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闵大块头在花桂云房间里,反穿着一件长毛骆驼绒披肩,走到外面大房间里,把众人吓了一跳。空冀笑道:“你们看一只肥肥胖胖的骆砣,倒着实好卖几个钱咧。”老六走来抢去道:“人家新做格来,要耐替我撑得蛮蛮大。”
闭大块头道:“新东西末是要撑撑大格。”老六把闵大块头一推道:“浦东苏白,耐替我少说说吧,心煞哉。”一士道:“闵大块头的浦东苏白,倒弗算心,我最要笑,教育会里几位仁兄演说起来,一口浦东官话,那末真正害我听得汗毛根根竖。”空冀道:“我也领教过几回。”老六插嘴道:“我官话也会说格,阿要说两声唔笃听听。”空冀道:“谢谢一家门吧,你们苏州人打官话,更加肉麻。俗语说:'千不怕,万不怕,只怕苏州人打官话'。”正说时,一阵铃响,相帮又在楼下喊花桂云出堂唱。花桂云到里面着披肩,空冀等也走下楼来,各自回家不提。第二日垂晚,空冀同衣云找到新康里八十四号楼上,当真西山和尚、钮铁汉、罗忠荩、叶一士、诸子潇、孙清岚等,统统在上面,见空冀、衣云来,大家欢迎着。空冀一望室内,布置得非常精洁。一间统厢房里,字画镜框,琳琅满壁。一张大菜台,两张写字台,一张红木八仙桌,四张沙发,陈列得井井有条。里面小房间里,一张白漆半床,几件外国家具,更觉位置得宜。当下空冀问一士道:“这小房间,是谁住的呀?”一士道:“清岚先生住的。清岚先生在上海有几天耽搁,因为玩交易所玩得头昏脑闷,特地布置一间精舍,养养精神,疏散疏散脑筋。”空冀当问清岚道:“先生有几天勾留?无锡府上回去过没有?”清岚道:“我已迁家到天津,无锡老宅,没有家眷,此番我想在上海多住几天。”空冀道:“这里不知先生住得惯否?”请岚道:“还好,倒是对厢房那家,日日夜夜叉麻将,牌声不绝,未免太闹。”空冀推窗望望,见个十七八岁女儿,梳条滑辫,坐在窗口独自摸骨牌,当问清岚道:“对厢甚么人家?”一士接口说:“碰和台子。”空冀笑道:“清岗先生有此芳邻,就热闹些也不妨。”清岚道:“老夫髦矣,只有退避三舍,让你们少年享此艳福。”空冀问一士,对厢可有甚么出色人材。一士道:“我没留心,你要问罗将军、闵大块头,他们俩已得其门而入。”罗忠荩道:“我不过一度看花,闵大块头已碰过一场和。”闵大块头道:“对厢只有两朵名花,一五,一三,五黑,三白,面庞还是黑的一位五娘丰腴。”空冀道:“你早有定评,那么别的评语,请你也说些给我听听咧。”闵大块头道:“我只知黑白,别的好处,我还没有尝试,判断不来。”罗忠荩道:“你还黑白分明,我老眼看花,连带黑白也一时瞧不清楚,真好说混淆黑白。”说得众人笑了一阵。空冀道:“我们不管黑白,有此芳邻,尽去逛逛。”闵大块头道:“你有胃口,我陪你过去。”空冀道:“我要拉罗将军一同去。”忠荩道:“我不去,就在对过,你要两个人陪算甚么?”空冀道:“有你防身将一同去,兴致更佳,不会发生危险。”说着拖了忠荩便跑。衣云也跟在后面,四个人抄到对厢房。闵大块头介绍一声,一位正在打五关的叫老三,长身玉立,二十来岁,面容虽白,微露憔悴之色。坐在床沿上一位十六七岁,胖胖面盘,肌肤虽黑,觉得十分俊俏,便是五娘。五娘天真未凿,说话常带笑容,不脱稚气。空冀问她出身哪里?五娘说苏州落乡。又问她几时到上海,五娘说去年来的。又问她爷在那里,五娘说爷已死掉,娘在北京开堂子。又问她上海可有甚么自家人,五娘说好婆在小花园生意上。空冀笑道:“原来世代娼阀。”闵大块头说:“五娘脾气很和善,随便甚么事,不发火,不生气,总是笑嘻嘻待人。”空冀道:“这样子便讨人欢喜。”说着拉拉五娘的手,觉得肌肉虽黑,非常柔腻。空冀道:“算得一位黑里俏姑娘,有吃没看相。”罗忠荩道:“五娘眉目之间,也非常妩媚,不见得没看相,你马先生提拔提拔她吧。”空冀道:“还是你将军提拔她。”中荩道:“我年老了,吃不消。你看她乡下人样子,战功真弗推扳咧。”空冀笑道:“讲到战功,更非你老将出马不行。你和五娘,正好说得将遇良材。”忠荩道:“不瞒你说,我少年时所向无敌,近来有了足疾,一跷一拐,不良于行,对于此调,不敢再弹。”空冀道:“你不良的是脚,脚以外没有甚么毛病,何妨试试。”正说时,老三一盘五关已打通,走来笑着道:“你们又在那里苦劝罗将军,罗将军脚有了毛病不能再干事,便是干起事来,也没有劲,要像乡下耕田一个样子了。”众人想象那耕田的样子,笑作一团。空冀笑定了说:“真像真像,亏你想象得出。你一爿田,今宵可要请罗将军耕一耕?”老三对空冀瞅了一眼。
那时对厢钮铁汉喊忠荩道:“这边来吧,要吃夜饭快。”忠荩当同空冀等抄过对厢,空冀因另有他约,辞别先跑。衣云吃过夜饭才跑。从此以后,空冀、衣云,又多一处游逛地,无日不到,和孙清岚等十分投契。孙清岚与西山和尚齐名,写得一手好字,写来和华石瑛女士丝毫无二,外人都疑石瑛的字,清岚捉刀,实则石瑛临摹清岚笔法,写来近似罢了。清岚年已五十开外,在汪铭帅幕府十多年,很得汪铭帅器重,算得一位清高派名士。罗忠荩将军近来息影沪上,不问世事,惟钮铁汉壮志未销,还想饮马长江,削平国难。谈吐之间,气贯长虹。一士也想到南方政府供献长策,共图大举。惟诸子潇公子习性,只有看花饮酒,近年因受损友连累,豪兴也减了一半。空冀、衣云好在胸无城府,对于不论何种朋友,统交得来。当时相与了三个多月,天天笑谈一室,樽酒言欢,不知不觉,已到四月初上。那一天叶一士作东,邀请衣云、空冀等叙餐,其时诸子潇反对在菜馆上。一士道:“堂子里也乏味得很,那么换换胃口,我们去尝尝日本料理菜,评评东瀛三岛的名花罢。”子潇道:“这倒很好,你懂得日本语言,要你引导。”一士道:“西山和尚也很熟悉,我们等他来一同去。”
当下等了片时,不见他来,一士又打了电话请个医士朱芙镜来,朱芙镜留学日本时,和一士同学,常在一块儿游逛,回国后设诊所在白克路,生意很旺,对于医道,十分精明。听得一士要他同去吃日本料理,很愿意相从。清岚、忠荩大家说吃不惯,不肯去。一士当同芙镜、子潇、空冀、衣云、闵大块头等六人,雇车往虹口六三亭,到得门口,当把壁上电铃一捺,一扇月洞门,呀然自辟,里面伛偻着身子,有三四个招待员接着。一士等脱去靴子,走进一间八叠席子的大房间,各人圈膝坐在蒲团上,自有青年酌妇,匍匐前来。一士吩咐她六她客料理,酌妇操着日语,问三元菜呢,五元菜?一士说,五元菜。又叫她斟上一壶好酒,酌妇领命而去。须臾托只盘来,放在正中把六副杯箸分派好。衣云瞧那双筷时,两只并着,不像甚么筷。一士把他一分两,等酌妇烫上酒来,各斟一杯。空冀尝尝很淡,一士叫她换过正宗酒。不一回,菜用木碗盛着,一色色送上,觉得半生半熟,鱼不像鱼,肉不像肉,大家说吃不惯,座中只有一士、芙镜,称赞美馔佳肴。一士又叫酌妇喊艺妓来侑酒,酌妇问,你们可有熟悉的。一士说没有,酌妇当送上一纸名单。一士见上面写着二十多位芳名,甚么桃子、柳子、龙凤、二三子,春子,一时无从抉择,操着日语叫酌妇选青年美貌的叫三四位来,酌妇说理会得,即便出房去。须臾屏风边匍匐前来两位美人,一士招招手,两人趋前坐下一士旁边,一士操日语问她们叫甚么?一人说叫蓉子,一人说叫春子。一士打量她们年纪还轻,十六七左右,面上满涂脂粉,同塑像一般,辨弗出她们本来面目的美丑。只觉颦笑之间,丰韵还不弱,当下斟一杯酒给她们呷了,她们也还敬一士一杯。一士和她们娓娓清谈,空冀等只呆呆望着,不懂说甚么话。惟有芙镜懂得,也和春子问话。衣云问一士讲的甚么?一士说:“我在那里盘问蓉子身世,她说也是一位女学生,因为没有学费读书,特地到支那来做票生意,不久便要回去读书。”衣云道:“这话靠得住么?”一士道:“的确如此。日本出名淫卖国,贞节问题,通国人民都谈不到,女子把夜度资充学费,很多很多。他们全国男女,不识字的很少,以为不识字之耻,胜过淫卖妇。所以情愿失节读书。”衣云道:“她中国话懂不懂?”
一士问蓉子,蓉子说略懂几句。正说时,又进来一位年事略长,一士认识她叫绿子,问她你几进来支那的?绿子说,来了二年多。一士快活着道:“难得四年前故欢,今天在这里不期而遇。”忙敬了绿子两杯酒,撇开蓉子,和绿子喁喁谈心。绿子也细诉离情,足足讲了一个钟头,害得不懂日语的几位,如老僧趺坐,屏息而待。子潇忍不住道:“今天没趣,我们来做个哑子,只看别人欢乐,自己插口不下。”空冀道:“倒不是呢,也算平日会说话的一个小小报应。”芙镜道:“你们觉得没兴,那么叫他们唱歌吧。”一士也叫绿子蓉子唱歌,各人到外边去拿了只筝来,绿子第一个拔动三弦,卜东卜东弹了一回,轻启歌喉,唱一折浅草春游歌。一士、芙镜称赞不迭。春子、蓉子两人也各唱了一折,一士叫绿子再唱,绿子唱一折夕阳归来歌,要一士和她合唱。一士道:“我已多半忘掉。”绿子说:“你在东京,唱歌很有名气,和我合唱过好几回,那里会忘掉。”一士道:“我到过德国多年,不唱已久。”绿子强嬲一士同唱,一士只好和她调,两人你一句我一句,唱个不休。一回儿,芙镜也加入同唱。一室之中,咿咿哑哑,宛如乌鸦晚噪,害空冀、子潇等四人,笑得前仰后合。须臾唱罢,一士说:“这支歌是日本女学生放学归来,一般游蜂浪蝶,调戏他们相悦问答之辞,所以要男女合唱。”空冀道:“我们真像山东人吃麦冬,一懂不懂,只有你们两人开心。”一士道:“你们不懂,那么叫两位舞子来舞一回吧。”说着按铃,叫酌妇来吩咐喊舞子,酌妇衔命而去。不一回,趋进两位十三四岁小姑娘,打扮得十分华丽,对众人参见行礼之后,便在席前扯开一柄泥金摺扇,作种种古装舞,或翘一足如鹤立,或仰全身如鹏搏,腰肢柔软像柳条一般,歌喉宛转像黄莺一般,歌舞一回,妖喘不胜,香汗盈腮。一士叫她们坐一下,各敬她一杯茶,两人呷了辞去。空冀道:“这歌舞的玩意儿,倒还大家懂得。”一士道:“我们改天再来叫绿子作浅草舞。”空冀道:“甚么叫做浅草舞?”一士道:“浅草日本一块地方,这地方多避暑的人,暑天有种半裸体舞,叫浅草舞,委实腻而且荡。”空冀道:“原来如此,那么今天统统见识过了,我们散罢。”一士叫酌妇送饭,这里的饭,白而且糯,资养料很足,中国菜馆无论那家及不来。各人吃罢饭,酌妇跪着送上帐单,一士见开着六客料理三十元,烟酒料四元八角,代艺妓三人,计三小时,每小时二元,合十八元,代舞子二人六元,总计六十元另八角。一士给她七十块钱,余多作赏赐。酌妇跪着谢赏。艺妓也谢赏而去。一士等走出房间,穿上靴子,酌妇三四人,匍匐相送。绿子又和一士嘤嘤讲了几句体己话,一士点点头。各人走出六三亭,其时已敲十一点钟,马路上冰清水冷,黄包车也没一辆。众人走过一条马路,才见电灯光下有四辆黄包车。子潇等一哄跳上,分道扬镳而去。这里只留衣云、空冀两人,依旧慢慢踱去。走过不少路程,只不见有黄包车。心想此刻时光尚早,并不十分夜深,怎么黄包车已绝迹于道。当下边想边走,走过一片荒场,高叫几声黄包车,前面只不见有车夫答应。衣云道:“大概这里荒僻所在,车迹不到。”空冀道:“此地昆山花园附近,人烟稠密,哪里说起是荒僻之路呢。”
正说着,旁边同行的一人道:“今天黄包车夫休息,路上稀少得很。”空冀诧怪道:“不知为甚么要休息?”那人道:“我也不懂,今天不但黄包车夫休息,连各马路店铺子关门休息的也不少,开着的只有几家外国行家。”空冀道:“那也奇了。”说着一路走去,已到北四川路电车路口,两人站着等电车,等了一回,忽有一辆黄包车,在西面慢慢拉来。空冀高叫一声,那车夫好像没听得。空冀连喊几声,只不答应,直等拉到面前。空冀在电灯光下,细细瞧那车夫一眼,不觉怔了一怔,原来那车夫一路拉车,一路流泪,两只眼眶子里,泪珠儿像黄豆一般,连续不断的抛下。空冀好奇心发,又高叫一声道:“喂!黄包车。”那车夫猛听得,连忙迎上道:“到哪里?”空冀道:“到大马路日升楼。再要一辆,你替我叫去。”车夫放下车子,走到空冀面前,忽的双膝跪下,叩头不已。空冀大吃一惊,衣云在旁也慌着,问那车夫你有甚么事这样子呀,快起来。车夫只不起身。空冀又道:“你究竟为的甚么?不说出来,我们要走了。”
那车夫才始哀哀求告道:“老爷们,可怜我江北人,日升楼来不及去了,要交班快了。”衣云忍不住笑道:“你不去要交班好说的,我们又不是硬要你拉,值得这样子装腔。”那车夫道:“我不是装腔呀,肚子里饿死了,今天一天没得东西吃,多谢你老爷舍我几个钱,救我一条命,我永生永世不忘记老爷的恩。”
空冀道:“你原来讨铜钱,我问你,为甚么今天一天没饭吃?难道一天没生意吗?”那车夫带哭带诉道:“你老哪里知道,我的苦处,今天碰着个鬼呀。”空冀道:“胡说,青天白日,哪里来甚么鬼!”那车夫道:“我不骗你老爷的呀,今天早上我在日升楼那里,看看各店家,都关上门,说今天甚么五月九日,国耻纪念节,大家不做生意。因为我要饭吃的,不得不拉人,只管在日升楼那里搭客。那时候来了一群学生,在马路上说话,叫人家别买东洋货,别和东洋人往来,一回儿其中有个学生,叫我的车子,吩咐拉到西门公共体育场,要快要快,我拉到了,他叫我等着,我等了两个钟头,只不见他出来。又等了半个钟头,我去问问别人,里面做甚么事情,有人说开甚么劳工会,有人说学生都在里面演说。我那时又等着他到十二点钟,他出来了,还认得我的车子,跳上车来,手里捏一面白旗,写着甚么字我不懂,我只听他喊着甚么劳工神圣!劳工神圣!我也不懂什么叫做劳工神圣,他为什么这样子起劲,喊着劳工神圣,一概不去管他,只顾没命的奔。他吩咐我拉到望平街一家报馆里,我依他话,拉到望平街,他又叫我等着,我又等了一个钟头,肚子里一些没吃东西,等他出来了,又叫我拉到西门。我那时候,因为肚子饿得发痛,跑不大快,他只管把皮鞋踢我的背心,我怕痛又只好没命的奔,奔到体育场,依旧叫我等着,我要他先付我两毛钱买点心吃,他说身边没钱,要开过甚么会,拉回去付钱。我没法,又只好等他,肚子饿,只好捧着肚子坐在车脚板上,可怜我直等到四点多钟,他才出来,那时一大群学生,猛叫着甚么劳工万岁!劳工万岁!我也不懂什么话,他那时跳上车来,叫我拉到横浜桥一所学堂里,我实在拉不动,他偏生要我拉,他说你不拉,就一钱没得,我要他钱,没有法想,只得喘着吼着狂奔,可怜我从西门拉到横宾桥,拉得眼睛前发黑,肚子里发叫,一双脚子,像拖的一般,到得学堂门口,他叫我等着,钱送出来。我又等了一个钟头,只不见送出,进去问问,说里面并没有甚么学生。我那时候急得哭了,硬闯进去找寻,只不见有学生。我哭着吵着,里面走出个先生们,我告诉他的情形,他冷冷的说,不见得有这回事,我们校里今天放学,没有留着一个学生。便是有学生叫你车子,决不会不出钱,我们学生都是规规矩矩的。你那车夫不是看差了人,定是想敲竹杠。那时我和他辩,我说你们没有人坐我车子,我怎会到这里来胡闹。我一些儿没认差。那先生说:“黄包车夫都没好东西。叫当差的赶我出门,我不肯走,他算可怜我,送我两毛钱,我便谢了他一声,拿两毛钱去兑铜元。店里人说,那角子是铅的。我想那先生既可怜我,决不给铅角子,我大概他拿错的。当去向那先生掉换,那里知道校门的铁栅上了锁,我望进里面,正见那先生,和刚才坐我车子的学生,在草地上踱方步。我叫唤时,他们俩只对我笑。我再向他们哭时,他们就走进里面去了。那时天已黑暗,一天到夜没吃饭,哪里再拉得动车子,便在那学堂门口坐到现在,此刻要去交班,只因一点儿没吃东西,肚子饿得要死,求求你们老爷舍我几个钱,让我吃顿粥去。”
空冀听得叹了口气,问道:“你的话真吗?”那车夫磕了个头说:“真的,不敢欺骗老爷。”空冀摸摸袋里,只有四毛钱,便给了他。衣云也给他四毛钱,那车夫连叩了几个头,站起身来,捧着肚子去拉车。空冀目送他去远,才见有电车来。两人跳上电车,那时头等厢里阒无一人。衣云问空冀:“刚才那车夫讲的话靠得住么?”空冀道:“虽未全真,不为无因。上海地方,所谓热心志士,奔走呼号,大概如此。他们所谓劳工,不过约了许多工人,镇日扰扰攘攘,游行奔走,使他们工人,劳动劳动吧了。又深恐黄包车夫不劳动,所以叫他奔走奔走,也在情理之中。”衣云道:“真有这回事么,太岂有此理。”空冀道:“万样事情,内幕拆穿弗得,一拆穿,谁不岂有此理。便是我们一批朋友,今天五月九日,在六三亭征歌选舞,酒地花天,难道应该的么?平心而论,还有心肝还有血气么?所以我们自己拆穿不得,不好去批评他人。”衣云默然片晌,一回儿电车已到日升楼,两人下车,各回安宿不提。第二日晚上,空冀到新康里八十四号,见了叶一士道:“老哥,你知道昨天甚么日子?”一士回:“甚么日子呢?”空冀告了他五月九日,国耻纪念。一士道:“哦,纪念日,中国菜馆不是要停市的么?那末昨夜亏得径到了六三亭,否则还要扑个空,饱尝闭门羹咧。”空冀不再多响,闵大块头道:“老马,今天我请你到对过老三房间里吃便夜饭,你赞成么?”空冀道:“有得吃,哪会不赞成。”说着,罗忠荩来了。闵大块头当同罗忠荩、马空冀,走过对厢房去。忽见老三坐在电灯下面做拖鞋,五娘睡在榻上蒙头啜泣。各人骇怪道:“五娘,你好好为甚么要哭?”五娘只不开口。老三道:“不要说起,她碰着个凶神。”空冀道:“甚么凶神不凶神,请你说个明白。”老三道:“我告诉了你们,她要埋怨我的。我不说,你问她自己去。”空冀走近床前,见五娘哭声益纵,泪珠滚滚,空冀道:“戆大,你有苦处好说,这样子哭算甚么一出,快不要哭,讲我听,为甚么事?”五娘仍不回言。忠荩道:“我们走来寻开心的,现在这样子变寻烦恼了,去吧。”老三把忠荩扯住,按他坐下,吩咐娘姨装些水果瓜子,空冀又问老三,究竟五娘为的甚么一回事?老三才实告空冀道:“她去年冬里到上海,在好婆生意上做做。因为她太老实,做不来,好婆荐她上人家,做小大姐,荐到一家俞公馆里,哪知这公馆里一位少爷叫小俞,是个无赖,手里家当一些没有,专在女人面上用工夫。那块公馆牌子,简直比矢坑板还不值钱。你想米要吃一升罗一升,另用铜钱,时时断当,名声吃颜料生意饭,实在是个流氓,朝吃太阳,夜吃月亮的朋友。他住着两上两下房子,房钱统出在房客身上,自己只住一间客堂楼。又没父母,只一位嗣爷,在六马路外滩开着颜料行,很有钱。为他无赖,一钱不给他用。他在外面划策到几个钱,便想弄女人,嫖堂子挨他不着,只好专托各处荐头店,用年纪小大姐,拣肥剔瘦拣到一个,便算老婆。等到手里几个钱吃光用光之后,使溜出大门,十天念天不返,他这般行径,已非一回。老五初到上海,便上了他的钓。起初不知底细,当他公馆里少爷,后来他渐渐露出马脚,五娘要走,小俞只不让她走,直到天起西风,各人身上没有衣穿,小俞自己缩在燕子窠里,不回家来。五娘冻不过,只得走出他门口。那时候,就认识了吾,到这里来铺房间,弄这个场面。哪知近日五娘给小俞侦探着在这里,几次三番来要五娘的钱,五娘懦弱不过,一个月贴他三十块钱,他依旧要额外需索。昨天又来向五娘要五十块钱,五娘又不是聚宝盆,哪里有许多钱贴他。他见五娘不依,纠集一批小流氓,伏在弄口,要打五娘,吓得五娘不敢出门,可怜五娘给小俞这样子恫吓,有几位规规矩矩的客人统不来走动了。再闹下去,这里也要站不住,真要给那天杀的小俞剥皮抽筋了,她所以想着苦处要哭。”空冀等听说,很抱不平,当去拉起床上五娘来,问她老三说的话确不确?五娘点点头。空冀道:“你当真贴他每月三十块钱么?”五娘揩揩眼泪道:“何止三十元,四个月里,他几次三番来寻着我,每回拿去三十五十,统共不下二三百块钱。”空冀道:“有你这般好人的呀,你又没卖身据在他身边,又不是他妻妾,你怕他则甚?”五娘道:“他硬逼着要,不给他不肯走,叫我实在没法呀。”空冀道:“那么你昨天见他面没有?”五娘道:“昨天他约了五六个三光码子,守在弄口,专等我出门,拉住我卖到野鸡堂子里去,你想我怕不怕?我晚上刚走到弄口,亏得眼快,见他正在对弄指指戳戳,叫帮手拉我,我连忙逃进来。今朝打听弄口小店里,说他昨夜等到一深黄昏咧。”我想这桩事情,终准讨好,让我死掉罢,不要这样子活在世界上受罪了。”五娘说毕,又呜呜咽咽哭起来,哭得连罗将军也一时心软。闵大块头愤然道:“天下真有这般不平事吗,岂有此理。男子汉大丈夫,要用非亲非眷一个女子卖淫的钱,荒唐不荒唐?”忠荩道:“这种事情,可是只就上海社会有得听见。五娘你只管哭也是没用,我看托马大少想想法子罢。”空冀这时,正坐在床沿上转念头,忽见五娘走过来,揩干泪痕,要待行礼,空冀慌忙拉住她手道:“这算甚么,我可以帮你忙总帮你忙,不用这样子。”忠荩又敲着边鼓道:“老马,你向来出名护花使者,此番做做黄衫客吧。”空冀道:“要我帮他对付这们不可理喻的无赖却很讨厌。”忠荩道:“你姑且把正理对付,明天托大律师写封信给小俞,问他对于五娘有甚么关系,敢屡次来需索,等他不瞅不睬,再定方针。”空冀摇头道:“怕不生效力的咧。我看还是写信给他嗣爷,责成他管束嗣子。他嗣爷有身家财产,或者理会。”忠荩道:“也好,你迅速替他办。他有倒悬之厄。”空冀点点头,当下闵大块头见他们有事未了,请客只好作罢。空冀又详细盘诘五娘一番,觉得说话之中,并没漏洞,当晚回去,打定主义。第二日去见一位褚大律师,那褚大律师也是空冀好友,听空冀一番叙述,一口应承,替五娘办理这案。隔了一天,褚大律师来见空冀,说:“小俞的嗣父亲自到事务所来过,声称小俞早已脱离承继关系,于二年前已登过各报,小俞在外一切举动,与本人无涉。现在小俞在外不法,尽管送警法办,他决不干预。这件案子,我看还是直接交涉罢。”空冀道:“怎么交涉法?”褚律师道:“第一步只有写信去警告他,等他不理再说。”空冀道:“也好。”又隔两天,褚律师把小俞复信给空冀,信中否认有这回事,并且否认这个人,一切推说不知。空冀笑道:“他既情虚否认,也就不必深究,只消他否认到底,以后不到新康里和五娘纠缠便是。”
褚律师道:“他吃了这一吓,大概不致再生事端,姑且看他后效罢。”空冀心中放下一块石头,过得三天,又往新康里,告知五娘交涉情形。五娘道:“不对呀,他昨天仍到这里来,说我有钱请律师,海外他面上,他现在更加要和我不过去,声言要送我到济良公所去,事情终难的了。”空冀发火道:“甚么话,天下有这们冥顽不灵,蛮不讲理的东西吗?你是他甚么人,他好送你济良公所去,你放心就是。”五娘依旧暗暗垂泪。空冀心中很抱不平,抄过对厢,和忠荩说知,忠荩愤然道:“他不讲理性,只有蛮干。”正说时,老三蹑手蹑脚走过来道:“马大少,小俞又来了,正和五娘在对厢吵闹,硬要拉她下楼,五娘抵死不依,这们闹着,总没好结果,我想就此收场了。”空冀道:“你别寒心,我们总要替五娘想法的。”
忠荩这时,走向小房间里打了个电话。空冀问他打给谁?忠荩道:“打给一位姓蒋的朋友。”老三拉空冀到对厢小房间里窥听,只听得小俞汹汹怒詈,五娘嘤嘤啜泣。一回儿小俞和五娘平讲,最低限度,要五娘拿出三十块钱。五娘说一个钱没有。小俞发狠起来,把五娘拉拉扯扯,拉到楼梯口。五娘哭吵着,只不肯下楼。空冀听得真切,心头火发,正想挺身干涉,对厢抄过一位梢长大汉来,拍拍小俞肩膀道:“喂,吵吵闹闹,为甚么一回事?”小俞怔了怔道:“没有甚么事。”大汉道:“没事吵闹甚么?”小俞道:“我吵闹干你甚事?”
大汉道:“不由你便,那女人是你的谁?”小俞道:“是我老婆,她在外面胡调,我拉她回去,不用你费心得,你别弄错,我小俞也不是好惹的。”大汉狞笑一声道:“你原来便是小俞,我正要找你。你不是写信给褚律师说,不认识这里五娘么?今天怎么又说她是你老婆?你这笔帐,大概自己也弄不清楚,我同你到行里去弄弄明白吧。”小俞一听话头不对,正想滑脚,大汉一声慢走,拖住小俞叫五娘别慌,跟我行里作证。五娘只得放大胆子,跟那大汉一哄下楼。这里空冀老拍手拍脚,说痛快痛快。老三问空冀那大汉是谁?空冀道:“大约罗将军的朋友。”抄过对厢一问忠荩,果然姓蒋的特别包探。空冀欢呼着道:“毕竟老将奇谋一出,小丑丧胆。”忠荩道:“这也是他送上门来,自钻圈套。”老三快活不过,对忠荩说声谢谢你。一回,五娘回来,说小俞关起来了,明日要上公堂。空冀道:“你到堂上,照实而说便是。”五娘胆小,免不得又哭了一阵。老三也惴惴自惧,怕小俞吃下苦,将来中伤。空冀安慰一番回去。第二日到新康里,五娘迎上说好了,小俞判押三个月,逐出租界。空冀道:“那么你安心吧。”五娘忽又抽抽咽咽,哭将起来。老三始初劝五娘别哭,后来自己也偷弹冷泪。空冀弄得左在为难。老三道:“我们怕的,三个月后,他来报复。你马大少又不好一径来陪我们的,我们又不好一步弗到外边去的。”空冀道:“那就难了,我帮你们忙,变成害了你们,怎生弄法呢?”当下三人相对默然。
深惜春光成晚,沾泥残絮有沉哀。
不知这一哭哭出什么花样来?欲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