默士听鸣乾问他协理为甚要亲自验看,有心难他一难道:“协理先生,本不轻易出马,这回实因你当初劝他冒一下子险,独家担承这批交易,现在果然出了事,他有些疑心你存栈之货,值不到这个数目,所以打算亲自看一看,听说他还邀了两家外国公司专看火场的西洋公证人,来此帮同踏验呢。”鸣乾闻言,更慌了手脚,暗说糟了,若被外国人来一看,准教当场露出马脚,半月心机,败于一旦。而且文锦若知我假货保险,有意弄他头颈,未必肯就此甘休。现在木已成舟,要缩回去也不能够了,如何是好?一想事已至此,惟有教默士设法,或尚可以为力。况自己从前原不打算瞒他,只为未得机会,没同他讲明白这句话,两下隔膜着,终有几分不便。岂知就为这隔膜二字,多出许多周折。当下鸣乾将默士招呼到无人之处,低声对他说:“老弟,今儿这件事,你可能为愚兄设法,教你们魏协理不必来此验看吗?”
默士问他为什么呢?鸣乾红着脸,回言:“实不相欺,我的货,别的没甚弊端,就犯着他疑心的不足数,所以踏看不得。”默士问不足数之外,还有什么旁的没有?鸣乾说:“有点儿料子,夹在里面。”默士问真货有没有?鸣乾说:“也有些的。”默士听他讲的话,越跑越远,晓得这毛病犯得大了,正色对他说:“老哥,这件事儿戏不得,究竟从何而起,请你务必告诉我一个明白,方能设法。”鸣乾对他看了一眼道:“老弟,这件事有关一个人的生命财产,出于不得已,所以才冒这一下子大险,愚兄也不过替人家出力,并无别种关系。讲到这人现有为难之事,不但愚兄理当帮他的忙,就是你老弟,也该为他着力,要知此人是谁,明人不必细讲,彼此心照就是。你问我这些货的来历,说来话长,讲穿了也不中用。综而言之,不看的为妙,看了恐有未便,故此务必要你老弟替我设法,不必教协理来此观看,日后倘能太平无事,前途的谢意,多我不敢说,那三千五千银子酬劳,愚兄可以担保你一定有得到手的。”
默士听说,已知他所指之人,便是如海。况有三五千银子谢意,也足够用几年了。自己虽然赚公司几十块钱一个月薪俸,但和数千金相比,岂不天差地远,何犯着再替公司出甚死力,落得做一个现成人情。不过要教协理不来验看,那是一定办不到的。因协理自己要来观看,我若阻挡他不必前来,岂不惹他生疑,看来还是让他跑一趟的好。幸他是外行,到了这里,一片瓦砾,谅他也不能看出什么破绽。有他做个傀儡,将来的报告单,也容易填写了。主意既定,即对鸣乾说:“你教我不令协理来此观看,那恐办不到,不过请外国公证人同来这件事,我倒可以劝协理取消的。因公证人出来一趟,须五十两银子车马费,这一百两银子本可省得。我只消说公司中不能开这笔账,那公证人就请不成了。讲到我们协理,他是外行,你也晓得的。到了这里,我自有法,令他瞧不出破绽,请你放心就是。现在他还在公司中等我带他前来,我要走咧,少停你见了他,也休得惧怕,有我在此,诸事不妨。再会罢!”说罢自去。鸣乾将信将疑,不知他的话是真是假,也只好看他们来了怎样。不多一回,默士陪着文锦同坐马车而来。鸣乾推推燕贵,令他上前去接文锦,自己随在后面。文锦今天那有往日的威风,下了马车,两眼直望着火场,气吼吼的对默士说:“了不得,这许多房屋都烧了吗?该死该死!”
旁边燕贵鞠着躬接他,他也没瞧见,弄得燕贵很没落常后面鸣乾叫了声魏大人,这位邬老板在此接你,文锦方始觉得,慌忙对燕贵拱拱手,又对鸣乾说:“原来杜翁也来了,这件事真是出于意外的。我还以为……”说到这里,忽然住口,原来他打算说:“我还以为难得冒一次险,未必致于火烧,偏偏第一次就烧这里,也算我的倒霉。”不过这几句话说出来不甚冠冕,因此半途而废,幸亏也没人盘问他要说什么话,所以张口闭口,任他自由。文锦又对燕贵看了一眼道:“这个邬老板,就是此地的店东吗?四十二万货都是他的了。”
燕贵还没开口,鸣乾代他答道:“非也。乃是各帮客人托他经手的,所以保险单也不是他一人的户名。”文锦点点头。鸣乾晓得文锦看燕贵不像有四十二万家私的人,恐他胡乱对答,有误大局,因此代为答话。文锦深信不疑,对燕贵说:“如此,请邬老板陪我看看。这四十二万货堆放的地方。”燕贵原不知其中毛病,答应一声,便要引文锦去看。旁边急煞了杜鸣乾,又不能阻止燕贵,叫他不可引导的。默士见燕贵当真要引文锦走了,慌忙对文锦说:“协理,那旁泥水十分污秽,让我过去看了罢,协理不必上去,省得鞋袜肮脏。”文锦道:“你也随我来,现在我做了保险买卖,论不定常要到火烧场上,哪能顾得鞋袜肮脏。你若爱来,我们两人一同上去看看便了。”
默士无言可说,只得随在他背后,对鸣乾摇摇头,打个手势,指指燕贵似乎说怎么你的人,自己肯带他去看,这是你自己疏失,非我之过,休怪我不肯帮忙了。鸣乾咬牙切齿,暗恨燕贵不已。踏上火烧场,脚脚都是砖瓦,鼻孔中阵阵焦毛臭,地下又潮湿,又泥滑。文锦走不几步,已觉不受用了。猛抬头,见那边黑压压一大堆人,围作个圈儿,不知看些什么?问默士,他们瞧什么东西?默士也不知道,鸣乾说:“这是邬燕记一个学徒,烧杀在里面,怪可惨的。”
文锦听说,疾忙住脚,对鸣乾说:“杜翁你讲什么?可是里面还烧杀人吗?”鸣乾道:“正是。”文锦问死在那里?鸣乾答道:“就在货物一起。”文锦听了,回身不迭,拖了燕贵道:“邬老板我们不看了,那边有死人,怪可怕的。”鸣乾闻言,喜得几乎笑将出来。默士也摸着额角头,一同走下火常文锦悄向默士道:“我看他们既有人烧死在内,谅来也没甚弊病了。”默士答道:“这个自然。人命关天,他们岂肯为银钱小事,伤人一条性命。”文锦点头称是。又道:“如此我们这四十二万银子完全损失了,不过我想烟土一物,原本要烧过之后,方可吸食,现在也不过烧一烧,爬出来仍可卖钱。虽然整的换了散的,若能完全卖光了,说不定还有赚钱。”
默士对文锦微微一笑道:“协理你倒好算计,不过鸦片一物,最要干净,杂入气,便要发瀑,和了鲜血,吸之可以杀人。现经大火之后,这烟土已同泥土溶在一起,难保没有质和入,这还在其次。适才你没听他们讲,货旁边还烧杀一个人吗,焉能无鲜血流过,你若把他卖钱,日后吃杀了人,谁偿命呢?”文锦听说,叹了一口怨气,对默士道:“照你这般讲,四十二万银子一个钱也不值的。”默士点点头。文锦说:“我总有些舍不得。适才我曾派公司中两名出店,到此照料,想必都在近处,你替我唤一个过来。”默士依言,找了一名出店,走到文锦跟前,听他号令。文锦道:“你给我到火烧场上,爬些烧剩的烟土出来,让我看看,可还有用?”
那人领命,跑过去招呼了他的伙伴,同上火场寻土。鸣乾夹脚跟上去问他们,协理命你们何事?出店告诉他,协理要看烧剩烟土。鸣乾笑道:“这烟土烧过了,已和泥土一般,还想到哪里去找?我看你们的协理,真是外行,少停你们随便弄些什么东西,给他去看,只说是烧过性的烟土便了。”出店的答应晓得,走了一段,二人商量说:“烟土烧过了,灰和渣也可觅得的,为甚这位先生说无从寻觅呢?听他话中之意,只怕其中没有烟土在内罢,适才我们都得了他五块点心钱,少停还有饭钱到手,这点儿忙,一定要帮他的了。幸亏这里四周都是土栈,被烧的也不止一家,不如往几家火场上,寻些剩土,多杂些沙泥,拿去搪塞协理,只说都已没用了,就好算数。若照他教我们的法别,将别的物件去哄协理,若被看破,岂不是我们的过失。”
计议定当,依法行事。弄了拳头大一个泥团儿,送给文锦复命。文锦拿在手中,闻闻虽有些烟臭,挖开看看,尽是泥沙,对默士摇摇头说:“果然不出你之所料,一点儿不中用的了。”默士也耸耸肩胛。鸣乾过来问怎么样?文锦把团儿给他观看说:“你看,你的四十二万银子的实货都变了这个东西,将来一点儿用场没有。我们只拿你二千多银子,现在倒要赔你四十二万,真正是大蚀本,造化了你们。”鸣乾带笑道:“我们花这二千多银子,就防这一着,不然银子难道自己不能用,却要有劳你们用吗?”文锦无言,只说你们既有四十二万货被烧在内,现在可有凭据?鸣乾道:“焉能没有凭据,有邬燕记栈簿为凭。而且货由官银行转来,那边也有栈单。便是你们杜默士先生,那天曾到此间,亲眼目睹我们上这三十五箱大土的。”
当下向鸣乾、燕贵二人道一声再会,仍和默士同坐马车回转公司。那时总理钱如海已到写字间,文锦进去见他,口还没开,就大受如海一顿埋怨,说:“老魏,你休得生气,不是我怪你的话,你就是太贪做生意的不好。你想四十二万银子,风火何等重大,当初王先生进来问我的时候,我原晓得独家担承不得的,只恐我一个人拒绝了,给外间人说一句某人做总理,独揽大权,放着协理不问,所以才教他来问你一句,不然,寻常小事,可以答应的,我不是都替你答应下了,也不必再烦劳你咧。可惜你不明白我的意思,轻口答应下了,后来你来告诉我,我说你不该独认的,那时若要转保出去,还来得及,偏偏你执迷不悟,反笑我死守范围,做不开生意。你我都是股东,我也不能强教你不做买卖,现在出了事,一批上便要拿出四十二万银子,你我自然没话说了。不过别的股东,他们岂不要责问我等,何以不转保出去的缘故。幸亏他只保四十二万,我们公司中资本尚能够数,倘使保了四百二十万,也不转给别人,将来失了事,请问你拿什么去赔人家呢?”
文锦听说,面涨通红,低头无语,只是叹气。挨了一阵,始对如海说:“现在我的错已错定了,真所谓后悔莫及,无法可施。适才我同默士商量,他说既出保单,一定要照赔他们,不能缺少的。我想若能挽一个人出来,向他们说情,犹如讲倒账一般,打个折头,少赔些也是好的。况姓杜的从前曾做你伙计,你若能出场去同他讲,一定肯卖你面子。若得打一个六折七折,银子也可省却好几万呢。”如海听说,连连摇头道:“老魏,你越说越弄出外行话来了。保险赔款,怎比得讲倒账。况他们又是完全烧掉的,若只遭些水渍,倒可打一个折头,或者他货少保额多,也可照货赔偿。现在听说他们的货,尚不止此数,保的还是进本,如何再好将他折扣。就是那来头人,从前曾做过我的伙计,奈他也是替人经手的,又不是他自己之货,我也不能放出做东家的势力去压制他,教他也万万吃亏不起。老实说,我经商数十年,能得有今日这点儿小小名气,也很不容易,决决没这张脸对人去进这些无理的话。不但失我自己面子,连公司中的信用也大有关碍。倘被他们传扬开去,将来还有什么人敢来请教我们保险呢!为今之计,外间的赔款数目虽大,也只好硬一硬头皮,拿出去,横竖迟早不能少他们一分一毫的,落得爽爽快快,一刀两段。至于我们内里,股东方面,也须开个茶话会,将此事通知他们,虽然是我等贪做生意之过,但究竟不比得营私作弊,赚了保险费,也是笔笔归公的,有赔款不教公司承认,教谁承认,免不得吃他们几句闲话,那也只好老老面皮咧。这还是条正路,像你适才异想天开,要人家打折头,讲倒账,这种丢脸丢在外间的事,除非你自己去办。好在接头这批生意,也是你的主意。常言一客不烦二主,请你协理先生有始有终,一手到底罢。”
文锦强笑道:“老海,你不必钝我,我原是个粗胚,那里有什么主意。适才同你商量的说话,也实因无可奈何,急出来的急法。既然使不得,作罢就是。但是你出的条程,果然很好,决定照此办法便了,到底你总理资格,言必有中,我这倒霉协理,动不动就弄得鸭屎臭散场,自今以后,我决不敢再出主意,连这断命协理之职,我也决计向股东会提出辞职了。”如海劝他说:“老魏何必如此。常言吃一回亏,学一回乖。这番也是你向来没有经验的缘故,致有此失。现在既然吃过这遭苦,日后只须小心几分就是了。”
文锦垂头丧气,没有言语。如海又把默士唤进写字间,问他日前看货情形,和今日验看火场的现状,默士对答如流,还说前途存栈之货,照市价估算,所值还不止此数。这一来我们固然大大失利,他们也吃亏好多赚头呢。如海点点头道:“这样你去做好一张报告单,并将各处散存的银子,汇齐四十二万存放在一家钱庄上,以便前途到此领赔款时,打庄票给他们。还有登报鸣谢赔款迅速的稿子,也须预先做好。上海大小各报都要登一个月,算一算该多少告白费,也要向他们扣除,不可忘记。此番钱给了他们,日后再要算他们的账,恐他们不肯承认。这是保户一方面的事。还有自己方面,须邀请全体股东,准明天午后到此间开一个茶话会,将这件事报告他们知道,也是罢不得的。不过赔人家银子,尽顾赔出去,不必待股东会通过。因赔款是份所应得之事,信用攸关,不能缺少。股东开会,无非报告一句而已。若有责难,自有我同协理担承,与你们无干。倘使前途来此领保险银子时,你尽顾陪他前来见我,不可留难他们。”
默士诺诺连声。文锦在旁听了,不住点头,心服如海说的话大有决断。到吃饭时候,鸣乾果陪着燕贵和两个方袍大褂的土客人来领赔款,默士遵着如海的命令,毫不留难,直引他们到总理室中相见如海。如海见鸣乾居然带了两个土头土脑的土客人来,不免暗暗好笑。看官们休得纳罕,这两位土客人,也不是真正贩土的客人,乃是邬燕记中一个账房,一位跑街。原来早上文锦同默士二人离开火场之后,鸣乾见燕贵低头叹气,很是可怜,因招呼他同到附近一爿小茶馆内,泡茶坐下,彼此都没吃过早点。鸣乾摸出一角小洋,教堂官卖了几个瓦爿饼,和燕贵同吃。一面吃,一面问他:“这场火不知你一共损失多少?”
燕贵道:“我那有多少损失,店中生财等件,前番已得过你一百元顶价,虽然你答应日后用过了仍旧还我的,不过我拿来也无别用,卖给旧货摊上,至多值十余元罢了。还有两只皮箱,内中值钱的衣服,已有人替我保险着,早寄在高墙头内了。余剩的大都是些粗布衣服,值不到多少钱。所以讲我的损失,原本极微细的。不过我除了这爿店,别处并无住家。当盘了店,就打算回广东的。承蒙你杜先生照顾,许我三十块钱一个月薪俸,我本想挨几个月,多积百十块盘缠回去,不意天不佑人,连这爿店也失火烧了。我现在一身之外,别无长物,连行李都没有带出来。要回广东呢,不得盘费。若说住在上海,没有钱教我容身何处?到今日真应了有家难奔,有国难投这两句古话咧。”说到这里心中一阵难受,连瓦爿饼也吃不下了,双手抱着头,不觉呜呜哭将起来。鸣乾慌忙劝他道:“邬老板休得伤心,这都是天命所遭,无可挽回的。幸亏内中还有我朋友之货,都保着险,他们大老板并不在乎几文钱小费,况这回失事,也是他用的出店阿荣不小心惹出来的祸,等我少停对他去讲,只说你损失了一千银子,还有一众朋友的行李铺盖,被烧在内,也报他一千数目,更有那阿憨烧杀在内,很可怜的,至少也须要抚恤五百两银子。待他领到保险费之后,不妨令他划出二千五百两,提一千两银子派给被难众朋友,还有一千五百两银子都给了你,大约除了办理阿憨丧事用几个钱之外,也足够你回广东盘缠了。”
燕贵喜道:“若能如此,莫说回广东,连到外国也够了。”鸣乾道:“且住,还有一桩事,也非你不行。因当初我那朋友,为这烟土买卖,不甚正当,所以自己不愿意出面,要借你们邬燕记的牌号。从前我也同你谈起过,故而保险单,他自己名下十八万,都写着邬燕记名字,还有两个朋友,各人十二万,一个贾土记,一个黄禾记,也不是本名。现在失了事,这邬燕记名下的赔款当然要你出面去领。还有贾土、黄禾二人,也只可在你店中朋友们中挑选两个,充一充土客人,待领到保险银子之后,每人另谢他一百两银子,想必也有人愿去的了。”
燕贵笑道:“重赏之下,必有勇夫,怎说没人愿去,可惜我不懂化身法,不然我情愿一个人化了三个去,也可多赚他二百两银子呢!这两个假客人,也不必挑选,就教账房老陆,跑街陈先生去便了。因他二人从前曾贩过红土,买卖做得很大。有一次他两个倾家荡产,托轮船水手买了百十斤红土回来,打算发一票大大的洋财,不料事机不密,被有暗下报告关上巡查,登轮搜检,他们藏匿之处,非常秘密,藏在船身铁夹板内,仍被巡查卸下铁板,尽数搜去。幸亏关上认货不认人,没请他们吃外国官司,然而他两份人家,数年心血,都在这一次想发财上想完了,只得到我店中帮忙。有时略带些儿小货,小本经营。因我去年还亏欠他们的薪俸,未曾算清,所以今年仍住宿在我这里。教他们去,倒很可扮得土客人。不过昨夜一场火,他二人的行李自然都已烧了,还有老陆的袍子马褂,也没抢出来。讲到陈先生更是糟了,只穿得一条单裤,早起还是光着膊子,后来蒙隔壁酒馆中王老板,借一件大衣给他穿着,现在倒是一个短打衣裳,一个赤膊大衣,如何装得像有十余万货的大客人呢?”
鸣乾道:“那个容易,此间离衣庄不远,不妨替他二人各买一套袍褂,穿着起来自然像了。”燕贵笑道:“那倒又要你做好事咧。”鸣乾说:“闲话少说,索性劳你的驾,请他们到这里来罢。”燕贵应声出去,将陈陆二人唤进茶馆。鸣乾看他二人满脸满身,都是煤灰,一个赤着双足,一个穿着地袜,仿佛火场中抢火烧木头的朋友一般,形容很可发笑。问他们都没吃过点心,因又教人买了许多烧饼请客,一面命茶房打脸水,给他二人净面。吃烧饼的时候,燕贵将鸣乾要托他二人扮一扮土客人的话,对他们说了。二人那有不愿意之理,塞饱肚皮,鸣乾给他们三十块钱,教他们自去买两套袍褂鞋袜穿着。二人到衣庄上,欲买入时的衣服,算算洋钱不够,只得穿了两套土头土脑的回来,鸣乾却要他们扮得如此,方像土客人,先在茶馆中教了他们几句要紧说话,又令燕贵须说货乃客帮客人所托,并非自己之物,以符适才对答文锦的言语,更可如数要足赔款,不让他们讲着折扣。燕贵一一领教,种种耽搁,直至吃饭时候,方到保险公司。见了如海,如海明知这几位贵客,都是假货,因此也不多问,免露马脚,只摊一摊手,请他们坐了,问过尊姓,就命默士请楼上魏协理下来。
文锦清早起来,未有工夫吃早点心,饿到这时候,肚子内饥荒已闹的不得开交,见默士请他,以为要吃中饭了,兴匆匆跑到楼下,方知不是吃饭,乃是土栈老板讨赔款来了。文锦心中很不受用,对默士说:“怎么他们来得这般性急?”默士笑说:“他们的血本丢了,怎不想马上拿回银子。”文锦道:“但我们血本给他们之后,更向什么人拿回呢?”默士未及回答,已到总理室中。鸣乾见他进来,慌忙对陈、陆二人使个眼色,彼此一齐站起。文锦只当没有看见,走到如海面前,说:“老海,他们来了。你尽给他银子就是,还要唤我则甚?”如海笑道:“我怎好轻易给他们款子,是你原经手,本来应该你接头的,我现在还是越俎代你的劳,你不出场,我也不能出票子的。请问你从前同哪一位接头的?”文锦指指鸣乾说:“就是这个杜老朋友,从前是你的伙计呢。”又对鸣乾扁扁嘴说:“多谢你,作成得我好买卖。”
鸣乾欠伸连称不敢。如海低声对文锦说:“老魏,休得如此,有事放在心上,不可流露在说话间,被客人听了,传出去岂不难听。”文锦闻言,即向沙发上一靠,索兴不开口了。如海反问他:“协理,你看现在这银子,可以付给他们不可以呢?”文锦道:“你说可付,就付给他们便了。”如海答道遵命。又向鸣乾等一班人道:“你们的保险单可曾带来没有?”鸣乾答道:“带来了。”即在套裤管中,摸出一个手巾包,打开取出七张保险单,双手呈上。如海接了,一一过目,然后交文锦看看差不差。文锦那有心思细看,只一阵乱翻,还与如海说:“保险单怎能错呢!”如海见默士在旁边,问他银子端整了没有?默士答道:“尚未。有几笔银行款子,不及划出,必须明天这时候,方能汇齐。”
如海听了,对鸣乾说:“现在我们银子尚未划出,必须明天这时候方能付给你们。这几张保险单必须留在这里,以便销号,我们另给你一张收条,有我同协理签名盖印在上,明儿你只须凭此收条,到账房取银票,不必再到此间,但不知你们可放心得下?或者仍将保险单带回去,明日再带来?不过可要多耽搁些工夫了。”鸣乾笑道:“总理话说哪里,我等已请贵公司保险,岂有不信任贵公司之理。保险单尽可放在这里,有着收条也是一样的。”说罢又对燕贵等一班人说:“各位以为如何?”
众人听他答应,也都说了句很好。如海即在抽屉中,取出一张信笺,草草写今收到邬燕记某号保险单三张,计银十八万两。又贾土记二张,银十二万两。又黄禾记二张,银十二万两。以上保单七张,共银四十二万两,该货已于某日某时完全被焚,由协理魏君及职员杜默士亲出事地点,查验无误,今由本公司照章赔偿,取销保单,凭条向本账房扣清应贴佣金及告白费外,照付即期庄票可也云云。下注富国公司协理魏文锦,自己总理的名字,反填在后面。用过印,递给文锦。文锦见他已用印,自己也只好盖了颗图章。如海命鸣乾收藏好了,经此一番手续,保险公司中饭已开出多时。一个茶房在总理室外面探头探脑,张望了好几回,见他们有着事,不敢开口叫他吃饭。鸣乾见机,站起身说要告辞。燕贵同两位客人也都立了起来。如海道声恕送,鸣乾引他们出了总理室,默士随同出来,私下叮嘱鸣乾说:“我们写字间中,有个姓王的,你也得润他几分油水,不然被他撺掇出旁的枝节来,恐有不妥。”
鸣乾说:“理会得。从前我第一个同他接头,就你不说,我也要谢他的,请你对他预先讲一句便了。”默士点头,自去用饭。鸣乾出了保险公司,对燕贵等三人说:“你们都未用饭,想必肚子饿了。还有几位被难的同事,还在火场旁边,连早点心都没吃,实在可怜得很。现在你们各位行李都已烧了,我的保险银子也未领到,一时不能赔你们的损失,今夜只可对不起你们,权住一天栈房,就在土栈东首,有一家客栈,什么名字我已忘了。还有被难众同事,有家的不妨回家,无家的请你们招呼了住在一起,以便呼应。明天早起,我自己到栈房中找寻你们。这里有二十块洋钱在此,请邬老板带去做房饭费用。我现在还有别事,恕不能奉陪用饭,再会了!”说罢,将几张钞票交给燕贵,自己坐上黄包车,离了众人,径拖进城内。走过自家店门首,也不下车,怕被戴氏看见,又要讨气,心中怀着重事,竟连肚子也不觉得饥饿,一点儿不想吃饭,黄包车直拖到阿荣住的一条弄口停住,鸣乾步行入内,见阿荣家大门开着,走进去直抵客堂,静悄悄不见一人。鸣乾咳嗽一声,惊动阿荣的老母,出来见了鸣乾,仿佛认得,又仿佛不认得,因此不住对他观看说:“贵客找谁?”
鸣乾道:“我来寻你儿子阿荣。”老太听说要寻阿荣,急得两手乱摇说:“没有没有,他不住在家中的。”鸣乾道:“我日前同他约的,怎说不在家中?”老太听是约会,忙问贵客尊姓?鸣乾说姓杜。老太道:“可是药房中的杜老板吗?”鸣乾答道:“正是。”老太说:“啊哟该死,我怎的老昏了。杜先生我好像认得你的,怎么见了面又不认得了。阿荣昨儿不知做些什么,忙到后半夜回来,满头都是汗,满身都是灰,一进门就说累乏了,教我让床给他,直躺到这时候还没有醒。临睡的时候,叮嘱我不论什么人来找他,都要回头说不在家中,除非药房中杜先生亲来,方可唤他。适才我看杜先生不像杜老板,所以没敢告诉你,万望不可见怪。请坐了,我去唤醒他。”
看她跌跌走进里面,不多时阿荣出来,见了鸣乾,笑说:“险得很,昨儿要不是我设法绊住了老枪,不放他喊巡捕,若被救火会早来一刻,只恐一间栈房烧了半间,东西不尴不尬,那就大坏事了。现在保险银子拿到了没有?”鸣乾道:“尚未。大约还有几天耽搁,不过你暂时外间去不得,只可躲在家内。因那老枪为你昨夜不肯帮他喊巡捕之故,报告了捕房,捕房中要捉你重办,所以你现在决决不能出去,租界上更走不得,风声紧的时候,必须避他几天为妙。”阿荣听说,吓得脸也黄了,说话声音发抖道:“他们若到家里来捉我,如何办呢?”鸣乾道:“不妨事。幸亏他们不晓得你住的地方,我也未曾告诉别人。你若能遵我之教,脚步紧些,口头也紧些,少见人,少说话,包你不致坏事。外间有我替你设法运动,十天半月之内,一定可以太平无事了。”
原来鸣乾令燕贵在捕房中一口咬杀阿荣,就为这个用意,恐他太自由了,说话也有不谨慎之处,因此有意教捕房中要拿他重办,好将他吓得不敢出洞,自己便可丢却这方面的心事。可怜阿荣还将他感激万分,临了鸣乾又拿出五十块钱,令阿荣留着零用,隔两天天我再来报告外间消息。还有从前答应你的话儿,待我领到保险银子之后,马上送来给你,请你放心便了。阿荣连声道谢。鸣乾出来,渐觉有些饥饿,本欲回家淘冷饭吃,一想这几天的开销,横竖有老板担承了。他已发了大财,何必替他省俭。因即出城上馆子,点了几色菜,大吃一顿,方回药房。他昨夜既未安歇,今朝又忙了一天。任他精神虽好,身体也未免不支。好在诸事已草草了结,落得适适意意睡他一觉。不意刚合上眼,如海又打电话来唤他前去,所谓父召无诺,君命召不俟驾而行。鸣乾不得不舍却被窝起来,此时心中未免觉得冤苦,暗想忙了几天,无非为别人着力,自己的好处,能得几何?然而东奔西跑,任劳任怨,辛苦着实比别人多吃十倍,日后大利益,眼看别人享受,自己好处只恐连十分之一也不能到手。若能得他十成之一,有四万二千银子,我也心满意足了。只愁没得此数,岂非太不合算。虽然说能者多劳,倘没酬劳的代价,又何苦轻显能为呢。他心中虽道这般想,行动上却并未迟缓,急急赶往新闸,到他钱总理公馆内。如海见了他,一恭到地。鸣乾还礼不迭,惊道:“东翁何必如此!”
如海笑道:“老杜,现在你是我的大恩人了,照我的心思,还得对你叩头,岂止作揖而已。一切全仗大力,难为你居然弄出一对土客人来,实在亏你想的。现在内里的手续,都已完备,银子也划齐了,最好你明儿一早就去,能得银子到手,就可百事不管,故而我教他们打的,也是即期庄票。因我们公司中为着此事,明天午后还得邀请众股东。大开茶话会,设或有人动议,这件事有些可疑,教我将保险银子捺一捺,待调查明白了再付。倘若银子尚未脱手,就不能不照他们所议的行事。现在银子业已付出,势不能向保户要回来的。就使他们责问我因何擅自付银,不等股东议决,我不妨同他们板一板面孔,说:从前全体股东将我推为总理,我自应掌握公司全权。公司的我誉,就是众股东的名誉。我为顾全众股东名誉起见,保户向我索赔款银子,我不能不付给他们,也是我总理份内应得之事。倘使一件件都要经过股东会议决执行,要我这总理何用!借此题目,便可提出辞职,横竖银子到手,公司中本钱已短一大橛,将来他们一定要另外举人管理银钱,财政不在手中,干下去也没趣味,不如趁这机会落台,也好免做失天下的皇帝。倘若仍旧要挽留我的话,我就可当场发表,以后无论何事,必须归我总理全权发落,股东不得过问,能得如此,数十万财政仍在我掌握之中,我又可慢慢的设法将他搬回自己家去,将公共的变作我个人的,方显我老钱手段。”说罢洋洋得意,鸣乾也没口称赞。正是:满腹高才何所用,一门豪富此中来。欲知后事,请阅下文。
歇浦潮(合集6)海上说梦人著