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女商量已定。后阿姥途遇荆棘,棘曰:“街上候了你几日,竟不出来。前日说的话成不成?”阿姥曰:“我说你有话好好说,再没有不听的。如今恭喜你,事成了,把谢礼先拿来!”棘大喜曰:“事成后,谢礼必不少。问你许的是那一个?”阿姥曰:“凭你选那一个。但是他们出院使费是有人代出的,你要娶,不可惜钱?”棘曰:“聘金多寡悉听吩咐!”阿姥伸了两指,棘曰:“二百金不多,明日亲自送来。我前日也曾问过菩萨,说那姓梅的好,就聘了他罢!”阿姥曰:“这个但凭。只是你说家里大娘时常吵闹,若娶他到家,不怕淘气么?”棘曰:“不妨。我另有一座宅子,离家甚远。娶他到那里住,不使家中知道。”阿姥曰:“这才妥帖。”归告二女,梅曰:“这囚徒他要做癞虾蟆,想天鹅肉吃了。”柳曰:“你不要慌,我弄得他老鼠跳在糠箩里。”
棘择日如数备了聘金二百两,金钗一股,金钏一对,彩缎数端,令人持了亲送上门。二女收了聘礼,令阿姥延棘入房。棘先谢罪曰:“前日社饮,偶然席上说起,那一班敝友大家高兴,都要来看看你两位,见房门闭了,他们胡说乱语,多有唐突,都是我赔礼!”言毕,深深唱喏。二女答礼。棘向梅曰:“所求之事,多蒙许诺。些须聘礼,不过少尽意思。明日过了门不愁少用,不愁少穿。舍下田地虽然不多,也有四五十顷,现开着两个小当铺,还有几个绸缎店,包得你一生吃着不尽!”阿姥曰:“你究竟娶到那里?”棘曰:“我前日对妈妈说了,离这里二三十里地有个庄子,五间明楼,两边是大厢房,后面连着小花园。明日便到那里住下,使用的丫头小厮都有。”梅萼亦故作婉言相答。茶毕,欢悦出门。阿姥复呼住曰:“姑娘说,虽然收了聘礼,还要迟缓几天。”棘应诺而去。
柳丝遂令阿姥将送来聘金礼物用包袱一齐包好,瞰得荆棘远出,假作卖画送至其家。阿姥进门,见没有人,竟入后堂。看见靠椅上坐着个大胖的妇人,拿了串念珠,口里喃喃的念佛,一侍儿站在旁边。阿姥心知是了,近前叫声大娘,便行个礼,妇人也不动身,但问云:“你这个妈妈是哪里来的?”阿姥云:“我是卖画的。”妇人云:“什么画?展开来看。”阿姥将包袱放下,先开一卷,妇人看毕云:“都是些山水,那一卷呢?”阿姥又开一卷云:“这都是人物、翎毛。”妇人云:“怎么这人物嘴脸鼻子都是没有的。”阿姥云:“这叫做写意人物。”妇人云:“这个不好看。倒是这几张雀儿画得像,只可惜都是水墨的,太冷淡。”阿姥曰:“上了颜色,那些斯文人就不欢喜。大娘要,明日另送两幅来看看。”遂将画卷起。妇人问云:“这包袱里是什么?”侍女将包袱提了一提云:“老重的。”阿姥忙曰:“大姐不要动,这里头的东西是有人差我送与大娘的。”妇人问云:“什么东西?那个送我的?”阿姥曰:“有这位大姐在这里,不好说得,要请大娘到房里去。”妇人起身云:“你便到里头说。”
荆棘将别院中收拾得齐齐整整,厅上摆下酒筵,邀了许多朋友来看新姨。天色傍晚,妇人单身一人乘轿悄悄先到二女家。二女延入房中,双双下礼泣谢。妇人连忙扶住云:“哎哟!折杀我,快些请起!前日承两位姊姊的厚礼,本欲不收,又恐你们放心不下,我好过意不去。但有句话,今夜的仗不消说是我代你们打了,恐怕老奴受恨,不肯干休,你们须趁早躲避,不然终久要遭他的毒手!”二女甚感。
阿姥候在门外,望见两对提灯,两乘小轿,随着三对从人,都高擎火燎,却不用吹手。急入门摇手云:“来了,来了!顷刻到门。阿姥安顿众人外边坐定,款待茶汤,问云:“来这两乘轿子何意?”来人曰:“大爷说,那里不叫伴娘来?要这里妈妈送去。”阿姥云:“烦众位替大爷说,家里只有柳姑娘一个,我脱不得身,这是断断去不成的。”众人坐下一回,催云:“路远,请早些上轿罢!”妇人戴上盖头袱,阿姥呼挽轿进来,来人将轿挽入堂前。阿姥扶了妇人上轿,柳丝故作泣送。众人看见私语曰:“又是个满肚油,益发胖得利害。”遂张灯抬轿出门。
阿姥望其去远,掩门入室。三人拍掌大笑。”梅曰:“虽然解了目前之围,狂奴受毒,必有一番举动。再作何计?”柳曰:“且看他来再作道理!”梅曰:“这就差了。此番不比前日,来必受祸。我早已打算端正,势再不能与你共处。云家大娘贤慧,你且暂到他家躲避。”柳曰:“你怎么样?”梅曰:“我还有个姑娘住在庾岭,要求阿姥陪我到那里暂避。”柳丝曰:“与你相依数载,怎忍一旦分手?”梅曰:“身非鹿豕,聚散何常?待石郎回来时节,你务必叫他遣人接我,和你再图相会,只是有累阿姥。”阿姥曰:“我怕什么?依我算来,还是同到云家的是。”梅曰:“阿姥你不晓得,我的意思已决了。但此事以速为主,稍迟半日,便欲避不能。就要阿姥提了灯先到云家说个明白。我和你明早便买舟出门,叫他随后接了柳妹去!”
阿姥无奈,提灯走到云家,敲门进去。碧娘惊曰:“阿姥这时节到来,必有甚要紧事!”时生母亦未寝。阿姥先将荆棘说亲,柳丝用计之事细述一遍。生母与碧娘大笑。阿姥又说二人商量避害,梅萼欲往庾岭。碧娘曰:“说那里话,我家难道就容不得他两个人?你叫梅姑娘不要多心,明早我就差人来接。”阿姥曰:“我也是这样劝他,他执意不肯。”碧娘曰:“我不管,都在你老人家身上。我受了云相公的托,若今日由他去了,云相公回来,我怎么见面?你对梅姑娘说,断断使不得!”阿姥应诺回家。
二女在灯前坐待,阿姥将碧娘之言说与梅萼。梅曰:“他是这样说,我已感他情了,去是断断不可!”遂连夜收拾行装。柳丝知不可挽,将自己衣裳簪珥尽付梅曰:“我到云家只图免得饥寒就罢了!姊姊多点东西,万一缺用,也好典卖应急。”梅曰:“承你怜我,不知可有日子报答你否?”二人一齐掉下泪来。阿姥亦为堕泪,只得再三安慰。收拾完备,遂暂时就寝。
棘自发轿出门之后,与众宾朋团坐欢饮。呼家童曰:“把家里拿来的酒牌取出来,我们行令。”家童将一包送到席上,棘打开骂云:“这狗才昏了!把我的经摺包取来了。”家童曰:“前日明明包的是牌,放在桌上,谁换了包哩?”众皆大笑。一友取经摺展开,见头一条帐便是某日某人赊陈醋一坛,戏曰:“恭喜,恭喜!醋赊去了才好娶如夫人。”众复大笑。
畅饮移时,棘令鼓乐迎至半路。时将夜分,轿到门首。一吹手入门,暗中绊跌一交,将一枝唢呐压做两段,连连换了细乐,引轿入堂中。座客离席,棘先问妈妈的轿,众人依阿姥之言回覆。棘曰:“这也原是,倒是我检点不到。”随即亲开轿门,妇人忍不住大笑,走出轿来,揭去盖头袱,大声骂曰:“好奴才!以妻为妾,该得何罪?”众宾认识妇人,一哄而散。鼓乐从人惊得抱头鼠窜。家童、侍女一个个魂不附体。棘呆睁双眼,说不出声来。回身欲往外走,被妇人当胸一把扭住,探手从裙腰下掣出一把小小刀来,对棘曰:“你若要走,我今晚便和你决个雌雄!”棘曰:“罢了,罢了!我被这两个粉头赚了!明日与他说话。”
妇人将棘扯入房中曰:“且待我看看新人的房,收拾得好齐整,好新铺盖,先待我受用一夜!我被轿子颠了二三十里地,身子乏了,来和你早些睡觉。你不要恼,今晚是你的喜日,且不与你讲话。你朝着他家婆子说我扫你的兴,这兴是你自己要扫的。我不过脸上不如他们两个,别的还有恁不一样?我做你的大老婆做得没趣了,如今倒情愿做你的小老婆,省得使心用计谋占别人家的!”棘含愤就寝,勉强奉承。
次日天将明,梅萼呼起阿姥,先出门雇了一只小船,将行李装载停当。阿姥收拾了早饭,二女呜呜咽咽那里吃得下去!梅萼欲别,两人相携大哭。柳丝扯住衣袂曰:“知道几时再看见你,叫我怎生放得下手?”梅曰:“你不要伤心,我对你说,去投靠人家,饥寒饱暖须要自己调护,倘有病痛,呼人不应。云家大娘虽是贤慧,恐人情日久生厌,万一有一言半语,你须忍气吞声,只恨自己命苦罢了!”柳曰:“姊姊金石之言我一一在心,只愿姊姊坚守初心,莫负石郎之约。”梅曰:“贤妹你不要疑我,心可剖,志不可移,若有他念,今日何必如此?我到那里禺页望来音,你切莫忘了!”阿姥别柳,柳曰:“阿姥,一路上全仗你老人家料理。”阿姥应诺,二女痛哭而别。
柳丝转入房中,一身吊影,四顾凄然,捶胸顿足哭个不止。不一时,碧娘遣人来接。柳丝遂到云家。书带在门首看见,急入报曰:“只有柳姑娘来了,梅姑娘没有来。”柳丝入门,先与碧娘相见。碧娘闻梅已去,乃曰:“我昨晚再三叮嘱阿姥,说不可去。柳姑娘,你为何不劝住他?”即欲遣人追赶。柳曰:“梅姊决志欲行,总使追及,必不回来。”碧娘心甚不悦。柳曰:“向蒙大娘周恤,铭心刻骨。今日又来投托,自觉颜厚。”碧娘曰:“姑娘说那里话?纤毫补助。应该如此。今日遭人欺逼,理宜同到舍下。不知梅姑何意,这般见弃?冒寒出门,实使我放心不下!”随即引见生母。柳丝拜母,母扶住云:“吾儿薄德,承你姊妹确守成言,受此苦累!老身心实不忍。”柳丝掩泪。
荆棘被其妇管住,数日不得出门,情知二女必然远逸,私令家人来访,果见空空一室。棘闻之,暗自切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