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上集书中,写到银珠在医院里目睹惨状,又听得那产妇一番凄凄切切的悲音,正如“黄昏闻鬼泣,午夜听鹃唬。”一颗弱脆芳心,那禁得起这般刺激,早已酸泪盈盈,惊魂欲绝。亏得看护妇注意到,唤院役送回病房休养。这时已鸡声四起,院中病夫听得这一声喔喔,仿佛报告他们一年已过,一辈子痨瘵病夫,死期一天近一天了。所以人人听得发怔。独有一人见解不同,听得鸡声,从床上跳起身来,快活得眉开眼笑。这当儿刚巧银珠和寄娘从他身旁走过,把他一肚子快活,又吓住了,阿金娘当下叫一声:“王大少,你原来在这里,老四很记挂你呀。你有些甚么贵恙?我们那里来也不来?”那王大少听得这几句话,头脑子立刻胀起来,重复跌到床上去睡,一句话也回答不来。阿金娘不便多言,跟着银珠到病房里去。银珠睡着,惊魂未定,细味那产妇的话,和自己天堂仙女的理想,觉得有些印证不来。堂子里究竟是天堂是地狱?吃堂子饭究竟做仙子做魔鬼?到底自己觉得判断不来。那末踏进这重门槛是凶是吉,心中翻觉忐忑不宁。思索一阵,因为没有退步,也只好勇往直前的做去。想到这里,渐入梦境。不到一刻钟,又给外面砰砰硼硼爆竹声,闹醒过来,阿金娘道:“阿囡啊,天已亮了,今朝大年初一,生意上不知可有客人来开果盘?马大少一起有位北京客人,去年说起要来开果盘,不知来不来?我不好不去守着。”正说时,医生走来,把银珠诊了一诊,吩咐领回去吧,不要紧了。阿金娘搀起银珠,银珠也觉一无痛苦,和平时一样,医生去开了帐来,阿金娘照付之后,两人走出医院,乘车回到生意上,瞥见弄口,停一辆红色汽车。走进自己客堂里,金大见女儿回来,心花怒放,问了几句体己话。阿金娘走上楼梯,已听楼上一片笑声。爱珠喊道:“寄妈来哉!寄妈恭喜!妹妹病好吗?”阿金娘道:“好了,房间里有客人吗?”爱珠道:“马大少、李大人,昨天下半夜就来的。”阿金娘道:“那末先生呢?”爱珠道:“老七没有来,老四和他们一起汽车上来的,伴着他们,果盘也装过了,我们拜年也拜过。听说他们今天就要摆台面,倒是菜馆没有开市,怎样弄法呢?”阿金娘道:“有了钱,还怕甚么!让我也去拜个年,赚些外快,新年新岁,发发利市。”
说罢,走向小房间里,换了一套新衣服。又替银珠装饰一番。两人走进大房间,对李大人要跪下,马空冀一把拉住银珠拖到怀里道:“李大人吩咐,不必照北边规矩,马马虎虎好了。”阿金娘跪了一跪,也就站起来,对李大人道:“恭喜发财!难得大年初一,财神菩萨就请过来。”空冀道:“我们还是隔夜人哩。昨夜天空只管下雪,我们只管闲狂,尽一辆汽车,在雪里横冲直撞,赶到城隍庙碰见老四,一同到外滩,过外白渡桥,北走四川路,抄过来,天稍微有些亮了。人家又说喜神方在西南,我们又到提篮桥一带去兜了一个圈子,才到这里。”阿金娘道:“对不住两位大人,多多怠慢。晚夜本来统预备好的,晓得马大少、李大人要来,我一吃夜饭就候在这里。谁想吃一惊吓,弄得手忙脚乱,一夜心里弗定。”空冀道:“爱珠已说过,现在好么?”说着,把银珠的头发掠掠。银珠点点头道:“已好。”阿金娘道:“昨夜一条小性命真是拾得来了,不知怎的会立时立刻晕过去。”空冀道:“触着的煤气,好像触电一般,你想险不险!”那时老四和李大人并肩坐着,喁喁私语。阿金娘也招呼着走开去。空冀只管和银珠说笑,把银珠头上一朵绯红的仙人花拔下道:“小阿囡,你越长越标致了。今天插花敷粉,更加像天仙女一般,害我眼睛也要看花。老话说得好‘黄毛姑娘十八变,临时上轿变三变’,小阿囡,你上轿虽则弗上,今年大蜡烛是要点定了。那么换句话说,‘临点蜡烛变三变,’你道对吗?”银珠羞着,低垂粉颈,手弄衣角。空冀又道:“小阿囡,你这朵红花,快不要插在头上,插了像新娘子,人家不当你新娘子,总当你新开……”
老四对空冀瞅了一眼道:“大年初一,应当说说好话,不要瞎三话四。”那李大人也道:“不差不差,今朝开了新年第一天,该当客客气气。”空冀道:“那末小阿囡恭喜你,开了新年赚元宝,赚了元宝开元宝。”老四噗哧一笑道:“拿一个小铜钿去,你倒活像马路上叫化子。”空冀道:“老四,你自己说年初一要客气些,你索性当我叫化子了。只是我那叫化子不比寻常,专讨元宝的,怕你不容易打发。我讨起元宝来,钉牢了你讨,非讨你喊饶饶不放。”老四站起来要拧空冀,李大人拉住她的手道:“那个强头叫化子,别去理会他罢。”空冀又道:“我那强头叫化子,讨不着元宝,还要拆衙门。老四,你那只元宝,是灌铅的,不是纯粹纹银。”
老四忍不住伸过一只脚来,把脚尖在空冀腿上挑了一挑。空冀嗔道:“老四,嘴说说吧了,你别把敲钉转来一挑一挑,挑战的时候还没有到哩。”李大人听得笑道:“老兄,你和老四交锋,怕不是对手。”空冀道:“不然,你瞧她像关西大汉,总当她一员战将,其实大而无当,我替她起的‘包输大将军’,一些不差。”李大人道:“咦,倒瞧不出她。”老四羞着,只说要死要死。空冀道:“我一些不瞎说,你不服输,今天年初一好日子,和李大人决一雌雄。”李大人笑道:“不要胡说,我老矣,不能用也。”空冀道:“老当益壮,黄忠愈老愈勇。”说得李大人哈哈大笑。空冀道:“苏州人年初一最喜讨吉利,听他们说年初一做一件不吉利事,便一年到头三百六十日不吉利,有这句话吗?”老四道:“当然如此说。”空冀道:“那末初一死了一个爷,哪里再有三百五十九个爷连着死呢?年初一和你老四开火接触以后,难道三百五十九日要在战线里吗?照此说法,上海真要像广州政府一样,人民终年在混战里过日子了。岂有这个道理,我总不信。”老四、李大人听得全笑了。空冀又道:“像我们这样巴结堂子,大年初一就来胡调,那要算得堂子里的忠臣孝子,不可多得。照苏州人说法,那末一年到头,要在堂子里混了。”老四道:“你们老爷少爷一年到头来这里,我们就不愁饿杀,只怕你们不肯来。”正说时,爱珠来叫,李大人有电话。
李大人去听了,来对空冀道:“栈里打来的,北京有快信,怕有甚么紧要事,我们开销过了,晚上一局,改天再定罢。今天吃花酒,不大合宜,怕朋友一时难请。”空冀道:“不差,我们跑罢。”李大人摸出十张十元钞票,放在果盘里。
加外四张十元钞票,放在桌子上。”向空冀道:“不差罢。”空冀道:“不丰不啬,很有面子了。”当叫老四来知照他道:“这一百元,果盘里的。另外四十元,拜年的赏封,你收了罢。”老四称谢不迭。阿金娘也走来道:“李大人不必如此客气,吃了饭去,我已吩咐厨房下,自烧几色精致的菜,留大人吃饭,怎么要紧去呢?”空冀道:“李大人有些要事,不必客气,隔日来扰你罢。”阿金娘不敢苦留,送到楼梯下,连声称谢。李大人同空冀跳上汽车,一直开到洋泾浜平安公栈。李大人走进自己房间,自有同来的伙伴,把快信授给李大人。李大人找把剪子剪开信一瞧,没有什么要事,附着几张划单,几张添货单子。信上说明划款已交齐,到期可以直向申庄提款。李大人约略瞧了瞧,塞在小马袋内,又同空冀外出吃饭。经过好几家馆子,统没开市。空冀道:“我们到一苹香开个房间,喊两客大菜,在房间里小酌罢。”李大人赞成,吩咐汽车开到西域路两号一苹香,须臾已到,两人走上楼,自有熟悉的西崽来招待,问空冀道:“今天请过来,还是吃大菜呢开房间?”空冀道:“两样都要。”西崽赔笑引两人进沿汉阳路角里一个十号大房间。李大人道:“这里很好,布置极精。”西崽道:“这个房间平常就没有空,四川王蕴华王大人常包的。现在王大人到北京去了,马先生又是熟人,特地开给你们。”空冀道:“卖几块钱?”西崽道:“五块半。”李大人道:“不贵不贵,我们好常来住住。”当下摸出十元,先给西崽,西崽自去填写,不来问讯。填好单子,问空冀道:“下面牌子上写马呢,写……”空冀道:“李大人开的,你写李大人好了。”西崽去了一会,重来问吃西菜呢中菜?空冀道:“难道你们这里中西厨子统不打烊吗?外面家家休业,最早要过年初三,所以我们开房间是假的,吃是真的,我们吃西菜。你知照厨房精洁些。”西崽道:“理会得。我们这里不能打烊,一打烊,住在房间里的旅客,不是要起恐慌的吗。你们吃西菜,包你精洁。这里几位大司务,都是出过洋,有名气的。”李大人道:“好好,你快去吩咐送来,我肚子饿了。”西崽道:“公司菜,菜单要瞧瞧么?”李大人道:“不容瞧,你去把生冷东西换掉就好。”西崽匆匆走去。停一会,另外一人走来,把桌子收拾整齐,摊上白台毯,刀叉瓶碟一色色摆齐,接着外面挨次送来。空冀道:“这里的大菜,精洁虽精洁,只嫌太少。”李大人道:“我也嫌吃弗饱。西崽正走来,空冀道:“你去知照,把布丁改作鸡丁饭罢。”李大人道:“我改鸭片饭。”西崽答应自去。两人吃罢饭,空冀道:“上海地方,新年几天,除赌钱看戏以外,毫无消遣。游戏场人头拥挤,无非一般工人苦力,平日没有工夫闲逛,趁此机会,轧轧热闹。女人们无非缫丝阿姐,淌白野鸡,换件新衣,陈列到游戏场,出出风头。一辈子有身价的,都要过年初五才去游逛。我们今天抱定主义,在这里乐一宵罢。”李大人道:“很好。此刻我先要洗澡。”空冀道:“这里有洋盆,你知照西崽去预备。”李大人按一按铃,西崽走来,吩咐他去把浴盆洗拭洗拭。西崽道:“理会得。”须臾来引李大人去洗澡。
看官,那李大人直隶籍号蕴斋,也是前清翰林出身,由仕而商,在北京保定一带开设五六家书肆,生涯鼎盛,积资二三十万。蕴斋年纪已五十开外,晚年很喜寻寻乐趣。所以每到冬春之交,借着办货名目,到上海来乐一阵。空冀办事的那一家环球书局,和李大人局里往来生意不小,李大人一到上海,空冀推托交际,陪李大人遍历欢场,像这项好差使,真千载难逢,也算空冀走的一步隔墙桃花运。李大人走进那一家堂子里,空冀总是代他邀客摆酒。李大人做那一位倌人,阿姐总肯陪陪空冀。所以年底半个月中,空冀乐得眉开眼笑,涎沫横流。当日李大人洗过澡,和空冀清谈一阵,已是垂晚,又觉得寂寞。空冀道:“我去打电话叫老四来罢。”李大人道:“也好。”空冀去打了一会电话,刚巧老四不在生意上,看戏去了。李大人又亲笔写一张局票,叫清和坊文娣,一刻工夫,文娣先打电话来,知照李大人稍等一等,梳好头就来。当时空冀道:“我们要热闹些,多叫几个漂亮局,还是去请两位花国元勋来。他们夹袋中,一定有好人物。”李大人道:“不是前天席上的乌、言二公么?那两位谈吐举止,却还不俗,你邀来闹闹也好。”空冀写两张请客票,给西崽送新益公司编辑室。停一会西崽引进一位高鼻子,长长玉立的客人来。空冀招呼道:“亚白兄,里面请坐。”李大人也恭维一阵。亚白坐下沙发内,对空冀道:“足下兴致真好。今天元旦,便在这里写意。”空冀道:“人生行乐耳,如此良宵,不寻乐趣,太觉闷损,我们特地请老哥来征歌选色,乐此长夜。”亚白道:“今夜叫局,倒也别致,只怕多半叫不到。倌人阿姐,大家为了除夕一宵未眠,精神疲乏,缩在小房子里睡觉。况且苏州人有一种风俗,相传今夜老鼠做亲,不好惊吵鼠子的结婚典礼。大家不待上灯,便入睡乡,我们要去叫她,非早不可。”
空冀道:“那末请早,来不来趁她们便。”说着递过一叠征花小柬。亚白道:“叫大总统好吗?”空冀摇头不迭道:“我们不求名,还是在野的好。你们选出几位,舆论很不满意,人家说名下无虚,照我眼光瞧来,名下尽虚。”亚白道:“沧海遗珠,在所不免。我们今天举两位逸材罢。”说着,写一张久安里蕙英,一张汕头路弄玉。正给西崽发出,忽听下面一阵喧哗,接着劈劈拍拍的响。李大人正想推窗望望,忽见文娣、花叶两人,蒙在一件白狐披肩里,仓惶奔进房间来,急得话也说弗出口。李大人惊道:“什么一会事啊?”文娣道:“你看下面马路上呢,许多小流氓在那里甩金钱炮呀。看见弗得女人,一看见就拚命乱甩,阿要气数,我面孔上也甩着一炮。”李大人忙替她把披肩卸去,摸摸她粉腮上,当真有一块紫葡萄色的肌肤,心中很觉不忍。文娣的阿姐老六,胖胖的庞儿,也红得像石榴花一般,云鬓飞蓬,娇喘不胜。文娣道:“老六,你抢掉东西吗?”老六道:“还好,一条围巾亏得拉牢,一松手就要抢去。”李大人道:“他们还敢抢劫吗?真没有王法了。”老六道:“暗中他们哪一样不要抢,昨夜四马路一带,你大人没瞧见,真不成世界,聚着几千乱人,把金钱炮乱甩。金钱炮甩完了,就把雪团子乱掷,汽车的玻璃窗也敲碎了好几十辆,倌人的丝围巾也抢去不知多少。我们楼下房间里的老二,同客人兜喜神方,眼睛里也撒进好几粒石珠子,险些变瞎子,今朝刚从医院出来。”李大人听说伸伸舌子。亚白道:“下面炮声又起,我们快到阳台上去瞧瞧。”说着推开窗子,一起走出房间,一望马路上电灯惨澹无光,沿汉阳路聚着一堆人,人人手中握着一把金钱炮。只要见是女性,便围上去夹头夹面乱甩,一阵炮火连天,妇女个个抱头号哭而去。汽车经过,只要望见车窗里有钗光鬓影,便拦住去路,乱抛乱甩,吓得车中妇女把身子缩到坐垫下去。
这当儿,刚巧奇侠楼老四,同阿金娘两人缓步走来。空冀远远望见,大吃一惊,指给李大人瞧道:“她们俩难免此劫。”李大人不禁叫声哎哟,空冀道:“下面全是乱民,无可理喻,我们也爱莫能助。”正说着,两人已入火线,围上十来个人,炮石交攻,老四吓得大叫姆妈救命。阿金娘把手中一个热水袋,拔去塞子,乱洒一阵,无如人多手快,杯水车薪,一霎时热水袋早不知去向。这时空冀火冒上来,恨不得夺身跃下阳台,杀一个你死我活。李大人忙叫西崽来叫他援救,西崽摇摇头,笑道:“莫说我没法想,便是看门的巡捕也不敢问讯。”李大人只得叹口冷气,亏得这时又来一辆汽车,车中有三四位珠光钻气的美人。一群乱民的目光又转移过来。阿金娘和老四才得脱险,走进一苹香,奔上楼来,面红耳赤,气喘吁吁,口中只管痛骂不绝。众人替她压惊,李大人叹口气道:“光天化日之下,这种行径,难道当局不干涉吗?”亚白道:“干涉也是没用,他们这样子,简实是中国军人的雏形。政府眼见跋扈专横,骚扰良民,也禁不胜禁。好在只有一两天,否则上海女性,将绝迹于道。”阿金娘带喘带骂道:“这班杀颗颅头的,早晏要到九亩地上杀场。这样无法无天,可是死日到了么?”老四道:“我们抢去一只热水袋,还算大便宜。今朝我听得一位小姊妹讲,她在大新街口,裤子也扯破,夹裤衬裤,扯得统像百脚旗一样。发急逃到一家旅馆里住下,叫茶房回去拿了新裤子来才回去。”说得众人全笑了。
空冀道:“这一出趣剧倒很好看。”老四道:“你还说好看,她羞杀咧。”亚白插嘴道:“他们一般流氓,大约人人想看此趣剧。所以不惜金钱,一股勇气的在马路上奋斗。”李大人道:“岂有此理,这班人非重办不行。”亚白道:“我在此担心,还有两个局没来,怎样好?谁想今天叫她们堂唱,简实赚她们到战线里来,牵入旋涡。”空冀道:“你去打个电话挡驾罢。”亚白道:“那也任凭她们了。”老四这时梳洗了一阵,喊西崽来要一只面盆。西崽道:“壁上有磁盆自来水哩。”老四道:“我另有用途。”西崽道:“面盆一时没有,脚盆好吗?”老四道:“也好,大一些更佳。”
西崽去拿一只搪磁大盆来,阿金娘问她作甚?她也不响,凑上自来水,倒满一盆,端到阳台上,向空泼去,下面一堆乱民,顿时像醍醐灌顶,人人打了一个寒噤,身上大家像落汤鸡一般。当下房间里人,齐说老四拆烂污,他们怎肯干休。果然下面骂声不绝,一时砖石纷投起来,吓得众人走出房间。幸亏西崽去打了个电话给捕房里,不消片刻,一群流氓,销声匿迹。众人重复走进房间,见玻璃窗碎了两块。西崽对老四伸伸舌子道:“闯祸不小。”李大人道:“痛快。非下此辣手不行。阿金娘道:“老四,他们见你面吗?”老四道:“黑里谁辨得出面目,我还算留些良心,不曾用热水,用了热水,哼!个个要他们好看。”空冀对她笑了笑道:“亏你行此好心,晚上还要好报咧。”这时亚白也道:“停一会出门,当心他们暗算。”老四不禁有些寒心,跌入李大人怀里,撒娇着要他用汽车送。李大人道:“使得。我一辆汽车,是包月的,随时好用,停会一起护送你们回去。”文娣等大家安心。这时亚白守自己叫的两位倌人不来,只得和文娣说笑。原来文娣和亚白,也是老相好,从前有过关系的。这番文娣因花选榜上无名,对于亚白很不满意,冷冷的,只不做声。空冀早知此意,替他们和解。文娣道:“我们包脚布面孔,破毛竹喉咙,当然挨弗着当选甚么大总统大元帅。”亚白道:“选举是客人选的,不是我们报馆里人好马马虎虎派的,你不能怪我。”文娣道:“那末你不算我的客人?不能替我选举吗?”
亚白没话回答。李大人插嘴道:“人家说‘大公无我’,他现在简实是‘大公无你’,真正岂有此理。文娣,我帮你赶到云南路起义,不承认他花政府。……”
说得亚白、空冀全笑了。亚白道:“我从这次花选以后,弄得怨望丛生,亲者不以我为亲,爱者不以我为爱,外界更有一种谣言,说我贿赂公行,其实真是天晓得。”空冀道:“前天我也听得人说你卖官鬻爵,腰缠颇丰。还有人说,从前人有句话,叫做‘争名者于朝,争利者于市’,现在像某报的花选,妓女天天到编辑室来运动,元老夜夜到堂子里去磋商,简实是‘争名者于编辑室,争利者于小房间’,这两句话比较得刻薄不刻薄?”亚白听得,气急着道:“你想你想,此种不经之谈,气不气,莫怪当局要心灰意懒,往往一个人心里不满所欲,便造作谣谣,极力破坏。像有一位上海从前的观察公子,此次因为他意中人落选了,前几天还小题大做,打一个电报到北京政府,说我们混淆国政,侮辱总统,政府居然有回电,着上海交涉使查覆。亏得公司挂的洋商牌子,交涉使也无可如何。否则说不定罪有应得呢。”空冀和李大人听得,大家好笑。空冀道:“我也劝你,只求无愧于心,岂能尽如人意,正好说得‘笑骂由他笑骂,元老我自为之’。”
李大人这时按铃呼西崽开七客公司西菜,阿金娘等大家说不吃,李大人道:“新年新岁,非吃不行。”西崽道:“请到大菜间去坐罢,房间小,怕人多坐不下。”李大人道:“也好。”一起走入大菜间。空冀瞧了一瞧菜单,吩咐照配。须臾自有西崽斟酒送菜,亚白牢骚满腹,无可发泄,喝下一杯白兰地,捧着一盆鸡丝蛤蜊汤,大发议论道:“可是堂子里人人要想做大总统副总统,哪里知道只有三个额子,也像我那盆里的蛤蜊一样,只不过三只,给谁吃了好。”
说得李大人刚嚼烂一口鸡丝,笑得喷了满桌,对亚白道:“足下‘且食蛤蜊,莫谈国事罢。’”亚白才住了口。老四一见蛤蜊,便皱着眉头道:“这东西我不要吃的。”空冀对她笑笑道:“我最喜欢吃,你留着我来吃你的蛤蜊罢。”老四对他瞅了一眼,西崽走来,老四叫他换一客牛奶芦笋汤。空冀又笑道:“我早猜到你要吃这东西的。”老四道:“你张油嘴,少嚼嚼罢。”这时文娣老六两人吃下三道菜,已嚷着吃不下。李大人道:“你们的胃怎样薄弱?”老六道:“你来叫局,我刚吃点心,要想回去睡觉。”李大人道:“为甚么睡得这样早啊?”
老六道:“今天老鼠做亲呀。”李大人听不懂,空冀道:“老李你可是南边话说得很好,她这句话,你不懂了。她说今天耗子结婚,这是南边人一种荒唐的传说,真好算无稽之谈。”李大人笑道:“耗子结婚,关你甚事,要急急忙忙登床入梦,难道怕耗子来叫你的堂唱不成?”老六道:“不是呀,踏断了老鼠尾巴,来世要嫁弗着好人的。”李大人笑道:“你难道已知来世仍旧是投个女身吗?”
老六也无话回答。空冀道:“我们今天大家做一做耗子,到房间里去结婚罢。”
须臾装上四只高脚碟子,各人分食,凉沁心脾。这时亚白发言道:“今天我的局大概不来了。便是来怕没有一人带乌师先生肯唱,那末开了新年第一次征花,便哑口无声,未免扫兴。我的意思,非闹闹不行。”空冀道:“那要问你了。”亚白摸出两张卡片,写了两行小字,托西崽差人送到公司里游艺场,杂耍台后台王老板,西崽衔命而去。李大人问道:“亚白兄,你干甚么一会玩意儿?”亚白道:“足下从北方来,请听北方音,更请换一换眼光,评评北地胭脂的色彩。”空冀道:“难道你又去叫什么京津杂耍来吗?”亚白道:“是的。”李大人道:“那是很配我的胃口了。”一会儿,西崽引进一位玉立亭亭的姑娘来,对房间内三人,鞠一鞠躬,站在一旁。另外一人手执一只三弦叫声大人请安,站在旁边。亚白介绍道:“这就是大名鼎鼎的银姑娘。”李大人乜眼瞧去,年纪十七八岁,梳条滑辫,头上短发靱,垂垂覆额,身穿银红灰鼠旗袍,四缀水钻,圆圆的庞儿,唇红齿白,真是粉装玉琢的一位美人,不禁喝一声好!亚白便对银姑娘道:“这位贵同乡李大人,要听你的大鼓,你好好唱一支。”说着,倒杯茶给她润润嗓子。银姑娘并不喝,走到门口叫声来,又走进一位跟包的,搬进一个袋子,又把热水瓶倒了一杯白开水递给姑娘,姑娘喝下。又和李大人客套了几句,一面自有跟包的摆好场子,那弹弦子的坐下正中,旁边银姑娘站着,一手拍板,一手敲鼓,叮叮咚咚,唱一折长板坡,歌喉宛转,玉润珠圆,有时曼声低唱,有时高亢入云。哀艳处如啼鹃,巧笑处如啭莺。摹美人口吻,温润细腻。状英雄气概,激昂慷慨。须臾戛然而止,余音绕梁不绝。众人一阵鼓掌叫好,亚白道:“李大人,可要再叫她唱一折八角快书?”李大人道:“好。”银姑娘又唱一段乌龙院,唱得轻圆流利,如怒涛骤泻。惊叹一会,当下亚白摸出十块钱给跟包的。李大人要抢会,给亚白推住了。银姑娘又向各人鞠躬称谢,一会子辞谢而去。亚白道:“还有雪姑娘没有来,此刻大概还没落场,她一定来的。那位银姑娘色艺俱佳,莫怪南边人捧她的多。”李大人道:“北方大鼓,首推刘宝会,吃字准,口齿清。其次白云鹏嗓子洪亮,功架老练。现在大千世界,有一位姑娘,叫什么柳翠纤的,生得丰容盛靱,色艺不在银姑娘下。”亚白道:“那个自然。此人上海要算顶红了,近来很有人转她念头。我去年坐在场子里听了两会。耳鼓也险些震聋,只要她秋波一转,音调一浪,场中不约而同,有一片怪叫,接着一阵掌声。我细细注意,座中东西两旁坐着两位美少年,真像何郎敷粉一般,许多人大家听他号令,此唱彼应。最可笑东边那人喝彩,西边那人便默不作声。西边那人喝彩,东边那人便表现出一种鄙夷不屑的样子,决没有同时鼓掌喝彩的。后来我同一位朋友谈起,那朋友道:你不认识吗?这两位便是上海大大的有名的袁公子。他们同胞弟兄,各树一党,专来捧翠纤的场,我才始明白。后来那朋友又道:还有一句笑话哩。看客为他们天天来捧场,特地送他一联诗句,叫做:两岸猿声啼不住,翠纤已下杂耍台。当下我听得好笑,掩口而出。”李大人道:“那人可能叫她来吗?”空冀道:“怕办不到。听说今年便要下嫁袁公子了。”李大人道:“名花有主,倒也美事,只是‘从此猿声不再啼’。杂耍台下,未免太凄清吧。”
正说时,雪姑娘进来。那人已三十来岁,徐娘丰韵,自是不凡,当和李大人谈一会纯粹京话,等跟包的摆好场面,便轻拍檀板,徐敲角鼓,唱一折过江赴宴。李大人又吩咐连一折古城会。雪姑娘唱罢。回眸对李大人笑了一笑。这一笑娟媚入骨,眼波欲流。李大人叫声好,雪姑娘道:“咱们唱的是梨花大鼓,和银姑娘又是一派,怕不中听。李大人想必有几天耽搁,改日再来请安。”说着笑容可掬。李大人便摸出两张十元钞票给她,她推谢着,不肯受,后来跟包的走来,打了个恭,说声:“谢大人赏赐。”取了钞票同雪姑娘退身而出。李大人道:“讲到客气,有规矩,要算北方人了。”亚白道:“她平日只有两块钱唱一折,现在得到十倍之利,再不客气,自己也要说不过去。”老四在旁插嘴道:“二十块钱给我,我也会像她一样和大人客气的。”李大人道:“他们倒不在乎钱,你到北方去,任便甚么地方,统是这样的。”老四道:“他们还不算客气,东洋菜馆里的酌妇和艺妓,全跪下接送客人哩。”李大人道:“那又觉得太卑鄙,使受者难堪。最好北京窑子里姑娘,趋奉得客人心骨皆软,客人自然肯多给她几个钱。”阿金娘插嘴道:“李大人,我们南边倌人,总不周到,要请你大人原谅。”老四也道:“像我就忒马虎,只会板板六十四这几来。”空冀道:“我也有数你的,程咬金三十六斧头,完结了就没有新花样翻。”老四走过来,把空冀一推,推倒在床上。此时亚白要告辞,李大人苦留他再坐一会。空冀坐起来道:“我们再来讲讲嫖经吧。”文娣老六要先去,李大人道:“我叫汽车送罢。”老六道:“此刻外面安靖得多,不必送了。”李大人道:“你们走好,明天我总在这里,不叫你们,你们自来罢。”老六老七齐声道:“晓得,大人明朝会罢。”说着走出房去。这里空冀和阿金娘,谈起一事,笑不可仰。李大人道:“说出来大家听听哩。”阿金娘道:“那末要请乌大少、马大少别动气,我来细讲。”亚白问空冀甚么一会事?空冀约略说了几句。亚白道:“哦,这两位先生,我本来泛泛之交。前次席上,我就声明新交不知底细,现在果然出了岔了不成,那不干我事,我决不动气。”阿金娘笑了一笑,慢慢讲道:“这件事只好当他新鲜笑话,说出来很发松。
去年十月里,马大少请客,来两位客人,和乌大少稍微有点认得。”乌亚白插嘴道:“那人我也在别处席上新认得的。”一位姓俞,一位姓王。自从这天一来之后,接连来打过三四次茶会,我们生意上不在乎此,大少爷肯来到,总是接神待佛一般招呼着。那两人每每一同到来,听他们有说有话,很密切的,每次坐下,不大肯走。亏得我们生意上客人少,房间空,总让他们坐一个畅。后来承他们情,照应我里老四,带一叠请客票去。两人各请了一次客,可是他们请的那一户客人,穿短衣服居多数,我听得姓王的说,这许多客人是他公司里的工人,为了罢工,特地请请他们。后来姓俞的做主人,也是这样说法,我就信以为真。一个月里叠连请了三四回,不但菜钱和钱欠欠,有时连下脚也挂帐。老四当时很相信他们,说那姓王的,开木器洋货衣庄古董各种百货公司,很有几十万家私。姓俞的开绸缎庄新衣铺,身家也是不小。我当时心里一想他们既是这样有钱,决不致于连下脚都要欠欠,因此留心他们的举动,一次那姓王的又请双台,天没有暗就来了十几个短衣窄袖的人,把两桌菜一扫而空,白兰地也开了好几瓶,真好笑,连房里的香烟罐头,雪茄烟匣子,一起带了跑,结果还少三副银杯筷。那晚主人喝得烂醉,呕吐狼籍,弄得又不好对他说。明天天没有亮,他一溜不见,一钱也没有开销。谁料晚上又引着三四位朋友来,吩咐老四摆酒。我当时见他一起朋友里有一位熟客,姓吴的吴大少,做了我们好几年了,当下招他到小房间里,问他底细,他也说是新交,就在我们房间里,并房间认识的,我道那末你略知一点底细吗?吴大少道:确乎开百货公司的。我说开在甚么地方?你可曾去过?吴大少道:他前会在这里托我写四块招牌,我还记得是甚么‘欧美木器’‘时式衣着’‘玲珑古玩’‘精美车轿’,我眼见他写好,就托人送给招牌店定做。他还说新开分店用的。我问他总店在什么地方?他说在五马路,我也不便多问。今天在马路上碰见他,他邀我来吃酒,我想这样阔客,你不必去疑心他,他有产业,有身价的人,总逃不到哪里去的。吴大少说了一番话,我心里一宽,那天除吴大少之外,仍不免姓俞的姓张的几位,那几位不比吃双台的短打客人,身上大家非常漂亮,不是狐皮,定是灰背,只有一样可疑,天天换行头,所着的衣服,又不大配身,长长短短,一走进房间,大家洗一遭手,很喜清洁,麻雀不叉,票也不买,坐下便吃,吃罢便去。这样胡闹了十多次,我叫帐房先生替他们约计约计,姓王姓俞两人菜钱各人要一百多,下脚毛一百,答应的和钱,甚么一打两打,算不清了,算算要一千多,直到十二月初上,我再忍也忍不住了,便开口替那姓王的,挪借一些,也不说多少,他一口允许,明天托汽车夫送一千块钱来,我听说快活得眉开眼笑。再一想,疑惑他怎么有了汽车不坐,常常见他坐黄包车也难得,不免问他道:王大少,你的汽车为甚么不用?他面孔红了一红,接口道:“我停在公馆里,几位姨太太,你争我夺,我索性不去坐他。好在我们百货公司里,现在也要有得卖快,几时你姆妈要,我送一辆你,我道那要折杀我几根老骨头了,不知你们公司里,外国木器有吗?他道统统有,式样傍泰昌毛全泰来得新式灵便,你明年要铺房间我们公司里一手包办,连小阿囡坐的包车也送你一辆。我称谢不迭,又问他绸缎有吗?他道:统有,并且包做好,最新式的衣服,四季俱全。小阿囡身上,你姆妈身上,只管来配配寸尺,包你做得称心适意。我们公司里,明年起,预备大规模做一做,包造房子,包造人马,那是非同小可,要几千万资本好办,我诧异道:房子好造人马怎样好造?他愣了一愣道:到别地方去贩来呀!我道:这样大生意,上海滩上要算难得见了,不知现在有多少资本?他道:三百多万。我道:王大少,独开的呢合办的?他道兄弟公司。我又问他生意几时顶好?他道七月半。那时我正想动问,忽地门帘一掀,跳进一个人来。……”正是:
一片荒唐奇绝语,说来顽石也疑猜。
不知阿金娘讲的,门帘掀处,跳进一个什么人来?欲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