石生与梅萼既离庾岭,归心如箭,连夜进舟。一日,到了龙湫。天初晓,生令舟泊江口,独自先回。闻母在云家,即至云门。云犹未起,闻生来,慌忙下床,提了衣没处寻领,穿了袜没处寻带。碧娘笑曰:“欢喜杀了,没人偿命的!”书带连忙报知主母,又出谓生曰:“柳姑娘也在这里!”生甚喜。云出见生,执手曰:“此一刻口不能言,心下快活自省。”遂引见生母,母大悦。云曰:“你是几时离陕的?”生曰:“弟自春初离陕回到绣岭,复入合浦,得信于令岳,随即返棹。”云曰:“我回家即寄书招你,却不相值了。”生曰:“吾兄之情,非可言喻,亦不敢作套话相谢。闻水翁亦住府上,即烦引见。”
时散人夫妇闻生回,亦甚悦,同出见生,各怀赧色。云曰:“去年宾主,今朝翁婿,百年姻眷从此始矣!”散人谓生曰:“蒙君不弃,又蒙贵友玉成,仆不揣千里来归,妄作蒹葭之倚,未免汗颜。”石生惭谢,问云曰:“柳姊何在?”云曰:“不要忙,待我慢慢交还你。”生乃先领书带回家,打扫房屋,因问曰:“太太几时到云相公家去的。”书带曰:“去年秋里云相公出了门,云大娘就来接过去的。”生曰:“柳姑娘到他家,太太见了可说什么?”书带曰:“没有什么话,太太很欢喜。因为旧年有个人要娶梅姑娘,梅姑娘不肯,那个人说要来抢。他们算计着柳姑娘到云大娘家来了,梅姑娘和他家阿姥躲到什么岭上去了。临去的前一日晚上,阿姥拿了灯笼敲门通信,我们还没有睡,云大娘听见梅姑娘要到别处去,断断不肯,要同接到家里来,梅姑娘又断不肯依,第二日起早就起身去了。云大娘很恼他!太太见柳姑娘头上也没有簪子,耳朵上也没有环子,问他,〔他〕说梅姑娘去的时节,恐怕他路上没有盘费,把自家的衣服首饰都给他去了。太太给了柳姑娘一付耳坠、一根簪子,过年又给了他一套衣服、一条裙子,如今还穿着!”生问:“柳姑娘在那里做房?”书带云:“旧年和云大娘一房睡,后来云相公回来了,另外收拾一间房子,移出来和水家姑娘同睡。”生曰:“柳姑娘与水姑娘可好?”书带曰:“太太叫我不要进水姑娘房里去,所以没有进去,想是好的。”生又问:“太太见水姑娘说什么?”〔书带云〕:“太太说水姑娘齐整,也欢喜他。水姑娘见太太还不大说话,像是怕羞。他家还有两个丫头,大的叫采苹,小的叫采绿。人都齐整。”生笑曰:“小奴才!你知道什么齐整。”
随即亲往接母归家,告以庾岭遇梅,相携同归之事。母曰:“他姊妹为你甘爱磨折,却也可怜。如今带他回来,不枉他一片好意,正该如此!”即令书带唤轿子往江边去接。书带云:“太太,接那一个?”生母曰:“大相公娶了新人回来了!”书带云:“太太,是真的吗?”生母曰:“有什么不真?”书带也不唤轿,飞奔到云家报信。
先是生到时,盈盈方与柳丝对镜晨妆,忽闻采苹来报,柳丝惊喜失梳,盈盈从容整发,若不相闻。及柳丝出房,盈盈喜溢眉尖。采苹进前曰:“姊姊把钗儿倒插了!”盈盈含赧。采苹私向碧娘曰:“来了一个人,把一家欢喜得七颠八倒,我看来也只寻常。”碧娘笑曰:“这欢喜轮到你原还早!”
方言时,书带来报云曰:“云相公,我家大相公娶了新大娘回来了!”云曰:“胡说!那里来的话?”书带云:“我不敢说慌,是太太说的。船现泊江边,叫我雇轿子去接,并不是谎。”一家闻言大骇。云影无语,清氏怨散人曰:“我当初说人心难料,不要造次,你拿定了要来。如今将一家藏在那里?”散人无言回答,出怨云曰:“如今却是谁误?叫老朽置身何地?”云曰:“老先生且莫着忙,其中必又有舛错。”入见柳丝。柳曰:“趁他尚未到家,待我改妆先到船中探个虚实何如?”云曰:“这却甚妙!”柳丝进房,改扮做卖花女郎。碧娘曰:“这般打扮,身子越俏丽了!”
柳丝出门,携了一小花篮,令书带先行,云影尾随同走到江口。梅萼在篷窗内望见柳丝,骇曰:“阿姥你来看,那提篮的不是柳妹么?”阿姥亦惊曰:“是他呢!他怎么干这个营生!那前面来的是书带。”言未毕,书带近前问曰:“那一只船是送石相公来的?”阿姥呼云:“书带哥这里来!”书带下船看见,拍掌笑曰:“原来是梅姑娘回来了!”柳丝听见,忙下船来。梅萼携手涕泣曰:“与贤妹别后,想是相依不合,累你受这苦心!”柳丝堕泪,放下花篮呼云下船。云见梅曰:“再想不到是你!教人吃这一惊。”柳丝说明来因,梅心始安。云问:“从何得遇莲峰?”阿姥言庾岭合欢之事。柳曰:“相逢之巧,使人莫测。”
书带回家呼轿,云亦转身。须臾生至。柳见生曰:“石郎劳顿!”生执其手曰:“别后有累贤卿受人折磨,自闻此言,眠食不安!”柳丝含泪曰:“这也命该如此!”生曰:“为何妆束大异寻常?”柳丝复言其故。生大笑。轿至,梅取衣与柳更换。柳谓梅曰:“水家女贤淑,他时时想念姊姊。你既先与石郎谐姻,见时用意还须婉转。”梅笑曰:“我不过一时行权,何敢以贱妨贵,你不须虑得!”遂一同离舟。书带云:“只有两乘轿子。”柳曰:“阿姥,你坐了去。”阿姥曰:“柳姑娘没得说,我少的是会走。”
既至生家,梅拜生母。母扶起细看,喜曰:“两姊妹竟是一个样儿。自你去冬出门,好生放心不下!且喜你今日同回,也不枉你好意。”柳欲邀梅过云家。梅语生曰:“既抵家,不敢与君安居一处。且与柳妹暂时同住,俟君合卺后,我便回来。”生曰:“贤而有礼,谨奉教。”
时云影先回,对碧娘说知。乃故对散人曰:“人心诚不可测,我亦无如彼何!”散人曰:“先生休言!使仆进退两难,如何是好?”碧娘亦逛盈盈说:“果然有了新人。石生薄幸,姑娘将奈何?”盈盈掩面曰:“妾无他志,惟白发守贞而已。”碧娘曰:“贞女之言令人起敬。”见采苹旁立垂首,问曰:“方才的欢喜轮不到你,如今怎要你陪起闷来?”
少顷,柳偕梅至,先见碧娘。碧娘曰:“梅姑娘,你去年好执意,为何这般见弃?”梅曰:“蒙大娘垂爱,心感不尽。今日却要来打搅。”采苹窥见,来报盈盈曰:“是我们船上会见的一家儿来了。”盈盈惊喜曰:“如此说来,必是梅家女子!”柳先入房,言梅之事,盈盈悟曰:“‘南枝预报花生烛’,神僧之言,诵之久矣。”梅萼进房,见盈盈下拜。盈盈扶住曰:“自舟中一见,到此始知。真真盼你不来,正欲遣人来接,不意今日同回,喜出望外!”梅萼含惭无语。采苹曰:“梅姑娘,亏你也姓水,我道女人水姓的这样多!”散人夫妇闻之,忧心顿释。云见散人曰:“如今误不误?”二人大笑。散人亦问清氏曰:“我拿得定不定?”二人亦大笑。
至晚,三女同房,又各申相慕之怀。盈盈出朗砖诗句示二女,各各惊以为神。翌日,生母延云至家,出白璧一双付之曰:“此寒家世宝,烦先生为吾儿作伐,纳聘水氏。”云影携送散人。散人与清氏大喜,付盈盈收下。遂择于七月七日成亲。
吉期既近。先一日,采苹曰:“昨日初五,今日是初六了。”阿姥听见笑曰:“这些时,我冷眼儿只见你屈着指头数日子。要你这干岸上的这般着紧!”及晚,众人纳凉。采苹曰:“这几夜热得利害,连单被都盖不得。”碧娘低声戏盈盈曰:“你明晚是凉对凉了,不要引动石中火。”盈盈赧然。次日,石生亲迎,散人备妆遣嫁。
奁开海镜,簟展湘波。玳瑁床,珊瑚枕,深红浅碧流光;芙蓉褥,翡翠衾,比翼连枝炫彩。画轮拥处,水晶帘排七香车;绣幄开时,明月珠悬百子帐。铿锵王敖乐奏,引将仙子出湘皋;烁烂碧纱笼,照得神人来洛浦。银屏秋净,金鼎香浓。鹦鹉杯传,鸳鸯侣合。
花烛之夜,盈盈以扇障面。采苹侧侍,生以目招采苹,采苹收扇掩口,阖门而出。生曰:“闻新婚之夕,以生疏乏趣,且喜前已识荆,幸略松拘束,勿堕新人窠臼!”盈盈含笑。生为卸去明妆,持手并坐,不异绣岭相对时。二人略叙前情,早已初更将尽。生曰:“丽谯甚促,此夜千金一刻。屈卿早渡银河,卧看牵牛织女!”盈盈娇羞满面,觉夭姿冶态倍出媚人。随挽手入罗帏,早领略无边风韵。不待身跨蓝桥,已胜饮琼浆十斛。
大抵新婚妙处,最爱是似推不推之解衣,欲眠不眠以就枕。上而口脂初度,中而玉乳新揉,下而琼葩乍扌门。温存熨贴之际,彼不以衾为衾,俨在下而为席;此不以席为席,已在上而为衾。辉煌花烛,只隔轻罗,最喜览其两眼摩诃。最喜览其双蛾攒蹙。细揣其半推半就,愈生人千爱千怜。始识新婚“新”字若太羹元酒,味之无穷,璇室琼宫,玩之不尽。金榜题名为此生第一日,洞房花烛为此生第一夜,第一日人不易得,第一夜人皆有之。有之则当抚摩玩弄,缓斟漫饮,破十二分工夫,以领此第一夜情趣!若只知换新衣,戴新帽,着新鞋,睡新床,盖新被,枕新枕,教作做新郎,于此无穷玩味,只于上床时如饥鹰搏免,乞儿见食,顷刻间生吞活咽!断今以往遂成各自解衣,兵刃相接,敌无怯战之心,反有鲸吞之势。回思初夜,将一味出水江瑶,竟不当作海味吃过,岂不可惜!若石生之与盈盈,人惟旧,器惟新,较彼寻常更饶佳趣。所谓款款通轻轻送者,又不比探梅手段矣!
晨起窥妆,采苹入室。生曰:“期年之隔,较前又苗条了。犹忆订盟之时,承你作串饮,今日果如所祝!”采苹曰:“姊夫曾许我插喜花,吃喜酒哩!”生曰:“花由戴,酒由饮,只是今后敲棋,还须坐观鹬蚌。”盈盈笑曰:“偏你记得!”生曰:“别后想起,每每暗中失笑。”
顷之,云影来贺。石生夫妇同出谢云。云出扇一柄,上填《西江月》一阕,以谑之云:
天上桥成乌雀,人间目比双鱼。金风玉露合欢初,共喜银河稳渡。展妾梭心一纤,试郎牛与何如。须防凿井欲成渠,使尔中流砥柱。
石生大笑。云曰:“佳期愧无佳句,持此以助一口虚。”后盈盈见扇笑云:“好倩丽之笔!”生戏曰:“是井是溪,听卿自认。”盈盈曰:“是郎是牛,诚不可辨。”生曰:“此正贤卿福分所致!”梅、柳亦令阿姥捧彩笺来贺。生与盈盈展看。
梅词云:
采鸾丹凤,瑶岛飞来金屋共。不是奇缘,才子佳人曷足传?欣逢巧夕,牛罢郎牵梭罢织。天上人间,齐祝今宵夜似年。———右调《减字木兰花》
柳词云:
双带绣芙蓉,巧绾同心结。此夜星娥盼鹊桥,正是成时节。已灿合欢花,好谢题红叶。玉润冰清衍庆长,佳什赓瓜瓞。———右调《卜算子》
盈盈曰:“二女才情隽永,非妾所及。”生曰:“卿何过谦也!”
翌日,生延散人夫妇同住。成亲弥月,盈盈语生曰:“自君回里,冷落了梅家妹子,得新忘旧,情何以堪?”生笑曰:“无旨不敢自专。”盈盈曰:“这伪忠焉能惑我?昔在庾岭,谁曾颁诏前来?”生曰:“那是彼姑盗名以招致臣耳!”盈盈曰:“不须推辨,我今悉赦前愆,速招之来。”生曰:“好豁达大度也。”遂迎梅来家,阿姥伴柳丝仍居云处。盈盈谓生曰:“君既辞退敌之功,还须奋翮青霄,为母若妻一增光彩。”生感其言,屏绝人事,复下帷努力。
梅萼每于盈盈之前念及柳丝。盈盈曰:“我非故置不问,且待石郎成名,留作一付贺礼。明年乡试,生领解元,家人甚喜。梅曰:“姊姊留下的贺礼好送他了!”盈盈曰:“还早。”遂遣采苹过见柳丝,告以明年春会场后来接。柳丝甚感。生至云家,密语柳曰:“自闭户一载,迟误佳期,方寸刻不能置,不久即当择日来迎。”柳曰:“石郎励志功名,妾心甚喜,何必以此为念?”遂告以盈盈来约之期。生悟朗砖诗内有“最喜青青汁染衣,春深还尔三眠足”二语,私心自喜,遂复中止。
试期近,云影谓生曰:“乘胜争先,必更有济。伫见传胪首唱,愚兄当身作天梯,送贤弟风抟九万!”生笑曰:“言虽如此,恐未能副吾兄之望!”既入都时,松涛以功封大夫,携翠微食禄京师。遂与生会,细询别后之事。生为言之,松涛称羡不置。
梅曰:“我和姊姊也该做个锦上添花,贺他一贺。”盈盈曰:“虽有此心,身边无物。”生曰:“身边的物都有,若肯贺我,我便齐领。”梅笑曰:“只怕你收不迭。”盈盈曰:“我忘了,有一样礼贺他,只是太重些。”梅曰:“是了,如今准定要催姊姊上礼单了。”生问:“何物?”盈盈曰:“你饱看十里杏花红,我赠你一枝杨柳绿。”生揖曰:“愿拜登嘉贶。”梅曰:“状元好馋脸!”
盈盈遂告其姑,遣人迎柳。采苹谓盈盈曰:“一之为甚,其可再乎?郎之厚,姊之薄也!”盈盈曰:“余将欲愧天下之为妒妇者,宁肯学刘休妇卖扫帚、皂荚以取辱乎?”
柳丝到家,与生成礼。抵暮,生入盈盈房内。盈盈曰:“贺礼已经送到,还来则甚?”生抚之曰:“使贤卿寂寞,却难为情。”盈盈曰:“我不劳你安顿,快些去罢!免得身心两处。”推生出,乃呼梅进房云:“今晚他纳宠,我便纳了你罢!”梅曰:“愿天速化作男儿!”盈盈曰:“我和你将他二人来模拟模拟,明日取笑他一场。”梅曰:“这等拈个阄儿,谁作石郎?”盈盈曰:“让你做石郎,我做柳妹。”梅曰:“我要进房来了。”盈盈曰:“你来。”梅进前曰:“数年渴想,今晚和你细谈衷曲。”盈盈故作俯首无语。梅曰:“子恨我乎?”盈盈曰:“自你入秦盼到你回家,别绪填胸,恨无一屏人之地握手尽呈。谁料你合卺以来,置我脑后!”梅曰:“念念在心!奈去岁秋场,今年春试,都因文战劳人,耽迟佳信。”盈盈曰:“春花秋月,多少伤心!剔残几夜孤灯,听罢几回暮雨,暗想你鸳侣双双,断尽我柔肠寸寸!”梅曰:“凄凉语不堪多听,我罪诚不可逭,因长跪以请息怒!”盈盈曰:“你说非有心弃置,对灯盟了誓,我便不疑。”梅曰:“不难,我言若假,愿雌化为雄。”二人大笑就寝。梅曰:“好没缘,怎偏遇着你落红时候。”盈盈悄声曰:“这叫做马上相逢。”
次日见柳丝,二人笑不能止。再三诘问,始得其情。柳曰:“蒙姊姊收录,感戴不浅,其谁敢怨?”盈盈曰:“余虽惭四德,深服二南,愿与二贤妹同心合德,以事君子。”二女曰:“愿日诵《螽斯》、《麟趾》,以报吾姊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