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洪幼凤正和钱仪凤女士在醉白池谈心,忽听池子里泼剌一声,两人见一尾金鱼跳跃到三四尺高,顿时把池子里碧鳞鳞的波纹跳乱,变成一个回环的水圈,由小而大,渐次模糊。仪凤对着出了回神道:“那金鱼好好在池子里,它为甚么要跳跃?”幼凤道:“也是自寻烦恼。它身在水中,不知水中之乐。道是水外另有乐国,那里顾得到,一离水面,死期立至呢!”仪凤听得,静默了一回道:“我和你见解不同。鱼的跳跃,也是它一片活泼泼地的天机,不能怪它自寻烦恼,正是它的乐境咧。”幼凤笑了一笑,引仪凤踱出阁子,从走廊里纡回曲折抄到后园一座茅亭中,倚槛四瞩,只见花木凋零,黄叶铺地,一丛绿玉,只剩两三瓣破碎不全的叶子,早已失却苍翠欲滴的色素。幼凤目睹园里一片萧瑟景象,免不脱书生气,发出那宋玉悲秋之感来,口中咿唔微吟,频频摇首。那时天空又下了一阵秋雨,渐渐沥沥,滴碎芳心。仪凤道:“天下雨了,我们回去吧。”幼凤说:“秋雨一瞥即过,不妨多坐一回儿。”仪凤道:“我瞧你呆呆地又在那里想做诗,起腹稿了。”幼凤说:“给你猜着。”仪凤道:“你要铅笔吗?我有在这里。”幼凤说:“有了铅笔要纸张哩。”仪凤道:“我统统有。”
一边说一边在蝤蛴粉颈里,抽出一根细细的金练子来,旋下一枝二三寸长的翠甸镶金小铅笔,授给幼凤。幼凤接着,把它帖在颊上,得意着道:“真的温馨欲醉。”仪凤羞得粉靥微红,对他秋波一转,又在袋里摸出一册茶绿面子的小日记簿,翻开面子,正想扯两三页给幼凤,幼凤即忙伸手奔过道:“扯下很可惜的,我写在上面便是。”仪凤忙来夺取道:“上面有别的事记着,不好给你瞧的。”幼凤正待翻阅,给仪凤双手握住。幼凤道:“你放手,我声明不窥你秘密。你不信,你吩咐我写在那里,我决不翻下。”仪凤道:“那么你写在第一页上,下面不许偷看。你一看我便要来抢。”幼凤道:“算数。”说着揭开第一页,果然没有一个字。幼凤沉思了一回,飕飕写下一首小诗道:秋雨忽飞溅,城郭失相望。太息耽吟人,短世接残梦。秋风何自来,吹聚好眉妩。寥寥百年中,佳人无足数。微生安念命,天遣云鬟误。可惜夕阳山,相对愁人坐。秋云不可攀,照影一函泪。知有此时心,入世得幽会。城西花树残,乞取收魂地。嗟余空自奇,肮脏百谗底。
仪凤夺在手里,微吟一遍,于邑不欢道:“幼凤,你怎么做得这般沉痛呢?怕有说不出的一段心事罢!”幼凤叹息道:“从前的心事,好算过去。现在的心事,正没有涯。自抚藐躬,不知如何归宿。”仪凤听得,默然片晌。幼凤又道:“仪凤你好算得一个知我心事的人,只是我到了这个地位,心中虽有万分沉痛,我劝你也不必来安慰我吧。你越安慰我,我越觉得沉痛难熬。”仪凤道:“这算甚么话!我还是要劝你放宽心境,从快乐的途径上走去,别把人生观弄错了。天下事那有十全十美的。”幼凤只管垂头悲欢。仪凤岔开他的心事道:“我问你,上回我寄你那帧照像,还留着吗?”幼凤道:“这东西怎肯抛撇,我带在书局里,前天特为你题上两首诗。”仪凤道:“可是我猜到你一定要把它涂得不成样子了。你快写给我瞧,不知你说的甚么话?”说着又把日记簿授给幼凤,幼凤抄全两首,递还仪凤,仪凤低徊吟咏道:似听环下琼台,照座修眉与腻腮。想见画师齐敛手,只留一共红梅。与天人语欠天才,幸恕猖霁色开。永乞风鬟陪独坐,使侬膜拜一生该。
仪凤顿时羞得红云满面,娇骂一声无赖。幼凤又夺过小册子道:“我还有一首想寄你的,没有寄出,今天一齐写给你看。”刚写到"秋尽飞回雁字长"一句,亭子外面走来个老媪,叫唤道:“仪凤,你原来在这里,我哪一处不找到,你哥哥回来了,快快回去罢。”仪凤唤声姆妈,你怎会找到这里来?老媪道:“我先到洪先生府上,洪老太太说起大概在这里,我就找寻到此。”仪凤跟着母亲,回幼凤一声明天再会,一径走出醉白池去。幼凤也跟了出来,回家晚膳。一宿不提。
闲言少表,且说幼凤在海上卖文鬻稿,弄得疲于奔命,一天把部《银旗恨》小说重新修改一遍,又托郑一鹄做上篇序文,一鹄又替他代求民主报主笔雏凤也做了一篇,幼凤不胜感激,装订成册,题上个端端正正的签条,自以为十分完备,拉了沈衣云去求售。先到棋盘街一家最大的通商书局,一问其中一位交际员道:“足下怕初来上海,不懂我们这里情形。我们这里编辑员常年养着一屋子,走到马路上,像盛杏荪大出丧一般,所以要编甚么是甚么,咄嗟立就,不比其他小书局,专收野鸡稿件。我们除上海、北京几位名流博士特约撰述外,其他一律不收。况且照公司章程,收买满五十元的稿件,须经董事会通过慎重将事,决不肯模模糊糊收下的。我看你们还是去问问别家吧。”幼凤、衣云只得辞了出来。衣云笑对幼凤道:“想不到你一片心血的稿子,今天给人轻轻加上个野鸡头衔。”劝凤叹息道:“还不如野鸡值钱咧。野鸡站在自己门口,嫖客走上门来,我们趋承书贾的鼻息,只听他们几句有气没力的话。”衣云道:“照此情形,卖文简实不如卖淫。莫说别的,嫖客一只眯花朵眼的面孔,比较书贾一只冷脸要好看得多。”两人边说边走,又到麦家圈一家维新书局里,一问卖稿事情,要到编辑部,编辑部便在楼上。两人走上楼来,只见迎面一只大写字台,两旁两只小写字台。小写字柜上,端坐着四位青年编辑员,正在埋头著作。大写字台上高高的堆着一排洋装书,远望只露出那编辑长一片秃顶,油光亮,一升一降,起伏不定。旁边四位编辑员,偶然交头接耳,只要秃顶一升,便声息全无。幼凤走上前去,弯弯身子,那人伸出头来,略点一点,一回又伸出一只手来,招呼幼凤坐在傍边凳子上。幼凤坐下说明来意,把一册稿子呈上,那人打开簿面第一页,一瞧是席雏凤的序文,不觉精神一振,正襟危坐,摇头晃脑的朗读一遍。幼凤眼见他读得非常得意,心想一定有希望,谁知下面的文章不看了,向幼凤道:“这篇东西,的确是雏凤手笔吗?”幼凤道:“当然。”那人道:“做得不差。”说时,仍把一册稿子退回幼凤,摇摇头道:“小说稿件,我们一概不收。”接着叹口气道:“现在的小说愈弄愈糟,真要闹翻了,将来怕像毛厕里遗弃的草纸一样不值钱,什么艳情哀情,简实定造油字纸。你想现在纸价又飞涨了,要三块八角钱一令报纸,把它排版印刷装订推广,结果卖给野味店包包花生米、猪头肉,只值十二文一斤。这项生意,还好做得吗?开书坊谁带几个老婆出来蚀掉?”幼凤听得,不则一声。那人眼睛一横道:“我又要问你们一批文人,为甚么别的勾当不做,偏生要做小说,吃辛吃苦,闹着艳情哀情,红愁绿怨的玩意儿呢?足下别生气,现代小说家之多,多于垃圾桶里的微生虫。小说稿价可靠之贱,贱于小菜场的臭咸鲞。讲句老实话,我们出版界凭你们著作家羊肉当狗肉卖,生米不能当熟饭吃的,非加下三倍五倍本钱印刷成功,外加推广费上去。假使内容当真像臭咸鱼一般,除野味店老主顾外,试问谁来请教,不是要大大折本吗!所以我们为的保全血本起见,抱定宗旨不出版那种臭咸鲞式的小说,这要你们著作家原谅的了。”说罢一声狞笑,把幼凤气得一佛出世,二佛升天,翻了翻白眼便走。出得门出,对衣云叹口气道:“气数气数,挨骂了一顿,我光火起来,恨不得把这册小说,塞到垃圾桶里去。”衣云道:“你别光火,还是找熟人介绍。”
一边说一边走,又到华文书局门前。衣云瞥见王散客坐在里面,正和文小雨谈话,当引幼凤走进里面,招呼一下。幼凤把册小说交给散客,说明求售本意。散客只瞧瞧书名,摇头不迭道:“可惜过时了。”衣云不耐道:“足下不比书贾,怎么也说起这句话来?著作物是讲究内容的,文笔如何隽妙,立意如何深刻,结构如何精警,怎么你一见名目,便说它过时呢?难道小说也像小菜场出卖鲥鱼明虾一样的吗?”散客笑道:“足下有所不知,坊间出版一种书,不是替你寿诸梨枣,传诸后世的,他们只讲营业性质,一版再版,风行一时,所以第一步先要紧书名,内容还在其次。买客不是见你内容好来买的,非要把书名去配买客的心理,他买去一看,便是十不通念不通,也不能够来退换,老板只消钱到袋里,目的已达,谁管得看客满意不满意。所以最要紧的,便是书名。讲到书名的时不时,其中很有关系。老哥不在其行,莫怪不知其细。上海出版潮流,千变万化,这并不是书贾的欢喜变化,是阅者的眼光变化,书贾无非赚几个钱,不得不随阅者眼光转移,迎合阅者心理,投其所好,利市十倍。像这种"恨""怨""悲""魂""哀史""泪史"的名目,还在光复初年,哄动过一时,以后潮流就转移到武侠一类。有人说,武侠小说,足以一扫委靡不振之弊,因此大家争出武侠书,甚么《武侠丛谈》《武侠大全》《侠义全书》《勇侠大观》没有一部书不出风头。后来越出越多闹翻了,做的人也实在太拆烂污,甚么一根烟杆子,刺杀一百念八个好汉。两柄宝剑,鼻子里进去,屁股里出来,简实像说梦话一样,看的人也就没有兴味了。书业潮流,便转移到黑幕上去。大家说黑幕不比武侠小说,向壁虚构,这是揭破社会的秘密,实事求是,很有来历。因此坊间大家争出黑幕。说也奇怪,上海洋场十里,百千万言也揭它不尽。甚么《黑幕大观》《黑幕汇编》《黑幕里的黑幕》,这是笼统的,还分门别类,甚么《姨太太黑幕》《大小姐黑幕》,后来越出越多,便有甚么《和尚尼姑之黑幕》《乡下姑娘之黑幕》,作者差不多要把娘老子的黑幕都写出来了。从此不到几时,那张牢不可破的幕,也就揭穿。后来潮流又转到财运上面去,财是大家贪的,见报上登着广告说,看了这种书,立刻可以发财,有哪一个阿木林不欢喜发财,因此甚么《财运预算法》《财运必得法》风行一时。上海地方差不多瘪三叫化子手各一编,大家想发财,发了财之后,饱暖思淫,是免不得的。所以现在的潮流,大概要转移到财字上面一个字上去了。今儿苗头已见,甚么《隔壁桃花记》《一枝红杏记》,听说成绩着实可观,料想一定要走这条路的。我正预备出一本《春醉芙蓉记》,总要把男女两性上的秘密,赤裸裸地描写出来,甚至于男女两性交接时的方式动作也要尽情描写,中加工细插图,逐节逐段说明,另加按语,这样淋漓尽致,才好一拳打倒西门庆,一脚跳翻权老实,包能一纸风行,家弦户诵。老哥,你道我眼光对吗?你听我一番话懂吗?”
衣云笑道:“听君一夕话,胜读十年书。想不到书业中有这们忽起忽落的潮流,那么幼凤这部小说,虽则也是讲儿女之情,不免发乎情止乎礼,大概只好庋之高阁了。”幼凤听得,微微叹口气道:“可惜三个月光阴掷诸虚牝。”散客道:“你倘使做了甚么《男女联欢史》《夜半恩情记》等,三四块钱一千字,包我身上,立时立刻有人要。近来有不少小说家,日夜赶著此项小说,差不多三四天出一部,依然供不应求。可惜你不明白出版潮流。走错了路。”幼凤没有话说,只得挟了一册稿子,仍旧和衣云回到编辑所。过了几天,幼凤经济难关又到,碰见凤梧、一鹄,把售稿情形,细诉一番。大家说,我们都是过来人,此中甘苦,早已备尝。幼凤托凤梧想想法,凤梧当写一封信介绍给塔报馆一位编辑先生刘芳阁,请他刊在小塔报上,充充篇幅。幼凤晚上又不免独自去登门拜访,总算刘芳阁给凤梧一百分面子,允许刊登,约计五万八千字,算五十块钱,嘱咐幼凤隔天晚上,到下面会计部,向会计主任领取。幼凤这一喜喜得像小尼姑落去了私孩子一般,一到明朝,偷偷地写一张五十元收据,盖上个朱红白纹图章,塞在袋里,又笑嘻嘻约下沈衣云在外面小酌。衣云一怔,心想幼凤请客,河清难俟,当问他说:“难道你银旗有主吗?”幼凤点点头道:“总算旗开得胜,从此银旗不恨了。”衣云对他拱拱手道:“贺贺你,准扰你一餐。”当下挨到五点钟,幼凤拉拉衣云袖角,同出编辑所,一路径到塔报馆。谁知等下一个多钟头,那报馆里的会计主任没有来。两人盘旋在一间小小应接室里,真像热锅上蚂蚁一般。问问茶房,说李先生说不定哪时候来的。衣云这时听得里面叮碗响,腹中饥肠雷鸣,摸摸身畔又是分文未带。幼凤更心急如焚,再等一回不来,只得拉了衣云走下楼来,叹口气道:“求人之难,真不堪设想,你大概枵腹了,我们去吃碗面,点点饥吧。”衣云说:“我预先声明,囊中不名一钱。”幼凤笑道:“两碗面钱,我总还有。”两人一边说一边走,上得月楼,坐定叫两碗焖肉面,堂倌冷冷的答应一声。衣云一望四座别无他客,心想此刻来吃面,明明代替夜饭。堂倌估量我们吃不起夜饭,所以要冷脸相向。世情冷暖,于此可见。当下两人等了好一回,还没送来,向堂倌催询。堂倌说,此刻不在市上,不能像清晨来得快,请等一刻就来。两人只好坐守,好容易听得楼下锅子响,堂倌端上两碗面来,两人狼吞虎咽吃一个空。吃罢摸摸嘴,幼凤当先下楼会帐,堂倌高叫两碗带小,幼凤伸进袋里摸索好久,只管呆着不响。衣云在旁替他着急,幼凤又把袋里许多纸条名片信封信笺之类,摸出整理一回仍不见有一文钱,面上忽红忽白。衣云正待开口说话,幼凤转惊为喜,在地上拾起一枚双毫,授给帐台上那人,只找出八十文。两人匆匆走出面馆,捏一把汗。衣云道:“你好险啊,"幼凤笑了笑,仍到塔报馆,总算碰见主任会计,领到五张十元钞票,满心欢喜。走出报馆,再想请衣云吃饭。衣云道:“省了罢,再吃不下。”幼凤把二十块钱还衣云借款,衣云说:“前回向空冀借的,空冀不在乎此,你也无须亟亟。”幼凤欢喜不尽,明日汇寄三十块钱到浒墅关蚕桑学校,给夫人缴学费,二十块钱寄回家里另用,过得难关,又日夜著作,攒头及案,落纸起春蚕食叶之声,从此不敢再做长篇小说,专作短隽笔记,投寄日报馆按日登载,月得数十块钱,稍展眉宇。
秋去冬来,不觉已是风雪残年,编辑室中事务暂停。衣云因舅父表妹等回去收租,须开春来申,很觉冷静,招幼凤小住作伴,从此纸阁芦帘中,吟声笑语,倒好觉得春气盎然。一日积雪初晴,幼凤新成一稿,是麦家圈那里一家小书坊定撰的。衣云陪他去缴卷,经过四马路一带。泥浆溅满衣裾,裤统袜管,尽成灰色。幼凤领得十来块钱,沾沾自喜,笑对衣云道:“明天好作归计了,当稍办年东,以奉甘旨。”正说时,碰见一佛、凤梧、一鹄迎而走来,一鹄招呼幼凤道:“你可是又在那里奔走于书贾之门吗?”幼凤点头微笑道:“穿过麦家圈家去,烂泥浆里有人行。今日堪为我写照,不趋承书贾,钱那里来呢?”
一佛道:“幼凤,好久没见,我听一鹄说,你在海上卖文,我便替你悼惜,卖文岂是你卖的。规规矩矩笔墨,只合丢在垃圾桶里。风行一时的,无非淫词邪说,我深知你不合时宜,硬要站在上海,谈何容易,今天无事,我们叙叙乡谊吧。”当下一佛当先,走上豫丰酒楼,团团围坐一桌子,点了几色菜,烫了二斤酒,一佛又请了一位女弟子陈云秋来,云秋住汕头路,一招便到,二十来岁年纪,丰致楚楚,口才老练,席上谈论风生,绝无女儿羞涩态。一佛问:“明年当真要远行吗?”云秋回说:“过年初五便跑。”一佛问到哪里?云秋说到重庆。一佛道,几时好回来?云秋黯然道:“归期未定,此后只有轧往还,请你老夫子常通青鸟使。”一佛点头微笑道:“你千里远行,无以为赠。明年新春,我又不在上海。河梁送别,那是不能的了。”云秋道:“老夫子送我,本不敢当。”凤梧插嘴道:“老夫子送女弟子一首诗罢。今天我们便算饯行,饯行应当有诗。”一佛点头,闭目静默了一回儿,取过一枝破笔,呵开冻砚,便连真带草的写在一张请客票上,居然一首律诗。凤梧取过朗诵道:
蜀道青天自古惊,如何弱质竟长征?神交不隔忘千里,梦想为劳听五更。
盼望手书先有约,摩挲指画不胜情。那堪云外楼头倚,记得销魂第一声。
风梧称赞道:“清隽缠绵,的确好诗。”一鹄等传观一遍,浮一大白。凤梧道:“我于艳体诗好久没作。”一佛道:“你今天何妨陪我一首。”凤梧当真拈毫思索了一回,写出一首绝诗道:
漠漠霜寒翦翦风,豪情无复醉新丰。年时一种凄清味,细雨朱楼在梦中。
一鹄先看了道:“你可是仍不能忘情于湘水美人。”凤梧笑了笑。一佛道:“凤梧的诗,委实不差。放翁万首,诚斋十集,不复多让,算得我党健者。”一佛又问幼凤道:“你的诗兴近来怎样?”幼凤道:“我现在对于风怀之作,正在忏悔。清夜扪心,简实造成绮孽不少。前晚偶成自谳一首,实在不可为训。”凤梧道:“你快抄出,让我们拜读拜读。”幼凤秉笔疾书道:
起落春宵无限心,卧闻檐溜夜。荑柔想压真仙曲,藕合曾翻玉女衾。
若作文人科慧业,若为天子必荒淫。莫怜暮雨朝云外,亦有词章怨藁砧。
幼凤写出,授给一佛、凤梧等传观一遍。一佛道:“首句起落春宵无限心,亏你想得出,淫靡万状,胜过一部金瓶梅。”一鹄插嘴道:“非过来人不能道,此诗淫虽淫,情味不弱,轻清侧艳,在次回子潇之上。”一佛道:“一鹄不见他有风怀诗,前天我在他案头见一册板桥杂记上,却写一首很风趣的诗,一鹄你写出来给凤梧瞧瞧。”一鹄道:“不知所云。”说着写出一首律诗道:
搜讨风花数往贤,共言兴发一凄然。礼先乐社弦声尽,梦尚春城舞雨前。
哀乐无端成一世,涟馀劫欲千年。柳丝眉影当年事,知墨知玄转可怜。
凤梧夺取讽诵一遍道:“很沉着,算不得风怀体。”一佛道:“看他寄托遥深,自是情绪万千,有绕笔成妍之致。”凤梧道:“我们四人的诗,要算一鹄顶规矩,我和幼凤,艳体最多。”一佛道:“我在那里见过一册《二凤馀墨》,你和幼凤的诗,刊着不少。”凤梧道:“幼凤太拆烂污,一起披露出来,未免贻笑方家。”幼凤道:“只管风流莫下流。我们放流形骸之外,还有甚么顾忌。”一佛道:“凤梧怕还想吃两庑冷肉咧。”幼凤道:“可笑朱竹坨,他说情愿不食两庑冷肉,不删风怀诗,此老未免太狡狯。试问他有吃冷肉资格吗?便是删掉也挨不到,落得把艳体诗装装幌子,算做了艳体诗不吃的,后世人给他轻轻瞒过。”
一佛道:“此论极是。我们艳体诗尽管做,冷肉挨不着吃,大家来吃冻鸡吧。”
一座大笑,当真把桌上一盆冻鸡吃一个光。凤梧道:“今天也算尽兴了。”云秋女士笑道:“我虽不懂你们诗的好歹,听听读诗的声调,比笑舞台王无能唱孟姜女哭夫来得有味。”一佛等听着全笑了。云秋女士又道:“我还不懂你们读起诗来,一个脑袋儿为甚么总要在空气里打圈子?”一佛道:“也是文人的恶习,从小给老夫子教坏的。”幼凤插嘴道:“从前私塾教师,真荒唐到极点。你瞧小孩子在私塾里背书,先生每教他把一个身子烫东烫西,像倒尿壶一般,这算什么意思?”云秋女士道:“大概不烫,背不出的。你只要瞧壁上挂钟,摆动不烫,便不肯走,就是这意思。”一佛笑道:“对啊,你真举一反三的聪敏学生。”
凤梧等大家说云秋匪夷所思。云秋道:“辰光不早,我要兴了。”云秋一走,幼凤和衣云也想先走。凤梧问幼凤何必亟亟,幼凤道:“我想去买些年东,明天抵当回去。”凤梧微喟道:“你倒已在那里打点归计,我们还是归不得家乡咧。”
幼凤也不待众人许可,拉了衣云便走。出得门来,在四马路买了些年糕饼干之类。又到西施公司,买四磅绒绳,买一副手套,说给夫人带的。又买一副,比较略小一点,另外包着,塞在帖肉绒衫袋里。衣云对他笑笑,幼凤面上,微微红了一红,只不说给谁带的。走出西施公司,回衣云舍下,直到第二日早上,衣云陪他吃过点心,送他到车站。幼凤坚约衣云新年到松江一游,衣云允诺。须臾一声汽笛,车轮碾动,衣云怅然而归,从此益觉寂寞。上午往钱庄办事,归来惟有书寝看书。岁月匆匆,已过残冬,新春几天,六街箫鼓,喧阗震耳。空冀屡次来约衣云,衣云实缘缦袍堪羞,不愿徵逐。一天已是元宵,衣云给空冀拉到小花园一家妓院里,只觉得习静了半年,忽又置身于玉软香温之内。笙繁弦沸之中,此身摇摇不定,耳目所接触,骤换了一种境界,心中不知为愁为乐。那时宾客未至,亭子间里只有空冀、衣云,倌人阿姐堂唱在外衣。衣云问空冀道:“这里可是老四主政?”空冀道:“这一节,老四文娣,统统不做。这里一位红倌人,是你贵同乡,人前所赏识的。小名银珠,现在花标凌菊芬。”
衣云一怔,心想偶来北里,又遇乡亲,那也算得巧极。当问空冀,银珠怎会一红至此?空冀回说:“也是她的幸运,你瞧这里陈设,绮丽奢华,不比别家。现在平康中,要算第一块牌子。来做花头的,很有几位富商巨贾,达官贵人。从前贵州军长王蕴华王叔倩,便是这里老客人,你想哪里经得起这批军阀报效,自然会得大红特红。他们做花头,不讲一打两打,往往做一礼拜,抽几千元头,摆几十台酒。这样子捧场,谁及得来。所以凌菊芬一交跌到青云里,你今儿见她要不认识了。莫说丰姿隽绝,便是人品功架,也加人一等,真好像天仙化人,仪态万方。”
正说着,衣云眼睛前铄的一亮,鼻子里直钻进一股甜香。一望有位妙曼不可方物的美人,站在面前,一手挟件雪地堆花的披肩,里子茸茸白狐之腋,一手提个热水袋,当下凌菊芬叫应一声:“马大少。”把披肩挂在橱里,热水袋授给跟局阿姐老阿实,坐下一傍。衣云又细细打量她姿首,明丽焕发,目含秋水,齿如编贝,粉腮上两颗酒涡,依然如青螺。覆额之发,光可鉴人。穿件水绿软缎旗袍,满缀钻花。光芒闪铄不定。耳鬓手指,钻气如金蛇,直射眼帘。一双彩凤绣鞋,娇艳无比。衣云心醉目眩,凌菊芬对衣云瞧了一眼道:“沈大少,你还认得我吗?”衣云道:“简实要不认识了,你这样子出风头,便是我说认识你,怕你要不承认我认识你了。”凌菊芬道:“这算甚么话,我一径这样子,不过承情你们大少爷看得起罢了。”说罢,霍地站起身来,一把拖着沈衣云,坐到铜床上,悄问他道:“沈大少,今天我忍不住问你根由,你可是住在乡间澄泾地方?”衣云道:“不差。”又道:“前年在轮船码头见的可是你?”衣云道:“是的。”又道:“去年那一位小圆面盘很漂亮的少年,是不是福熙镇钱福爷儿子,他叫甚么?住在哪里?”衣云回说:“叫玉吾,现在乡下,你倒还记得起,不知尤璧如你认得吗?”凌菊芬道:“他哪有不认识,只为我吃下这碗饭,和他关些亲戚,面子上不免坍他台,不好招呼他。”衣云道:“我说不在乎此,吃这碗饭的人,不是你一个。”凌菊芬微微叹息道:“我吃这碗饭,也叫末着棋子,养活爷娘是顶要紧。当初爷娘弄得六脚无逃,我没有法想,只得老老面皮,踏进堂子门。平心想想,总不是体面生意经,结底归根,对不住祖宗,没有面孔见亲亲眷眷。”衣云笑道:“你倒还没忘本,算你有良心。”凌菊芬道:“沈大少,良心两个字,也不能讲了。我今儿总算得发一点,想着两个爷娘,不是只管飘荡在外边的事,树高千丈,叶落归根,乡下一块血地,总离弗开。当初他们拖我到上海来,苦头也吃了不少,现在也让他们回去享享福,所以我去年年底,给他们几个钱,逼着回去,总算抛开一桩心事,使我夜里睡在床上,一颗心不致别别的跳荡不定。沈大少,你道我的打算对吗?”衣云听得呆呆出神,心想我和她同船到沪的,她一个弱女子,一无所长,不到四年,心事已了。我呢,依然落魄,飘零海上,想到此,一阵心酸。这时外面客到,空冀自去酬应。老阿宝来唤凌菊芬出堂唱,凌菊芬双眉一蹙道:“我头痛得很,不高兴去。”老阿宝只索退出房间,凌菊芬仍和衣云作密谈,接着道:“沈大少,以前一番书,不容瞒你,当初乡间水淹,逃到海上,含着一包眼泪,刺绣挑花,每天只赚四角小洋,一双手要酸一夜咧。这种苦头,到死也忘不掉。”说着,眼圈红红的,掉下两滴眼泪。衣云不胜凄婉,安慰她道:“凌菊芬,你别谈罢。吃得苦中苦,方为人上人。今后你过好日子了,还有甚么悲哽。”凌菊芬听得,更加伤心起来道:“结局怎样,哪里知道。想我一个小身体,今生今世,再也没有还乡日子。几根骨头,将来不知落在谁手里咧。”衣云给她触动心境,眼泪也滚滚欲出,忍不住躺下身子,握着凌菊芬的手道:“请你不必说罢,我和你一样没归宿。你再说我要陪你哭了,我们讲讲别的话。你姨夫尤璧如来,可许吾领到这里?”凌菊芬道:“不妨便的。钱玉吾尽管引他来,他爷在乡下做乡董,很有势力,我想托托他。爹娘有人欺负,请他帮帮忙。”衣云道:“那是一定办得到。”凌菊芬又道:“沈大少,你常来这里坐坐,我们客人很少,小房间天天有得空,你尽管天天来,我见同乡人,真像亲爹娘一般。”衣云道:“有便即来。”那时主政阿金娘又掩进房来,婉劝凌菊芬出堂唱,笑吟吟道:“阿囡,这是王大人一帮里客人,你不好不去的呀。勉强到一到就走,快些去吧。”凌菊芬道:“我说不去是不去,你别多拌,老二代代也不要紧,我头脑子胀痛得很,你叫阿彩煎碗西洋参汤我呷。”阿金娘不敢违拗,走出房间,空冀来唤衣云坐席,衣云到外面一望,熟客只言复生一个,招呼着坐谈一回,见台面还没摆好,重复走进小房间,见凌菊芬已卸去长衣,只穿件粉红软缎短袄,圈膝坐在沙发里,鞋子也脱掉,穿双黑丝袜,袜统上面,露出一段小膀,香肌雪白粉嫩,像敷着白玉霜似的。手捧一柄花磁小茶壶,凑在口上呷。衣云道:“凌菊芬,你呷甚么?”凌菊芬说:“西洋参汤呀,你要呷一口。”衣云摇摇头。停回阿金娘又捧上一碗燕窝粥,衣云退出房间坐席。好一回,凌菊芬方始出来坐堂唱。席上大家称赞她艳丽无双,貌如新月,肤若凝霜,当在空冀背后坐了一回,推说喉痛不唱。衣云回头问她:“你几时学会的唱?”凌菊芬笑道:“吃饭本领,老早学会的,你要听吗?我勉强唱一折你听听。”衣云说:“好,今天听你曲子。”凌菊芬知照娘姨喊乌师,须臾走进两个乌师,一拉胡琴,一弹月琴,先在空冀背后,唱一折《马前泼水》前段,移一移椅子,再在衣云背接唱后段。衣云喝彩道好,当真"绕梁三日有余音",言复生插嘴道:“这音大概为你一人发的。”空冀笑问凌菊芬道:“刚才你说喉咙痛,不肯唱,现在一唱两折,喉咙好些么?”凌菊芬羞着回答不来。复生道:“这是沈衣云同乡面子,否则真不肯唱哩。”凌菊芬道:“你们别缠坏,我巴结你们,难道巴结坏了么?”空冀一笑。复生道:“凌菊芬别的都好,只是贪懒,往往席上不肯唱。”凌菊芬道:“言大少包荒些,我喉咙不痛总唱的。”一回子席散。空冀和衣云又在亭子间小坐。衣云问及空冀:“松江洪幼凤怎么还不来沪?”空冀道:“今天有封信写给你的,我在编辑部拿在身边。”说时授给衣云,剖开一瞧,只管对着发怔。原来信上写得非常沉痛,月仙女士,新病初愈,幼凤经济窘迫,连棉袍子都质去,镇日镇夜,缩在被窝里,不能下床,莫说到上海。衣云心想,我们还在灯红酒绿之中,为乐未央,谁想得到有贫病头连的一人,缩在棉絮里咧。不禁心旌悲酸,真要吊下泪来。这时有人把他身子一推,正是:
女生罗绮多娇懒,士不饥寒少性灵。
不知推衣云的是谁?欲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