岑毓英因在滇多年,故熟习滇事,且以军功发籍,故于战阵攻守,都得些神出鬼没。他知大理的杜文秀,系倚仗马连升做个靠背。马连升驻扎曲靖,那地方却是云南要隘,四面皆山,车洪江贯于西北,南盘江注于东南,部下回民有二三万人之多,而以马姓为大宗,其中大名鼎鼎出色的人员,却推马如龙。这如龙虽然是个回民,却还有点侠气。记得毓英做澄江知府的当儿,马如龙犯法被捕,别的回子,总定罪砍头,独马如龙性情亢爽,气宇不凡,当时毓英便开豁他,所以如龙同岑公有特别感情。此时徐之铭委托毓英独当一面去办理,毓英便亲笔写了一封恳切的书信,叫他前来投效。如龙得信,欲待不来,又辜负岑公的盛意;欲只身归顺,又不能拒绝那族兄连升,左右为难。经不起岑毓英第二封书信又到,并把功牌奖札保用游击的职衔,一起寄去,如龙情无可却,随即赶至省城,面见毓英。
这毓英笼络人才的手段,要算独一无二。这时潘铎身亡,云贵总督,就换了劳崇光,原任云南巡抚徐之铭,因溺职拿问,当又换了贾洪诏,但是姓贾的与劳制军不和,后来又换个刘岳昭,总之一督一抚,不过算云南的摆式,其实督兵的责任,剿回的全权,总在这岑毓英身上。好个岑毓英,任劳任怨,调度有方,用着马如龙做个心腹,不上一年,竟攻破曲靖,那马连升逃往贵州,又与苗民陶新春、陶三春、大红袍混合一气。苗众的巢穴,叫个猪拱箐,地势是万山险恶,急切难破。偏生一时有一时的人才,那剿太平军的战功,当推鲍超等一;剿捻军的战功,当推刘铭传第一;剿新疆回众的战功,当推刘锦棠第一;如今滇黔的战事,大小数十战,猛如狮虎,捷如猱猿,又要算岑公的部将杨玉科了。
那姓杨的却是云南丽江人,瘴雾蛮烟,自幼领受,箐崖藤峡,随地扳援,练就铁骨铜筋,生成豹头环眼。岑公征曲靖的当儿,玉科争先陷阵,已由目兵保举到都司,这一回攻打猪拱箐,姓杨的却难从陡壁悬崖,缒引着二三百名精健壮汉,从猪拱箐背后抄来。兵法说得好,出其不意,攻其无备。一班回苗,方负嵎自喜,哪知飞将军从天而下,陶新春、三春相顾失色,马连升亦惊惶不定,独有大红袍找着两口钢刀,上前抵敌。这时杨玉科有进无退,左手持的蛇矛,右手握的长刀,奋起神威,同大红袍战不了三合,已一矛结果大红袍的性命。那马连升、陶新春、三春,瞧着大红袍失势,三个人早一起上前,还有些苗兵回兵,呐喊助力,不消说得,上来的二三百名精健壮汉,分头去厮杀一班苗兵回兵。杨玉科以一人力战三将,一枝蛇矛,一口长刀,飞舞起来,仿佛似生龙活虎。那马连升左腿带伤,先自跑了;陶新春见势头不对,也就跳出圈子;独有陶三春仗着有些蛮力,使动一根镔铁大棍,七横八竖地乱打,这没有解数的家伙,岂是杨玉尹的对手,战到七八个回合,陶三春手中大棍,略松一松,又被玉科的长刀砍来,躲闪不及,陶三春也就身首异处。姓杨的得了这场战胜,同来的二三百名壮汉,无不以一当百,呼声动天,逢人便杀,不问是苗是回,总送入鬼门关那条去路。说也奇怪,这猪拱箐上本有二三万个回众,不消片刻,杀得人影全无,你道是什么缘故,原来陶新春同着马连升,已带领些战败回众,逃窜下山,径奔那海马姑去了。
不谈回众远扬,单讲杨玉科在猪拱箐,把回众囤积的粮草,并存储的财帛,一概搜括过来,然后轰轰烈烈,放着一把火,把一座山寨,烧得地坍土平,这才率众下山,却好岑营大队人马,也就到了。玉科见着岑毓英、马如龙,忙将上项事情细述一遍,毓英不由得将大拇指一翘说:“云阶,你是第一等好汉。
”这时马如龙却有些没趣,大凡争胜的心,不拘何人,总是有的,忙说:“猪拱箐固然险恶,然而比之海马姑,还算不得。
那海马姑有座红岩山,高峰插天,下临南盘江,江水急流,行人上去,只有一线鸟道,如果有人扼守着山口,任是干军万马,插翅难飞。今日云阶攻破猪拱箐,便算战功第一,如其攻破海马姑,岂不是还在第一之上吗?”
杨玉科正在自鸣得意,不料马如龙冷言淡语,早激动他的英雄性气,也就冷笑着说:“战功第一不第一,那倒不甚轻重,但那海马姑并不是海外仙山,天上灵境,有一条路,总有一个人走,我这次倒要试试我个腿劲。”
毓英忙说:“支阶,你可不必赌气,我们还要相机而行。
我想这次进攻海马姑,却用着马如龙在山前诱战,你仍抄出红岩尖的后面,惟恐合掌文章,怕敌人有了准备。”
玉科沉吟一会说:“那敌人准备一定有的,但他有他的关门计,我有我的跳墙法,待到临时,不才自有理会。”
当下计议已定,毓英便派马如龙带领一万大兵,从海马姑迸发,离山十里,放炮安营。马连升同陶新春据守海马姑,却与苗民首领张项七伙合一气,那张项七对着马连升说:“现在督兵的马如龙,不是你弟兄吗,你何不前去把他勾结得来,一者做我们的臂助,二者解散大营的团体,这种计划,行是不行?
”连升连连摇头,说了几个不行:“如今他已入了大教,同我便成敌国,我固不想找他,他也休想诱我。”
正说之间,山下的苗兵,早拾得一枝箭,箭头上还扎着一封书信,跑来递给连升。连升拆开一瞧,哈哈地笑了两声,忙转递与张项七。陶新春趁势也赶过来,同阅这信。原来不是别话,便是马如龙来招致连升,劝其早早投降,不失提镇的位置。张项七同陶新春齐声笑说:“恭喜!马兄有了这大大机遇了。”
马连升登时把眼睛一翻,急着赌咒说:“我要睬他,我便是猪狗养的!”
张项七、陶新春也就作急说:“我们一伙儿,不过开个玩笑,马兄倒认起真来。”
连升再狡猾不过,忙说:“这如龙既来诱我,我们何不前去赚他。”
张陶二位忙问计将安出,连升说:“由我前去诈降,你俩可领着大兵,我好在那里里应外合。”
三人计划已定,连升赶写一封诈降书信,也扎在箭头上射将过去。
俗说此奸彼诈,这连升约降,固藏着阴谋,那如龙劝降,亦未尝不怀有诡计。到得第三天,马连升骑匹马,带领三四十个健壮,暗暗怀着利器,赶去见着如龙。如龙瞧连升到了,装出那握手欢迎、亲亲热热的样子,当下取出功牌奖札,留他在营歇宿,其实派人软禁住他。到得二更天气,忽然营外一声胡哨,张项七同陶新春厮杀过来,如龙原有着准备,彼此乒乒乓乓,噼噼啪啪,打个不止。打了一个更次,彼此没有个胜负,忽然红岩尖上,发出一道火光,一片山崩地裂的声音,好不害怕。奇了,这种怪现象,恶声浪,是从哪里来的?原来在日间连升诈降的当儿,杨玉科已做了手脚,预备几只小船,装载二百名壮士,多携带绳索长钉,趁流水划到红岸山脚下。时已傍晚,那陡壁悬崖,离寓披披的枯藤倒挂,好个杨玉科,捷如猿猴,首先爬藤上去,带着许多绳索,一节一节的仿佛挂着云梯,山有多高,这云梯便有多长。天气是黑魆魆的,加着枯藤断葛,棘刺很多,大家带些火亮,灵活的,一步套一步,已升入云端,手脚稍松的,早一个咕咚,跌入水晶宫里,游流的不知去向。
除玉科以外,共计是二百名壮士,及爬上山尖,滚跌的已不知多少。好在山顶上的回众住地,多半没人在内,因为张项七、陶新春下山厮杀,所以海马姑的部众,十去八九。人生在世,总要得个福运,比如福运不透,中途便出了岔枝,时来运来,那就化险为夷,变祸为福,今夜杨玉科冒险登峰,毫无阻隔,岂非是福星照命吗?所以征滇的战功,始终推他第一。
话休絮聒,杨玉科上得红岩尖,略定喘息,计点人数,却剩了一百二十多人。时已三鼓,登时一声呐喊,放火的放火,开刀的开刀,山顶上总有点留守,也经不起这一阵厮杀,有的被他裹胁了,一起冲下山来。这时张项七、陶新春无家可入,无路可归,前面是马如龙奋起神威,鼓打得通通的,号吹得呜呜的,枪弹击射,好似飞蝗;后面杨玉科由半空中起个霹雳,这一场两路夹攻,又在黑夜之中,真算得翻江倒海,地坍天崩。
可怜一个陶新春,凑手不及,被杨玉科盖顶一刀,身子一闪,跌下马来,活活地被玉科擒捉过去。张项七见势头不对,只好领着人众,齐喊愿降。马如龙听着回众投降,忙令张项七解甲卸装,然后同杨玉科会合一起,收拾兵队回营,急忙升帐。叫人绑缚马连升过来严讯。到底马连升是个硬汉,他瞧着事机败露,早拔出佩刀,自刎送命。三个部众首领,算是自刎的刎了,被捉的捉了,生降的降了。捷报到了大营,岑毓英好不欢喜,连夜做了奏折,将克复猪拱箐及大破海马姑一总叙了,自然是推杨玉科战功第+,马如龙次之,其余出力的人员,也便夹叙在内。不消一两个月,朝廷复旨已到,实授岑毓英做云贵总督,杨玉平、马如龙升任总兵,一律赏穿黄马褂。
这次嘉奖,杨马两位很为得劲,所有云贵叛回叛苗,闻着岑毓英的威名,无不望风归附。独有大理的杜文秀,仗着手下有两名骁将,一个叫做杨荣,一个叫做蔡廷栋,还勾结腾越总镇苏开先,拥兵约有十万。姓杜的死到临头,还不知觉,还自称云南王,在大理府起盖了宫殿,称孤道寡。日前听说猪拱箐失利,陶三春、大红袍被杀,还不介意,后来听说海马姑又是失守,马连升、张项七、陶新春均不知下落,才大大的吃惊,说:“这海马姑称做铁桶江山,如何也会被敌人占了?不好,我这云南王还做不成,大理的城池还保不住呢?”
转是杨荣、蔡廷栋齐说:“我王不必长他人志气,灭自己威风。那岑毓英是不曾杀到这里,如果他有胆子前来,任是三头六臂的杨玉科,铜筋铁骨的马如龙,哼哼,有了我们两个,怕的是要杀得他片甲不回呢。”
文秀说:“我也知道这大理是云南的险要,右倚点苍,左环洱海。现在洱海里面,已练着水师,点苍山一带已一处处扎着营盘,我个意思是要烦杨卿督率水路兵丁,蔡卿督率陆路人马,我自家扼守这坚城,三方面结为犄角之势,为计划对是不对?”
杨蔡两个齐说:“我们就是如此办法。”
当下文秀就加封杨荣做洱王,蔡廷栋做苍王,亲赐尚方宝剑,分头向水陆路督军不提。
原来杜文秀也是个烟色之徒,性喜抽两口鸦片,后宫妇女,着实不少。娶妻马氏,算是马连升的族妹,生下三个儿子,还未成人。文秀既是称王,那妻子自是王妃,儿子自是王子了。
最宠爱的一个回女,叫做杨阿鸾,一个苗女,叫做苗凤妹,终日价颠鸾倒凤,屋里称孤,同那太平天国的洪秀全困守金陵,也差仿不多。那洪秀全是酒色淘融,英雄气短,这杜文秀又是烟色两亏,消磨日月,试问这种人还能够成得正果吗!这日正在后宫,同杨阿鸾、苗凤妹纠缠,猛然的有个戈什哈过来说:“王爷,不好了!”
文秀忙问何事,答说:“那岑大帅已是杀来了!”
文秀急得没法,只得连抽几口鸦片,烟瘾过足,忙走至银銮殿点兵调将,派两个活舅子,一叫杨金,一叫苗旺,各带五千令飞虎兵,做杨荣、蔡廷栋的策应,自家又卸去王服,换了戎装,戴一顶九道金边、回回进宝的高帽子,骑一匹桃花骏马,出外巡城。
不谈杜文秀分别点兵。布置已定,单讲这岑毓英领了大队的人马,仍用杨玉科、马如龙做着左右先锋。那马如龙进攻东路,沿着洱海,却遇洱王杨荣拦阻进行,彼此开战,一时未分胜负;杨玉科进攻西路,却好苍王蔡廷栋,从点苍山杀下,两阵对圆,彼此乒乓噼啪,先放过一起枪弹,枪弹之后。杨玉科早领着马队冲去。讲到打仗一层,全凭着胆泼,全凭着气壮,姓杨的仿佛生龙,骑匹快马,又好似活虎,后面随着扳藤附葛的一班壮士,又是矫若猿猴,登高山如履平地。这一起冲杀,把那点苍山一节一节的营盘,直踹得稀糊烂,蔡廷栋在前没命地狂奔,杨玉科在后没命地追赶,看看逼近,却好转过山弯,来了苗旺支救兵,这活舅子不知高低,抡起一柄大砍刀,劈面砍来,玉科眼尖手快,右手用刀格开,左手斜刺着一枝蛇矛,苗旺哪里躲闪得及,一矛早刺落马下,五千个飞虎兵相顾错愕。
好个杨玉科高声嚷说:“汝等快快投降,免其一死。”
大家一声呐喊,一个个早跪地求降。这时玉科部下的兵队,已黑压压地到来,玉科忙派二三十个壮士,押着新降的兵在前冲打头阵,自家仍领着马步全队,一路直向大理进发。
单讲蔡廷栋得着苗旺,挡了一阵,自家却飞也似地跑进城门,一头撞着杜文秀,说:“不好!那杨玉科已是到跟前了。我们且闭紧城门,快快安设着地雷火炮!”
诸位,这地雷火炮,是西洋防守的利器,如何云南这里,倒会得风气之先呢?
要晓得回民用的地雷,也不过空棺满装着火药,安个导线,等得敌军将近,燃放起来,便炸裂得山摇地动,要讲这种物事,也是背城一战,厉害不过。说时迟,那时快,当着城门冲衢,已埋放着大大的地雷。
不提这里布置已定,单讲杨玉科的大队,已逼近城门,原派押队的二三十个壮士,奋着猛力,石块齐施,偏偏两扇城门,被一班壮士撞开,外边人一拥而进,才至夹城,那地雷猛然发作。这一种大声,比霹雳要加上百倍,靠拢在十丈以内,早已被砖石打得粉骨碎身,倘是在夹城之中,还有个不轰为肉酱的吗?诸位必疑猜杨玉科已卷入浩劫,尸骨无踪了,要晓得玉科在杀掉苗旺的时会,早已把新降的飞虎兵,派在头队,由二三十个壮士冲锋,此时炸死的全是飞虎兵及那冲门的壮士。一大段的城墙,及一座城门楼子,已是崩倒,凸凹得如乱山一般。
玉科再猛勇不过,跳下坐骑,把手一招,竟率领些将弁兵士,冲杀进去。记得这年是光绪元年九月,大理城破,蔡廷栋还领着些回兵,同玉科巷战。这一场恶杀,尸首是堆积如山,鲜血汩汩的成河。蔡廷栋力竭声嘶,知斗不过,开了东门溜走;那杜文秀跑入内宫,找到一个鸦片烟盒子,咕嘟嘟吃了几口,已是肠腹迸裂,登时送命这里文秀服毒自尽,那里玉科已带领大兵,扑入回宫,见一个捆一个,见一双绑一双,什么王妃马氏,王子杜琦、杜琮、杜琉和那杨阿鸾、苗凤妹,都用绳索捆扎。不消半日。岑毓英的大队人马,已威威武武地入城,一面出榜安民,飞章报捷,休兵三日,毓英又向玉科说:“我们大兵是从西路杀入的,那东路战事,不知如何,还得你去会剿才好。”
杨玉科不敢怠慢,当下又点齐队伍,杀奔东路。
原来洱王杨荣,同那活舅子杨金,并力抵挡马如龙,不能取胜,却好蔡廷栋又从城里窜来,二杨得了臂助,回兵颇增长精神,一日数战,如龙只好后却。大凡打仗的事体,是得步进步,如龙正在招架不来,却好杨玉科的援兵已到。姓杨的先声夺人,回兵中瞧见他的旗,早已心惊胆落,未及交锋,蔡廷栋早落荒逃走。姓蔡的走了,杨荣接着奔逃,只有杨金凑手不及,却被马如龙一刀杀了。此时如龙玉科合兵一起,先把洱海些水师招降过来,二人整队入城,谒见岑帅。毓英说:“现在滇黔用兵,可算大功告成,惟有一个杨荣,一个蔡廷栋,刻下逃走,恐防仍有后患。”
杨玉科忙说:“料这两个贼囚,不过是逃往腾城,同那苏开先混合一起,事不宜迟,还是由我带兵去剿灭这股余匪。”
毓英笑说:“这事却非你不可。”
当下玉科又点齐二万人马,在那从征猪拱箐、海马姑一班壮士中,选了丁槐做个先锋,徐联魁、刘映丰做个左右翼,一路浩浩荡蔼,开往腾越。
讲这战阵的事情,无非是攻城陷垒,斩将搴旗,前几回的战功,都算奇中出奇,经在下声叙得淋漓尽致。这次腾越之役,彼此交锋,却由丁槐阵斩了苏开先,徐联魁、刘映丰包抄着,杨荣、蔡廷栋两个首领,见势头不对,也就下马请降。玉科既克复了腾越,一面布告安民,一面用个红旗报捷,飞报岑帅。
这个时候,已是光绪二年的四月,毓英因这回苗起事一律肃清,这才洋洋洒洒叙了个大功告成的折子,所有克复猪拱箐、海马姑、大理、腾越,一概战功,都推着杨玉科第一,其次才数到马如龙,再次才到丁槐、徐联魁、刘映丰。不日朝廷旨下,加岑毓英为太子少保,世袭一等轻车都尉,杨玉科升任提督,也世袭一等轻车都尉,马如龙以下,叙功晋秩有差;回民首领杜文秀家小,一律枭首示众,事前投降的回众,暂免刑诛。
诸位,清朝的政局,到得光绪初年,才算是外患平靖,残破河山,居然规复,飘摇风雨,幸免危亡。然而剥极则复生,泰交则否至,自古无外患必有内忧,好容易太平军荡平,捻军荡平,陕甘回民、滇黔回民起事,又同时荡平,什么曾国藩呀,李鸿章呀,左宗棠呀,岑毓英呀,不过替爱新觉罗,做一辈子走狗,造就出个女主专制的朝局罢了。现在是外魔消除,在下又要讲到内魔的势力逐渐膨胀。内魔的主脑,是那拉氏,只因要发展她的魔力,连亲生个皇帝儿子,都视同陌路,自家的媳妇,都逼上死路,眼前抱个光绪帝,也不过是假亲假热,做她垂帘的幌子。这种狐埋狐搰哪能瞒得过天下臣民?但是世界的人,巧滑的多,憨直的少,外官混着些功名,内官贪着些富贵,便是见解得到,也就寒蝉仗马,结舌不言。偏偏有个呆头肉脑的穷御史,姓吴,名叫可读,他想起同治帝无后,现今光绪帝以偏支入继大统,将来光绪帝子以传子,孙以传孙,反把个中兴令主,血统中断,思了又思,想了又想,竟引经据典的,做了一大篇为同治帝争继皇储的折子。他并不递入朝堂,拿定主张,买了一口薄皮棺材,抬到马伸桥旁边一座山神庙。这庙靠近同治帝的惠陵,庙中有个周姓道士,见吴可读这般作怪,急忙拦阻,哪知他已吞下生烟,衣冠穿得整齐,一霎已眼闭脚直。
道士慌了,当即鸣保报官,地方官前来相验,搜出身旁一封遗折,打开一看,是一篇惊神泣鬼的文章,何敢怠慢,因他是位现任御史,当即谒见都宪。什么叫做都宪?就是左都御史罢了。
那左都御史宝鋆,因吴可读死得可怜,便把这遗折递到军机处。
这军机处来的奏折,两宫都要过目的,那慈安见了,不无涕泪交流,想起当日会议,原要过继溥伦,做同治帝的皇嗣,无如慈禧不肯,现在公理所在,这吴御史倒是敢作敢言的忠臣呢。
慈禧的思想,不无透过一层,她以为吴可读说受了恭王指使,即非恭王指使,必然也是载淇一党:“哼哼,这些玩意,何能瞒我!姓吴的今日是死了,如若活着,不给他充发黑龙江,也不能算我的手段!”
继而一想:“我且不即声张,且将他的折子,交与廷臣会议,探一探大家心里,考一考满汉人才。”
诸位,要晓得这些作为,总是慈禧的惯技。其时朝臣,油滑的一派,总是含糊其词,独有宝廷、张之洞,依着可读的意思,透切发明。慈禧暗骂:“这两个腐儒,也会同我掉弄笔墨!”
忙切切实实下道懿旨:前于同治十三年十二月初五日降旨:俟嗣皇帝生有皇子,即承继大行皇帝为嗣。原以将来继续有人,可慰天下臣民之望,第我朝圣圣相承,皆未明定储位,彝训昭垂,允宜万世遵守,是以前降谕旨,未将继统一节宣示,具有深意。吴可读所请颁定大统之归,实与本朝家法不合。皇帝受穆宗毅皇帝付托之重,将来诞生皇子,自能慎选元良,继承统绪,其继大统者为穆宗毅皇帝嗣子,守祖宗之成宪,示天下以无私,皇帝自必能善体此意也。
慈禧这道懿旨一下,会议些臣工,也没有甚班驳,那死鬼吴可读,白白地葬送了一条性命,遗言埋棺在惠陵左右,自是照办。但是他今日这个折子,不曾发生效力,到得二十年后,却还有大大影响,这且不表。
单讲慈禧发付了这一回事,却早猜疑到恭王身上,因猜疑恭王,又很不开味慈安。偏偏光绪帝畏惧慈禧之严,而乐于慈安之宽,起初慈禧带他在身边,只是愁苦,百般哄骗,总不开味,后来慈安抱去,有玩有笑,倒还母子相依,因此慈禧又忌慈安,日日同李莲英计划,总想拔去眼钉,好让她一手遮天,演唱那金轮则天的戏句。这时荣禄同李莲英,已结为死党,什么慧妃懿妃,是慈禧喜悦的,总联络一气,哥哥姊姊,分外投情,不女不男,暗中偷摸。慈禧是明知故昧,一来风花雪月,聊以娱情,二来舞唱哼歌,本为惯技,说不尽风流艳史,谈不完宫禁私情。春去春来,莺莺燕燕,花开花落,雨雨云云,人羡慕荣仲华玉叶金枝,好一位皇亲国戚!在下还妒忌他偷尝禁脔,享不尽艳福温柔!合当有事,这时荣禄午后进宫,恰恰老佛爷躺在炕床打盹,左右站着李莲英和那懿妃。只见莲英望懿妃挤一挤眼,低低说声:“你瞧外面谁来!”
懿妃再轻狂不过,忙将身子一扭,一眼瞧见荣禄,不由得笑靥微开;手里拿条洒花汗巾子,将一张樱桃小口抿住,两只高底鞋子下,仿佛滑滑地踏了香油,赶出内间,同荣禄打个照面。不料老佛爷咳嗽起来,岂不是天不做美吗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