隔了一天,咸时亲到运同家去,托他转谢汪会长先生的厚礼。其实他也不是专诚为着道谢,不过借此为名,好做一个进门题目,免被他亲家误认做借贷而来。又想乘间向运同提起儿子铃荪和他女儿翠姐的婚事,运同若肯通融办理,免却茶礼,彼此也可早了一重心愿。咸时由米店中公毕出来,已有五六点钟光景,运同还未晚膳,却把那只板鸭煮熟,切了一大盆,买六十文烧酒,高跷着腿,独坐在客堂中咬一口鸭,呷一口酒,其乐无比。见咸时来了,倒也十分欢迎,慌忙拖一条凳子,请他坐下,一面高叫翠儿快拿一副杯筷来,这翠儿便是他女儿翠姐,翠姐知道咸时是他未来的阿翁,怎肯抛头露面,送杯筷出去,暗骂爹爹怎的这般糊涂,自己索性躲到房内去了。运同连叫两声,没听得答应,心中已明白女儿的用意,笑说:“怪丫头,还要装什么酸款。”
即忙亲到厨房中,见一只酒杯,一双竹筷,早已现现成成,放在桌上。运同拿到外面,将瓶中的酒满满替咸时斟上一杯,说声:“亲翁请用酒。”咸时见运同忽然待他如此亲热,心中以为一定是因他替晰子办事得力,所以另眼相待,心中十分得意。岂知运同本来酒量很窄,今儿虽吃得浅浅半杯酒,已有七八分醉意。大凡酒醉的人,极喜欢和人家亲热。咸时也不是久惯吃酒的人,那知就里,一时惊喜非常,和运同对酌了一会。运同见桌上一盆鸭,将次吃完,暗说不好,若再这样的闷酒喝将下去,不免还要添菜,这只板鸭,照我预算表上可吃六天,若被他大嚼一顿,岂不要减去我三天粮草,还当了得。于是心生一计,不如同他讲话,料他一张嘴不能作两处用,说了话便不能喝酒吃菜了。忙道:“亲翁近来贵店生意,大约忙得很,到年底分红,一定很得意的。”
咸时摇头道:“事体虽忙,不过生意上并没什么余利。因我们粮食生意,不比别种交易,须跟天时转移。今年内地雨水不足,收成未见畅旺,因此来源稀少,成本亦贵,有一班做米生意的,都喜欢囤积居奇,我们敝东,因粮食关系民命,不忍因一身肥饱,受千万人唾骂,所以随到随出,除例用而外,并未克扣斤两,抬高价目,所以利息很薄,不比一班囤积居奇的,倒反有大利可图呢。”运同道:“这原是极好的好事。那班囤积居奇的,虽然可以赚钱发财,然而老天未必没有眼珠,只消给他们生下一个败家的孽子来,就够他们受用了。”说罢又道:“近来不知铃官学排字可曾赚薪工?待他赚了钱,你也可以享福了。”
咸时叹息道:“说什么薪工,他还不曾满师,每月拿几块钱鞋袜费,还不够往来车钱。幸他自知艰难,来去都拚着两条腿走走,不坐车,省下几文钱来。我们做爹妈的,也不去要他,由他自己用用罢了。所以人家生男育女,在旁人说来,都说什么福气啊,老来有靠啊,岂知一个孩子,自小带至他成人,不知要费多少心思,多少力量,用钱还在其次,长大起来还要他读书上进。老实说,十个孩子中,能好的难得一两个。生子一不学好,非但前半世心血化为流水,而且后半世还要受累无穷。即使真正好,肯赚钱奉养父母,到那时父母年纪都老了,享福能有几时,万不及用心日思日子之多。古人说替儿孙作马牛,这句话可谓一些不错。享福二字,不过无可自慰,聊以解嘲而已。”
运同默然。咸时又道:“讲到我家铃儿,我在他身上,还有一件重大心事未了,便是我虽然替他作主,聘定了你家令媛,现在他两小口儿的年纪,一年大似一年了,常言男大当婚,女大当嫁,这一重公案,不能不为他们早些了却。不过娶亲也不是空口一句话,免不得有许多使费。铃儿尚未赚钱,要他自己拿钱出来讨亲,还不知要隔多少年代。我呢,说也惭愧,没一天不存着这条心,想积几个钱,为小的娶亲之费。无如造化偏偏弄人,越存心积钱,越积不起来,真的教人急杀也是没用。好在目今新法,有一种文明结婚的规矩,不但一切虚浮开销,可以免掉,而且亲戚朋友送了礼,也可不必请他们吃酒,只消发几张参观券,借一处地方结亲,请来宾用茶点,就此摇铃散会。这般办法,最为便宜,不知亲翁赞成不赞成?我那边省去一切开支,你这里也不须费甚妆奁。到那时我叫几部马车,雇一班军乐,前来接新娘文明结婚,说出去也很冠冕,而且又可省下不少闲费,岂不甚好。只消亲翁一答应,我们就可马上择日,成其美事了。”
运同听说,暗道:呵呵,你原来还想讨我这个便宜,我可不能答应。你若因讨不起媳妇,和我商量退去婚约,那倒是我求之不得的事,我只须另招一个有钱的女婿,住在家内,给他些冷的热的,生的熟的,吃坏了一命呜呼,教女儿仿照汪会长女儿的故事,守节终身,我便可享受亡婿的遗产,也好买地皮建造高厅大屋了。心中想着,面上一阵冷笑道:“亲翁的高见,果然很是,不过小弟却不能赞成,也有一层缘故。因文明结婚,乃是维新派中规矩。小弟虽非守旧党,然而素不喜欢这维新一派。便是适才亲翁说的文明结婚,可以将茶点供献亲戚朋友,不必另设酒食。在男家一方面,固然照此办法。但在女家一方面,收了别家的人情,决不能也发一张参观券,请他们略用茶点,摇铃散会之理。在势不能不设酒筵,倘若男女二家款待宾客不同,一般送了贺礼,吃不到喜酒的人,岂不要背后大骂。至于免去妆奁一事,更有许多难处。第一小姐心中不愿意。第二亲戚朋友面上不光辉。这是人生在世第一桩大事,不能不处处顾得周到。所以我还没向你家开口,将来你们行大盘时,必须格外好看,六礼定要全金,代茶极少四百,还有门包上轿等费,也须二百。因我只这一个女儿,在祖宗面前,也要交代得过,焉能草率从事。亲翁如因暂时无钱,不妨过几年再说。横竖小的年纪尚轻,不须急急。倘亲翁嫌我这里过于拘执,必欲文明行事,尽可另谋别法,小弟无不从命。”咸时被他一下大竹杠,打得昏天黑地,底下另谋办法几句话,都没听清,只答应了几个是字,也不敢再多说话,深恐说下去讨出更大的口气,更不得了。又见他既不斟酒,也不添菜,自觉坐着乏味,只得起身告辞说:“亲翁若遇汪先生,拜烦替我代谢他的厚礼。恕我有事,不能登门道谢了。”
运同点头答应。咸时走后,运同唤他妻女出来烧饭。吃饭时,便将咸时来讲,要想不费一钱讨我家翠儿等情,对严氏说了。又道:“他还说得自在,教我也不必费甚妆奁,他自己意欲赖却茶礼,所以我有心敲他一敲,要他全金六礼,四百块钱代茶,二百块门包,看他怎样拿得出。”说罢大笑。严氏道:“那个你也未免说得太多。六礼只须三金三银,也就够了。四百块代茶,却少不得。因我们得了他这笔钱,也不是干没,仍旧要买了嫁妆陪过去的。门包可大可小,那里有什么一定,你怎的要他二百块钱呢?”
运同笑道:“我不过吓吓他罢了。就是门包一文不要,就这三金三银六礼,和四百块钱的代茶,恐他这个穷鬼,今生今世,也罚咒拿不出呢。”
他夫妻二人讲的话,句句都被他女儿翠姐听在耳内。她素知未婚夫家景况艰难。久存忧虑,今闻父母之言,益信男家贫困,难以迎娶。口内不言,心中颇怪父母。既因相好,将自己许配秦家,现在秦家为着家贫,不能迎娶,父母谊属姻戚,礼该竭力帮助。一切浮文使费,在能可省却之处,自应力为节灭,缘何像有深仇夙恨的一般,偏偏故意留难,大言恐吓。就照母亲说的三金三银和四百块茶礼而论,加上一应开销,非七八百金不办。阿翁依人作嫁,那里来此巨款。未婚夫尚未赚钱,要他手中挣起这七八百金来,不知还要隔多少年代。虽然自己并非急于出阁,不过铃荪和她从小相爱,订婚以来,更形亲密。人非草木,谁能无情,自然盼望着早绾同心。今因财力不济,好事中阻,洞房花烛,还遥遥无期。想到此地,不免中怀忧虑,愁上心头。晚饭只吃得浅浅半碗,即已停筷不进。待她父母吃罢饭,帮着收拾碗筷,各色停当,回到房中,在灯下刺了一会绣,又觉这不可告人的隐衷,一一涌上心来。心内一杂他念,手中做的活计,也不期而然的针线错乱,翠姐不敢再做,意欲早些安睡,以驱愁魔,无如愁魔一物,不枉顾则已,既来即安,永不肯舍你他去。翠姐睡在床上,心中仍不能忘怀此事。她把两眼阖得紧紧的,拚命想睡,怎奈越是要睡,越睡不着。只有那栗碌愁肠,在她腹中缠来绕去,仿佛和栗梳妆台上摆的那具自鸣钟滴搭之声比较速率一般。翻来覆去,直到后半夜三点多种,人也因倦极了,才渐渐睡去。次日一早便醒,披衣起来,觉得头上有些昏沉沉,知道为着夜间失眠之故。但在父母面前,仍强作欢笑,不敢露出丝毫倦容,恐被他们见了盘问。午饭托故不吃。运同夫妇因他女儿时常多病,有时整天不进饭食,司空见惯,不以为意,也不疑及她有了心事。翠姐平日饭后,以刺绣为常课。这天她深恐一坐定又惹愁思,故欲做做粗活,排遣忧闷。便把自己和父母换下的衬衫裤还未雇人浣洗的,寻出几件来亲自洗涤。严氏见了说:“你放着罢,何必自己动手呢。”
翠姐答道:“我因换的衣裳不够了,趁空儿自己洗洗,省得雇别人洗,不但花了钱,还不称意呢。”严氏无言。翠姐天性好洁,洗衣格外仔细,一盆衣服,洗到近黑,还没洗完。严氏恐她太辛苦了,忙将她止住,翠姐揩干双手,顿觉浑身骨节,都酸疼起来。严氏道:“如何?我教你不可太劳苦,偏不肯听,现在该知道老人的话不错咧。快回到房里去歇歇罢,少停做好夜饭,我唤你起来吃就是。”翠姐依言。她才走开,外间有个人推门进来。严氏定睛一看,见就是他未婚婿铃荪,手中还拿着一个小小纸包,便道:“铃官,你书坊中公事完了?”苓荪道:“正是。翠妹妹在那里?”严氏道:“她因适才洗衣裳洗的乏了,才往房中休息,你自己进去看她便了。”铃孙本是走惯的,登登登奔到翠姐房中,翠姐横在床上,想起自己满腹心事,竟没个人可以告诉。一般邻家姊妹,年纪和我相仿的,去年适了人。小的一个,听说下月也要出阁。现在他父母帮着他置办嫁衣,何等兴高采烈。自己不知前生有何罪孽,被造物所忌,颠倒至此。一念及此,不禁流泪满面。忽然有个人直冲进房,倒把她吓了一跳。仔细观看,才知是她未婚夫铃荪。她和铃荪素以兄妹称呼,此时恐被他看出面上的泪痕,忙装做倦眼惺忪模样,两手在眼角上一抹,趁势拭去泪痕,一翻身坐起,强作笑容道:“铃哥哥,你吗!我险些儿被你吓了一跳。”说时见铃荪手中拿着一个小小纸包,知道又是买来给她吃的酥糖。铃荪知道翠姐爱吃酥糖,每来必带此物。翠姐见了,暗说:唉,你休这般高兴了,谁还愿意吃什么酥糖,大约你还未知昨儿这件事,倘若知道了,不知要灰心到怎样呢。想到这里,心中一酸,觉得两眼眶中的眼泪,就要流将出来。翠姐恐被铃蒸看见,慌忙仰面含住眼泪,假意说:“阿哟,天色又黄昏了。”
翠姐虽然这般生心,岂知铃荪早已知觉,昨日咸时回家,本因铃荪在旁,不过将自己和运同所讲的语,告诉严氏。及至夜来睡到床上,始把日间运同要求各节,一一对他老婆说了。铃荪本与他们父母前后房住,床背对着床背,中间只得薄薄一层板壁。这夜恰值他未曾睡着,所以他二人的说话,都被他听得明明白白。他自己也不免盘算了一夜,颇以为父亲这件事,干得忒煞鲁莽,不该和丈人亲口谈判,理应教母亲向丈母商量,再向丈母对丈人斟酌,那才容易斗笋。如今事已决裂,别无他法,除非叫翠姐自己向他父母情恳。不过翠姐能否愿意,还未可知。好在自己与她素不回避,不如明儿先去试探试探她的口气,再作道理,故他今儿买了二百文豆酥糖前来,本打算一见面就和她开讲此事,岂知见了翠姐,又觉这件事羞答答的很难启齿,只得换一句话头道:“翠妹妹,适才娘说你洗衣裳辛苦了,当真吗?”
翠姐道:“果然洗了一盆衣裳,有些骨节酸痛。”铃荪敛眉道:“我从没见你洗过衣裳,你为何今儿爱做这个粗活,这个本不配你做的,下回别洗罢。”说着将纸包解开,折散一包酥糖说:“这酥糖是大马路老大房买的,说有香焦在内,滋味很好,妹妹你尝尝罢。”一边说,一边先拿半块自己吃了。翠姐心绪万千,那里还吃得下去,摇摇头说:“你吃罢,我不吃这个。”铃荪惊道:“你为何不吃?莫非因我吃了,你生气么?让我吐掉就是。这半块你非吃了不行。”说着走到痰盂旁边,吐了一阵。翠姐不敢拂铃荪之意,忙说:“我吃我吃。”便在纸包内撮了少许糖,放在口内。又见铃荪呕吐作态,不觉嫣然笑道:“你吐什么?谁生气来?你再吐可真教人生气了。”
铃荪应声不吐,一回头见翠姐笑容未敛,面上两个酒涡儿,深深印入双靥,瓠犀微露,星眼流波,比之画中美人,犹多一重生气。铃荪好不心醉,暗想我不知何日能得与她如愿以偿,料她此时还未知她父亲的野心,倘若告诉了她,不知要怎样的失意,我不可在她欢喜头上,伤她之心,因而隐忍不言。翠姐见他含笑望着自己,心知他正在欢喜,也不敢将消息泄漏,令他失望。两个人各存怜惜之心,牢守秘密,面上都堆着笑容,心中各具一种说不出的苦处,彼此默对多时,铃荪才告辞回去。一日夜盘算的话,始终闷在肚子里,没敢出口。铃荪走后,翠姐想起他待自己的好处,又流泪不已。严氏唤她吃晚饭,她推说豆酥糖吃饱了不吃,其实她只吃得一撮,严氏那里知道。到第二天,翠姐忽然头疼发热,但她终不肯教他父母看出有病,仍强挣起来,帮她娘操作,又把剩下的半盆衣服都洗净了。大凡有病的人,最宜静养,再忌吹风,这是中国医道上的旧话。换了外国医生,可就大不相同。他们说身子不爽,乃因血脉停滞之故,须多作运动,更宜吸收新鲜空气。然而中外体气不同,中国人终以服从中国医生的说话为宜。这天翠姐因操作过劳,洗衣时又在天井中受了风,到夜寒热交作,呻吟不已。严氏恐她旧疾复发,问她可要请个医生吃剂药,翠姐回说无须。不意隔了一天,病势更剧。
翠姐本欲瞒过父母,奈身子不由她做主,竟无力起床。睡了一天,运同夫妇颇为着慌,请医生替她诊脉。但医生的能为,只能治身病,治不了心病,他诊出翠姐感受风邪,用的自然是祛风去邪之药。连服两剂,非但毫无效验,而且病势更为沉重,每天只吃浅浅的一碗薄粥。翠姐自知病重,仍不肯告诉父母。有时问她,总回说比前天好些。不过她自己也未尝不盼望病体早愈,因她还耽心铃荪若来探望,见她病了,不知要怎样忧闷。幸得铃荪一连三天没来,翠姐倒反以不见他为乐。因为见了他,又惹愁闷。但她虽然不见铃荪,然而胸中愁闷,实不曾有一时一刻放怀,所以病状有增无减。初还发寒发热,继以咳嗽终宵。她身躯本来瘦似黄花,此时已比黄花更瘦了。讲到铃荪不来望她,也大有苦衷。他自那天回家之后,颇懊悔自己不该不告诉翠姐,彼此也可商量一个融解之法。若让二老相持不下,终非了局。第二天又一想,仍以不告翠姐为妙,因她素来多愁多病,如若知道此事,不免又要伤怀,故而连自己都不敢到卫家去见她,深恐自己粗心大意,偶不小心,露出了口气。翠姐聪明人,不难揣摩出来,反害她无端耽忧,倒不如少与她见面的为妙。
隔了几天,铃荪闷不可耐,觉得这件事,惟有告诉翠姐才好,因告诉了她,虽不免惹她一时愁闷,但愁闷不过一时,若将婚事早一日解决,便可早一日称心如意。若我自己闷在肚内,一辈子无解决之望,这一腔愁闷,岂不要永挂心头么!故他这天公毕,又兴匆匆向卫家而来。见了严氏,始知翠姐卧病在床,铃荪好不着慌,急急奔到翠姐房中,见她拥被侧卧着,双目紧闭,眼眶深陷,几天没见,面上瘦减许多。铃荪以为她睡着了,站在床前,不声不响,不敢惊醒她。眼望着她面上,心中自忖,她这样子,若到了我家,我便可早晚服侍她,也不致丢她一个人独卧房中。偏偏她父亲从中作梗,争论聘礼,令我两个本能相亲相近的人,无端不能亲近。就是我隔几天来望她一次,也因从小习惯,似乎特别通融。倘若来得太勤,就不免被人笑话。但她病到如此模样,教我一天不来望她,如何放心得下。想到这里,鼻孔中一阵发酸,眼眶内不知不觉,流出两行泪来。翠姐本未睡着,闭目聊以养神,听床前唏嘘作响,徐徐睁开眼来,铃荪急忙拭泪,已是不及。翠姐见铃荪流泪,知道为着自己有病,故而伤心,一时颇感铃荪用情之厚,不禁两泪交流,铃荪肚子里要说的话,见翠姐有病,再也不敢出口,用手帕拭干了眼泪道:“翠妹妹,你几时病的?我实因不曾知道,不然早早来望你了。”
翠姐也在被角上擦去泪痕道:“我没什病,不过伤风咳嗽而已。”说到咳嗽,顿时咯咯呛将起来,挣起身意欲吐痰,铃荪慌忙拿起痰盂,双手捧着,让翠姐吐了一口痰,重复放下。翠姐见铃荪用情周密,心中感激万分,不禁又泪流满面。铃荪此时,才见翠姐流泪,自己虽欲强欢劝慰,无奈欢喜都由心坎上发生,在伤心的时候,任你有千斤大力,也强硬不得。他此时面上虽装作笑容,眼角内早有两颗亮晶晶的水钻,直滚出来,哽咽道:“妹妹,你伤心什么?”翠姐此时本欲将一腔心事告诉他听,令他不必再将深情厚意,用在自己身上,也不必再来这里。因自己虽然爱他,但父母拘执俗见,一时未必能够酬他夙愿,一往深情,等于虚掷,倒不如尽心商业,或能积起钱来,遂了父亲的要求,就可早谐好事。又见铃荪也在伤心,暗想自己因此事忧郁成病,他若得知此事,也竟郁出病来,岂不是自己言语不谨之过。自己一身不打紧,他还有父母靠他吃饭,非同小可,思前顾后,仍然不敢开口,只哽咽着说:“我没伤心,哥哥你倒伤心了。”
铃荪还要安慰她几句说话,但不知该用那几句话安慰她。两个人泪眼相对,半晌无言。忽闻脚声渐近,铃荪知是严氏来了,深恐自己流泪被她看见了嘲笑,随各翠姐告辞道:“妹妹好生将养,我明儿再来看你。”翠姐点点头。铃荪走到房外,果见严氏迎面而来,见了他道:“铃官何不吃了晚饭再走?”铃荪道:“我从书坊中出来,还未回家,恐娘在家中盼望,故须早些回去。”严氏道:“你妹妹有病,明儿你得空再来望望她。”
于是索兴连医生都不请了,以致翠姐缠绵床褥,形消骨立,初还喝碗薄粥,继而但饮粥汤,后来连茶水都不能吃了。她父母虽然着急,还不及铃荪急得利害。不过他心中虽焦急万分,却无人可以告诉。连自己父母面前,也没提及翠姐有病,只背着人流泪而已。翠姐见他来时,每每面带泪痕,心中更添愁闷,深恐铃荪急坏了身子,自己有四天没进茶饭,料难久留人世,还不如劝他早些死了这条心,一心一意,努力前程,将来也可娶一个比我更好的娇妻,共享家庭之乐,何苦心猿意马,恋着我一个垂死之人,害得他灭绝天伦乐趣呢。这天铃荪来时,翠姐一见他,早已涔涔泪下。铃荪见她流泪,也不免泣下沾襟,问道:“妹妹,今天可曾吃些粥汤?”
翠姐摇摇头,忽由被窝中伸出一只瘦得只剩皮骨的手来,像要和铃荪执手。铃荪慌忙接住了她的手道:“妹妹要什么?”翠姐不语,圆睁两只泪眼,望着铃荪,半晌始开口叫了一声哥哥,接着又不做声了。铃荪见光景不佳,心中突突乱跳,问她道:“妹妹可有什么话?”翠姐徐徐叹了一口气道:“哥哥,我和你从小时相识,到现在不是十六年了吗?”铃荪道:“是的。”翠姐道:“我爹娘将我许配与你,大约你晓得的,不知你心中可愿意吗?”铃荪道:“为甚不愿意!我心中委实欢喜得了不得。”翠姐听说,点了一点头道:“唉,你欢喜吗?后来又出了一件事,你可知道?”铃荪问是甚么事?翠姐道:“两月前你爹爹这里来和我爹爹吃酒,你爹爹谈起迎娶的事,我爹爹要他全金六礼。”铃荪闻言,暗吃一惊,不等她说完,便道:“这件事吗,我早知道了,妹妹你难道也知道了吗?”翠姐面上露出惊异之色道:“我为甚不知,哥哥你当真知道的吗?”铃荪道:“当真知道,而且当夜就知道了。”翠姐听说,又叹了一口气,点点头道:“你知道就好了。”说到这里,顿了一顿,忽然问道:“你既已知道,还天天到这里来则甚?”
铃荪被她问住了,半晌才答道:“我是来望妹妹的,妹妹你难道不愿意我来么?”说到这里两眶中的眼泪,不觉直淌出来。翠姐反瞠目若无睹,接着说:“你来也好,不过我现在快死了,你可知道?”铃荪惊道:“妹妹说那里话,你这病,原无大碍,但能静心调养,自然就会好的。”翠姐摇头道:“我不相信,我晓得这是你安慰我的话。但我若真个死了,倒也未为不美。横竖我爹爹不肯好好的把我嫁给你,我死了,也可让你冷却这条心,另外娶一个容容易易齐齐整整的小姐,你自己也可尽心努力,做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出来,教那班平日瞧不起你的人,变过脸来恭维你,我就死在阴间也可瞑目了。还有一句话,你须切记,从前要什么要什么,都是我爹娘的意思,我并没有半点贪心。我死之后,你若能忘了我这一个人的最好,若偶然想起我来,请你终须记得我从小到现在,待你始终一样,从没存过两条心。你若能记得这一桩,我也可含笑九原了。”铃荪听到这里,好似万箭穿心,眶中的眼泪,也和珍珠断钱一般,一颗之后,又是一颗,滔滔直往下流。翠姐也因讲话气急,娇喘不止。铃荪意欲取痰盂给她吐痰,又因一只手执着翠姐的手,未忍抛开。不意翠姐咯出一口血来,向床外一吐,恰吐在铃荪衣襟上。翠姐失声道:“阿哟!”
铃荪见了,连说不妨,即将手巾拭去,灰布夹袍上,已留下桃核大一块鲜红血迹,恰巧被严氏进来看见,说铃官长衫上怎么脏的,可是翠儿又吐血了?脱下来我替你刷一刷罢。铃荪道:“不打紧。我家现有退秽迹的药水呢。”严氏又问翠姐吐了血,喉中可觉血腥?铃荪本欲再安慰翠姐几句说话,因有严氏在旁,不便开口,只可告辞回家。父母见了他衣襟上的血迹,问他从何遭来?铃荪支吾以对。夜间睡在床上,想起翠姐的说话,心中凄苦非常,又流了一夜眼泪。第二天黎明,他正朦胧欲睡的当儿,忽闻有人叩门,他父亲出去开门,隐约听得两个人讲话声音。他父亲说了句:“啊哟!”又道:“昨夜十二点钟,十二点钟死的。”铃荪一闻此言,心中斗的一惊,急忙披衣出来,迎面遇见咸时,铃荪问他适才谁家来人?咸时摇头说:“没有人,不关你事,你再去睡一会罢。”
铃荪听他说话有异,也不答话,拔去门闩,竟自走了出去。咸时叫不住他,只得跟着出来,随在他后面跑。铃荪一气奔到卫家门口,猛听得一阵哭声,吓得他心胆俱裂,三脚两步跑到翠姐房门首,遥见严氏正伏在床上哭泣,床面前还有一堆纸钱灰,余火未媳。铃荪跑得太性急了,脚尖儿刚在门槛上一绊,身子向前栽倒,不知他因跌闷的呢,还因心痛致晕,倒地后顿时不醒人事,惊动里外各人,还有他父亲咸时亦已赶到,众人七手八脚,将他扶起,冲开水,灌药水,竭力施救,乱了一阵,铃荪渐渐醒转。举眼四下看了一看,依然闭目无言。咸时央一个人帮同扶他出来,雇一部黄包车坐了回来。严氏好生着急,夫妻两个扶他进房坐下,竭力劝不必悲伤,自己身子为重。
铃荪老不开口,两眼只望着衣襟上那块血迹出神。咸时夫妇替他解开衣钮,令他好生安睡。铃荪死命搿住,不肯让他父母将有血迹的夹袍脱去。咸时夫妇无奈,只得听他和衣睡倒。自此铃荪如醉如痴,不言不语,哭笑无常,饮食不进,一连数日,把咸时夫妇急得走头无路。运同自他女儿死后,也颇后悔,不该讨价太昂,不然把女儿便宜给了秦家,冲冲喜,或能免过此难,如今弄得人财两失,今生今世,休想再学汪会长的样,靠女儿身上发财了。就那天铃荪到他家晕去情形,他也亲眼目睹,心中未免有些儿怜惜。今闻铃荪病倒,严氏也很记挂,教他亲到秦家探望一次。那时铃荪虽然神志昏迷,但见了运同,不知怎的,忽地圆睁双眼,放出异样光芒,恶狠狠对他钉了一眼,伸出两只手,像要扑他的光景。手还没伸到一半,忽然长叹一声,身子向后一仰,双目就此一瞑不视,一道冤魂,早向离恨天找寻翠姐去了。运同吓得魂不附体,即忙脚底下明白,溜之大吉。咸时夫妇悲痛欲绝,严氏抱怨咸时,不该替汪晰子生出恶主意,谋占梅姓的产业,如今你和卫亲家一个死儿子,一个死女儿,便是眼前报应。咸时后梅无及正是:莫言平地风波苦,应识皇天报应彰。欲知后事,请阅下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