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衣云正引玉吾登岸,忽地侧门内一片狂喧,奔出一头狮子狗来,把玉吾吓得倒退。衣云扶着玉吾入内道:“老哥放心,这头狗,形状可怖,并不凶恶,只要听得野犬一吠,连忙缩回洞中。大约他见你这副神气,吠所怪诞罢了。”一边说,一边引时书房盥漱过,玉吾洗刷洗刷衣服,衣云找出一副旧袜带,一只旧帽子,给他另找一件棉袍子,替下皮袍,托老妈妈缝好换过,方得消弥痕迹。当午衣云引玉吾见叔父祯祥,留住午餐。餐罢,两人才踱到陆宅去。老太太见外甥到来拜年,笑得眼睛没了缝。湘林母女见玉吾、衣云同至,也觉春生一室,笑逐颜开。玉吾诡称昨晚在衣云家叉夜麻雀,湘林等深信不疑。衣云觑空对玉吾道:“你编这个谎,太对不起朋友。请问你昨夜这场麻雀,怎样叉法的?亏你叉得下去。更要问你输赢怎样呢?”玉吾默然。衣云冷笑道:“吓!我猜你一定大输,先不先你的雀,入她的大蛤,早就化为水了。雀兮雀兮,其殆麻木之不仁兮。”玉吾道:“别笑我,我那雀儿,险些投其罗网,被他们烹割作下酒物。”衣云道:“那么你明天起个别署,叫做‘下余生’吧,总算留个纪念。”玉吾道:“险虽险,亏得新年雀运亨通。”衣云道:“你还庆功咧,害得我雀跃不已,浩然作一飞冲天之想。”正说时,湘林走来接嘴道:“倒瞧不出云哥有凌云壮志。”玉吾道:“他说今年不甘蠖伏,欲圈霞举。吾见他瘦怯书生,一飞冲天起来,怕吃不消许多盘旋。”衣云忍俊不禁,噗哧一笑,接着道:“你听他胡说,他太小觑人,不信,我做一番轰轰烈烈大丈夫该做的事你瞧瞧。”湘林却帮着衣云道:“云哥的话不差,古人说的‘君子劳心,小人劳力’,一个人劳力去营事业,总也不能高居人上,如非种田佣工,做苦力,还成甚么事业吗?”那时两人的话,给湘林岔开,却也说不下去。衣云问湘林道:“你家园子里的梅花,开也没有?”湘林道:“腊梅早已开放,红绿梅尚没着花。”当引两人从廊内一直走进园子,地积虽不甚大,却很清幽,沿阶披拂着苍翠茸茸的书带草。一条石子小径,直达茅亭中。两傍草地中央,小冬青排作圈形,中立五六尺高湖石各一块,状类罗汉。三人走进亭中,见安排着青石棋台一张,花磁鼓凳四只,又S藤椅两张。亭后梅花一行,红绿相杂。亭角腊梅两株,开得疏疏落落。其他碧桃五六株,绿蕊初透,仿佛新茶。木笔荆之类,很觉欣欣向荣,春色盎然满园。三人游览一周,坐下亭中。玉吾道:“我家的腊梅,早已谢尽,此间倒还一片黄金似的。大概这园子里阳光薄弱,花开来得迟暮。”湘林道:“吾家爹爹、弟弟,统不在家,无人去欣赏他,他就有气无力,不上劲开放了。”衣云道:“花木逢时便放,他管得甚么!”湘林道:“花木最有灵性,你去培植培植他,欣赏欣赏他,他放出花来,格外精神饱满,红紫鲜妍。你丢在他阴山背后,不去睬他,他也就懒洋洋地委靡不振了。”玉吾笑道:“表妹的话,确切不移,这倒很有所发明。古书上说的‘士为知己者死,女为悦己者容’,充而及于草木鸟兽,何独不然。”湘林听得,微微有些面红耳热。衣云却又不肯赞同此说,辩驳道:“他的开放,是他一种自然作用,不因人类要去欣赏他,才开放的,那么何关于园主的亲昵和冷淡呢?”玉吾道:“荒谬荒谬。园主不去培植那棵树,他难道肯开花给你瞧吗?”衣云道:“你说我荒谬,你自己真是荒谬下加一个绝伦哩。你难道连空谷幽兰都忘掉吗?试问人迹不到之处,谁去培植他,他却一阵阵的芳芬馥郁。越是你当他珍宝般移植进盆里,供奉到案头,他倒不开放了。所以草木也像人类,品格高下不同,幽娴贞静的,决不肯迎人色笑。那些迎人色笑的,无非庸脂俗粉。”玉吾听得,自知理曲,只管强辩道:“照你说,这株梅花,也算不得清品么?”衣云道:“这株梅花,开放独迟,正似卧雪袁安,不随流俗处。”玉吾笑道:“你不脱酸丁气,你欢喜这株梅花,我作主把他嫁给你罢。好在古时候有个诗痴的榜样,那位和靖先生,早和他结婚过,现在他已是个老寡妇,蒙你眷顾,娶回去,只要不嫌他癞癞头阿姐,晏起懒惰便好。”说得湘林哈哈大笑。衣云道:“这株腊梅花,你当他老寡妇,我可不赞成,因为他出土以来,从没结过子,确是个处女咧。”玉吾道:“他嫁了你,随你当他甚么罢。”衣云又走到树下望了望道:“只是有花无叶,光秃秃像个女和尚。”湘林道:“女和尚不是尼姑吗?”玉吾只觉搭讪不下。衣云道:“我不敢说尼姑呀,你道女和尚便是尼姑,那倒很不雅听,索性仍照玉兄的称呼,叫他癞癞头阿姐罢,横竖一样没头发,相差不远。”这时玉吾再也不敢接嘴,缠开道:“表妹,今晚我可不能勾留,昨天出门,没有交代,怕家里要找寻,请你吩咐,不必备夜饭,遣家人摇只船,送我回去吧。衣云兄,闲着无事,一同到舍间,住几天也不妨。”湘林道:“新年岁首,怎好不吃夜饭便回府呢。我去吩咐早些开饭便是。”说着独自走出园子去。
玉吾埋怨衣云道:“你张嘴,也沾染了璧如一点油腻,只管和尚尼姑,没遮拦的说去,你道她不知,她前住我家半个多月,适逢慧静不识相,差李佛婆送张条子来约我,给她瞥见,笑问我道:“这名字倒很像个尼姑。我心中一怔,假撇清几句,他将信将疑,现在吃你旧观念重提,我一块牌子,咣啷一声,打个粉碎。”衣云道:“你块搭浆牌子,本来不打自破。前天我块金字老牌,也险些送在你手里。承你的情,紫竹庵招我盛宴,我叨陪过几次末座,不想前天伴婶母去烧香,双慧像一对石狮子般,对我傻笑起来。亏我道行来得深,没有当场现原形,退到船上,她们俩还一路恭送如仪。对我努努嘴,挤挤目,猜她意思,无非托我带个口信给你,叫你佛前常去插插香。可是我这个哑吧翻译,很不易发。当下也对她点点头,披披嘴,仿佛对她说,立刻去替你送信。那天专诚拜谒,适奉公出,只好作洪乔之误。今天这个芳信带到了,你总要去布施布施,兴些法雨祥云起来,不枉她一番殷殷嘱托。”玉吾道:“自从去冬一聚,简实没去过。”衣云道:“你现在祝了发,更好认她同行。倘一时抱佛脚起来,只要穿他一身长领衣服,谁不叫你声玉师太。”玉吾道:“我倒有些怕见佛面咧。”正说着,湘林又来,三人重行清谈一阵,老妈子来喊吃夜饭。衣云要辞去,玉吾、湘林怎肯放他,一同到花厅上吃罢夜饭,衣云道:“你要我同行,我非回覆声叔父不成。”玉吾道:“那么你快去告禀过,便好开船。”衣云走回家去,这里玉吾又和湘林谈谈舅舅,上海可要回来?湘林道:“爹爹今年八月里寿辰,总要回来的。去年他写信唤我去,我听人传说,甚么云南独立,上海也不大太平,因此不愿意去。”玉吾道:“租界上总平安的。今年我说不定也要去逛逛,或者等舅舅回来后,一同上去,预备逛他半个月。”湘林道:“上海最最繁华,你逛个三月五月也不厌,只是像我喜清静的,很觉腻烦,委实久居不惯。从前在梵王渡学校里读书,倒深居简出,和乡间无异。毕业以后,住在热闹中心点,日夜只觉得一个身子摇摇不定,车声震得耳鼓欲聋,电光耀得眼帘欲花,险些生病,我爹爹赶忙送我回家,才如脱地狱而登天国。现在再教我到那个繁华市场去,简实有些谈虎色变了。”玉吾道:“我从前到上海,只有七八岁,现在重临其地,大概不再认识。”正说着,衣云走来。玉吾辞了外祖母舅母,湘林送至船埠,一路到福熙镇。那晚衣云宿在玉吾家,一夕无话。明日午餐后,衣云要去拜访陆绮云。玉吾道:“他去年年底,便和他老子闹意见,新年怕不在府上,到城中拜年去了。”衣云想起去年汪四先生一番话,问玉吾道:“你深知底细吗?他闹的甚么意见?”玉吾道:“略知一二,为的婚姻问题。他喜娶新派女子,听得城中有位女学生一心要向他订婚。他老子要替他配一位老学究的女儿,为此互相径庭,弄得父子之间,感情大伤。”衣云道:“哦,怪不得去年汪四先生要托我劝劝他,说甚么毕生大事,原来如此,那么我和你去找璧如吧。”当下两人走到他店中,燕山笑吟吟道:“他刚走出,大概喝茶去了,你们到丁全茶馆里去瞧他罢。”两人正踏出店门,站在柜子上一个学徒,对玉吾两爿脸颊一膨,手掌在柜子上擦探,又把指头一划一竖,玉吾点点头。衣云始终不懂,问玉吾甚么?玉吾道:“可是你这个哑翻译难当了。他膨膨颊,表示小大块头璧如。擦擦掌,说他在摸骨牌。一划一竖明告我,在丁福那里。”衣云道“亏你解得。”两人一边说,一边走到一所破墙站内,直入后进,果然站着满屋子人。正中一张方桌,围得密不通风。两旁三四张桌上,也像罗汉堂一般。丁福见玉吾走来,笑迎着招呼,让出两个坐位来,泡上两碗橄榄茶,两颗干黄橄榄,顶在茶盅盖上,滚滚不定。衣云和玉吾坐下一旁,只听得人声嘈杂,乌烟瘴气。丁福道:“此刻正璧少爷上场,风头很好,他今年手气真旺,昨夜推两场,扫两场,念一千庄,全给他扫满,扫得几个下风拍空袋袋底,恨不得把身上白虱子剥下来押将上去。你想他出三条圆门,只押着他第一条,后头两条三掷配的牌,全给他独拾。拣大自家拿,手色真好。自从这两条吃鲜了,后来人家押到那里,他就吃到那里。推不到五方,念一千庄,满足有余。”玉吾笑笑道:“不想他财气很旺,只是我今年不愿湿手。”丁全笑笑去了。衣云对于赌博虽略懂一二,这牌九摇宝等武局,从未下手过。那时只听得正中桌上,人声钱声,沸翻盈天。一人嚷道:“桃花牌九,没有路走。”一老翁道:“赌钱总要有守性,像你条条下注,真好户头,不摸空袋袋底,你来问我。”那人不服道:“哼!少替我倚老卖老吧,你看清眼子,输光辫子,那一天不问我借钱下注的。”那老翁道:“别吵吧,你瞧这一条上门两,天门四,下门六,庄里别再要怎样好法,才算三掷配的圆门,你不下注,也好跑你的新春大路了,我非重重押他一下,不心死咧。”说着,只管摸袋,摸出四五个红纸封,一封封拆开凑数不到二三百文,连忙伸手押下,叫道:“横荡!横荡!”那时庄家两指尖尖已提起一对骰子,听他叫喊,忍住了,让他押下,旁人大家唾骂他道:“黄老头,你总是这样拉轿子伸冤的,你霉鬼一下注,我们便不利了,下会请你识相些吧。”说时,便有几个人已经押下,重复收回,也有收回了,重
行押下。又停一回,庄家掷下骰子,早有角上一人叫道:“两上庄,天二方,上归上,自得末方。”各人翻出牌来,上家喊着天罡,声震一室。下家喊一点,只见他嘴唇皮一动,天门把两只牌碰得飞起来,嚷道:“么六对!么六对!”庄家慢慢翻出,一只天牌,一只二六,那时角上一人喊道:“上门罡,下门一,天门对子,庄里罡,罡吃罡,吃横配天。”那时押客大家挥一把汗道:“只差半点,罡吃罡,下风霉头触进,你想‘吃横配天,牌九发鲜’。下风那有命活咧,袋里几个钱,早晏是他的,索性送满了庄跑罢。”那老翁捋着胡子,摇摇头道:“半点也争不出气,今朝输定了。”说着,摸摸袋里,只剩纸屑,免不得挨步走出门去。那时隔座一人,身子瘦得筋出骨出。一张脸八分像骷髅,一双腿九分像鹤膝。不穿长袍,一件棉袄外面,套件蓝青布密扣马甲,四只袋子口,都缝上十来个钮扣子,坐着干咳了一阵,眼睛里放出两道凶光来,对场内一个小伙子一闪。那小伙子好似触电一般,立刻被他两道目光摄了来,一恭到地,叫声四阿爹。四阿爹点点头,一语不发。小伙子问道:“四阿爹,我欠你的款子,不知怎样了?”四阿爹慢慢解开马甲小袋来,掏出本小簿子,瞧了一眼,伸左手把五只指头轮流屈了屈,又闭闭眼,皱皱眉,接着道:“四十元另八角。”小伙子吓了一跳道:“借你一块钱,今天才交第四日哩,怎样有许多数目?”四阿爹道:“只要一块钱四天的利息,你照‘夜五分,朝顶对,见面加一,算算加倍’,自去覆核,我错你一分一厘吗?”小伙子道:“你算我听听,我不懂你的算法。”四阿爹道:“你不是四天前,晚上借我一元,那么算到今夜,一点不差。第一夜本利一元五角。第二天朝上变三元,夜加五分利,连本四元五角。第三天朝上变九元,夜加五分利,连本十三元五角。今天交第四天,朝上变念七元,夜加五分利连本四十元另五角,这光是本利,外加见面一成,第二天朝上,你不是在丁全茶馆里,我瞧你一眼的吗?这时加上三角,应该四十元另八角,为数不多,你给我罢。可是今天不还,重得多了。先不先此刻见面加一要四元另八分,合成四十四元八角八分,再加算算加倍,倘你要我计算计算,并不还我,我不好问你硬讨,那么只要加上一倍变成八十九元七角六分。”小夥子听得,一个舌子伸出来了,缩不回去。四阿爹道:“你此刻不便,过几天也好,只是满十天,我要到你宝号里来收的。那时数目大了,我也要抵当一笔用途。”小伙子再也说不出话,一溜烟跑了。衣云听得惊心动魄,低低对玉吾说知,玉吾道:“赌场里的钱,怎好借宕,起码‘孤洋’也有每天三角利息,每天五角利息,不来利上滚利,已算善心。那个四阿爹,越加黑心了。”正说着,丁福又走来道:“此刻庄家不利,反输了三十多千,还不肯歇手咧。”衣云待不及道:“我去叫叫他吧。”玉吾道:“不好,他要埋怨的,我们清静些,还是到丁全茶馆喝清茶去,换换空气吧。”衣云站起身来,同玉吾走出赌场,一径到丁全茶馆内坐下泡上两壶淡茶。那时璧如父亲燕山踱进茶馆来,四面瞧了瞧。丁全招呼他,倒一杯茶他喝。衣云要去招呼,玉吾拉拉衣云袖角道:“老哥,请你免开尊口。”衣云只得忍住,假作没见,喝口茶,再望时,已出去了。玉吾道:“你难得上街,有所不知。他头衔叫做‘各茶馆行走,逢熟人加一级’,所以我们深知他脾气,都不招呼他,免他加一级。”衣云不懂,玉吾解释他听道:“他天生一副窄量,一个钱瞧在他眼里,比磨盘还大。每天到茶馆里行走行走,碰见熟人,面子上不好不招呼茶资我算,可是心中这一急,非同小可,因此有这头衔。”衣云笑道:“你未免言之过甚吧。”正说时,丁全和一哑巴乞丐,争吵不休。那哑巴只管指
手划脚,强要索钱,丁全只不给他,结果哑巴索不到钱,只好跑,临跑蹬脚戟指,好似骂山门般,丁全也不去睬他。衣云、玉吾瞧那哑巴,跑到对过一家饼店里索钱,叽叽咕咕,饼店司务缠不清他,还道他作成生意经,那个学徒,早知道乞丐索钱,手中正握双铁筷,忙箝个钱,伸进火炉子里烧红了,缩出来对哑巴招招,哑巴见筷头上有个钱,便摊开手心来承,铁筷一松,那个小钱落到手心里,只听嗤一声,哑巴痛得身子矮下半截,喊道:“喔唷!痛煞哉呀。”那个学徒笑道:“痛不死的,你那哑巴,倒给我烫好了。”哑巴一边呵手,一边来打学徒,给饼司务一飞脚,踢到街心。这里丁全目见情形,也趁势赶去,打那乞丐。乞丐见一人难挡四手,只有溜之大吉。衣云、玉吾瞧着拍手大笑。丁全走来道:“那人我早知他假哑巴,装腔做势,非给些苦头他吃不行。”衣云道:“那个烧红的钱,放到手心里,真性命交关啊。”玉吾道:“不是这样,他也喊不出声啊哟来咧。”当下两人又坐了好久,仍不见璧如来。玉吾道:“怕他输得站不起身了,我们去吃些点心。”吩咐丁全,倘璧如来,我们在隔壁面馆里等他。丁全点头,两人踱到隔壁,刚才坐下,璧如来了,拱拱手道:“二位仁兄大人,恭喜发财,贺喜发福。”衣云一怔道:“你的神气十足,越加俏皮了。”玉吾道:“你瞧哑巴的哥子又来了,他这副神气,倒很像要筷头上一个钱的。”璧如道:“什么话?”衣云道:“你坐下吧。”闲言休表。一桌子上三人坐下三面,玉吾叫三碗鸡面。璧如道:“我不吃鸡,焖肉免青,加十烂面吧。”伙计答应一声,这里玉吾问璧如道:“此刻胜败如何?”璧如道:“幸亏祖宗有灵,沉到四十八千,结果一钱不输,一钱不赢,帖一千文给了头家。你想化一千文,推三个钟头牌九,真推得过啊。”玉吾道:“你有心有想的推牌九,害我们俩等得你好心焦。”璧如道:“那要请二位仁兄原谅,赌钱赛如上战场,双方炮火交攻的当儿,凭你十八代世祖仁皇帝,用三十六道金牌,也召我不回来。”衣云道:“那末我方才亏得没喊你,否则徒失面子,受你埋怨。”璧如道:“埋怨倒也不来埋怨你的,只是手里有数,不肯歇便是。”正说时,面来了,三人狼吞虎咽,顿时碗底向天。玉吾、衣云争会钞,你推我搡,各不相下。璧如一声不响,只对伙计努努嘴巴,夥计便不敢收,笑着道:“璧少爷有帐,会过了,不要客气吧。”两人只得退归原座,说声谢谢。
那时另一顾客,匆匆奔入,坐下空的一旁,叫声堂倌拿客汤团来。衣云、玉吾抽身要走,璧如叫伙计来问他道:“你可曾忘怀一件甚么事吗?”伙计想一想,陪笑道:“对不起,我昏了,连手巾也没拧你们揩。”忙走去拧手巾,一手托三把手巾给三人,一手执一碗汤团给另一顾客。那客一双筷子,早抽在手中,捧着碗急急箝一个汤团送进口,咬一下,不料汤团内一股原汁,直浇上璧如额角边,璧如正把块手巾揩脸,这时他反不揩了,放下一旁。那客见此情形,忙站起来,说声对不住,抢着块手巾道:“我替老兄揩吧。”璧如一手推住道:“足下且慢且慢,你咬你的汤团,你碗内有六个汤团,只咬得一口,已浇了我一面,那么我待你六个统统吃完时,一起总揩吧。”那客听得,面上一块红一块白,没有话说。玉吾、衣云笑劝道:“自揩揩算了,走吧走吧。”璧如才抹去额角油腻,对客瞪了一眼道:“足下何用这样性急,七月卅日,早得很咧。”说罢,掷下手巾,一起踱出面馆。玉吾对璧如道:“你的镇静工夫,佩服佩服,只是冷语冰言,未免使人难堪。”衣云道:“你说甚么七月卅日早得很,这句话,倒要请教请教。”璧如道:“乡间不是有种俗例,相传七月十五鬼放假,到卅日销假,你瞧他这副极形极状,和饿鬼道里放出来的有甚么两样,因此提醒他一句,安安他的心。”衣云道:“哦,原来有典可数,只是未免太尖刻吧。我们三人吃三碗面,虽非饿鬼,却也没剩。你老哥一碗不够,还要加十。”璧如道:“我们是个鬼王,只是鬼王好去干涉他们那些小鬼。”玉吾道:“小鬼为的闯下祸,不敢响,否则你鬼王只好自称为王,管不得他。”当下三人一边说,一路走,直到璧如店中坐下,又不免谑谈一阵。衣云和玉吾,回去晚餐,一宿无话。明晨衣云叔父叫阿福来载衣云回去,衣云别过玉吾、璧如等,回见叔父。叔父道:“事虽没有,怕你在街坊浪荡,叫你回来温温书。”衣云从此又只好离群索居,过他的荒村寂寞生活。过几天,婶母和莲香回来了,琼秋附封信,言词隽婉,书法娟媚,衣云如亲謦咳,把他珍藏在帖身衬衫袋内。又过几天,开学读书,更加无暇闲逛。直到二月底那天,衣云睡在小屋子里,黄昏未柬,忽听得一片砰砰的枪声,一骨碌跳下床来,开门一望,火把通明,照耀如昼,接着一片镗镗锣声,衣云猜到村上盗劫,不知劫谁家,听听枪声越密越近,不免闭户发抖。那时忽闻敲门声,口音好似熟人。衣云开门一瞧,原是自己叔父和莲香。叔父只穿件单短衫,一条单布裤,赤着脚,光着头。莲香衣服也穿穿得不多。叔父走入小屋,忙奔进米廪去,掏出只金漆首饰匣子来,吩咐莲香抱着。衣云见叔父发抖,把自己件夹袍子,给叔父披上。叔父又道:“这里不妥。”开门同莲香走出,衣云也跟在后面,见叔父送莲香到屋后一个水泥潭边,吩咐莲香抱着一只首饰匣子,浸入泥潭去,那潭里的泥,不到一人深,莲香依着蹲身潭内,露出半个身体,捧着匣子躲在潭内。那时并没月光,只有几点疏星。衣云和叔父见莲香匿迹后,仍旧退入小屋。有人传讯来道:“盗劫陆啸云家。”衣云挂怀湘林,心中别的一跳。停会又来了讯,说盗已开船,衣云和叔父才放下心,听听枪声也没了,忙开门去找到泥潭,吩咐一个家人,搀起莲香来,可怜莲香已冻得身子僵了,家人背着回,那只首饰匣,叔父自捧着一路进宅内。衣云因穿着短衣,仍退归小屋子。停会又有人把双拳不住的擂门,衣云开出门来一望,不觉呆了呆,那敲门的三人,一起撺进里面,一人把点的一盏灯火吹灭了,暗中低低道:“云少爷,你的胆这样大,还敢点灯守着。”衣云那时,心房别别的跳荡,唤声张妈,强盗已开船,还怕甚么。张妈道:“天呀,那瘟强盗何尝去呢,此刻正在我们家里喝酒造饭。他们吃罢酒饭,怕还要抢劫咧。”话没说完,又听得砰砰两响,接着劈劈拍拍,枪声又似爆竹一般,只觉得很近,再也不敢开门。张妈和同来的两人坐在衣云榻上,抖作一团。看官明见万里,那张妈同来两人,也不容说是湘林和秋菊了,只是怎样会得撺到这里,且莫性急,停会问她自己。当下衣云似热锅上蚂蚁,盘旋室中。停下一刻多钟,又见门外火光烛天,直吓得跌到榻上去,摸摸三人,大家横躺着。衣云发急喊:“张妈!快些不好!火起了!火起了!我们逃命吧。”张妈年事已长,神志尚清,一骨碌跳起来。拉湘林、秋菊。怎奈两人的身子都吓瘫了,一双脚再不能跑路。衣云此时,也顾不得男女界限,抱着湘林,张妈拖着秋菊,开门逃出小屋。只是衣云怎抱得动湘林,才走到半条堤岸,一失脚,躺下一个泥潭内,再也挣扎不起。亏得潭内泥浅,只及踝骨。张妈放下秋菊,来搀衣云。搀了几次,搀不起,正待呼救,碰见一群救火的奔来,中有湘林家两个舟子,一齐跃下泥潭,救起衣云、湘林,抱着一直送到陆宅。其时强盗早已离村,陆宅人声鼎沸,无非乡人走来慰问的,和观光的,见抱着两个泥浆男女进来,大家诧异。张妈扶着秋菊随后拥进。那时老太太和湘林母,正一面打发人找寻湘林,一面哭着检点楼上几只空箱笼。听得湘林来了,吩咐抱上楼去。衣云神志尚清醒,只是疲乏已极,两腿再也不能走路,躺在湘林书房中一张藤榻上。那时张妈送来一身衫裤,一件长袍,一套被褥,衣云换去衫裤,当晚宿在陆宅。明日清晨,便跑回家去,见两间小屋,烧剩几垛墙璧。当问家人,强盗放火为甚只烧两间小屋?家人道:“小屋旁有两个柴堆,强盗临走,将手中火把,统统丢在柴堆上,柴堆着火,西北风一吹,那小屋当然不保了。”衣云直到宅内,一问帐房先生,知叔父给强盗打伤,卧在房内,损失金珠衣饰,尚没检查。衣云入内房,见莲香和婶母,正在翻箱倒箧检查东西,约略问了个粗枝大叶,原来祯祥和莲香,刚走到门口,便给三四个强盗捉住,首饰匣也夺去,押着入内搜劫一遍,还把铁尺打祯祥的足,祯祥忍不住痛,将家中藏着现款衣服,一起供献,强盗满载而去。衣云又问莲香索了自己一件夹袍子,走到书房换了,再到陆宅去,见过老太太及湘林母女,把叔父家情形报告一遍,又把件长袍奉还。湘林道:“昨晚事真不堪设想,损失却不大。衣饰不到千金,我们预料村居不靖,亏得事前寄顿开。只是这个惊吓,从出母胎#第一回,性命险些送掉。亏你云哥援救。”老太太也道:“我早吓昏了。一听枪声,忙叫醒张妈,开后门陪小姐逃出去躲避。那强盗搜劫了一遍,要来恐吓我。我睡在床上,和媳妇俩,一起吓得像死尸一般,强盗倒也没奈何我,下楼喝酒造饭,好一会才一哄到你家去。”张妈道:“我两只手搀着两个人,出后门奔过鱼塘,想起前回云少爷住的小屋子,敲门进去躲一躲。谁知那瘟强盗,好似跟着我们走,结果索性放起火来,吓得我们四条命,险送他手里。”当下各人嗟叹一会,衣云也便回去,从此仍宿到书房内厢。一切被褥衣服等,祯祥免不得替他重行置办了一套,按下不提。祯祥伤愈,检查损失,实数总在六七千金左右,开张失单报县缉盗。只是鸿飞冥冥,无从弋获。祯祥也只有终日唉声叹气。一面陆啸云家湘林事后函告父亲,啸云来信,却教不必报县声张,劫已劫去了,为数不大,倘乡居胆小,迁家来沪吧。”湘林说给母亲和老太太听,大家摇摇头道:“上海总住不惯的,横竖强盗不是天天光降,依旧照常住下罢。”湘林重复覆一封信给父亲,说明祖母母亲不愿迁家的意思,也便安闲无事。一天张妈把衣云日前换下一身衫裤浣了送还给他,衣云也把一身借的交还。秋菊又把书房里一副被褥搬上楼去,湘林吩咐秋菊把被褥晒晒,停会秋菊把一封信给湘林瞧。湘林接着道:“这是云少爷的,你那里拾得?”秋菊道:“我在被褥中找出,大约他前晚遗失的。”湘林道:“他人的信,怎好胡瞧,你托张妈去还他。”一边说,一边只管抽出信笺阅看。只见一张茶绿冰梅笺上,写的一手簪花小楷,分明女子手笔,湘林怎肯释手,斜靠到一张湘妃榻上,躺下身子细读,笺上写着道:
湘林连读三四遍,不知不觉,一点酸热从脚底起,直透到脑海中,打了个搅,发散开来,遍体如焚。秋菊见状,不敢动问,下楼自去。湘林把信笺瞧了又瞧,只觉文字间发生层层疑点,既不知砚山在哪里,又不识“独赏采得泾桃花春涨迟兄打浆”等话,有甚么深意没有?下面更有甚么“许我良好结果,幸即报我,莫赚光眼泪去”更不成话。想了又想,好像一张信笺,在那里告知湘林道:“我是衣云一个知己,不久要做他未婚妻,你别在这里痴心妄想吧。”湘林心弦上,立刻弹出一片颤音来道:唉!失个良友,倒也罢了,只是此身谁托,迟暮堪怜,免不得酸心凄膈,冷泪偷弹,从此好几天精神恍惚,委靡不振。
忽忽已到三月半,那天午睡醒来,秋菊低低道:“今天云少爷来探小姐的呀。”湘林只点点头,心想还他信笺,叩他底蕴,只觉无此勇气。自己作封长函问他,又怕着痕迹,实觉没有善法去一探他心底真爱。那晚黄昏未阑,睡在水阁上,只觉一室空气,都包涵着沉闷,重复被衣起床,推窗卷帘,月光如画,湖上橹声
乃,渔歌婉转,很觉悦耳可听。湘林倚窗四瞩,正面可眺湖上风沙鸟,侧面可望堤上渔夫田叟,值此月明之夜,正有许多村人在堤上一带持竿垂钓。那时碰巧衣云也在踏月闲行,遥望水阁有人卷帘,慢慢走上前去。湘林瞥见衣云走来,又惊又喜,衣云想到站在阁下谈话,若人注目,向一渔夫,借根钓竿,慢慢钓过去。停会两人招呼一声,接着娓娓清谈。只是湘林心中有琼秋一封书信的微疵,不免怀着无限怨望,言词间较往日冷淡一些。衣云心中矜着日前盗劫相援的巨功,希望对方亲热一些,那么谈话时,反觉有些格格不相入起来。当下衣云口中接谈,眼望波心,阁上一个半身美人艳影,倒印在水面,清澈如对明镜。衣云戏把垂纶上的钩饵,向艳影樱唇上一抵一抵。湘林说话,樱唇一张一翕,仿佛吞吐钩饵。衣云得意忘形,噗哧一笑。湘林道:“云哥,你笑甚么?”衣云谎她道:“一尾鳜鱼,却很美丽,只不肯吞我钩上的饵。”湘林目光移向湖中,瞥见衣云正在弄影,不觉薄怒微嗔道:“你痴想!你到‘桃花春涨’中去钓你的美丽鳜鱼罢。”衣云一怔,笑道:“湘妹的话,我真不懂啊。”湘林笑道:“你不懂有谁懂?除非只有‘等你打浆’的人儿懂得。”衣云仍没想到琼秋信笺上的话,呆呆地对着水中一副娇嗔脸儿,半晌笑道:“湘妹湘妹,你不明告我,我终猜不到你话里的因由。”湘林见他发怔,忍俊不禁,把身子缩进窗口。衣云抬头望时,美人已杳,只管伸长脖子,怅怅痴守。停了好一会,窗口又伸出个美人姿首来,笑吟吟唤道:“云哥,鱼钓到没有?”
衣云道:“我那里是钓鱼的能手。”湘林道:“湖上的鱼,不比泾中好钓,怕终不上你的钩。我这里有尾泥鳅,给你钓去吧,你快把钩子上来。”衣云莫名其妙,当真把鱼竿上丝纶用力拽上去。湘林伸手拉住,取下钓饵,另把件东西钩上,抛出窗外,衣云取下,却是一只火柴匣子,匣内并没甚么东西,就月光下细瞧,匣底写着四字道“沈陈琼秋。”衣云心中,别的一跳,接着笑道:“你真痴了,他是我表妹,甚么相干?”那时只听阁上唤道:“云哥回去罢,明天你来,我更给你件宝贝,明天再见罢。”说着,放下一片帘子。
衣云怅然若失,还去鱼竿,踱归家里。当晚躺在床上,左思右想,不懂湘林怎知表妹名字。又把湘林的话,凑集拢来,才会意到一封信,大概给湘林瞧见,一定盗劫那夜,匆忙遗失的。自问琼秋那封信,落落大方,不着甚么痕迹,湘林为何要误会起来,发出许多酵性话儿,那总也猜不到她心里。衣云又想起琼秋,温文儒雅,简直是个女丈夫,这封信好算得情文并茂,写作俱佳,瞧在湘林眼里,湘林该当佩服她,怎样妒忌她起来呢?即使我和琼秋有缘,当真把我个沈字加到陈琼秋顶上,那么我衣云也不坍台你湘林面上。当晚胡思乱想,直过半夜,方才入梦。明日功课完毕,即忙踱到陆宅,湘林当着衣云面,想起昨夜雅谑,不免羞答答,当着没有这件事一般。衣云监着老太太等,也不好动问,假问湘林道:“园中的碧桃花,开也没有?”湘林何等乖觉,接口道:“怕还没有谢尽。云哥要瞧,我引你去瞧。”两人站起身来,一直从长廊内走进园中。刚跑到碧桃树下,一只喜鹊掇翅飞去,顿时落下一阵红雨。两人肩上,花片粉粉,拍了一下,湘林去端只S藤椅,放在碧桃树下,各坐一傍。衣云指几株梅花道:“这梅花曾几何时,已绿叶成荫了。”湘林噗哧一笑道:“这是你
的。……”衣云羞道:“你表兄专喜调侃人,和我强辩。前天的话,湘妹你评
评谁不是?”湘林道:“我说是你错。”衣云道:“咦,你也编派我不是,有甚么
理由?”湘林道:“前天我不盘驳你,是留你的余地,你说这株梅花,为他开得
独迟,算清高,其他先开的,无非庸脂俗粉,那我要问你,有一天我在湖上碰见你,分给你几枝梅花,你当他拱璧一般,难道庸脂俗粉,也得邀高士的顾盼吗?”衣云无可置喙,只得强辩道:“这也是珍重的捻花人,和梅花本身无涉。”湘林脸上微红,接着道:“捻花人何足珍重,一枝两枝梅花给你,真不在你眼里,非要引你到邓尉香雪海去,才见得情深义重哩。”衣云又觉她酵性发足,也不回答,岔开道:“玉吾好久不见,不知他在家怎样用功?”湘林一笑道:“他用功,怕比你要加倍。前月盗劫后,我写信招他来,商量商量,他回信也没一封,不知又忙在甚么姐姐妹妹身上?”衣云道:“现在和他要好的一位妹妹,我倒也认识。”湘林忙问:“是谁呀,你告我。”衣云道:“那妹妹这几天心里,有些不满意玉吾,你道为的甚么?”湘林道:“甚么呀?你快说。”衣云:“那妹妹为了无意中在玉吾袋里,找到你写给玉吾的一封信,心中便怨望着,差不多认定是你玉吾的未婚妻,把个钱字硬派到你陆湘林顶上,你道奇乎不奇?”湘林道:“那真荒乎其唐,难道我们表兄妹,信也不许通一封了?那人究竟是谁呀?”衣云忍不住噗哧一笑道:“那妹妹,近在眼前,远在天边。”湘林才觉得衣云编谎取笑,自己站起身来,羞得两腮通红,嗔道:“你近来学得玉吾一般油嘴,又来欺负人了。”衣云招招手唤湘林坐下,笑道:“我不说穿,怕你要骂出来了。我并不敢欺你,也是把个‘恕’字来劝你,圣贤说的话不差,‘己所不欲,勿施于人’。”湘林道:“表妹,没有甚么意思,写信大大方方,有甚肉麻不出。”衣云道:“你把琼秋一纸信笺给我,待我解释你听,有甚么不大方处。”湘林道:“那纸冰梅笺,写作俱妙,我不舍得还你,要留着将来吃喜酒时,还给新嫂子了。”衣云道:“湘妹,你怎么总是这样说法,你把破绽说出来,我佩服你。”湘林道:“别的不必谈,甚么‘许我有良好结果,莫赚我眼泪去’呢。”衣云笑道:“哦,这两句话,没头没脑,莫怪你误会,她要瞧有良好结果的小说,我许她寄两本《玉雪留痕》《橡湖仙影》给她,她说的莫赚眼泪,是表明不喜瞧哀情小说的意思,不知你又缠到那里去了?”湘林将信将疑,衣云又把游砚山事,和盘托出。湘林道:“怕你又编谎。”衣云道:“这倒没法证明,除非同你到灵岩去一趟。”湘林道:“那也干我甚事?”说着,忖了忖,又道:“我倒有个好法子证明,你把意思说给我听了,你去拿两册书来,我权充你的女书房,代你覆一封信去,你许我吗?”衣云站起身来,一恭到地,笑吟吟道:“女书房先生阁下,费心费心,许!许!许!那有不许之理。”湘林嗤的一声,笑了出来,又道:“你坐着,我信你了,你不要表现甚么老学究神气吧。”衣云坐下道:“那么陈琼秋顶上,昨蒙你妹妹赏赐的那个沈字,今天好算取销了。只是取销之后,我这个沈字,加到谁人头上去,倒是个问题,请你妹妹发放吧。”此时湘林羞红着粉腮,再也接不下去。停了一会,湘林另外发问道:“我问你件事情,前天你说甚么‘尼姑不敢说,只好叫他女和尚’,那时玉吾好似面上红红的,插口不下,这话里,有甚么因由,你说给我听听。”衣云摇头道:“那是我无心说的,并没用意。”湘林道:“你又替他包瞒了,你认识慧静吗?”衣云摇头道:“不熟悉。”湘林只管披着嘴,衣云岔开他的话道:“你听那燕子正在说甚么话?”湘林道:“那要请公冶长去翻译。”说时听得檐下一对燕子,当真叽叽咕咕像谈话般,越谈越起劲,湘林会意道:“他正在把圣贤的话教训你,他道‘知之为知之,不知为不知,是知也’,你道对吗?你说话藏头露尾,给他觑破隐情,特地把个‘诚’字教训你,你该懂得。”衣云禁不住笑道:“算你是公冶长的妹子,公冶扁。只是话虽说得像,我却实在‘不知为不知’,燕子或者‘知之’,你直截爽快去问燕子吧!”正说时,忽听檐下一阵啾啾啁啁,
湘林对着只管发怔。正是:
怕见帘栊春燕子,撩人情绪是成双。
不知檐下甚么东西叫?湘林为甚发怔?欲知详细情形,且听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