂地,但在那时,说也不信,这班新剧家,不知那里来的这般魔力,无论是那一种下等脚色,只能扮跟班,或是套着个布袋子扮畜生的,极少也得有一两个姘头,推而至于漫游、天敏等有名人物,自然多得不可胜数了。就中还有一人,只守着个东洋婆子,欲罢不能。眼望着别的新剧家出风头海外,自己有法无施,后悔莫及的,此人大约看官们一望而知,就是出洋回来的吴美士了。
美士在民醒社演戏,虽也算得个上等脚色,每月包银,吃着两项,固已够了。无奈他从前和无双相与的时候,用女人的铜钱用得过分适意惯了,此时马笼头忽然上紧,被那东洋妇人管着,不许他和别的女人勾搭,只靠几十块钱包银度日,叫他如何耐得住这般清苦。更难堪的是一班和他差不多身份的新剧家,都和穿花蛱蝶似的,今天伴着这家奶奶坐汽车,明儿陪着那家小姐吃大菜,其乐无比,自己天天只能够和那篷头赤脚的黄脸婆子,面面相对,与他们一班人比较起来,其间甘苦悬殊,更令他心灰意懒,郁郁不乐。满心想离开上海,出码头做几时戏,免得触目生愁,心中烦闷。恰巧有班人打了一个班底,预备往无锡做戏,还缺少一个做小生的,得美士凑入,刚巧人才完全,彼此都不起薪工,赚得钱来,分大小分子开拆,美士亦很情愿。便辞了民醒社的缺分,径和这班人结伴前往无锡。那妇人也要跟他同去,美士一想,内地风气未开,若带着外国女人同往,也大可在乡下人面前出风头,故也答应带她一同前去。
他们到了无锡,因这地方的人,难得看戏,听有新戏到来,不论大家小户,彼此都要饱一饱眼福,所以生涯却还不劣。加以内地不比上海,客寓中开销既省,又没有别的耗钱之处,真所谓有了钱没用处,美士手中竟多起数十块钱来。他恐钱藏在身畔要咬他的肉,急于用掉,一想久闻无锡有灯船画舫之胜,天下闻名,我既在此间,不可不试他一试,见识见识。趁那东洋妇人,因多吃了无锡酱肉骨头,腹中发泻,成了痢疾,卧床不起,没人管束,便和几个同班朋友,前去叫了一号灯船,征几个有名妓女,整整的乐了一夜,将存钱花得精光,身上也觉异常爽快。走在路上,眼前仿佛众美围绕,花香袭人。不意回到栈中,一开房门,鼻管中陡然钻进一股臭气,将他一夜间收来的香气,冲一个干净。原来那妇人因痢了几天,身子异常乏力,睡在床上,没人帮助她起身解溲,一夜之间,把尿屎遗了一床,故弄得满房间其味无穷。美士刚由乐处回来,见此一种现象,真的心中不舒服到二十四分,那妇人还口口声声抱怨他不该一夜不回。美士一语不发,掩着鼻子,唤茶房进来换被褥。茶房说:“现在病人身上,十分肮脏,若换了干净被褥,仍不免要弄脏的,必须先把他身上洗干净了,方能更换。”
美士无奈,只得命茶房打一盆温水,闭上房门。叵奈臭气难当,只可开一扇窗出气,一边亲自动手,替那妇人上下身洗涤干净,换上洁净衬衣,再教茶房进来,帮同他更换被褥,扶那妇人重复安睡。整忙了半天工夫,累得美士筋疲力荆加以一夜未眼,更觉异常疲乏,身子倒在靠椅上,好似瘫了似的,只顾喘气怨命。然而那妇人也因洗涤时,被美士开着窗,外感风寒,病势加剧。可巧这几天戏场上买座不佳,美士分几个钱,只够房饭开销,存款既已用完,便没钱为她请医服药。要知痢疾虽不是重大病症,然而久痢不止,最是伤身,因人身出纳,都有一定的限量,譬如吃饭,最好适量而止,食之过饱,不易消化,便成肠胃食积之病,排泄亦然。像那妇人病倒在床上,每日食量比平常减少三分之一,反泄泻至数十余回,又无药力为之调治,试问血肉之躯,怎挨得起这般耗损。所以不到一礼拜之久,可怜一位东方美人,竟丢了美士,独往西天佛国去了。
美士一悲一喜。悲的是那妇人从他数月,在此一命呜呼,若非自己从东洋带她出来,也不致令她客死他乡,心中未免不忍。喜的是此人一死,自己便无管束,从此尽可惹草拈花,横行天下了。然而他暂时还有一桩为难之事,因他们都借住客寓中。栈中例不难停放死人,必须当天成殓。美士囊空如洗,那里有钱为她买棺材。幸亏班中有个姓张的,是无锡土著,店铺相识的很多,衣衾棺木,都由他一个人担承赊下,同班许多人,都说那妇人既从美士,便是他的妻室,理应盘榇回籍安葬。美士叹说:“我自己的祖坟,也不知在那里。便是我自己死了,也只可随地埋骨,还有什么盘榇回籍的名目。”便仍托那姓张的,代他择地安葬了事。各色定当,共花去一百余元,都掮在姓张的头上。美士两手空空,将什么发付。倒是那领班的却还急公好义,发表说:“小吴死婆子,拖了一屁股的债,这也是极可怜的事。况且从前灯船上,我们都叨过他的光,吃过他的花酒,现在他在急难之中,我们理该大家帮他出一分力,以尽朋友之谊。若要众位挖腰包,我也说不出,横竖戏馆有个包戏的法儿,我们拼着买两天力气,帮他两台戏,卖下来的钱,除去开销,都给他还账,众位以为何如?”
众人听了,也没甚反对。美士不胜感激,做了两天戏。也是美士的运气好,卖座非常之盛,共多了一百七十余元,还帐本可有余。众人因有言在先,一并给了美士,彼此各不落袋。美士得了这笔钱,忽又生出一条念头,暗想我在这里做戏,从前生意最好的时候,每天虽有三四元拆账,但现在已一天不如一天,每天至多分他一元数角,除去吃用开销,要积起这一百数十块钱,可不要耐一年之久。现在钱已到手,虽然是众朋友帮我还棺材帐的。不过棺材有姓张的掮着,原不干我之事,我出码头,本为着那妇人。现在那妇人已死,我正可回上海去,再和无双兜搭,温柔乡乐趣正长,更何必再挨在这乡下地方熬苦。况我出洋的时候,体面的衣服,都已质在长生库内,如今身上衣衫不整,势不能去见无双,若要赎几件衣裳出来,免不得还要花数十块钱资本,所以这一百数十元,在我身上,可大有用处,若轻轻还了棺材等账,岂不可惜,还不如三十六着,走为上着。带了这笔钱,溜回上海,自赶前程。这里冤有头债有主,我走了不怕那姓张的不去料理。主意既定,便不动声色,将行李收拾定当,趁夜间众人上台做戏的时候,自己溜回栈中,付清了房饭钱,推头家中死了人,急于回去,叫茶房把行李扛到火车站,买票登车,逃回上海。这边众人做罢戏回来,方知美士已走,姓张的十分着急,抱怨领班的,不该将洋钱一并交给美士,棺材店地主方面,既由我接洽,理应将钱交给我,待四面开消清楚了,再将余多的交还美士不迟。现在他倒拿着钱走了,前途因是我的来头,都认我要钱,我又不能将棺材由地下掘起来,把地皮归还地主,更不能将尸首由棺中倒出来,把棺材退还棺材店的,如何是好?领班的也因眼睛看差了人,后悔无及,次日使同那姓张的二人,趁早班火车赶到上海,找寻美士,哪里有他的踪迹。二人无奈,重复回转无锡,再做两天戏,无奈生意不好,未能足数,领班的意欲再做一天,不意班中人都不服起来,说:“我们离乡背井,原想自己赚钱,岂能吃饱了自己的饭,专替别人做戏还债。所以再要做义务戏,我们可情愿彼此散伙了。”
领班的恐闹出风潮,不敢相强,只得和那姓张的自认晦气,各挖腰包凑足了数,替美士了却债务,彼此设誓,以后永不再为别人出力帮忙,多管闲事。你道美士明明回转上海,他二人因何找寻不着,其中也有一个缘故。因他火车经过苏州的时候,遇见一个熟人,此人还是他和无双相识以前的女朋友,名唤老二,从前曾为妓女玉玲珑跟局。数日前因事来苏,现在事毕回申,恰和美士同车相遇。因已久隔,彼此握手话旧。老二问美士几时由东洋回来?美士说:“我已回来多时,并在民醒社做了不少时候戏。”老二惊道:“我连日看报上戏目广告,没见民醒社登着你的名字,却是为何?”美士道:“大约因我改了名字,你未曾留意之故。”老二道:“这就是了,但你既到上海,因何不来找我?”美士道:“我因不知你现在调头何处,故而未来找你。”
老二抿着嘴笑道:“就算被你道着了,你又能奈何她!实告诉你,她心上人儿,果然另有一个,可比你高出万倍,你休得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。”美士忙问:“是哪一个?”老二四顾没有熟人,始低声告诉他,就是月仙舞台唱花旦的君如玉,不是比你高得多吗,你莫当他没人请教的倪姨太太一般看待就好咧。”美士笑道:“你别胡说乱道,什么泥姨太太水姨太太,我有了你二姐,什么人都不要了,你放心就是。”老二道:“阿弥陀佛,多谢你,我可没这般福份。”二人说说笑笑,不知不觉,汽笛呜呜,火车已到上海。美士下车东张西望,要找一个旅馆接客的,交待行李铺盖。老二说:“原来你还没打下处,何不到我那里暂住,还要找什么旅馆。”美士喜道:“我肯许我住,自然再好也没有,只恐你那里不便罢了。”
老二道:“生意上虽然不便,小房子中有何妨碍。恰好那边前楼的房客,上月底退的租,床帐都现是成的,至今尚未借脱,暂时给我妹子睡着,你住进去,不妨教她和我一同睡的。”美士大喜,当时就叫两部黄包车,将行李车到老二小房子中。原来她借着人家一个统楼面,拦作前后二房,后房自住,前房的铁床家伙,也是她自己置的,却预备人家做那临时会场之用。收下来的房钱,抵自己租金,还可有余。这是近来租界上一班小家妇女的生财秘诀,只须床帐一副,便可吃着有余。闲话慢题。再说美士和老二的妹子老三见面,看她年纪约在二十左右,穿着一身缟素,身材也和老二不相上下,面目却比她清秀多多,见了美士,一笑嫣然,退往后房。美士估量她的举动,也有些像堂子中大姐模样。但她神态却比时髦倌人还胜,不觉暗暗称奇。心想不料老二还有这样一个体面妹子。老二一个人手忙脚乱,替美士叠被铺床,口中说:“阿吴,你路上辛苦了,我给你铺好床,早些休息罢。”
美士忙道:“这些我自己能安排的,你也辛苦了,不如自去休息,快丢下这个,休得为我多忙了。”老二道:“我还须到生意上,给我们先生复命呢。你先睡一会,我去去就来。”说着,铺好床,又到后房,叮嘱老三说:“我出去了,少停倘若前房叫唤茶水,你帮我递递。”老三答应晓得,老二始下楼自去。美士窃听老二已走,心中因记挂着老三,哪里还能安睡,便蹑足掩到前后房交界处的门口,张了一张,见老三正独坐灯下,低着头做绒线手工,虽不能看见她的正面,但灯光映在粉墙上,再有墙上回光反照她的背后,见她梳着个滴乌的风凉头,上插一枝银一粒椒,身穿淡灰色北京布棉袄,四周白镶,低低的衣领,露出蛴粉颈,灯下看去,益显白腻。美士好不心醉,轻轻咳了声嗽,老三回头望见他,微露瓠犀,盈盈一笑道:“你可要茶?”
美士答道:“多谢你,我并不口渴。”说着已一脚跨进了后房。老三问了他一句话之后,又低头自做活计。美士一步步挨到她桌子旁边,身子倚在台角上,看她做活。其实两眼并不注意她手中,却细细端详她的玉貌,只见她眉横春山,目溶秋水,鼻如悬胆,肤若凝脂,真所谓灯下观美人,愈显得千姣百媚。看她手中做的,乃是只绒线手套。美士乘闲搭讪道:“这绒线的颜色真好娇艳,不知可是你自己带的?”老三一边做着,一边答道:“不是我的,乃是我姊姊教我做了送人的。”美士道:“这样可要带的人皮肤白些才好看,若是你自己带就好了。”老三噗哧一笑。美士又道:“老二和你可是同胞姊妹吗?”老三答道:“正是。”美士微叹道:“人说一娘肚里生不出两种人来,偏偏你就这般细嫩齐整,老二可比你粗糙多了。”老三听说,又噗哧一笑。美士又问道:“你身上穿着谁的孝呢?”老三不答。美士再问,老三始低声回说是丈夫的。美士惊道:“怎说你小小年纪,难道已做了孤孀吗?这真是可怜得很,你丈夫向做什么营业?哪里人氏?生年几岁”死有多少时候了?”
老三初不肯说,经不起美士再三盘问,始一一回答。原来老三从前也做堂子生意,在去年春间被一个做珠宝生意的南京人,娶为二夫人。不幸一月前南京人一病身亡,他的正室便逼她出来改嫁。幸她事前曾藏下数千金小货,尚不致孑身无依,目今暂住在她姊姊处,照她意思,想仍操旧业为妓院跟局,她姊姊却劝她待玉玲珑嫁人之后,姊妹两个,合资开一爿堂子,包几个先生,自为房老,暂时犹未决定。美士听老三还有数千金私蓄在手,更跃跃欲试,有心挑拨她道:“如此你大约要为那南京人守寡了。”老三不答。美士又道:“年纪轻轻,空房独守,可是件最难堪的事,我劝你还是赶早嫁一个人罢。做堂子生意,都是假的。女人家只消丈夫能挣钱就够了,自己要多少钱什么用呢!”
老三听说,抬起头,对美士看了一眼。美士凑上一步,将尊臀略举,身子便坐在台上,更略向右侧,用一条膊子,支着身躯。那一只手空着,便把与老三手中所做手套相连的绒丝球拿在手中,口中说:“三姐姐,你想想我的话对不对呢?”说时,将球上松出的线,一路卷起。老三手中拖下的线,被他愈卷愈短,渐渐两手相接,不知怎的,美士的手指,触在老三的手心上。老三含怒道:“你待怎样?”一面将他手中的绒线球夺下,趁势把他一推。美士身了晃了一晃,背后衣裳恰碰在洋油灯罩上,灯罩被他碰落抬上,虽没打碎,那灯心上的火,因没罩失了屏障,向上一阵跳熄了,房中顿时漆黑。后来他二人究竟作何举动,做书的因没火看不明白,只可悬为疑案。及至老二回家的时候,美士已睡在自己床上。老二见他醒着,便问他你没睡着吗?美士道:“我已睡一惚醒了,你为何此时才来?”老二道:“因在那边多讲了几句话,所以时候多了。你要茶吗?”
美士回说不要。老二又自己炖热水净面洗足,忙了一会,并没依她前言,陪妹子安睡,却公然钻到美士床上睡了。第二天,老二又往妓院,美士便躲在家中,和老三鬼混,一天一夜没出门口。也是他的运气,恰巧这天无锡戏班中来人找他,彼此不曾相遇。又过一天,美士始想起自己还有无双处的正事,急急出来。先找无双的梳头娘姨,果被他一找就着。娘姨见了他,说你不是曾在法界民醒社做了几时戏,后来又住哪里去的?美士惊道:“莫非奶奶到哪处找过我了吗?”娘姨笑道:“奶奶并没找你,却是我自己问问你罢了。”美士始觉心定,说:“我出门到无锡去了几时,近来不知奶奶可曾提起我?”娘姨摇头道:“我可没听见她提起你二字,你现在又来找我则甚?若说要我到奶奶处代你传话,我劝你免开尊口,因奶奶为着你带了个东洋妇人一段事,心中恼得什么似的,气得肝气病发了多天,米饭不进,请吴菊舫看了十来趟才好的。她诫我以后不准在她在面前提起你的名字,否则便要撕破我的嘴爿,所以我也不敢为你去讨没趣了。”
美士赔笑道:“这也难怪她动气,然而我也有我的难处,现在我已把那妇人送回东洋去了,请姆姆替我向奶奶说一声,求她赦我前罪,从今以后,我永不敢不将良心待她了。”娘姨摇头道:“这个我可不能从命。你有良心没有良心,在你自己的肚内,从前你和奶奶交情很密,谅必她自己也极明白的,何须我代你申说,就说了也未必成功。况她既令我不许再提你名字,我们帮人家的,终指望主人身子康健,若将她气坏了,教我怎对得她住,好在从前你和她相识,也不是我介绍的,这回还请你自己找她去说罢。”美士见她固拒,便说:“姆姆何必如此,倘仗你的大力,成全了我,将来重重有谢。”娘姨笑道:“多谢多谢,我可没这般大力,也不敢望你的谢礼,请你留着送别人罢。”
美士见她回绝了,只得辞别出来,心想我自东洋回来,还没见过无双之面,不见虽然她心中恼恨,见了或能触动旧情,发生怜惜,亦未可知。想着回家,启行囊抽出几张当票,赎出华美衣服,更换好了,天天伺候在无双家门口,想和无双觌面相求。不意已被娘姨先进去说了他坏话道:“美士现在没人请教,穷极无聊,故把那妇人藏过,到我那里花言巧语,教我传言奶奶,又打算哄奶奶的钱,我一看就知他不怀好意,所以被我回却了。”无双道:“回得好,以后你见了他,睬也不必睬他。”
你道娘姨与美士有何怨仇,再三在无双面前离间他,却因当初美士的小房子退租,原有一房间外国家伙,寄在她处,她不多几时已瞒着无双,将这些东西卖了三百数十块钱,此时深恐她二人重复相聚,追究这一房木器,所以竭力撺掇无双,不理美士。无双也因痛恨美士,故而恰堕她的术中,有几天坐着汽车出去,见美士鹄立对门,向她点头微笑。无双有意旋转头,连正眼都不看他一眼。美士见此情形,心知大事已去,只得休了这条痴念,另外一心归一的去笼络老三。老三原是新寡的卓文君,被美士假情假义,哄得万分心折,也顾不得她姊姊的猜忌,当着面渐露形迹。老二久在妓院,眼光比众为高,见美士老三亲密情形,就疑心他们路道不正,因此留心侦察,果然被她看出许多痕迹。诸如美士要什么,老三抢着伺候。老三做活计,美士陪坐一旁等类,不一而足,宛如夫妇一般。要知世界上妇女,器量最狭,无论怎样淫荡的妇女,姘头多至不可胜数,但有人夺了她心爱的人儿,她终不免有些酸溜溜难受,何况老二将美士由火车上引到家中,本想鳌头独占,不期平空被她妹子现成得去,她一股酸气,自然更易鼓动,一发就不可收拾,借端和她妹子淘气,语中带讽,说她淫秽下贱,勾引别人的男子,真是无耻。老三也是素性高傲,说话上不肯让步的人儿,因此反唇相讥。姊妹两个,闹了一常美士旁观,颇觉局促不安。待老二走后,便劝老三不可和她姊妹斗气,她究是此屋之主,你我都是客,只有客让主,没有主让客之理。常言吃亏便是便宜,便宜即是吃亏。你我就吃亏些何妨。老三怒道:“你倒还要帮么?她不惹我,我也不去惹她的。照你这般说,做客的便该受做主的打骂,都不能回手了。你原说得好,吃亏就吃亏些,只消两面做好人,立定脚跟就算了,我可熬不住这种闷气。横竖我也不靠她过日子,明儿决意搬到别家去住了。你若放不了她,请你仍在这里做你的客就是。”
美士听说,不觉左右为难。暗想老三倘若搬开,我住在这里,岂不被老三怀恨。倘我跟着老三走,又未免对不住老二。左思右想,觉得老三财色都比她姊姊为高,自己的目的,原重在这两层上,惟有决计跟老三走了。定了主意,便笑着拍拍老三肩头道:“你休钝我,老实告诉你,我为人最重情义。我和老二本没什么交情,和你那才可算得爱情深重呢。现在我住在这里,原为贪恋你的缘故,不然我第一夜因没找到栈房,暂时借寓此间,到第二天早搬开走了,谁愿意在此陪她。皆因有你在此,以致我要走又舍不得你,所以一天天挨下来了。倘你要搬的话,我岂有不愿意跟你同走之理。一夫一妻,落得干干净净,谁高兴住在此间,放这眼中钉在旁边讨厌呢。”美士说罢,老三回嗔作喜道:“此话可是当真?”美士拍胸道:“我决不哄你。”
老三道:“如此你今儿就替我去看看房子,不论城内城外,英界法界,只消一个统厢房,或是一间楼面就够住了。最好连生财一并租下,免得置备,也可省不少钱。”美士点头称是,当下就出去找寻房屋。他因英租界旧案未消,不敢身居险地,便在城内九亩地附近,借定了一间厢房楼。内地不比租界上,租屋大概不连生财,幸得美士到无锡去以前,曾借过住屋,置有床铺桌凳,寄在朋友处,搬来即是。次日他和老三一商量,说两个人同走,忒杀触目,还不如各走各的,横竖有了地名,不致摸错。到了那边,再可相聚。老三依计,上午就打起包裹先行。老二还不知美士已和她妹子串通一气,见老三走了,以为少了个情敌,心中不胜欢喜。吃饭时候,竭力巴结美士,把大块鱼肉夹着向美士饭碗上直送。美士暗觉好笑。吃罢饭美士打开皮包,收拾衣服,老二见了,诧异道:“你开皮包做什么?”美士笑答道:“我住在你这里,已有多天,吃你的扰你的,心中很觉对你不住,昨儿遇见我从前一个同学朋友,叫我住到他家去,闲来还可两个人读读书,长进学问。我已答应他今儿搬去,故我想将皮包物件先送过去。至于我这几天来,承你的深情厚意,待日后一并补报你便了。”
老二听说,猛吃一惊,暗暗想他吃我扰我,我并没说过半句小器量话,缘何他忽地要搬到别处?至于他读书求学,固然是年轻人应为之事,但这朋友,既然是昨儿对他说的,他又答应今儿搬去,为何他昨夜在我面前,并没露出半句口气,就今儿早起,也没提起这句话,偏又不先不后,在老三既去之时,平空发生此事,看来一定他和老三狼狈为奸,有意哄我,说什么到朋友家去读书,明明是和老三住在一起,预备做长久夫妻了。好一个没良心的吴美士,我懊悔当初由火车站带你来家,受你这般欺侮。老二想到这里,气愤填胸,冷笑一声道:“你休得哄我,我晓得你也不是到什么朋友家去,必定另有一个去处,与那骚货同住,老实说,我虽不是神仙,你这种心思,我还可以猜得出。你堂堂男子,爱哪里就到哪里,有话不妨明言,何必在我面前说谎。只消你自己问问心,能对得住人对不住人罢了。”
美士自以为此谎说得很圆,一定瞒得过老二,不意被她片言道破,不觉面涨通红,十分内愧,忙说:“姐姐不可多疑,我姓吴的决无此意。”老二道:“你若无意,今儿仍住在我这里,我就信你真心。倘你仍要搬出此间,无论你有意无意,我都当你是有心弃我的。”说着哭了。美士好生为难,良心与欲心交战不已,默念老二待我并没有错,我若将她抛弃,于理未免不合,但老三已在新屋中等,我若不去,岂不累她等得心焦纳闷。美士不得已,只可安慰老二道:“你休伤心,我委实并不存什么坏意,皆因朋情难却,答应了他,势不能不去。你我将来日子正长,何在乎这片时的离合。况我去了,又不是永远不来的,让我现在把行李物件送了去,少停再来望你。”说罢,也顾不得老二哭不哭,硬着头皮,提起包裹,竟自走下楼去,老二见美士当真走了,心中又气又恨,更加伤心痛哭不已。但她以为美士送行李去后,一定仍要来的。不意等到日落黄昏,还不见美士的影踪回来,倒是她主子玉玲珑,连派相帮的来唤她多次,说有要事,叫她到院说话。她看时候不早,知道美士决不再来,没奈何只得含着两泡眼泪,锁上房门,雇黄包车坐到院中,玉玲珑见了,抱怨她道:“你为何挨到这时候才来?我因刘老爷定的铜床,适才木器店中着人来说,镜子电灯都已装配定当,教我们去看对不对,我想和你同去观看,偏偏你这位太太,请杀请不出门口,现在时候又晚了,只可明儿去看咧。”说着,见老二面有泪痕,惊道:“你在家做什么,莫不是哭了么?你平日最爱寻快活,为什么无端哭起来呢?”
老二听玉玲珑问他,惹动伤心,又流泪不已。玉玲珑竭力劝她住了哭,问明原委,也颇代抱不平说:“做戏的人,都不是好东西。自古道:“戏子无义。这话儿永远不会错的。”说到这里,猛觉自己也认识一个唱戏的,这句话就此说不下去,只可半途而废,劝老二不必伤悲。世界上男人很多,何在乎他这一个,将来我替你另外拣一个比他高些的男人就是了,老二方始收泪。正是:不必伤心熏醋气,只须放眼拣男人。欲知后事,请阅下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