诗曰;
凉夜消墒省睡魔,玉楼高起逼天河。
落花有意随流水,流水无心奈若何。
又诗,
疏棂铁马乱风飘,火冶金符百相销。
怪底芙蓉情不断,君家何事苦迢迢。
且说王儒珍见杨克斧到来,春风满面的去迎接,人到里面,讲礼就坐。儒珍谢道:“专因贱处琐屑事务,致辱吾兄,枉驾来临,亵尊已极,容日负荆。”克斧答道;“小弟办事不周,特来请罪,兄何反出此言者?蒙家兄见委,弟至广陵,即与家表叔言及,亲家表叔必欲亲自拣择,倒也尽不必月老传言。弟告恳再四,而家表叔执意不从,且言西席乃系贵客,断不敢屈作东床。弟亦无可如何。因恐吾兄悬望,故不辞跋涉来此面复。”儒珍见说,意兴索然,只得勉强应答道:“姻缘乃五百年前头定,原非人力之所能为,况小弟碌碌庸材,兼复一贫如洗,固宜令表叔老父母之不肯俯就。但有烦吾兄往返跋涉,殊令辗转,无以自安耳。”克斧道:“受人之托,自应终入之事,所恨付托不效,方抱惭莫释也。”说罢即起身作别,儒珍再三挽留不住,遂判袂而去。儒珍当下又纳闷几天,却也无如之何,只得把来撇下。且自苦磨雪案,打点成名,不在话下。
再说陈秋遴,自从与苏、王两人别后,本欲到京会试,奈因父亲有恙,末敢遽而远离。坤化病了两月,觉得少痊,合家俱各欢喜不胜。谁知后因感冒风寒,竟尔前症复发。秋遴衣不解带,侍奉汤药,指望可以渐愈,无如病势淹牵,不能脱体,缠绵既久,深入膏盲。那年重阳节后,日重一日,眼见得是疾不可为矣。到了十月初七日黄昏后,坤化执秋遴之手而叹息道:“我命有如朝露,只在此刻中矣。人生自古谁无死,我亦别无甚系念,独是未曾为汝觅得佳妇,不免耿耿于心耳,然书中有女,正自无忧。但婚姻大事,汝切不可造次。我死之后,善事汝母,勿替先志,兢谨自矢。则汝父虽死之日,犹生之年矣。”秋遴含泪应诺。坤化又命搀起,沐浴更衣,扶至正寝,端坐而逝。陈夫人与秋遴放声大哭,晕去复苏。当下一应内外巨细,俱得冯吉星来主持料理。秋遴只办个泣血稽颡,真乃书哀尽礼,毫发无憾。有一阕《满江红》词道:
哀痛如何?直到了,百身莫赎。一提起,生初怙我,泪珠于斛。黄泉无处可寻亲,空遭手泽书难读。叹椿庭逝矣莫追随,心何促!漫几度,愁风烛。才几岁,悲风木。想深思,何但提携顾复。鸱叫三声星渐暝,鹤飞千载魂空逻。恨严霜一夜折椿枝,何太醋。
秋遴父亲没后,每念罔极之思,无从报效,整日只是愁容满面,号泣呼天。陈夫人虽有破镜之悲,尤切爱子之念,常把话来劝解。秋遴恐伤母心,亦只得稍稍节哀不表。
却说毕纯来在福州府署中,将及盘桓了一载,自己觉得无颜,只得作别起身。李之生终究亲眷分上,白眉白眼不来。馈其十金,少资路费。纯来从闽中回来,便道经由天台,那里有一人,姓温双名全诲。纯来在天台为典史之时,全诲乃其故吏。纯来因想起此人,颇善趁钱。我曾另眼相看,如今何不到他家里住几时,就与他借些钱钞回去,亦未为不可。算计定了,便寻路到姓温家来。全诲因念昔日情分,款留在家,取酒食来相待。纯来不胜之喜,遂又留恋于天台道上,恐防家中悬望,觅便先寄了一封家信回杭州。正是:
休说故乡风景好,受恩深处便为家。
再说王儒珍,在蔡其志处,自从杨克斧回音之后,甚苦无聊。想起秋遴居忧在家,极该去探望他一遭,也好藉此散闷。即命墨童跟了,投陈宅来。相近门前,墨童先去通报了。秋遴闻知,忙出迎接,一径导至书房中坐定。儒珍道:“尊翁老伯仙逝,弟因远在云间,未尽匍匐之谊,抱歉何如。”秋遴道:“椿庭见背,弟五内如焚,几无意于人世,特恐廑慈母之怀,稍自宽譬。然终天罔极,痛何可言。兹闻令岳蔡翁竟有桑榆之悔,而以吾兄为嗣,是亦足以慰丘嫂之心矣。”儒珍道:”兄真知我心者。小弟所以曲从其意,实欲藉报寒荆之节义,而吾兄百计田维,欲为弟成全之一片肝胆,亦所没齿不忘也。”秋遴道:“弟之心迹,实可质诸天地鬼神。而事形掣肘,反害香闺。弟方自恨其谋事之太疏,而兄顾不施责罚,转蒙嘉许耶。”
两个谈论间,家人攒将酒看出来。秋遴立起逊坐道:“饮酒食肉,原非居丧之礼,然良朋聚首,促膝谈心,又非酒不足以为乐,略其节焉可耳。”儒珍道:“久不与吾兄畅饮,酒龙亦解纳闷。今日相逢,自当受饮三杯。”秋遴道:“若只三杯何谓畅饮?吾兄此言自相矛盾矣,先该罚饮三杯。”儒珍道:“畅饮,情也。三杯,礼也。礼酒之后,用情无底耳。”说罢,大家都笑,当下浅斟细酌,各诉衷肠,直吃到月移花影,彼此醺然。正是:
酒逢知已干杯少,话得投机不厌多。
儒珍道:“欣逢知交情话,不觉叨饮过多,夜色已深,可以告止矣。”说罢起身作别。秋遴亦不固留,相送出门而去。
再说秋遴在家,一日忽然发想道:“昔人有云‘腰缠十万贯,骑鹤上扬州’。看来扬州天下名区,不弱于我武林,何不命驾一游,用开怀抱?”当下即去禀知母亲,告以游学。陈夫人亦正恐他在家哀毁,致伤遗体,便允其所请。秋遴即日拜辞母亲,带了樵云,雇船前往。
不一日,已抵维扬。秋遴心中忖道:“我来此非仅作一日之游,当得一幽静寓所为妙。”奈一路寻觅,非湫隘之处,即花柳之区,并无雅洁可居。偶从二府荷前经过,闻说署内左偏颇多闲旷房屋,且又幽雅,不知可肯容人借寓。因见里面走出个老家人来,便去和他打话。那老家人就唤苏通,问道:“相公尊姓,待禀知了老爷,却来回复。”秋遴大喜道:“烦你禀上老爷,说我钱塘陈秋遴,暂求情寓。”苏通听了道:“原来就是解元陈爷,是和我家小老爷至交好友,小人不晓得,倒多多有罪了。”秋遴忙问道:“你家小老爷是谁?”苏通道:“我家小老爷,姓苏号紫宸。老爷是他叔父苏诚斋,曾在钱塘作县的。”秋遴点首道:“原来就是紫兄令叔署中,前闻铨取上京,不道又钦选在此。”当下苏通入去通报。秋遴自和樵云在外等候。秋遴暗想:“紫兄已云游物表,而我仍仆仆尘劳,今日临风怀想暮云春树之诗,殊觉不堪卒读耳。”正嗟叹间,苏通出来道;“家老爷说,敝署荒凉,本不足以辱贵介,今既得蒙赏鉴,竟请光临。”秋遴见说大喜,即命人去搬运行李,寄寓于东首囤中。那卧房坐启,俱各幽洁可爱,不必细表。
却说苏诚斋久幕秋遴才学,不期借寓于此,心中甚喜。次日清晨,秋遴先来拜望了。诚斋亦即日就往答拜,见秋遴倜傥风流,又复温文谦谨,果然名下无虚。早有招置甥馆之意,但在乍会,未便启齿。那秋遴见诚斋雅意倦倦,十分垂盼,亦自感荷不已。
时值秋末冬初,园中另有一种景色。秋遴步过几处回廊曲槛,来到座见月楼中。推窗四望,却与内室相隔不远。西面有芙蓉一奉,照临池上,正开放得光华灿烂,如列锦屏,何让埋剑园中所产。秋遭恍然大悟逭:“花姨之言验矣。昔时原有广陵之约,今日果然年华非旧,光景如新。‘深浅但凭池上月’之句,思之徒增浩叹。”当下观玩一回,怆然而返,正是:
回思昔日花前曾邂逅,于今来花下觉神伤。
再说诚斋欲将秋遴应雀屏之选,因思:“若兰已受蔡生之聘,彼方立志不移,无庸相强。而吾女馨如,虽年已及笄,然比瑶枝尚小,年龄似可略缓。惟瑶枝与陈生年龄相当,况且才貌双全,兼又娴于女训,真几天然良匹。但未知瑶枝心下如伺?
一日,燕闲无事,向瑶校说道:“汝兄同毕纯来进京,在江中遇盗落水,纯来已有音信回家。汝兄尚无着落,大约葬于江鱼之腹矣。”瑶拄含泪而言道:“家兄作事颠倒,自取灭亡。诚不足惜,所恨先君一生正直,而继嗣乏人,若敖之鬼,本冀赁而,苍天苍天,曷其有极,窦女有言,‘恨我不为男子’,良有以也。”说罢哀哀的哭。诚斋劝道:“虽然伯道无儿,还幸中郎有女,倘觅得一乘龙快婿,亦可作半子收成,即汝先人在冥冥之中,当亦快然,无复遗恨矣。今我有一段话,却要与汝商酌。汝年已渐长,宜赋桃天之什。前日有一秋元来此借寓游学,系汝同乡陈坤化方伯之子,表字秋遴,因遭父丧,不曾会试,与我紫宸侄儿,亦是同年,而且至交好友。我细观此人,才华出众,举止风流,真东坡、鲁直之流亚也。现今留他在园中安顿,意欲为汝作终身之托,不知我儿意下如何?”瑶枝从容答道:“儿自伤命薄,早失怙恃,复因点选之役,覆溺江心,已自分作波涛之鬼,蒙大人拯救,并认瞑蛉,大人之恩,诚所谓生死而亲骨也。自今以往之年,皆大人再造之年,敢不惟命是从?”
秋遴原极爱才慕色,但未经目睹,不肯轻信。虽瑶枝之名,素所倾想,然闻已点选八宫,当效鱼贯之宠,何以竟又在此?疑必别有一人。况婚姻大事,岂可草草。设或如登徒之所好,则终身受其萘毒矣。因答道:“过蒙老伯垂爱,但小侄朴稀下材,恐不足为牵丝之客。且父丧未毕,为子者何忍论姻。不得母命,亦岂有擅自主婚,加以媒妁未传,伐柯无斧,宁不为大雅所讥?还望老伯三思,”诚斋只道他客套话头,因又说道:“以足下美才,高攀蟾桂,想嫦娥当亦爱慕少年,何必谦谦若此,以言乎居丧之礼。今日不过先订盟言,花烛之谐,仍可俟诸脲阒。而令堂老夫人处,待老夫即日遣人前往致意,亦复何妨?至于冰人说合,尽不必拘,红叶有缘,正自无烦月老耳。”
秋遴听了这话,心下着忙起来,只得探探打一恭道:“小侄告罪了。小侄窃有鄙衷,尚容细剖。小侄生平自誓,必欲得一才貌双全之偶,方快素志。每见文人学士,岗自纯盗虚声,毫无实际,何况闺中弱质,粗知平仄,便称咏絮奇才,少胜东施,即品蕊宫仙子。贵耳贱目,贻误良多。小侄区区之见,自以为不愚文君,相如宁独守临邛之肆。若欲强就鸱鸢之侣,虽奉天子之明诏而来,亦难从命,望老伯大人深谅愚衷,恕其狂瞽。”说罢又深深一恭道:“小侄在此,极蒙老伯盛情,感荷非浅,但省亲念切,明日即欲返杭,特此禀达。”正是:
西施几误认东施,有眼无珠枉自痴。
明日楼头亲见后,湖亭旧已赋相思。
只因秋遴这一番辞婚作别,有分教:相思不断,自恨一时语倒言颠;迷惑生邪,触起当时花妖木魅。不知诚斋如何留别,且看下回分解。
评云:
篇首写儒珍求亲不允,篇尾写诚斋择婿不谐。一则阻于不得觑面识拔,一则误疑别有同名,遂使才子佳人,如贾不售。子舆氏有言:“求之有道,得之有命。”读竟此回,辄令人作不敢求在外想,而文亦币事互映,机趣可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