诗曰:
相逢岂是画眉人,甥馆居然入幕宾。
花烛已谐期白首,洞房惊笑尽红裙。
话说此时因点选宫女,婚娶如麻之际。故虽布政娶媳,解元毕姻,也只草草。这正叫做“荒亲”。况秋遴又装了病,所以件件尽从简。径等得花轿到门,秋遴权拜了花烛,便迎入洞房。秋遴假装欲呕之状。伴娘笑道:“大相公想是辛苦了。今已夜深,二位请安置罢,待老身来铺床叠被。”秋遴见说,忙将伴娘推出房门道:“不劳老妈费心,我已着侍女们铺叠好了的。我心中不耐烦,老妈请自便。”说毕闭上房门,伴娘笑道:“俄做了一生一世的伴娘,从不曾见这拉新相公如此性急,想是打熬得苦了的。”一头说,一头笑着了下楼去,不提。秋遵见伴娘去远,随亦出房下楼。
且说娇绡,在洞房花烛之下,偷眼看秋遴,果然一表非俗。私心喜悦,又见他恭恭敬敬,至至诚诚的头也不抬,后见将伴娘打发出房,少顷连秋遴也拽上房门而去,还认做有甚事情,去去就来。不期候至半夜,竟不见进房,心下狐疑不定,正欲起身先睡,忽闻床内呻吟道:“好醉也。”娇绡吓得心头乱跳,大叫“有贼”。奈洞房与内屋相隔一园,连叫数声,并无人应。时儒珍醉卧初醒,闻叫有贼,忙跳起身来,挣开睡眼看时,满房灯烛辉煌,又见碧窗绮户,锦帐金钩,比日间酒楼,大不相同,认做还是梦中。把眼睛擦了两擦,再定睛一看,只见叫有贼的,却是位风冠霞帔,好像西施歌舞般佳人,在房乱叫乱走。儒珍见这光景,心下亦自着急,因也叫道;“我乃王儒珍,日间与友人饮酒至醉,不知怎的睡在这里,并不是贼,娘子何人?乞指引学生出路。”
娇绡闻“王儒珍”三字,吃了一惊,再立定仔细一看,认得是旧年花园内所见之人。心下十分骇异,便道:“你既是王儒珍相公,却为何在这里?可认得我么?”儒珍见说,将娇绡仔细认了一认道:“你可是蔡小姐身畔的娇绡姐么?这里是甚地方?你却这般打扮在此?”娇绡道:“这是陈秋遴的卧房,王相公焉得到此?实为奇事,难道是梦里么?”儒珍见说是秋遴卧房,不觉。忿恚道:“原来是这兽心的住室,想你因从嫁而来,可与我致意小姐,说我王某虽暂落薄,未必终穷。却忍心如此甘作不情人、文官阁之言安在耶?”
娇绡见说,心下想道:“他不思量自责,反罪小姐不情,如今先哄他一哄,看他怎么。”因泣道:“小姐为你已尽节于钱塘江水。老爷无奈,遣娇绡代嫁来此,所以这般打扮,你倒还说他不情,宁不使贞魂负屈于九泉之下乎?”儒珍道:“这倒是我害了他了,但何不预为之计,直待临期就死,你这话莫要不真?”娇绡道:“怎么不真?老爷因怪你科场失意,遂另许婚陈宅。小姐初闻此事,便欲尽节。是娇绡等再三劝慰,所以少缓须臾,欲视王相公之行止何如耳。不谓竟靡然不振,使小姐抱恨深闺,又值点选之事,陈宅催妆甚急,可怜小姐无计可施,遂于昨夜三更逃出,投江而死。”儒珍见说,悲忿交集,因顿足道:“小姐若死,我岂独生?但此祸皆起于秋遴,恨不手刃此贼,以报小姐贞魂,而泄我愤。”
娇绡见儒珍被哄得涕泪交流,义气激发,心中也十分感动。奉欲说明小姐不死,逃出在舅氏家中,又恐儒珍不谨,倘于人前泄淆,岂不祸起萧墙,前功尽废。因而欲言又止,只问道;“王相公既切齿秋遴,却怎么倒醉卧于此?殊令人不解。”儒珍定神想了想道:“我记得日间同一好友,向酒家豪饮,醉卧酒楼。不知怎么却到这里?但既系秋遴洞房,为何秋遴不见,莫非是甚毒计么?我此刻中心如焚,亦何暇测度他,惟愿上天怜悯,倘小姐不死,或尚耽搁何方,我今当及早追寻,希图遇着也。”
当下便开门欲走,不料却是反锁着的,儒珍益发疑惧。即便推开楼窗,也不管高低,从空跳下,却是园中,周围一望,俱系土墙。寻着园门,又是关锁的,无路可出,只得从太湖石上,爬至墙头,扳着外面一枝垂柳,轻轻的挂下。只见残月晓星照地,路上却还好走。固有娇绡之言,一径来钱塘江口寻觅,却那里见些踪影。时已天明,眼见得是无处跟寻,只得对江大恸一场,凄然而返。家中自设位供奉,正是:
己遂浮萍归大海,肯留踪迹在人间。
却说娇绡见儒珍忿然跳宙而去,心中好不疑疑惑惑。坐到天明,听得侍女们在外叫门,娇绡在内应道:“房门是反馈的。”那侍女们方才晓得,心下也不知何故。只得复身转去,与老爷夫人说知。
坤化见报,便同夫人来到花园楼上,果见房门锁着,忙唤:“秋遴在内么?”不期连叫数声,不见答应。正在狐疑,只见秋遴从楼下走上来,笑嘻嘻的双膝跪下道:“孩儿不孝,因欲周全好友之夙好,致使大人费心,望恕孩儿之罪。”坤化道:“周全那个好友?什么夙好?却要我为父的费心。汝且起来,慢慢与我明言。”秋遴方站起来,将上项事情心迹备细诉说了一遍。坤化道:“原来如此,亦是汝之少年义侠,但也该先与我说明才是,怎么连我为父的都瞒着?”秋遴道:“若先禀明,恐防大人不许,是以隐忍此事,惟苏紫宸一人知之。”陈夫人道:“吾儿为朋友作事,似这般周密,真乃书上也载得去的义气了。”坤化道:“但既儒珍在内,怎的不闻声息?”秋遴便开进房门去时,却只见有娇绡一人,因忙问:“儒兄何在?”娇绡在房内听了秋遴这—席话,心下慷然明白,十分感激。今见问起儒珍,便离坐而言道:“蒙大相公一片热肠,奈事不凑巧,竟有负云天高谊。”秋遴道:“丘嫂为何这等称呼?莫非你不是蔡小姐么?”娇绡道:“贱妾实非小姐,乃小姐之侍女娇绡也,我小姐义不另嫁,于前夜瞒过家老爷,逃匿舅氏处。妾昨宵亦曾告知王相公,故即跳窗追访去矣。”秋遴见说,不胜羡异。坤化却发怒道:“事虽如此,但蔡老太觉小觑了我,怎便把个侍女嫁作我家媳妇。”秋遴道:“大人且请息怒,此乃小姐守节而逃,我家催装又急,蔡翁一时计穷势迫,无可奈何,故将侍女代嫁前来,须不是他本心。”陈夫人笑道:“蔡翁虽是搪塞我们,我却想那小姐,倒还未必似这位侍女的美貌埋。”
秋遴道:“为今之计,娇绡姐你可归去,告你老爷知道,说我原只为王相公,要成全他姻事之意,今可速接小姐回家,仍与王相公成婚,倘再嫌鄙他寒素,多方推托时,我就把那图赖婚姻,用贱充良的情节鸣诸当道,那时悔之晚矣。况王相公日下虽然贫困,安见便无发达之时,却作此不义之事,为名教中罪人,是何算计?”娇绡唯唯受命。秋遴便分咐叫乘小轿,抬他回家去了,不提。
且说秋遴,遂打发娇绡出门,只见紫宸自外而入,开口便问:“昨宵之事如何?”秋遴遭:“不要说起,小弟之计虽成,儒兄的事竟仍然未能停妥。不知吾兄因何事故,却直至此刻才来?”紫宸道;“弟因舍妹毕姻,是以稽迟爽约,但兄计既成,儒兄之事,怎未停妥起来。”秋遴即将前事,并娇绡之言,备细说了一遍。紫宸道:“原来有此一段奇情,但蔡小姐既在舅家,仍可与儒兄作合,有甚难调处?况者蔡把婢女充嫁宦门,已犯法律,怕他不言听计从于我?”秋遴道:“弟亦是此意,适才打发娇绡去时,已令寄语蔡老矣。但儒兄终未明小弟之心,必得吾兄向彼道达一番为幸。”紫宸道:“这个自然。弟因家叔奉命钦取入京,即日相随离任,所以忙促之甚。今为朋友之事,只得暂缓留此。”秋遴道:“恭喜令叔得蒙荣召,但儒兄之事,自须吾兄在此,方为有兴。虽会试之行伊迩,且完此良朋心愿,然后就道未晚也。”紫宸道:“小弟亦是此心。”正是:
且迟行色皇都道,为毕同人种玉缘。
且按下苏、陈谈论,再表其志,一时没法,将娇绡代嫁,心中担着一把干系,次早起身,正欲再着人去探听若兰消息,忽觅娇绡乘小轿而归,心头老大吃了一惊,忙问:“何故便归?莫非事露了么?”娇绡即将前后事情,细细说了一遍道:“还说老爷若再嫌王相公贫穷,推托不即成婚时,就要告老爷把娇绡假扮小姐,希图赖婚之罪哩。”其志见说,惊得吐舌顿足道:“不想弄出这样一段话柄来,我那时原想秋遴和儒珍相交至厚,怎么也来夺彼之姻?谁知别有深心,我却反为所算。但如今据小姐那封书上,已自投江而死,叫我把甚么来归与王家。这真是桩费周折的事了。”娇绡笑道:“老爷也不必烦恼。老爷果肯把小姐仍嫁王门时,包在娇绡身上,有一位小姐便了。”其志遭:“看你话中有眼,莫非小姐不曾死,逃在那里么?”娇绡道:“小姐虽不曾死,只是他那烈性,断不肯另嫁他人的,现在逃匿塘栖舅老爷家中,前日那封书所言,不过要杜绝老爷念头的意思。”其志见说,省悟道:“怪道与红渠同去。我昨日原疑其死是假,今果不出我之所料,但我这番举动,本是一片婆心,万不得已而为之,由今看起来,他不但把死来欺诳我,倒还要抱怨我,我又何苦如此,错用心机,徒然自己受不美之名,今既在舅老爷处,当速接他回来,完了那闺中之愿,免致陈宅放刁也。”娇绡道:“这个须要同娇绡去,方接得回采,不然时,小姐如何肯信?”其志点头称善。便分咐老管蔡义,叫同娇绡去接小姐。
不须欢喜不须愁,须晓由天莫苦求。
万事总然随分好,何曾众水见西流。
话说蔡若兰似这等各处寻访不着,你道却在何处?原来自那夜同了红渠,出得自己园门,早闻樵楼四鼓,心忙步急的转了几个弯曲,已近西湖,四顾悄然,寂无人声,惟见青山隐隐,白水潺潺,残月半钩,疏星几点。若兰不觉凄然而悲,悚然而惧,回顾红渠道:“茫茫宇宙之大,何不能容一若兰,而致凄凉惊恐若此耶?”红渠笑道:“非宇宙不能容小姐,乃小姐不能容宇宙耳。不然总在宇宙之内,何急凄凉惊恐于此日之宇宙?”若兰长叹道:“理原如此,念我生长闺门,那识关河艰阻。今所为奔走偷生,无过欲守节义之重,乃历此黯淡穷途,安能无造命不辰之憾乎?”
说话之间,又走了里余,忽闻钟声佛号,出自松阴。若兰走得两足酸疼,挣了一身的大汗。因向红渠道:“实是走不得了,更兼饥渴异常,前面想是什么寺院,且暂去息足,问有便茶借口吃了再行。”红渠道:“此刻还是五更天气,那有便茶,只怕山门尚未开哩。”两个再走几步,只见寺门开着,趁那月光之下,抬头去看匾额上字,金书着“净慈禅寺”。若兰道:“原来是净寺前了,此乃宋时古刹,胜迹极多,不想今夜凄凉中到此。”
当下,红渠扶着小姐,走进山门,来至大殿。只见灯火煌煌,梵音历历。正在观望欲入,忽殿内走出几个长衣大帽的人来,大喝道:“半夜三更,在此张头探脑,思量要偷甚东西么?”若兰被这一喝,吓个倒退,已是心惊胆战,那里还说得话出,毕竟红渠胆大,向前道:“休褥乱道,眼睛也不生,这是我家相公,偶尔游玩,从此经过,意欲借杯茶吃,岂是做贼的么?”那入冷笑道:“分明是贼,倒说什么相公,若说游玩,须是日里出来,那有黑夜游玩的。”又一个道:“看他小年纪,衣冠济楚,不像是贼,待他去罢。”那人道:“你还不省得,做歹人的,越要外貌装饰,假做斯文之态,方没人疑忌。如今拿去见者爷,包你招出是贼来。”说罢竟要伸手来扯若兰,惊羞得若兰几何哭将起来。红渠上前大喝道:“不得无礼,拿贼拿赃,难道夜里行路的就是个赃不成。”
两下正在争闹,只贝殿内传问道:“老爷叫问是什么人?可带进去见老爷、”红渠只得同了小姐,入来见那官长,原来就是钱塘县苏诚斋,为因荐度祖宗,建七昼夜道场,该是次早圆满,故亲临参佛。那些长衣大帽,都是随从夫人小姐来的管家。当下跪禀道:“小的们拿得两个窃贼在此,请老爷发落。”诚斋抬头一看,见是个年少书生,体度闲稚,知并非赃,因喝骂众家人道:“一位斯文相公,怎么不问好歹,乱去冲犯。”诚斋便叫看坐。若兰无奈,只得作揖告坐。诚斋笑问道:“台兄府居何处?尊姓大名?有何公务夤夜来此,致受小人之辱,倒是本县失照察了。”若兰见问,方知是个知县,但觉十分羞涩,涨得满面通红。低头只不做声。红渠恐露马脚,忙接口造一个谎道:“家相公姓蔡名兰,祖籍原是杭州,今移居富阳,因许下天竺香愿,故来杭城,借宿饭店,起黑早到天竺去。不期太早了些,走到这里巳觉劳渴,意欲少憩,不知老爷在此,有失回避,但家相公自幼不曾出门,今见老爷威严之下,想是羞涩了,故不能答应,还望老爷原恕。”诚斋道:“原来如此,但此去天竺尚远,天又还早,若不弃嫌,便饭再行何如?”若兰见要留饭,忙起身告辞。奈诚斋再三相留,只得坐下。
你道诚斋为何这等一见如故,殷勤留饭?原来亦因点选一事,正苦女儿馨如乏配,难免举报之例,今忽巧遇若兰,年貌恰与馨如仿佛,深遂相攸之意,有招坦腹之心,故恳恳留住。
须臾之间,素斋陈设。诚斋笑道:“菜羹疏食,非所以娱宾,兹不过途路之间,聊伸鄙意,幸勿见责。”若兰低声谢道:“素昧平生,过蒙老父母大人厚赐,何以克当?”诚斋道:“足下才美天授,相逢令人心醉,采芹泮水不问可知,但未识曾谐种玉之缚否?”若兰见问,一时随口答道:“晚生不才,幸列宫墙,但未授室。”
诚斋见说,正中下怀,因不胜其喜,哈哈大笑道:“真可谓萍水相逢,天假良缘矣,本县有一弱息,虽无咏雪之才,颇为文淑,未赋檩梅之句,待字闺中,兹遇足下英俊之才,愿结姻好,幸勿推却。”若兰见要把女儿招他为婿,心下又着急又好笑,忙答道:“极蒙老父母垂爱,安敢有违,但念樗栎之材,岂可辱令闺爱作席人妇耶?况晚生尚有父母在家,何得自主?是陷晚生于不孝之罪矣,望加详察。”诚斋笑道:“虽圣人垂训如此,然亦有行权之道,足下万勿过辞,反为不雅。”若兰道:“仰承宠招甥馆,宁不乐附乔松,然婚姻大事,从无不告而娶。且亦必得央媒恳妁,少致柯言,因而问名纳彩,方为合礼,岂可草草一言,遂谐秦晋耶?”诚斋道:“我非不知婚姻之礼,而甘蹈自献之羞。实因时下有点选一事,至为紧急,若足下必得归告令尊,再要遣媒说合,又再问名纳彩,往返之间,不下旬日,则小女已为宫中之人矣,如何而可,今且依本县主见,从权合卺,再修书遣告令尊,倘有罪足下之处,不妨尽推在本县身上,何如?”
若兰见回复不脱,苦苦缠住,十分着急,杏脸涨红,良久不语。红渠接口道:“荷蒙老爷一团美意,家相公本不当固辞,但萍踪偶值客途之中,实多末便,是以断难从命。”诚斋笑道:“在昔月下者有言,任是吴楚殊方,赤绳子一系终须相聚。今富阳去此咫尺,怎算客途?汝宜劝慰你相公几句才是,切勿再有推托。本县回衙即打点花烛也。”若兰正欲再理前说,忽见几个公差跑得汗雨淋漓的来报道:“朝廷有敕旨到来,钦差大人已抵北关,请老爷作速前去迎接。”诚斋见报,便立起身分咐道:“我自到马头接诏使,你们可备四乘轿子,送夫人、小姐、公子并蔡相公回衙。”说毕,上马如飞而去。正是:
自分已完儿女债,岂知却在巽离间
只因诚斋此去,若兰此来,有分教:君命召不俟驾而行,花烛夜惊笑夫为姊。不知后事如何,下回分解明白。
评云:
天下宁有百计千方,谋夺得他人美满姻缘到手,而破题儿第一夜,顾自走出,转开锁其前配与处,曰将以害之者?王儒珍而愚人也,则可。王儒珍而才子也,纵不能遽心秋遴之心,而感激涕零,亦何至疑当下情形为毒计,而跳窗奔命之不追?作者于此为败笔矣,不知文章有隔年下种法。前两回苏、陈相议,固尝谓儒珍执性,执性则夺姻而后在。在,尽属巧设陷井,将以甘心于我,又况秋遴此举实亦一时难测哉。是真可谓通晓人情,体会人微之作,又不仅神明于法已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