却说瞿阁老被尾生几名话一激,只得撑起肩膀,答应了下来。但是尾生的行径,究竟太也离奇了,著书的若再糊糊涂涂的过去,怕不挨看官的笑骂。如今不能不将他的意思略表一回。
前回不是说尾生在会贤堂救了燕儿以后,握手话别,不尽缱绻么?自与健斋家走动以后,也时时随着到大将军府去,一眼便见了燕儿。一个是白龙鱼服,艰危谋国之雄;一个是铜雀鹓班,感恩知己之子。自然目招心与,借着花间池上,徐徐把心事透露出来。尾生见他聪明谨慎,便把一件很重要的事托了他。燕儿被尾生薰陶之后,慨然应允。从此大将军同健斋肘腋,都伏着两枝奇兵,宫中府中,父子兄弟之间,越发不安起来。
这天见瞿阁老已答应了,在健斋深感尾生谋己之忠,而尾生却别有一种欢喜。辞了出来,各人都放下了一腔心事,少不得要寻些快活了。
一到明天,尾生先怂恿着健斋,暗地请了燕儿来,把上项告诉了他,说瞿阁老今日必到,请他从旁帮衬着。临走时,尾生另密密切切的向燕儿说了番体己话,又从袖中给了他一件东西,燕儿毅然应了。才回到府,见瞿阁老那副悲天悯人的老脸,已在大将军座上了。一见自己,便挤紧了老眼,一手拉住,摩挲着手背道:“好玉郎,何物老奴倚此琼枝!今年几岁了?”
燕儿勉强回道:“十七岁哩。”瞿阁老笑道:“真糊涂死了,前儿不是问过的。”燕儿笑道:“大人秉国万钧,那里记得起这些。”瞿阁老笑道:“算了,算了,谁不知老夫是个著名饭桶,油腻蒙住了肠子,或者是有的事。若说是秉国万钧,则有你家大将军在,我算得什么呢?”说时,将燕儿那只玉莹珠润的手,送到大将军怀里道:“还你罢,我怕没福消受呢。”大将军原因燕儿不知到那里去了,正记挂着。今既睹风姿,复谐莺舌,不觉大乐起来,吩咐:“备酌,我要同瞿大人不饮哩。”
瞿阁老从没拒却过的,况今天还有别的话要同大将军说,自然老实不客气的扰他了。燕儿因受着尾生嘱托,今日十二分的殷勤,推欢送笑,尽替大将军劝着阁老。这位老先生平日是很谨慎小心的,只爱喝几口酒儿。在自己家里时,常向家人道:“我们做大官的,应该以‘勤俭’两字做国民表率。”所以每天不过烫半角麦烧罢了。如今横竖是喝着别人,于自己俭德无损,况且名花美酒,掩映生姿,自然不计杯酌起来。
饮到半酣,猛记起健斋所托的事来,登时觉得世界不平,无逾此事。大将军的听受谗言,韬庵的侮乱骨肉,及健斋的忠不见报,兔起鹘落般拥上心来。又像自己真是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客,竟勃然要替方大将军整顿起家事来。燕儿何等乖觉,一见他眼色,晓得来了,便将酒壶搁下。只见他向大将军道:“大公子呢?”大将军恨恨道:“你不提起这孽障呢!”
瞿阁老假作愕然道:“这是句什么话?”大将军指着燕儿道:“我也懒得说这些,你去问他罢。”
燕儿想机会到了,便整顿全神,含着浅笑容光,向着瞿阁老道:“大公子原也很孝顺的,每日十二时总有七八地陪着老人家说话儿。近来踪迹却疏了。在大公子呢,原也是好意,老人家年纪大了,偌大的局面,精神怕照顾不到,所以在外今夜酒明夜酒的同部下诸将联欢。只由三公子眼中看来,自然要疑心到别处去了,便是一是二的说了出来。老人家气上来了,前儿大公子进来请安时,还挨着几脚的呢。”
瞿阁老信口开河的说得正滑溜,却忘记了在大将军面前,说健斋的是,韬庵的不是,自不觉得,大将军却听出来了,冷笑道:“然则阿韬儿子居然是上官大夫、令尹子兰了。”瞿阁老一听,才知自己说糟了,把老脸涨红了,嗫嚅道:“这,这不过是个譬喻罢了。韬庵世兄,人中鸾凤,天上日星,还有什么说的。古人说得好,道不同不相为谋。两位世兄,一个是才高八斗,一个是勇冠三军;一个是明理辨微这士,一个是暗鸣叱咤之雄。自然一时合不上来。两只碗还有些乒乓,何况是两位人豪呢。老友,我劝你装些痴聋罢!像我这没尾巴猢狲,要半个不肖的还不容易呢。”
大将军见他这一种嬉皮笑脸的样子,不觉一笑,真个把气平了些。燕儿见这样子,暗暗佩服尾生料事如神,想:“这老头儿竟有些魔力的。不给他一个厉害,赤紧的驱逐他去,永远不许上门,以后的事便难了。”主意已定,仍行了几巡酒。此时天已上灯久了,瞿阁老以为大功告成,要紧明天敲竹杠去。
便辞酒力不胜,略用了些干饭,漱漱口便辞着出来。
燕儿殷殷勤勤的提着灯送了他出去,直看他上了车才回转身来。只见大将军手里拿着一张八行书,气得把眼珠都努出来了,一叠连声喊:“揪这言行不符的老匹夫还来!”众人吓呆了,动都不敢动。还是燕儿平日伏侍惯的,赶上去缓缓的将他扶在个醉翁椅上,又柔声道:“大将军可要他还来?只他去远了,要有什么事,明天怕他规避不成?”
说时偷看那八行书时,不觉心中一动,原来是一封瞿阁老给健斋的函,中间有几句道:昔吴朝歌藏簏入邸,陈思之宠遂衰。仆与尊翁同处久,轻重之权,十得七八,苟以万镒相许,则易为谋矣。
又有几句道:
闻宫中宠幸,无逾六姨与燕儿。足下苟感以至情,啖以重利,则浸润肤受之间,当尤易为力。
燕儿见了,不觉泪流满面,跪在大将军膝前道:“小奴自邀殊宠,拔司洒扫,烧茶焚香而外,不敢稍希非分。今瞿某既这样说,小奴何敢置辩!请大将军先治小奴以罪,然后再究瞿某以侮辱闺闼。”说时,止不住眼泪直滴下来,却好又滴在大将军的手背上。大将军见他这春花着雨秋水凝波的娇态,早已怜且不暇,如何肯恨?这经这几点珍珠般的清泪滴在手背,沁人心头,不知不觉扶了他起来,叹道:“原没你的事,你尽立起来。
便六姨也愚不至此,我只向那畜生算帐罢了。”便一叠连声喊传大公子。回上来说:“大公子已出去了。已吩咐着待一回来,便上这儿来呢。”
又是燕儿连夜去通了个信,说这般这般,现正在火头上,还是托故回避的好。健斋听了,急得跺足道:“这老头子怎这样颠倒起来,既是写给我的信,怎又送了大将军那里去!”燕儿道:“那倒错怪了他。原是临走时遗落在地上的,偏又被大将军捡了起来。要是奴才不出去送客时,说不定还掩饰得过呢。”
健斋不觉默然不语。尾生道:“如今只有先扬言着,说骑马掼伤了,托病不出,避他老人家几天,然后再想别法。至于燕儿,以后却也不宜多来。信上既牵涉了你,虽则一时掩饰过了,终究不妥,还是避些耳目的好。其余自有我在这里策画着,有烦你的事件时,再来通知你。”健斋、燕儿也只得大家应允了。真是:一时义利难分别,敌国起于兄弟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