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走进十号菜间那人,是替爱琴拉胡索的乌师,当下老七唱罢一折青衣,留坐片刻,飘然自去。座中五娘目不傍视,垂首至臆。箜篌只管和雪三高谈阔论,滔滔不息。直到喝过咖啡,雪三站起身来拱拱手要走,不识相的西崽,捧上一张菜单,一张签字单,恭恭敬敬,授给空冀,叫声:“马先生,请你签签字。”空冀接在手中呆着。西崽又饱蘸一支笔,送上空冀。空冀偷觑雪三,见雪三正在穿马褂,忙写上数目,填上姓名。西崽接在手里,却不即走,向外边搁在桌上,替雪三穿马褂。雪三回头见桌上签字单子,赫然马空冀三字,怔了半晌。那时空冀已知真相败露,只索讪讪不响。雪三也不深究,同五娘致谢而去。箜篌笑道:“可是说谎话,没有不穿绷日子。好笑你们两下里一个瞒着真姓名,一个谎说认得马空冀,今天完全穿绷,各人肚里惭愧不惭愧?”
空冀摇头叹息道:“穿绷随他穿绷,只是久别重缝的所欢,今天相对默然,未免令人心痒难搔,愁和恨咽。”箜篌道:“你自不旷达,拈花惹草,本来不能当真,只好以过眼云烟视之,倘拘拘于得失,委实自寻烦恼。”空冀很以为是,毅然决然道:“听你的话,抛开心事,从今以后,不再思念五娘了。”说罢各自回去。第二日早上空冀在家里接到邮局发来一份讣闻,打开一看,晓得北京李蕴斋作古,追念旧游,汪然雪涕。饭后到局里,又得一耗,说玉吾的父亲死了,玉吾星夜奔丧回籍。衣云也正在叹息,对空冀说:“玉吾父亲,里人大家唤他福爷,好算一乡之雄,而今已矣,怕玉吾不能再来海上,我们又有离群之叹。”空冀凄然不欢,又问璧如回里,有何要干?衣云说:“璧如来沪多时,伉丽久疏,此番回去度中秋,大概不多耽搁,日内便来。”空冀道:“我们几位至友,组织这个出版机关,虽则年有盈余,然而心血亏耗不少,我年来觉得精神不继,晚上心中怔忡不宁,入睡时每一思索,便终宵不得合眼,据医生说,神经衰弱,非屏绝百务,悉心调养不可。我想置身于繁华市场,无从调养起,抵当等璧如来沪,将一切局务,交托你和璧如,出空身子,往西湖小住半年。”
衣云道:“我只能从傍参赞,璧如怕也不肯独当一面。你这计划,难成事实。”
空冀道:“总须老友原谅,我不免此行,好在沪杭朝发夕至,有事尽可通函磋商。”衣云默然,晚上衣云回到定一里寓所,表妹琼秋说,刚才九寿里陆啸云家有人来请你,不知有甚要事?衣云诧异道:“啸云不是昨晚同玉吾还乡的么?今天谁来唤我?”琼秋道:“你去一趟再说。”衣云免不得捱步到孟纳拉路九寿里,一问楼下娘姨,说老爷昨天动身,不在家里。衣云道:“不知刚才谁来唤我的?”娘姨说:“我们不知。”正说时,楼上叫道:“可是云少爷,请厢房里坐,老太太有话说。”娘姨连忙迎进厢房里送茶敬烟,不一回,走进个虾米式的老妪来,对衣云点点头,衣云站起身来,恭恭敬敬叫声:老太太。老太太也招呼一声,坐下衣云一傍,咳了一回嗽,一个鸡皮鹤发的头,摇摇不定,对衣云打量一回。衣云先开言道:“老太太几时到上海的?”老太太说:“我前天来,因为乡下女婿钱福爷病重,我来叫啸云回去。不料我到这里,乡下信来,说福爷已过世。我年纪大了,怕动弹,只叫啸云回去,我也不回去了。云少爷,你到上海一碰好几年,为甚么乡下到也弗到?你叔父前年死了个新养的儿子,一向气得身子不快。你婶母寄信我,叫你回去罢。”衣云道:“我一时还不能回去咧。”老太太道:“你不能这样不想回家的。你叔父年纪老了,又没儿子,你好几年不去望他,他心里气不气?”衣云道:“你老人家说话是不错,只恨我到上海来,一无成绩,依然两手空空,怎好回去见人。”老太太说:“不赚钱不好忘掉家乡的,回去总须回去一两次。你们年纪轻,不懂事情,像我外甥玉吾,也是这样。一出门不想家里,爷生病寄信他,他依然假痴假呆,直到得了死讯,才同姑夫回去,荒唐不荒唐!”衣云问福爷甚么病死的?”老太太说烂喉痧,只上了床四天工夫,就病重得不堪。衣云道:“可惜。”又问老太太府上都好?老太太愣了愣道:“我家孙女湘林,她也时常身子不快,有时胃气痛,有时发寒热,身子比从前瘦弱得多了。当初你云少爷在家里,每天同她一块儿说说谈谈,她很快活的。自从你云少爷一走,她除看书之外,只有睡觉,一月这样,一年也是这样,身体慢慢里不好起来。她现在一个月倒有半个月睡在床上,我和她的娘,大家疼着她,怎么弄法呢?她的性子又很古拙,说了阿大弗卖阿二,唉,我真替她担心事咧。”衣云默然,心中突突的跳荡,一回,老太太又说:“云少爷,你面庞也比从前消瘦得多了。上海地方,我说不宜常住。我劝你还是乡下叔父家里缩缩罢。我家湘林也叫我这们劝你回去。她时常惦记你,你回去了她多个同伴,心里快活一点,说不定毛病就好了。”衣云点点头道:“我是想回去望望湘妹,不知湘妹为甚么只管缩在家里,上海来也不来?”老太太说:“她原来脾气这般,只喜清静,不喜热闹的,我劝她出门散散心,她只不理睬我,还有甚么话说。”
衣云听得,又呆着不响。老太太又摇摇头道:“我家湘林,年纪算小不小了,从前她爷做主意,想把她配给玉吾,统统说好,她哭着吵着只不肯,说要等五年再说。后来福爷又托人来作媒,说五年已过,不知她心里肯不肯?我问问她,依旧不理会,抵死不肯出嫁。现在年纪一年大一年,不懂她心里怎么一个打算,教我们做长辈的,也难替她摆布了。云少爷,你和湘林从小在一学堂读书,真像哥哥妹妹一般,你倘使到乡下来劝劝她,或者她肯回心转意嫁玉吾,让我们好抛开一桩心事。”衣云微微叹了口气道:“只是我和湘妹已好久没见面了,见面时,怕不便说起。况且你们好婆亲娘也劝她不信,叫我哪里插嘴得下呢?老太太,我看湘妹的婚事,还是将来让她自己主张罢。”老太太不住的点点头,既而又说:“她自己有主张倒也罢了,只要她肯告诉我,愿嫁谁,我不论穷苦,一口承认她嫁谁。可恨她自己没主张呀!”衣云道:“姑且等她将来打定了主意,再说罢,叫我劝她,也无从劝起。”老太太默然片晌,又和衣云讲了些家常,衣云便告辞而出。当下一壁走一壁想,湘林如此专心一志的守着我,我再不去安慰她,她真要为我憔悴而死。只是怎么去安慰她呢?第一层,飘泊依人,担不起家室之累。第二层,玉吾眷恋不舍,恐伤友谊。第三层,舅父愿将琼秋许我,琼秋又是一心一意的对我,数载相依,俨如伉丽,一旦舍之而娶湘林,不知琼秋要痛心疾首到甚么田地。唉,身处两难,无可为计,不觉惘惘若失。回到定一里,终夜辗侧,不能入睡。
我不但当演员,还想投资咧。不知你老兄赞成不赞成?”衣云道:“我不熟此中内幕,不敢赞同。”绮云道:“做电影事业,一点不难,只消招演员,请导演,办机器,拍片子化五六千银子,拍成一部片子,卖给南洋一带,着实有利可图。这项新事业,将来一定发达,请你快快也加入团体。”衣云笑道:“我无志于此,听得外边对于演员的名誉,不大好听。”绮云道:“未必尽然。不过偶有一二人不守本分罢了。”正说时,空冀来了,插嘴道:“你们不是在那里讲电影事业吗?”电影事业的确算得最近一种潮流,上海近年平添了不少电影公司,外间有人说'导演满街走,明星多如狗。'其多可知。”衣云笑道:“老兄,你说话留神些。这位汪先生,也是明星之一。”空冀诧怪道:“咦,你也现身银幕吗?那对不起,不过照我眼光看来,电影事业虽不致像交易所一败涂地,寿命也一定不长。因为倡办的一多,份子庞杂,就不免名誉被累,所谓一薰一莸,十年犹臭。名誉一坏,就不能得社会的信仰心,恐蹈从前新剧潮流的覆辙。”
绮云道:“现在有几家公司,名誉还好,所恨那批女明星,太觉放浪不羁。”空冀笑道:“女明星的怪现状,真罄竹难书。我友'百花同日生'新近撰一部洋洋洒洒的明星秘史,叫做《银海潮》,十余万言,也只写得一个粗枝大叶。秘史之多,可想而知。”衣云道:“不知那批女明星甚么出身?”空冀摇头道:“不可说,也有肉林健将,也有鸡群大王,也有弃妾,也有孤孀,一上镜头,都算明星,要在这里寻个幽娴贞静、洁身自好的女子,好说一个没有养,一个已死掉。”绮云插嘴道:“那话未免过甚。十步之内,岂无芳草。”空冀道:“老哥,大概也受了影戏迷或者是星星相惜,不瞒你说,我前天在'月亮公司'席上,眼见有三四位明星,都是肉林老资格,从前三块五块钱上过砧的,听说现在润格飞涨,在三东一品之间,要三十五十元一刀,未免可笑。这东西又不好当古董看待,怎么用得旧了,反要加价呢?”衣云、绮云听得全笑了。衣云道:“这古董,不知你赏识过没有?”空冀道:“我无骨董癖,不做此项瘟生。前月有位朋友,叫金子怡,不远千里而来,硬拉我到近西开房间,蓄意要叫个星来玩玩。当下茶房荐成他一颗老星,叫甚么柳姑娘,身像缢鬼,发像鸟窠,浓装艳裹,娉娉婷婷的走进房间,只对子怡低鬟浅笑,子怡和她有搭没搭的腻谈,她笑得花枝乱颠,不一回,两人已腻作一团。我眼见交易已成,溜出房来。日后半个月不见子怡,一天我到白克路济仁医院访友,只见子怡也在里面打针,见了我露出十分羞惭的样子,我道:“子怡兄,你在这里则甚?”子怡讪讪的道:“都是近西一夕的祸根呀。”我笑道:“算得柳姑娘多情,晓得你远道而来,河梁送别,还要折柳相赠咧。”子怡只顾摇头说:“从前我在花丛混了十来年,也太太平平,现在只一度销魂,已像种了牛痘苗似的,必发必中,足见明星效力不小。”我说:“正合着成语叫做'有意栽花不发,无心插柳成阴',那棵柳树插不得,一插便染花柳病。”子怡苦笑一声,我便走出医院,你们想化了重价,依旧不能免危险,那么何苦呢!”说得两人笑了一阵,衣云笑定了,告诉绮云说:“钱福爷过世,玉吾已奔丧回籍。”绮云听说,怔着道:“啧啧啧,玉吾不得了,以后不知要放浪到甚么田地呢。”衣云很诧异道:“你说甚么?玉吾在上海好几年,也未见他十分放浪。”绮云冷笑道:“哧,你和他见面的日子很少,哪里晓得他底细,他全本西厢,统在我肚里。”衣云怔着不响。停回绮云告辞,衣云便跟了出来,径跟到介眉里寓所。狮夫人迎了出来,唤声沈先生,好久不见了。衣云也叫声嫂嫂。三人围坐下一张小圆桌子上,自有娘姨斟上一盏香茗。绮云忙告夫人道:“乡下钱福爷已死,玉吾奔丧回籍去了。”狮夫人听说,呆了呆道:“哎哟,不知那人......怎么......”绮云便对夫人眼睛一瞟,衣云觉得诧异,笑道:“你们说话何须藏头露尾,我和玉吾也非泛泛之交,他有什么秘密,你们告知我,我也决不替他宣布。”绮云道:“不是我们有心瞒你,因为很有出入,他千叮万嘱,叫我们严守秘密,我们不便告你。”衣云心中纳闷,冷冷道:“你不宣布也罢。未免太忠心于玉吾了。”绮云见衣云怏怏不快也便直言相告道:“老哥,你别生气,告你也无妨,只请你守口如瓶,别把这消息传到陆啸云家去。玉吾因为不能忘情于表妹湘林,怕湘林一知消息,永远不肯嫁他。他晓得你和湘林很接近,所以不使你知。”衣云道:“其实我真不管这们闲事咧。”绮云道:实不相瞒,他在上海这几年,耗费已达两万,并且负担着一件累事,一时怕不能解脱。”衣云听说,呆了半晌道:“你哪里知他详细?”绮云道:“我晓得已久还是前年春天,无端在路上碰见他同一位花枝招展的女郎,年约二十开外,体态苗条,丰度妖冶,面上露出十分荡意,全身衣服,打扮得半中半西。他见了我,一时不能隐避,只得邀我一同去吃饭,介绍那女的,说叫甚么卜婉珍女士,马虎女校毕业,擅长跳舞,在卡登饭店相识。那卜女士十分倜傥,席上谈论风生,绝无女儿羞涩态。从此一面之后,玉吾时常来约我同游,有时卡登,有时大华,卜女士和他腻在一起,形影不离。往往一食所费三四十金。我见玉吾毫不吝惜。我私下苦苦规劝他,他只不听我的话,我也未便时时絮聒。过得几时,他向我借一千块钱。我问他甚么用途,他说卜女士要买只钻戒。我没有答应他,他后来向我内人借一千。第二回又来借,说要和卜女士租房子,非两千块钱不能过去。我又苦劝了他一番,他依旧执迷不悟。连日来和内人说法。内人不得已,又借了他一千块钱。后来他说香巢已筑居法界霞飞路,要领我去看,我只没去过,我眼见他依然挥霍无度,很替他担扰。谁知过了半月,他忽把二千块钱来还我内人。我内人问他哪里来的款子。他实说有人送他的,那送的人是谁,你老哥总也猜不着,是个苦出身的女子,现在做了阔人的姨太太,手里有好几万现款,和玉吾素有交情,一旦见面,玉吾和她重叙旧欢,告她经济困迫,那女的便偷偷地送他五千块钱。”衣云惊着道:“真有其事吗?那女的究竟是谁?”绮云笑道:“说起那人,你老哥也有一面之缘,便是从前在福熙镇摆渡口碰见的捉牙虫姑娘,现在叫甚么'玉凤',嫁一位姓邓的少爷,现在那少爷死了,老太爷七十多岁还活着,管得玉凤很严,平时不许外出,玉吾得了她一笔津贴,更加放浪得不成样子。同婉珍两人打得火热。有一天玉吾钱又用完了。不知怎样寄信给玉凤知道,叫玉凤送三千块钱到我这里,玉凤偷偷地托个心腹娘姨,当真送三千块钱来。玉吾到手,又只用得三四个月,再向玉凤借时,玉凤没法自己出来找寻玉吾,先到我这里,内人不认识她,老实把玉吾的香巢地址,告知玉凤,玉凤找到香巢里,当将玉吾秘密完全戳穿,从此玉凤不信任玉吾,起初还没十分决裂,又送玉吾三千块钱,叫他和卜婉珍脱离关系。后来见玉吾依然如故,便不理玉吾。玉吾屡次设法写信给玉凤,玉凤消息杳如,这是去年一年以内的事,今年春间,玉吾又替我借了一千块钱,到五月里,听说托人到乡下去过,向福爷取了二千块钱使用。他这样子挥霍,难道你老哥一点不知的么?”衣云听得呆了半响才说:“我一点不知,我和他一个月里,只见面十来回,他从没有和我提起一句话。只是那玉凤以前结合的情节,我所知晓。以后如何如何,好说梦想不到。玉吾这们放浪,那还了得,不知现在卜婉珍还依旧和玉吾同居么?此人我也有一面之缘,是个浪漫女子,白大块头门下的健将,玉吾如何结识了此人呢?”绮云道:“现在卜婉珍怎肯舍却玉吾,新近听说还养了个儿子,你想哪里洒脱得来呢?”衣云连声叹气道:“玉吾堕落到如此田地,那真意想不到。此后情形,不堪设想,我们总要尽朋友之谊,设法劝劝他才行。这件事。不知璧如晓得不晓得?”绮云道:“璧如怕也和你一样。至于朋友劝告,到此地步已无能为力。当时我也不知劝告了他好几次,有甚么用呢。将来预料福爷身后所有家产,非得全数送在卜婉珍手里不成。”衣云只管啧啧摇头叹息。
旁边狮夫人道:“那个捉牙虫姑娘,算得情至义尽,送了许多钱玉吾用,还买不到玉吾的爱心,冤哉枉也。”绮云又道:“玉吾荒唐真荒唐到极点、起初姑夫那里还要到到,后来推说住在书局里,连带一到不到,成日成夜和婉珍在外边胡调,挥金如土,毫不吝惜,委实可叹。”衣云道:“这件事,我们朋友总须替他设法,第一促他觉悟,赶紧和婉珍脱离关系。”绮云冷冷道:“脱离这句话很难说,婉珍养了儿子,更是名正言顺。要脱离时,除非玉吾所有家立,如数报销之后,婉珍自动脱离。所以这件事,在我眼光里看来,已势成骑虎。我们朋侪,简直爱莫能助,只有听其自然。”衣云又默然半晌,当晚便在绮云寓中便饭。饭后又嗟商了一黄昏,觉得一无善策。衣云叹息一回,踱转家里。过得几天,不见璧如来沪。衣云写信催他快来,又附一封信给玉吾,不免慰唁一番。日后玉吾来信,说璧如有些小恙,不能即来。本人一过终七,便当来申云云。衣云知他惦挂婉珍,所以不顾父丧,可发一叹。
又过一个多月,璧如来申,衣云同他到绮云家里,把玉吾详情细告知璧如,璧如说:“大略玉吾在乡间告我,我早已劝过他一番。无奈他执迷不悟,说婉珍出身宦家。品貌如何好,学问如何好,两人结合到现在,已一年多,爱情有增无减,好说如胶如漆,难解难分,现在并且养了个儿子,玉雪可爱,他不久将迁家来沪,同婉珍正式结婚。福爷死后,他守孝在家,我见他真一刻难捱。所有福爷遗产现款数千金,丧中使用殆尽。田产百十亩,现下正在变卖。他娘哭吵着,只没有用。姑夫啸云,已知底细,屡次和他开讲,玉吾提出个很有趣昧的条件,对付姑夫,真言之可笑。”绮云道:“甚么条件呢?”璧如道:“玉吾对姑夫说,你劝我勿浪费,勿卖产,勿狎邪,我统统可以听你姑夫劝告。
便是你姑夫教我一年三百十日守在家里,不出大门一步,都办得到,只要你姑夫信守从前的婚约,把表妹湘林配给我,我肯罚咒不再到上海,不动丝毫产业。他姑夫听得气昏着,哑口无言。你想玉吾提出这个条件对姑夫,凶不凶?”
衣云听得,呆住了。心想那么这件事,简直我害了他,我何以对玉吾呢?璧如又道:“现在玉吾的娘,正和湘林的娘,磋商婚约。湘林说不定肯勉为其难,保全玉吾的家产。”衣云道:“不知玉吾这条件诚意不诚意?他如果娶了湘林能够一反从前所为,那再好没有。”璧如道:“玉吾得湘林的允可,说不定肯悬崖勒马。”衣云呆了片晌道:“此事不知啸云意下如何?”璧如道:“啸云全无主张,只听女儿吩咐。”绮云插嘴道:“照此看来,湘林变了个中流砥柱的人物,一言足以保全玉吾的身家,那么湘林和玉吾既属中表,为甚么迟迟不肯答应呢?其中有何缘故?”璧如默然,衣云也不响。一回儿,衣云又问璧如道:“玉吾究竟何日到申?”璧如道:“他并未说起,大概要听湘林的好消息咧。”衣云呆呆出神,心中荡着,坐了一回,拉璧如到外边,一路走一路问璧如道:“这件事难关到了,老哥你总须替我想想法子。”璧如道:“只有一条正路,你赶紧和表妹订婚。一方面缓劝湘林嫁玉吾,使湘林绝了这条念,玉吾自能如志以偿,这不是两全其美么?假使你再迟疑不决,那么当断不断,反受其乱,将来一定没有好结果。”衣云那时方寸已乱,很以为是。璧如问衣云,对于表妹琼秋的婚姻问题,已谈到如何程度?”衣云道:“表妹方面好说,不生问题,舅父屡次托帐房华丽云授意,叫我请叔父出面订婚,作为赘婿样子,也不消我姓他的姓,他留我住在家里,有照应些,他并没别的意思。因为士芳尚未成家,一切要我帮扶帮扶他。”璧如道:“那么再好没有。我替你间接托华丽云向你舅父提议这件事好不好?”衣云道:“也好,隔天我请你和丽云吃饭,你替我提议。”
璧如道:“理会得。只是你叔父前,非得先去一信,等订婚之后,湘林那边,也写封委婉曲折的信去,说明苦衷,我想湘林也决不会得要硬嫁你的。”衣云很以为是,此后过得五六天,衣云邀了华丽云、尤璧如在悦宾楼小酌,璧如便和丽云说了一番话,丽云道:“这件事老东家托我已久,衣云兄一向没有诚意提议,所以我也无话回答老东家,其实再合没有,真好说得郎才女貌,珠联璧合。”璧如道:“他现在已要定主意,请你向献斋提议,择日先行订婚。订婚以后再定日子结婚。他叔父前,已有信去,一定赞成。献斋意思如何?我们再来磋商。”丽云道:“老东家,我深知他脾气,说怎么是怎么,决无二言。不过要衣云兄令叔前通过一声罢了。或者请衣云兄令叔,写一封信给老东家便好。”璧如道:“这个自然。”当下尽欢而散。
又隔十来天,衣云叔父沈祯祥,当真函达陈献斋,赞成早日定婚。陈献斋欢喜不尽,对女儿说知,琼秋早已芳心可可,一无异辞。当下择定十月初十先行订婚。衣云筹备典礼,非常忙碌。先期五日,分发请柬。那时玉吾还没来申。衣云去函邀请,函中附入湘林一柬,托玉吾转送。叔父前,另备正式请柬寄去。叔父特派帐房陈先生,先期两日,到申代表一切。空冀、璧如、绮云等,大家向衣云道贺。正欢喜不尽的当儿,无端又起了波折。那天已是十月初八,黄昏未阑,衣云正在大公出版部和璧如、空冀谈天,忽有一位陈献斋家里的女佣,来叫衣云说:“小姐忽得急病,老爷请你快去。”衣云惊出意外,匆匆奔到定一里,果见舅父反负着手,在客堂里踱圈子,一见衣云,气急败坏道:“你楼上去瞧瞧表妹咧。一时三刻不知患的甚么病?只喊着心痛,满床乱滚乱钻,我和他娘,弄得束手无策,已去请西医来了。”衣云心中荡着,走上楼去,一望琼秋,哭得泪人儿一般,眼睛红肿,头发飞蓬,面色青中带紫。衣云不懂甚么病,叫她几声妹妹,问她怎样难过?琼秋只不理睬衣云。一回儿,西医来诊察一下,说并没甚么病象,好像受了重大刺激,神经瞀乱,心房震荡,只消静养一天,并没妨碍。衣云等大家莫名究竟,细诘琼秋,坚不吐实。衣云深为诧异,第二日来告璧如,璧如默忖一回,说莫非湘林方面有什么消息,传入琼秋耳中,因此深受刺激。衣云还不深信,第二日果然献斋声明展缓订婚期。衣云托华丽云询问理由,献斋也说不出所以然来,只推琼秋的意见,自己不能作主。衣云百思不解其故,顿时精神上也传染了一种刺激,神志昏迷,饮食少进,生起病来。献斋替他延医调治,琼秋见衣云患病,依然知心着意的服伺,从此一病兼旬,等到病愈起床,已入残冬。献斋全家,照例回木渎收租。定一里寓里,只留衣云和华丽云看守。那时玉吾已来海上,璧如问玉吾湘林近状,玉吾摇头说,不必再提,我已打消此念,预备和婉珍行一行形式上的婚礼,同返故故。璧如默然。
光阴迅速,忽忽已近腊底。那天十二月半,衣云、璧如正在绮云寓中谈天,忽接邮局来一通快函,发自本埠。绮云折开一看,函尾并没署名,并附有支票一纸,函中大略说:“我是玉吾一位朋友,新近得讯,玉吾病卧大马路卡登饭店隔壁德国医院,病势十分沉重,深恐不起,他寓中遗有一儿,是姓卜的所生,现在那姓卜的,已失踪三日,此儿将成无父无母之人,君等均属玉吾至交,见字速去料理一切。附银千元,尽我寸心。”绮云见了,很为诧异。衣云、璧如,也咄咄称怪。当同绮云赶到德国医院,一问院役,说钱玉吾住在楼上十号病房。衣云等走上楼梯,找到十号病房,一见玉吾,不觉吓了一跳。原来玉吾生得遍体杨梅疮,连头发都脱了一半,两眼翳着,不能见人。只听衣云、璧如、绮云问慰之声,不由得落下两滴眼泪。衣云和他讲话,玉吾已神志模糊,只说法界明德里四十九号寓中,有个小儿,费心老友送归故乡,以延我绪,不胜感激。衣云安慰了他一番,玉吾摇头微叹道:“今生怕不能再和诸兄同游了,我的下场很惨,也是我的环境使然。”说着泪如雨下。那时医生走来打针,衣云问他病状如何?医生摇头道:“难以保险,他已毒入骨髓,变成杨梅疯,便是有救,也成残废。”衣云等悲惨万状,别了玉吾,径到法界明德里寓中,只见一个奶妈,抱个小儿,正在喂奶。衣云问他主人呢?”奶妈道:“少爷在医院里生病,奶奶出门好多日没有回来,我看看房间里细软已统统卷光,奶奶怕不见得再到这里。正在发急家里一个钱没有留下,亏得昨天来一位姓邓的少奶,说认得少爷,她给我五块钱,吩咐不要离开这里,隔天自有人来领这小囝。”
衣云、璧如听说,姓邓的少奶,猜到是捉牙虫姑娘玉凤,那么一千块钱支票,一定也是她寄的,世有斯人,不可多得。三人悲叹一回,便对奶妈说明来意,又叫二房东来退租,二房东说,已积欠房金两月,衣云道:“这里几件木器具作抵,够不够?”二房东说:“还不够一些。”衣云又给他二十块钱,三人领了奶妈小囝,同到介眉里绮云寓所。绮云吩咐狮夫人,把小囝好生抚养。衣云又到陆啸云家中,告知玉吾病状。啸云顿足叹息,一时也觉束手无策。衣云叫他寄信玉吾家中,请他老母来申料理一节。啸云说:“这个当然。”从此又隔三天,衣云正在定一里寓中写信给湘林,报告玉吾近状,霍地有人敲门来访。衣云见是尤璧如,迎进厢房里面。璧如气喘咻咻,报告衣云道:“刚才四点钟敲过,玉吾已去世了,请你快到德国医院商量善后问题吧。”衣云猛听得,毛发悚然,往后便倒。正是:
情场沦落生无益,异地销魂死亦难。
不知玉吾死后如何?欲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