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七回 庆生辰群奸献谄 捷锦宁犹子封公
栖惬一枝,饮唯满腹,功名到手当知足。虎头何必定封侯,望尘车马多如簇。风里哀蝉,雨馀残玉,暗尘蛛网迷华屋。得来富贵总何如,回头一笑寒山绿。
--右调《水龙吟》
常言道富贵如空花,只是那痴愚之人,必欲擅之一身,必欲居之一家,今日侯,明日公,今日围犀,明日横玉,每一宴会,金紫满庭,真个是荣华全盛了。只是古来能有几个郭令公终保富贵?其余不过弄得像百花熳烂,只有凋谢而已。华堂宴会倏变而为芳草牛羊,绮席笙歌倏变而为闹风莺燕。闲云舒展,锦帐开也;衰扬欹邪,美人舞也;绿苔凝砌,陈鼎彝也;黄菊满篱,列珍异也。野篠折棘,依稀列当日之宾朋;蔓草荒湾,何处问当年之痴主?人犹是贪婪不休,真是可笑。
话说魏忠贤遍布内臣,威加刑戮,这些畏威的畏威,附势的势。把四方的珍奇异宝,只除人世所无的,那一件不搜求来,讨他个欢喜。到了三月晦日,却是他六十岁诞日。各省直的内臣,及与他有一脉的官员,都差心腹人各处采访,道某家有好玉带,某家有好古董,某家织得好缎疋,某家打得好金银器皿,都发银置造,写成异常阿谀奉承的禀启,差心腹先期送进。其余各抚按司道府州县官,也只得随常备些尺头银两。各省镇总兵参游,都各备些金银、酒器、缎疋、差人解进。才到得三月初旬,只见就也有庆贺的了。先是侯巴巴,他到私宅相贺,这个筵席非同小可,不但竭尽了海错山珍,亦且准备了御府奇馔。
陆穷林莽永穷川,何止何曾食万钱。
只见那席上用的也不是寻常金银之物,是些白玉壶、红玛瑙盘、西洋玻璃盏、五彩奇玉杯斝,更有目所未见,耳所未闻的,真是绝妙的器皿。
黄金凿落玻璃觞,玛瑙为盘二尺强。
更有玉精来异域,杯传五色夺霞光。
不但他器皿精奇,只见他垫地也都是回文万字的锦褥,又有瞒天帐,幔顶上万寿字样,四围都是牡丹芍药各样名花,那些棹围椅褥,也无非是些长春图、松柏长春图、鹿鹤图,真好一付庆寿的帷幕。
芙蓉绣褥似生时,锦绮流苏傲紫丝。
斜日照屏烘白玉,暗风摇薄动珍珠。
不一会奏动起一部音乐来,初时便也是些箫管弦子,后来唱一套,吹一套,更有那银筝玉瑟,提琴四□玉缭绕之音,直可使醉者醒,醒者醉。真个是:
纤纤玉手缓调筝,依约来传天上声。
更促扬眉歌楚调,顿教狂客醉钗横。
这都他席上罗列的富贵,正不曾说着那一班宾客,这宾客中也有女客,也有男客,却便是一家儿的人。或像杨国忠姊妹,真因贵妃封了娘娘夫人,做了丞相的一般。
金凤裁冠佩纫霞,已惊秦(豸虎)骑如花。
更饶几个杨丞相,袍绕绯龙玉带斜。
此时侯巴巴是主,来到魏忠贤宅,却又是宾。当时与席不过侯魏两家子姓,几个干儿,那一个不横犀佩玉,侯巴巴亲擎玉盏,先为忠贤上了寿,以后各各就坐,直饮到宫漏欲传,晚钟初动,大家沽醉而散。次日魏忠贤亲往致谢,其后这些侄儿,两个掌家,李、刘二心腹,田、崔等这一干干儿子,无不循序置酒称祝,一连这几吋,真得个:
共把酒杯浮岁月,不教几务易飞觞。
到了本日,圣上宣赐他金花二枝、彩段八疋、羊酒。各宫妃子各以珠穿成福寿字,及金银八宝织金彩妆、福寿喜字、段疋相赠。各宫嫔御都各制的缀珠云履与忠贤叩头。二十四监局、忠勇营,除掌印有名号的,各自送礼。其余内相各自成队,浇造灌香的大寿烛,叩头。早间先是两掌家李刘二人叩拜,次后田、崔等一起干儿子俱行八拜礼。摆列的寿礼,都是金玉百福寿炉、金玉百福寿杯、金八仙、玉寿星、秦汉款识鼎彝、唐宋名人寿意、金镶玉带、五彩蟒衣、珠履玉绦,无色不备,进酒的又自有珍珠穿成果盒,金玉镂就酒壶,毛睛祖母绿夜光珠镶嵌就八宝杯斝,只见排列得古的苍翠夺目,时的黄白交辉,彩缯夺天孙之机杼,珍异极鬼神之运输。谩说道石崇豪富,直须轻鮹室殷繁,真把一个魏忠贤宅子摆得海龙王宝藏一般。这里潮也似一起拜不了,又一起来叩头。外边贺寿的官员又到了,先是阁下,忠贤出来见,也只一揖一茶,收了礼单。次后大九卿,也一揖,留茶,收帖。以后文官小九卿、国子监,翰林院、詹事府、各科各道、各部属司经局、行人司、中书科、顺天府、宛平大兴二县,该帖的收帖,该手本的留手本。至于上林院监、钦天监、太医院、兵马司,这些只好捱来上个名儿罢了。武官各公、侯、伯也相见留茶。后边五军都督府、锦衣卫、戚畹、五军神枢、神机各营副将,俱各止收手本。又有那朝天宫道士、西山、五台山和尚,都送诞龄文疏,也都收了。其外文官止有李太常、吴太仆、田武选、倪御史,武官东厂杨掌刑、孙掌刑,锦农卫许指挥、崔指挥,是决要见的,直捱到后见了,拜送私礼,也都止留一茶。尚有人不相见,要送私礼,要那掌家开报,好不诈钱,好不苦哩。才作得这个揖,忠贤早已困倦,分付道:“田大哥、崔二哥留著,咱这里有面,有那外省直送礼的,叫掌家造册来,咱闲时瞧罢。”这番才收外边的礼。先是各处省直边镇巡抚、巡按,次后两司、各府、各奉差部属官,这遭各边镇总兵、副总兵、参将、游击、都司,这些上礼的怕失上了册,好不用钱。内中有相关的,也收几件,也免得个意思。这些没要紧来送的,用了盘缠使费,帖子不得一个,止讨得一张批回去,却也扫兴。他独自睡醒时自与这干吃酒去了。忙忙一月有余,只理论得一个自己生日,不曾论及朝事。不料边报倏已接至。
先是奴酋以天启六年八月身死。忠贤便道:“他身死,必竟诸于争立,必竟各为部伍,自相屠杀。”故上年九月曾差下两个喇嘛僧,叫袁巡抚差人伴送他到沈阳,只说袁巡抚去与哈赤上纸作吊,看他虚实,可剿则剿,可招则招。袁巡抚只得差下守备傅以昭等伴送,十月十九才至沈阳。不知李永芳佟养性,已扶立第四子为主,大事已定,止做得一番交际。此处送与绸绫各四疋。彼答貂皮二十、舍利孙皮八、玄狐皮二、人参百斤回报。后边他来答礼,故示可招之意,缓我提防。我这里袁巡抚却是有谋,便一面大修城守,议开屯田。毕竟奴酋按兵不来挑战,却乘隙往袭朝鲜,连破义州、昌州,直抵王京,先杀得他那边要自顾不暇,还敢出兵袭他腹背?随又六王子寇铁山,大王子寇云从岛,又牵住了毛总兵,使不在肘腋来攻。如今方发些兵渡三岔河来。这边了哨守堡的,即便举起烽火,报入锦州、广宁、山海,这边即便塘报入京。
守锦州的是纪太监,平日自恃有勇,部下兵精,听得这入犯消息,道:“锦州是他攻关要路。”慌得与兵部讨饷讨教,无日没有奏章。不知城郭自袁巡抚修筑后,却也坚固;人心自袁巡抚破虏来,却也镇定;兵士自袁巡抚训策来,都也振作。看看不怕奴酋了,督师、提督、巡抚,又有牌着小堡军民俱收敛入大堡。锦州、宁远附近军民屯牧的,都暂行入城,听其深入。只有锦、宁二城,多与火药,以备施放西洋火炮。两城各增重兵,附近添驻游兵,以逸待劳。那边这些鞑子,曾因广宁之败,知得袁巡抚威名,又晓得两洋铳利害,又不是大队如广宁之寇有十八万人,又知这边已作准备,只来锦、宁两处掠些收不及的牛羊驴马,杀死几个走不动的疲老,烧毁几间草舍,骚扰了几日,却自回兵。锦宁城内也便各处发兵追袭,也得五十余颗首级。
纪太监题个本道献俘锦州事,便做大捷报闻,叙至六百余人。这些官都随声附和:这边题本道奴锋已挫事,那边道奴锐已挫事,又这边道元臣殚心制胜事,那边道元臣殚心为国事,没一个不归功厂臣。魏忠贤正在里边张张惶惶,这边调兵,那边发饷,那边事已定久了。那几个太监不晓得自己不谙兵势,这等撩乱,倒怪袁巡抚持重镇定,说他坐视怠缓。袁巡抚便也上疏乞终制。这边已有人上本,道袁将狡谋当惩事。魏忠贤便就票旨道:“近日宁锦危急,实赖厂臣调度有方,以致奇功。说得是袁崇焕暮气难鼓,物议滋多,准引疾求去。”此时魏忠贤已议了进爵国公,其余关着兵字的都议荫袭,倒把袁巡抚逐回。其时蒿恼了一个兵部尚书,姓霍名维华。他在里边持公,力陈道:“袁巡抚功在徙薪,倒连官也致仕去了。这一班因人成事的,倒得厚荫。愿将自己的荫让他以鼓边臣之气。”这明明是借自己来愧悟那些人,不知越激了忠贤,反将袁巡抚前次的荫都夺去,逐之回籍,可惜这袁巡抚呵:
身躬介胄固封疆,山斗威名播白狼。
苦战阵云消羽扇,奇谋边月唱沙囊。
帐罗死士金应尽,内有权奸志怎偿。
一黜已甘酬不职,愧无余策赎榆桑。
有功如袁抚的反行逐去,他这边一个魏良卿不过一个牧豕奴,今日肃宁伯,明日进封侯,却又借他人血战之功,进封宁国公,准与世袭。一面请公爵的禄米,却传旨道:“自有辽事以来,厂臣毁家抒国,士饱其粟,马饱其刍,禄米例宜从优,岁支禄米二千五百石。”又因请田土,传旨道:“积著塞垣。劳推堂构,所择宁国公庄田一千顷,并前七千顷,后三百顷,共二千顷,俱着各州县起解转给。”又因请第宅,传旨:“厂臣内管殿庭,外靖边塞,奇勋种种。爵为上公,第宅宜优。除给过一万九千两外,再给三万五千二百八十五两七分,以示优礼元臣至意。”不知这个国公之爵,是酬勋笃底的部位,我朝也没多几个。中山黔宁之辅我太祖,张英国、朱成国之佐我成祖,何等血战功勋,才得开国。其他六王之中,如常怀远、邓定远、汤灵壁,止得侯封。运筹帷幄之刘诚意,终于伯爵。一阉奴犹子乃得麟玉,今日陪伯班明日与侯伍,终缨九曲之缨俨然国公,岂不令世胄愤杀?就中却又把自己私人,并崔呈秀汲引的,俱借□□□,或公卿署司事,即超任侍郎,止于郎官。亦借功升卿贰,不半载俱令二品握权。这也是太监生性,只抱得个自喜的孩儿,只是别人的富贵,却又要去害他,别人的亲戚,却又要去锄他。即如一中宫母后之尊,不得庇其父,直弄得他几乎刑辱及身,讨得罢职回去,也便千欢万喜。你道是如何权要:
须知富贵是搏沙,却笑奸雄据一家。
今日肃宁城外望,一庭芳草绿鸣蛙。
毕竟忠贤因甚事端谋害戚畹,仔细缘由,且听下回分解。
生辰极富贵之奇,蔑以加矣。有闲史中载:有道人击鼓而撞寿筵,忠贤怒而缚之。其绳杻随即寸寸堕地,道人不见。此于极盛时,妙在点缀虚无之景。然何异董卓之笑哭道人,秦桧之风魔和尚?不免落套。此传多本之《邸报》及宦客传说,大约止传信不敢传讹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