却说吉庆和因苏江两湖等省吏治太坏,亟宜大加整顿,遂上了本章,请旨钦派大臣查办。这表章洋洋洒洒,有千余言,皆说那些候补人员,上自道府以及佐贰杂职,皆有营私巧诈,苟且贪婪者,宜一律严加参办。现在督抚司道往往重於人情,偏於请托,以致卑污辈出,或差或缺,百计钻谋,甚至贿赂私人,营求仆役,甘言媚语,务使大吏巧受其欺,及至委办一差,则又任意搜括,以饱欲壑,上下朦混,不可胜言。最重者莫如各项厘金,为若辈藏金之窟。盖厘金本为助饷而设,百货经过不过抽其厘末,以期积少成多,国家定章本极宽厚,一自若辈经办,遂即任情剥削,敲诈妄为,司事局差,上下其手,除应缴国课而外,余皆中饱私囊,以致一次厘差,无不囊橐充实。究其此等巨款从何而得,又皆朘削民之脂膏,小民何辜,受其重累,其地方州县各缺,或补或署,弊窦尤不可问,诸如挪移杂税,侵蚀钱粮,报熟为灾,私自贿赂,甚至假赈蠲之举,勒索商捐;藉积谷之名,漫加清价,弊端百出,无非为吞没之阶,负国负民,莫此为甚。其有被人参劾,自知罪不可逃,则又百计弥缝,就轻避重。即使万无法想,不过仅一革职,以了其事,而若辈已挟赀甚富,任尔优游。所以那些不顾声名的,都存了这个心,以致吏治日坏。
皇上看了这道表章,觉得切中时弊,遂放了吉庆和为查办大臣,著令悉心考察,其有贪赃不法之辈,著即随时从重参处,以清吏治而肃官方。吉庆和奉了这个谕旨,却暗想道:“整顿吏治责任綦严,若不做出一番出色惊人事,不特言不顾行,且无以上报天恩。”于是就谢了恩,过了两日将都察院左都御史所有事务交卸后任已毕,即陛辞请训。又向赵弼商请了许多整顿的言语,然后轻车减众,只带了一位幕友两名家人,仍由航海南下,不日已到金陵,先在私第悄悄住下,又嘱家丁幕友,不可泄漏风声,为的是要私访数日,家中的老母妻子叙谈阔别,自是乐不可言,抽着空便作了书,寄往襄阳顾家庄嘱顾全前来任所,一连访了好几天,胸中已有成竹。又去妙相寺访了法真,此时法真已经圆寂,也就不必细说。
诸事已毕,才遣家丁到省预备行辕人夫骄马,往官码头迎接,候了两日都接不到,那里晓得吉庆和却从私第暗暗扮作办差委员的模样,带了幕友家丁,混入行辕,当即饬传府县谕话,外面派来伺候的差役,一闻传谕,皆吓得面如土色,个个咂嘴伸舌,不知钦差何时进来的,当下不敢怠慢,飞报去了。
一会子一府两县飞轿而来,到了辕门,在官厅内坐下,递进手版,在那里伺候,少停有人传进府县,赶著趋入,参见已毕一旁坐下,吉庆和便面谕了接印日期,又谆嘱了好些话,府县才唯唯而退。隔了一日,具折申奏视事的日期,差弁驰递前去。闲话休表。
且说吉饮差抵省以后,果然刚方自矢,守正不阿,无论往来大小公事,悉皆亲自批阅,从不假手于人,而接见僚属,又必悉心考察,凡于民情风俗政事,无不细细谘访,贤良者则面加奖励,贪劣者亦暗记存查,其一种和蔼融通,令人可亲可爱,真个是温而不厉,威而不猛,那些实缺候补人员,其素来清正自持,贤能夙著的,自有把握。其为身污苟且,巧诈钻营的,无不百计图谋,藉邀奖赏。有的营求信礼,请托裁培,有的贿赂私人,暗道线索。吉庆和却立了个一定主意,凡有前项情事,一概收留,毫不拒绝。那些属吏见此光景,以为是重人情,受贿属的了,于是苞苴日甚,纷至沓来。内中却有个候补同知,姓韩名宏,本与吉公同乡,他的底细这书中已说得不少,只因他从前与吉公稍有芥蒂,当吉公才点翰林时,他已惊心吊胆,惴惴不安;现在吉公查办事件,他更吓得魂消胆裂,连衙门都不敢上,恐怕触起他的念头就要参处。及至听说苞苴不拒,贿赂公行,他又用著那钻营的本领,先是托人说项,探听得口碑尚好,便放了一半心,后又亲自到辕禀安,吉公居然传见,接谈之下,颇觉亲密异常,不是从前那样光景,他便欢喜无限。
这日吉公又传他进去,先谈了许多闲话,后就同到厘金的积弊起来,他想在吉公前讨好邀公,也就和盘托出,吉公便问道:“如此说来,这厘金到是个优差了,如老兄自到省已来,闻者所委厘差已不下七八次,这老兄所得自必充实有余。兄弟虽蒙皇上天恩,却是一贫如洗,远不及老兄挟有厚资,实是可羡之至。”韩宏听了这番话,便疑惑吉公想他的贿赂,赶著敛容答道:“大人如肯赏纳,卑职当聊表微忱。”吉公道:“老兄多金却从辛苦而得,若云分润,某何敢当?”韩宏道:“区区微忱,当得孝敬。”
且说吉公用意极深,凡有请托贿赂的,外面虽不拒绝,暗中却立了一本账簿,如某人系某人请托,某人托某人贿属,某人贿银若干,某人礼物多少,细细注明簿上,所有银两物件以及信礼等类,皆封固寄库,又具了一道密折驰奏皇上。不必说外人不知底细,即署中幕友亦不能稍知情形。过了半个多月,奉到上谕,那些被参的人员有的革职,有的降级,皆凭奏折上的考语,分别究惩,连那个候补道邬廉也在其内,惟有韩宏那厮最为利害,不独革职,还要查抄,所有送吉公的那五千银子,亦奉谕旨存库,遇有灾祸,拨为赈济。吉公既奉了谕旨,当即札饬两县,并另委妥员,监抄韩宏家产。可怜二十年的辛苦,千百人的脂膏,好容易钻谋朘削而来,忽然一败涂地,只落得一家数口仍作穷民,可胜浩叹,这且不表。那官场中无论实缺候补,及现有差人员,见吉公这样利害,无不奉公守法,清节自操,吉制府又将州县厘金各种积弊,大加搜剔,澈底澄清的整顿了一番,不到半年,真是吏治肃然,风清弊绝。
惟有行伍中的弊窦亦复不少,陆营如克扣粮饷,兵额不足;水师如修造船只,添置帆缆,皆系生财之道,然莫如海军兵轮船之弊窦尤甚。盖兵轮不用人力,专仗火工,运动机器,故全船以煤、纱、油三项为大宗,开船之时机器运动,虑其互相摩擦,机件一热便有剥蚀之患,非油以滑泽之不可,而又虑油之有渣滓,则必用棉纱刻刻揩擦,使机器毫无滞钝,然此项用度皆在管带官公费内,所赚不甚过巨。惟煤斤一项则归开支,因此浮报之弊,不可指屈。即以大概而论:如行船一点钟,需用煤一吨者,则倍其数以报之,诸如巡阅海口,习练风涛,极而至於移锚位留火门,无不以少报多,为浮冒之地。此外全船应用之物又复极伙,若钢铁铜锡番布象皮之类难以悉数,自公家领来从暗地卖出,更有吞吸水勇,设额克扣粮饷,种种不一。大府不谙此中情节,惟有听其浮冒,受其欺瞒而已。故管带兵轮之员,往往以数千金谋之,缘此中之出息可以五倍其数,谋此者不患以多金贿买,特患不能遂其所谋。及至谋得到手,则又朋从往来,酒食征逐,花天酒地,赌博冶游。挥霍既多,则应得薪资自不敷所用,而且各当道亲近之辈,犹须点缀点缀,如乾修节敬之类。试同月得薪水能有多少?不设法以弥补之,则所得尚不偿所失,遑计中饱私囊!此弊窦之所以开也。
这日吉公访悉兵轮有如此的弊窦,亦国家一大漏卮,于是力筹整顿,以冀公归实用。却好洪提督从湖北办理善后已毕,乘舟东下察看水师各营情形,便道金陵接取家眷,前赴松江本衙门驻扎,所带本部兵马,以一半分扎上游一带各路要隘,以一半分扎江宁江苏。这日到了金陵,先往公馆,白夫人及公子俱欢喜无限,夫妻畅叙一晚,次日即往督署拜谒吉制府,当即请见,洪提督先与制府作了揖,即进去内室,给吉老夫人暨夫人请安已毕,然后同制府退出书房,彼此谈了半日,吉制府就留洪提督午饭。酒席之上谈起陆营水师暨兵轮上各种的弊窦,两人熟商了一会,急欲除剔,觉得未尽妥善。洪提督午饭已毕,就告辞往两司道府各处拜谒,至晚方回,一夕无话。次日洪提督又去督署,与制府商议整顿除弊的良策,整整熟商了一日,才觉妥善。
吉公又将参劾贪劣不职各员的话说了一遍,洪提督听到那候补道邬廉亦被革职,便触起前事,拍案称快。吉公道:“今日才算为尊夫人消了从前的恶气,老弟其何以谢我。”洪提督道:“若非仁兄记意清切,小弟竟把这件公案忘却了。”吉公道:“愚兄却非困老弟而设,实是为弟夫人从前受他的鸟气,且因他实系贪劣,若不尽法参处,何以清吏治而肃官方,此所谓公私皆当,一举两得。”
洪提督又道:“邬廉虽属可恶,究不若韩宏之荒唐,今被仁兄如此,实系痛快人心之事。”彼此痛谈了一日,至晚饭后洪提督方回。吉制府又与洪提督会衔,具了一道表章,将这陆营水师海军各弊窦宜如何破除整顿,各营统带兵轮管带等择其尤为贪劣者,分别请旨惩处。以后奉到谕旨,均著照所请,于是水陆各营及海军内,又参革了几个统领营官,及管驾兵轮之管带。由是风行雷厉,无不肃然惧畏起来,而行伍中又为之一振作。
且说洪提督在金陵住了几日,又将杜海秋李亦仙二人聘入提署幕府,并将所部的兵马,度地分扎已毕,即掣眷前往松江。原来江南水陆提督衙门,却是两处,陆路提督驻扎松江,水师驻扎安庆,洪提督以其夫人本系南方生长,恐在安庆白夫人不惯居住,故将官眷住在松江,洪提督却常往来於松江安庆,以便巡察。过了两个月,却好狼山镇总兵出缺,洪提督以狼山系紧要重地,非老成谙练智勇足备之将,不足以资镇守,遂与吉公会衔出奏,即以褚飞熊补授斯缺。其时长江一带伏莽甚众,洪提督又会同吉公,严饬所属及地方官,认真拿办,由是安静异常,小民无不颂祷。
后来洪提督的白夫人生了两男一女,吉制府王氏夫人也生了两男两女。彼此又结了儿女亲戚。赵弼后至大拜,赵鼎锐两兄弟,一至侍郎一至道府,郑垣也升至藩臬,其子郑洪钧亦点入词林,放了一任浙江主考。这几家子孙均绵绵不绝。褚飞熊补了狼山镇,也将姚夫人接到任所,后亦生了两个儿子,皆是后话,不必细表。
且说此时四海升平,万民乐业,真是时和世泰,国富民康,那些走南到北的客商,亦复车马云腾,梯航毕集。小子受了我那朋友游慕湖兄之托,照著他那本随笔录胡乱诌扯,杂凑成书,却于书中有几处要紧的关键,尚未曲曲传出,未免扫人兴致,且不免令看官说小子笔墨不紧,脱节甚多,却不知游慕湖那本随笔录,实只于此,做书的不便代他添造,放此有脱节的,不能错怪小子眼光射不到底。看官,你道书中有那几处脱节呢?待小子慢慢道来。欲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