嗣后愈拌愈熟,大有非见不欢之势。吴奶奶有一天要请玉玲珑到她家游玩,玉玲珑情难固却,一口应允。两个人都有包车,一先一后,坐到吴公馆门口,下车进内。吴奶奶当先带路,引玉玲珑穿堂入室,到她卧房里面,让她左榻床上坐下。玉玲珑放眼看吴奶奶房中的陈设,虽不及自己家中富丽,却也精致异常,一式都是红木。她坐的乃是张红木榻床,两面横放着一封粉红花洋布套的鹅绒小枕,居中一只红木套盘,排列全副白铜烟具,摩擦得光可鉴人。还有一管细竹烟枪,口上镶的象牙,已变成紫黑色,可见经过年代也着实不少。玉玲珑初见吴奶奶,已估量她有鸦片烟瘾,至此笑问姊姊每天吸多少烟?吴奶奶微笑说:“我不过吸几筒解闷,并没多大烟瘾。身子好的时候,每天只消四五钱也够了。有时身子不爽,就不免多吸。”
玉玲珑听说,暗想四五钱的烟瘾不可谓小,亏她还说吸着解闷,不知她认真要吸多少。吴奶奶一面唤使女倒茶,一面划火燃着烟灯,带笑问玉玲珑可能吸烟?玉玲珑道:“我虽然不能吸烟,不过家中也备着烟具。老爷虽没烟瘾,遇着高兴头上,也喜欢吸几筒之故。他有时嬲我吸了一筒,我便要整夜头眩,不能安睡,大约我生来没吸烟的福分呢。”
吴奶奶道:“你们既没烟瘾,还以少吸为妙。因我从前也为着逢场作戏,偶然吸几筒,吸上了,至今变作终身之累,遇着看戏太迟,失了瘾,便要头疼脑涨,所以十二点钟敲过,就急着要回来过瘾,好戏往往看不着。有时有客人在家,连招待的工夫都抽不出,先要紧弄这盏烟灯,不免得罪贵客,岂非受这烟的累吗!”玉玲珑道:“那又何妨。烟瘾来时,就火烧到床沿上,也要吸完了,才肯走的。这是吸烟人常态,知道的人,谁也不能怪你。”吴奶奶道:“如此我告罪了。”玉玲珑笑道:“你尽吸罢,难道我还要你招待不成!”
两个人一边讲话,一边吸烟,不知不觉,已坐了一点余钟。玉玲珑起身告辞,临行又把自己的住址告诉她听了,请她闲时到她家玩耍。这原是一句客套,不意吴奶奶第二天就诚诚心心上门拜访,与玉玲珑畅谈多时始走。又赏她家一班下人,每人一块洋钱。玉玲珑深悔昨儿自己大意,没给钱吴家下人,又急急前去候她,补赏下人一块钱。她一去,吴奶奶马上又来回拜。此往彼来,就此成为莫逆。你道吴奶奶因何这般巴结玉玲珑?却也有个缘故。原来这吴奶奶便是前回所叙那个吴四奶奶,她既作弄了裘天敏,此后就不敢再到男堂子,夜夜在月仙舞台看戏。因她心中十分中意君如玉,故而不惜工本的前去看他。可巧如玉与玉玲珑相得正欢,所谓心无二用,成了个落药有意,流水无情。吴奶奶明查暗访,知道如玉现被这样一个人绊着不放,但她与玉玲珑素来面不相识,恰巧这天两个人互通名姓,玉玲珑虽不知吴奶奶底细,吴奶奶却已知玉玲珑根底。她明知情敌当前,却也并不仇视,反曲意逢迎,有心将她巴结,意图就借她身上作一条终南捷径,若得和君如玉吃一餐饭,讲几句话,就死也情愿。玉玲珑那知就里,果被她一拍就上。吴奶奶又不惜小费,竭力笼络他家一班下人,以致玉玲珑阖家上下,没一个不说吴奶奶为人好的。往来既密,玉玲珑渐将自己和君如玉这段事,泄露些口风给她。吴奶奶听了,仍唯唯诺诺,不露声色,也不急着教她介绍和如玉相见。倒是玉玲珑因吴奶奶来时须与如玉避面,仍多不便,自己先要紧替他两个人介绍,见了一次,吴奶奶的心愿,也算遂了一半。但她因有玉玲珑在旁,对着如玉装出十二分正经模样,毫不露分毫轻狂态度,玉玲珑竟当她是个规矩人儿,什么事都不避她,常拖着她和如玉同台吃酒。吴奶奶得步进步,又把希望推广,想撇去玉玲珑,自己和如玉吃一餐饭,好说几句钦慕的话儿。但她虽有这个心愿,在实际上可是万办不到的。因这件事,若被玉玲珑知道,可不要和她过不去么。因此她只能把这念头存在心上,待时而动。这也不在话下。讲到玉玲珑每夜到戏馆中去,常浓装艳抹,珠围翠绕,令见的人目眩心惊,不敢逼视,谁不当她大家眷属。一班急色儿涎垂三尺,癞虾蟆想吃天鹅肉的,更不知凡几。内有个名唤小松的,出身也是富家之子,终日锦衣玉食,无所事事。不免有一班狐群狗党,诱他偷香猎艳,效时下拆白党的行为。小松丰度翩翩,有财有势,自然无往不利。不几年工夫,竟成了窃玉队中一员名将。现在也看上了玉玲珑,常在她包厢左右,转来转去。玉玲珑虽没留意,却被吴奶奶看在眼内,悄悄告诉玉玲珑道:“你看这个穿黄衣裳的少年,他已连在此间看了五天戏,天天站在我们包厢旁边,两眼不住向你张望,此人看来只恐不怀着好意呢!”
玉玲珑闻言,回顾对小松一看,见他丰神俊逸,潇洒出群,不觉暗暗惊羡,面子上仍装作不以为意模样,笑说:“管他呢,我们自己看戏就是。”她口中虽然这般说着,两眼不由她自己做主,又偷着回头向小松望了几眼。吴奶奶是何等人物,早已看出她的意思,微笑向玉玲珑附耳道:“人家诚诚心心的望你,你给他一个不睬,如何对得住人。”玉玲珑笑道:“你想对得住她,就你自己去睬她便了,与我何干!”吴奶奶笑道:“可惜他不是看的我呢。”两个人取着笑,四只眼角都不住射向小松方面。小松初见玉玲珑举动,类似大家,不敢冒昧从事,想下些苦工,转她上手。故虽盘旋在她左右,已有数日,还未敢滥用轻保此时见她二人说说笑笑,眼望着自己,他原是吊膀子的老手,岂有看不出眼上风头之理,不觉惊喜非凡,那敢怠慢,看玉玲珑背后还有空座,即忙一脚跨进去坐下。玉玲珑、吴奶奶二人见小松忽然闯入她们一间包厢内,更吱吱咯咯笑个不住,小松故意啧啧道:“阿哟,看戏有什么好笑呢?累人听唱工也听不清了。”
玉玲珑、吴奶奶二人闻言,不约而同的都回头向小松观看。小松对她们卟哧一笑,笑得二人回头不迭,又忍不住嗤嗤笑将起来。小松见她们如此动作,更拿定其中大有意思,即把身子略向前面弯曲,贴紧玉玲珑背后,低声道:“你们二人笑什么呢?此言一出,玉玲珑、吴奶奶二人势不能再笑,却也不敢和他答话。因戏馆中究竟万目睽睽,不比是秘密所在。若轻易与陌生男子讲了话,岂不被旁人议论,故此反连头也不敢回转去看他。直挨到散戏馆时,始一笑而别。小松那里肯舍,跟他们出了戏馆,看她二人坐上包车,他自己本有汽车,即忙跨上去,教汽车夫让开一旁,自己开车,缓缓跟着她们包车而走。不意那两个包车夫听背后汽车来了,慌忙闪在旁边让路。小松此时势不能不将汽车开过包车的头,过了几步,又即停住,假作机器不灵模样,让包车拖向前去再跟。岂知包车夫听汽车又来了,又即让他朝前。这样你挨我让,一连数次,吴奶奶、玉玲珑二人都知汽车迟缓的用意,齐叱车夫快走,别再让汽车。车夫闻言,都和逃也似的飞跑。小松也紧紧随在他们背后,究竟汽车赶包车,并不费力,那两个包车夫可已跑得满头大汗。今夜因玉玲珑知道吴奶奶喜欢吃面,家中特制着虾仁面请她。两部包车都到白克路刘公馆门首停下。小松汽车跟到此处,认清了门口,也即开去,并不停留。玉玲珑一路笑着进内说:“这人到也希奇,老远跟到我们这里,不知何故?”
吴奶奶笑道:“何消说得,一定是转你的念头了。”玉玲珑笑道:“你休放屁,我看他还是转你的念头呢!”吴奶奶笑道:“多谢你,你就让给我,我也不敢当的。”说时已到里面。玉玲珑问她侍婢老二,面可曾预备了没有?老二回说尚未,我想待你们还有少爷一同回来了再烧呢。玉玲珑道:“你快去预备罢,时候不早了,吴奶奶吃了还要回公馆去呢。少爷不必等他咧。”吴奶奶连说别忙。老二走后,两人又谈起小松。吴奶奶先说:“适才那人,面貌还生得干净,不知姓什么?”玉玲珑道:“你没听得戏馆中有人唤他小宋吗,大约是姓宋了。”吴奶奶道:“不是,我听很像小松,或者是他的名字。”玉玲珑道:“管他小宋小松,你预备吃面便了。”吴奶奶笑道:“吃谁的面?敢是吃你的喜面么?”玉玲珑笑道:“你又来开我的心了。”吴奶奶道:“我倒不想开你的心,很想寻那人一个开心。”
玉玲珑问怎样寻他开心?吴奶奶道:“你看他不是疯了似的跟着你么?我想明儿我们看戏不遇着他便罢,如若遇着他,我们不必到散戏馆时始走,只消看一半戏就可出来,也不要回家,先到大菜馆转一转,看他跟我们不跟我们?如他仍旧跟着我们,我们也不必怕他。因他只一个人,我们有两个人,不怕他吞了我们下去。倘他安安稳稳不做声的最好,如他还要胡言乱语,我们不妨哄他一哄,约他到什么地方相会,临时放他一个生,教他空欢喜几天,岂不有趣。”玉玲珑笑道:“你休惹事遭非咧。面来了,吃面罢!”阿二捧上面盘,玉玲珑相陪吴奶奶吃了半碗,吴奶奶起身告辞。玉玲珑送她到门口,恰巧如玉坐着包车回来,见了笑问吴奶奶因何这般要紧走?吴奶奶回言因已夜深,家中没人,不便耽搁,只好改天再来望你们了。说时,趁玉玲珑不备,向如玉斜飞了一个媚眼,始坐上包车而去。玉玲珑与如玉把臂进内,即唤老二热面,自己又陪他吃了半碗,方始解衣安歇。次日,玉玲珑到戏馆时,吴奶奶早已先到。而且那小松又已坐在她包厢旁边,见玉玲珑来了,那一张嘻皮笑脸,真令人形容不出,玉玲珑很觉好笑。看吴奶奶也笑逐颜开,春风满面,起身让玉玲珑和他并排坐了,倒一杯茶递给他,故意扬声道:“讨厌得很,你为甚不早些来,你不来我险些儿给人家看杀。如今你来了,我也可以交卸咧。”说得玉玲珑笑不可仰。小松在旁听了,也掩口葫芦。吴奶奶很得为意,玉玲珑笑着教他不可多言,休给旁人听见了笑话,吴奶奶方不言语。看了一会戏,吴奶奶忽然说:“今儿的戏不中看得很,我们走罢。”
玉玲珑知道她要实践昨儿那句话,便也并不留难,应声和她离座,一同出了戏馆。小松那肯放松,急急跟随出来,驾汽车赶在她们背后。今儿她二人并不坐车回家,到一家番茶馆门口,即命车夫停下。小松见她们进了番茶馆,心中暗喜,也急随他们进内,一直到楼上,吴奶奶等拣一所空房间进去坐了,小松觉得若挨进她们一房间去,和她们同桌而坐,万一他们不来睬我,或者起身跑开,给西崽见了,岂不难以为情。故而只可在正对她们房间的窗口外面洋台上,摆一张座位,幸亏其时已交春末,很有些不怕冷的人,爱上洋台上吃喝,故也并不别致。里面玉玲珑、吴奶奶二人本来都已吃过晚膳,此时只可点几样樱桃梨、禾花雀等不当饱的菜,敷衍吃着。吴奶奶又厌房间内闷,教西崽开了窗,这样已差不多和小松坐在一房间内。小松好生欢喜,更加挤眉弄眼。玉玲珑暗笑吴奶奶忒会促弄人,既然不预备和她这般这般,就不该将人家引得如此心热。心中想着,正欲教吴奶奶吃完快走,不必再弄把戏。不意吴奶奶放下刀叉,忽然拖玉玲珑同往洋台上面观看野景。玉玲珑随她跨出洋台,可就站在小松身边。小松趁此机会低声说:“这里很冷,你们不怕吗?”吴奶奶笑向玉玲珑道:“希奇得很,皇帝不急,急死了太监。我们没说怕冷,倒要别人代我们怕起来了。”玉玲珑道:“听他放屁!”小松道:“阿哟哟,人家一片好心,你们休要出口伤人呢!”
吴奶奶、玉玲珑二人听说,都格格笑将起来。小松问玉玲珑,少停这里出去,可要再往戏馆?玉玲珑未答,吴奶奶抢着说不去了。小松又问明儿可去?吴奶奶反不接口。玉玲珑见她不答,只可自己回答,说也许去的。要知普天之下,无论什么事,只忌一个破头。设如男女相遇,在未交谈之前,固然是尔为尔,我为我,任你千呼万唤,与我毫不相干。及至有朝讲了一句话之后,见他第二次再有话讲,若不答应他,终似乎心中很有些过意不去的样儿,这就是破头第一句的误事,否则决无这个现象。良家妇女尚且不铭,何况玉玲珑原是堂子出身。起初在吴奶奶面前,恐她见笑,所做作的无非是假正经。现在既明目张胆,和小松讲了话,还存什么顾忌,所以有问必答,密密交谈,颇形亲切。吴奶奶百事不管,只凭着栏杆观看马路上往来车辆,待西崽端菜进来,始招呼玉玲珑一同入内用菜。吃不几口,吴奶奶说要小溲,起身了跑出去,房中只剩玉玲珑一人,小松目不转睛的望着里面,连自己面前放的一盘菜冷了,也没想到动箸。玉玲珑对他一笑,小松趁势中跨进她房间内,就在吴奶奶坐的那张椅子上坐下。玉玲珑并不怪他唐突,只说左右空房间甚多,你为甚不坐里面,反要坐在洋台上挨冻?小松微笑道:“其中有什么作用,我却不便说,请你明白人自己会意就是。”
玉玲珑嗤的一笑,说:“也许有班人生来骨头坚固,不怕冷的。”小松笑道:“照啊,我们男人骨头,自然都是贱的,惟有女人才是金枝玉叶呢!”玉玲珑道:“那也用不着钝,我并没说你骨头贱不贱埃”
小松道:“承你奶奶看得起,我可自以为骨头贱得很呢。”玉玲珑笑道:“那原由你自己,与我并不相干。”小松道:“倘你不厌我下贱,为甚我适才说要到府上拜候,你不许我去呢?”玉玲珑道:“这又是你胡缠了。我家中又不是没有人的,你去了给旁人看见,成何体统!”小松道:“原来府上没有朋友来往的?”玉玲珑道:“朋友往来,另是一种性质,你如何好以此相比。”小松笑道:“哈哈,如此说来,奶奶竟不当我是朋友性质了。请问奶奶究竟当我是什么性质呢?”
玉玲珑被他这句话一问,平白地面上红将起来。自觉无言可答,只得轻叱了放屁二字。小松一笑,正值吴奶奶解罢溲回来。小松慌忙立起身让坐,吴奶奶仍推他坐下,说:“你坐着就是。”一面将大菜盆拖过一旁,自己另换一个座头,目不旁瞬的只顾吃菜。小松既有坐位,便教西崽把洋台上菜搬了进来,和她们同桌而食。吃罢大菜,吴奶奶唤西崽付钞,小松抢着签了字,另订后期而别。第二夜在戏馆中见了面,各装作不相识模样,这也是玉玲珑预先嘱咐的,她恐和小松说了话,被戏台上如玉看见吃醋,故以避熟人眼目为辞,两面不露痕迹。到预先约定这天,玉玲珑又拖着吴奶奶同小松吃大餐。吴奶奶极为知趣,处处有意远避,让他二人好畅所欲言。小松十分感激吴奶奶的好意。无如人心一辈子永不肯满足的,他们几次相会之后,玉玲珑和小松二人的交情更密,虽然吴奶奶处处留心,不碍他们耳目,但他二人终觉这件事的范围,惟能容你我二字,若杂了一个他字,就不免碍手碍脚,渐渐的图谋脱离吴奶奶关系。有时相会,竟瞒着她不让她知道。讲到吴奶奶,醉翁之意,原不在酒。请了她情难回却,不请她落得不往,一个人仍往月仙舞台看戏。
玉玲珑初识小松,本打算和如玉兼收并蓄,无分畛域,不意为日既久,从中居然分出高下,他爱如玉本是爱他面首,现在这小松风度翩翩,实与如玉不相上下,而且家资百万,尤比刘道台富有,如玉不过是一个唱戏的,怎能和他们相提并论。比较之下,觉得小松一个人具有如玉、刘道台二人之长,前遭她既为着如玉,甘心将刘道台割弃。这番为了小松,岂有不愿意将如玉丢弃之理,因此渐和如玉趋于冷淡的地位。在先她约小松,不敢到自己家内,都在外间相会,现在无所顾忌,公然招他来家。家中一班下人,原顺着主人的意旨,见主人得新忘旧,对待如玉日见淡薄,他们上行下效,见了他也阴阳怪气的,不甚理睬。如玉好生纳闷,苦的无处申诉,可以出这口闷气。见吴奶奶倒还依前照旧,夜夜风雨无阻的高坐包厢,看他做戏,便欲将这件事告诉她听听,请她评一评其中的是非曲直。有一夜如玉下台甚早,换了衣裳,即掩在戏房门口,看吴奶奶将面前的金镜粉纸类匣等零星物件收拾好了,似欲动身模样,急忙赶到前台扶梯口,恰和吴奶奶劈面相遇。吴奶奶见了如玉,轻启瓠犀,微微一笑,也不做声,低头便欲下楼。如玉忙说:“奶奶慢走,我有一句话意欲与奶奶谈谈,不知奶奶暂时可有空闲?”
吴奶奶听说,即忙止步,又对如玉笑了一笑,柔声道:“不知少爷有什么话,我原没甚要事,就到你那边公馆中去讲好不好?”如玉摇头道:“那边恐有未便,我们换一处罢。”吴奶奶踟蹰道:“这倒难了,舍你公馆之处,惟有我家,不知少爷可厌我家地方龌龊,可肯去呢?”如玉喜道:“奶奶何必太谦,如蒙奶奶看得我起,许我瞻仰贵府,那有不愿之理。”吴奶奶听罢暗喜,即与如玉一同下楼,坐上包车,如玉也坐车相随,两部车不即不离同到吴公馆。吴奶奶下车,笑向如玉道:“我有一句话,请少爷不可生气。你的包车可否打发他先回去,因恐停在这里不便之故。少停少爷回府时,不妨教我车夫相送。”
如玉连称使得,即命车夫拖了空车先去,自己跟随吴奶奶到她房内。吴奶奶又悄悄叮嘱娘姨,命她守在大门口,说老爷虽不常到这里来,也许有刚巧在这要紧关头上回来的事,你赶快扬声报信,别让他碰见了,惹出祸来。娘姨领命自去。吴奶奶即将下身系的玄色野鸡葛套裙解下,露出水灰色中衣,窄窄金莲,约在四寸半左右,穿一双白洋布袜,紧紧裹着双足,不露一点皱痕。下着玄缎挖嵌妃色丝抢缎的小脚镶鞋,盈盈贴地,仪态万方。上身穿一件墨绿丝绒夹衫,湖色缎带镶边,蜜色素缎夹里,内衬白地红条的细洋布小衫,影白色袖口花边。雪白的手腕上,带着一只湖珠手镯,一只金手表。手指上两只大金刚钻戒指,闪闪发光。真的是油头粉面,宝气珠光,所惜年华略大,额角上隐隐露出几条皱痕,然而秀色撩人,风貌不让少女。如玉往日虽和她见过多次,但都是草草一望,并未细细赏鉴。今番一室相对,房中那盏电灯,又异样光明。吴奶奶亲自动手,倒了一杯茶送到如玉面前,叫一声少爷用茶,说时秋波送睐,媚眼横飞,把如玉引得心头突突乱跳。接了茶,呆呆只是发愣,将自己今夜诚诚心心奔到这里,打算告诉她的偌大说话,一时忘得干干净净,眼望着吴奶奶做声不得。吴奶奶拖过一张凳,贴紧着如玉坐定,娇声说:“少爷,你适才在戏馆中对我说要讲一句话,不知是什么话?现在可以告诉我。”
如玉听了,如梦初觉,即将茶杯放下,把玉玲珑近日十分待他冷淡,连一班下人也非常放势等情,和盘告诉了吴奶奶,并问她可知内中存着什么意思?吴奶奶听了微微一笑,摇摇头说:“我也不知,你大概晓得我已许久不和她在一起了,她近来所作甚事,你还不知,我如何知道。虽然外间有人说她什么什么,但都是捕风捉影之谈,不能当作事实。大约你二人要好太甚,也不免常有气恼。从来夫妻吵闹,一大半为着恩爱上发出来的,你岂不知。至于下人们都是蠢材,他们晓得什么,说话中得罪人,原不能免,何必小题大做,真当那里存什么意见呢!”
如玉摇头道:“这不是要好的吵闹,要好吵闹,或者管男人不许拈花惹草,或者教男人不可浪费钱财,那才是要好的吵闹。现在她见了我,有时睬也不睬,望也不望。问她为何缘故,她便要竖起双眼,寻我的事。虽在极欢喜的时候,见我去了,立时板起面孔,不声不响。待我走时,她又笑逐颜开,欢天喜地。这不是厌恶我却是为何!”说时,叹了口气。如玉接着又说:“奶奶,你方才说什么外间有人讲她什么什么,究竟说她什么呢?”吴奶奶笑道:“那不过一句譬方的话,没有什么意思。你正在不高兴头上,也不必问他了。”
如玉见她吞吞吐吐,知道必是一桩重要的言语,更嬲住吴奶奶盘问。吴奶奶被逼不过,只得正色说:“并非我不肯告诉你,实由你们二人素日情逾夫妇,就是眼前暂有不和,一定没几时就要和好的,我们旁人谁不望你人两口儿和好,兼之我与那边奶奶又是要好姊妹,外间这种不中听的闲话,原用不着告诉你们。现在你既这般问我,我若不告诉你,又恐对你不住,如若告诉了你,恐将来你与她要好的时候,和她谈及此言,又仿佛我背后讲了她的坏话一般,岂不有伤姊妹情分。所以教我也难得很呢!”
如玉见她仍不肯说,又苦苦央求说:“好奶奶,多谢你,告诉了我罢,我并不是要你说她什么。实因听了你一句话头,便觉耳朵痒痒的,不听完,很觉难受,所以求你告诉我,免得我耳朵发痒。听过之后,我决计把他忘了,只不没有听过这句话一般,以后永不放在心上,也决不告诉别人。倘你不信,我还可发一个誓。如我日后不遵今日之言,将你吴奶奶今儿告诉我的话泄漏于人,罚我天诛地灭何如?”吴奶奶听他说到这里,也顾不得再避嫌疑,慌忙用手掩住如玉的口,说:“我不过是一句戏言,你如何认真发誓。现在我愿意告诉你了,你也不许再赌神罚咒。”口中这般说,那一只掩如玉嘴的手,并没放松,而且反把那一只手搭着了如玉的肩膊,一手仍紧紧按住如玉的口不放。如玉非但不能回话,连呼吸也不得自由,心中好生着急,即忙举双手执着吴奶奶的手,用力挣脱。正在难解难分的时候,忽闻娘姨在楼下高声喊叫道:“外面叩门的可是老爷吗”等一等,让我开了火出来开你。”
吴奶奶闻言,不觉一怔,那两只手不知不觉的松了下来。如玉也吃一惊。吴奶奶低低嘱咐他别慌,随我来。一面伸手搀了如玉的手,走到扶梯头上,指点他道:“你由扶梯下去,向右手转弯,那边有个小天井,走过去便是厨房,车夫睡地里面,此时大约尚未安睡,你教他开后门让你出去,到明天饭后三点钟时候,你再到我这里来,我可以把适才和你说的那句话儿通盘告诉你知道。如你明日失我的约,以后我也永远不告诉你了。”说着又用力将如玉的手捏了一捏,始轻轻放下说:“你可记得?”如玉一边走,一边答应说:“知道的,决不失约。”走到楼下,已听得前门开门声间。如玉急急奔入厨房,果见车夫和衣横在板榻上,把车灯中余下的烊烛,点在枕头边小凳上,手中拿着一本小书,口内哼哼的打着江北腔,不知在那里念呢,还是在那里唱。见了如玉,慌忙坐起,他在玉玲珑处已见过如玉多次,本是相熟的,此时他听得前面叩门,知这主人来了,如玉避到他处,便嘻皮笑脸,拍拍自己的板铺说:“少爷请坐。”
吴奶奶连连答应。吴四脱衣上床,不多时已呼呼睡着。吴奶奶唤娘姨端整半夜餐吃了,再吸烟过瘾,又洗脸缠脚,摸了不少时候,差不多将近四点半钟,东天已泛白了,始解衣登床,将吴四自睡梦中惊西,问有什么时候了?他奶奶笑答道:“四点半钟。”
吴四鼻子管中哼了一声,一翻身又沉沉睡去。次日吴四一早便走,吴奶奶直睡到午后两点钟始醒,翻身一看钟上,已有两点钟进分,想起昨儿约君如玉三点钟来家,此时自己还未梳洗,若要细吹细打的打扮起来,只恐加两个钟头尚来不及,故此不敢再恋睡乡滋味,硬着头皮离了被窝,早有服侍她的小丫头端桂圆汤过来,给她喝了,问奶奶现在可要开饭?吴奶奶说饭迟些开不妨,你先给我把梳头的唤上来,我梳了头再用饭。小丫头口中答应,却并不就走,忙着替她端整洗脸漱口的水。吴奶奶急道:“你为甚不真诚,这个我自己来就是。讲到吴奶奶平日在家,最是怕动。就在身旁的东西,也必须使唤他人递在手内,习久成了自然。今儿忽肯亲自倒洗脸开水,可真大出小丫头意料之外,心中颇为纳罕,只得丢下开水壶,自去唤梳头娘姨。这边吴奶奶急急自己倒水洗面漱口方毕,梳头娘姨早已应召上楼,预备一切,拿着梳头马甲给吴奶奶穿上了,一面动手下梳,一面开口说:“奶奶今儿如此急急。大约又要到蕙罗公司买东西去了,前天不是你也这般急急的赶了过去,那边已收了市吗。不过你那天起床时,还比今儿迟一两点钟,所以来不及赶上,今天可是得很呢,。”
吴奶奶道:“你别多噜苏了。口中说了话,手脚免不得慢咧。那天何尝不是被你多讲闲话误的事,现在你快给我梳头,有话少停再讲不迟。”梳头的听说,哈哈一笑道:“这就叫月大不怪怪三十咧。”从此她也不敢多说闲话,急急替吴奶奶梳头。原来妇女梳妆,都有一定次序,吴奶奶梳的是散风凉头,必须先将缚线扎好,盘了上去,用钢针扣住,然后可以抹粉涂脂,画眉点嘴唇的修饰面上,再后便是解缚线,掠鬓脚,修得一根乱头发也不露在外面,方可谓极梳妆之能事。不过吴奶奶别的还不打紧,只有自己一张脸,最关重要。讲到她二十年前的皮色,本和羊脂白玉一般的。无如近年来为几两福寿膏煎熬过甚,以致绝嫩的皮肤,渐渐变了苍老。她怕如玉到来,破她的本来面目,故迫及待,急于梳头。及至娘姨替她盘上发股之后,她自己也手忙脚乱的画眉毛扑粉定当,见如玉还没有闯来,不觉心中大定。一面教梳头娘姨解缚线,手脚放慢些儿不妨,休得毛手毛脚,弄坏了我的头要重梳时可就费事了。梳头娘姨见她忽急忽缓,心中颇为不解。这个闷葫芦,直到后来如玉来了,方才明白。如玉来时,已将三点半钟。吴奶奶预先嘱咐粗做娘姨在门口守候,所以不用叩门。娘姨见了如玉,低声说:“少爷来了吗,请进来罢。”说着让如玉进内,自己闭上大门,也不通报,引着如玉直上扶梯,走到吴奶奶房门口,娘姨撩起门帘,叫声:“少爷走仔细。”
如玉见吴奶奶身穿梳头马甲,当顶心扣着条丝带,在领下打一个结,似前清官场戴大帽的帽扣相仿,一边鬓脚已梳,一边鬓脚还没梳好,雪白一张脸,映着镜子,眉梢眼角,逸采横飞,和眼笑的说:“你来了吗?请这里坐罢。”如玉诺诺称是,走到吴奶奶梳妆台旁边一张凳上坐下。吴奶奶仍放正头,让梳头娘姨替她掠鬓。如玉目不转瞬的看着她。吴奶奶虽然面朝着镜子,却也不时偷眼斜望如玉,有时眼光相触,彼此都各微笑无言。一会儿梳头的将鬓脚掠光,吴奶奶解去顶心扣的丝带,含笑站起,脱下梳头马甲,对如玉说:“你不觉得厌气吗?”如玉笑道:“并不厌气,我最爱看人梳妆。”吴奶奶笑道:“大约你在那边看惯的了。”如玉脸一红道:“那也未必。”吴奶奶大笑道:“说甚未必,常言道水晶帘下看梳头,原是极妙风光,难为你也能领略。”说时小丫头端菜上来,吴奶奶又道:“今儿大约你还没用饭,不嫌粗肴,请在我这里便饭如何?”
如玉道:“此时已近四点,我午膳早吃过了,奶奶请自用罢。”吴奶奶假意哼了一声道:“我知道了,你少爷是要陪那边奶奶用饭的,这是我自己冒昧的不好。”如玉忙道:“并非为此,我委实吃过饭了。不然,陪你奶奶吃饭,我也很愿意。”吴奶奶摇头道:“我不信你的话。你若当真,今儿多少我陪吃些。”如玉恐不答应,惹吴奶奶生气,只得坐下陪她吃了半碗饭。幸得吴奶奶饭量很窄,也只吃得浅半碗饭就饱了。如玉本预备着饭后吴奶奶告诉他昨夜所讲的话儿,不意吴奶奶像忘了一般,始终不同他提起一句反将许多不相干的话和他问答,如玉好生着急。正是:秘事未闻心忐忑,柔怀欲吐话支离。欲知后事,请阅下文。
歇浦潮(合集5)海上说梦人著