却说洪一鹗直睡至日高三丈才起来,坐在稻草上发怔,想着昨夜之事,恍恍惚惚犹如做梦一般。正在那里出神,猛见廊下走进一个半老妇人,目不转睛瞧着自己,洪一鹗便带怒喝道:“你这婆子可不奇怪,咱坐在这里有甚稀奇,再不快去,莫怪咱要得罪你了。”只见那妇人不但不去,反更走到面前,弯着腰带笑说道“请少息怒,尊姓可是洪么?”洪一鹗道:“咱便姓洪,问咱这甚?”那妇人道:“既是姓洪,这便不错了,我家姑娘叫我来请你即刻就去。他因昨日夜里不知同你讲了些什么话,怕今日不去,故又叫我来寻的,你到底可是姓洪不是么?”洪一鹗听说便站起来,将身上的稻草抖了一抖,又望着那妇人说道:“你是白莼秋叫你来的吗?”那妇人道:“正是他叫我来的,他还说叫我同你一阵去呢!”洪一鹗道:“你先走,咱随后就来了。”那妇人又低声说道:“我家姑娘叫我悄悄的告诉你,说你衣裳太坏,未必肯去,他今日大早,已暗暗的叫人买了一套簇新的皮衣,还有鞋袜帽子等类,全交付与我了,现在摆在我家呢。你可先到我家,把衣服换起来,再同你一阵前去,不是都有光辉吗?”
洪一鹗听了,心中着实的感激,不料这青楼中人,居然有此见识,有此多情,咱洪一鹗倘有发达之期,定要重重相报的。一面想,一面同着那妇人走了出来,穿过几条街巷,不一会已到那妇人屋里,那妇人便将衣服拿出,却是玉色素棉绸短袄,二蓝摹本二毛洋皮袍,天青宁绸二毛羊皮大衿马褂,酱色宁绸草狐背心,品蓝素缎棉套跨,元色湖绉束腰,元色素缎扣花棉鞋,另外一顶时式平顶棉小帽,以及小衣袜子均皆齐全,洪一鹗就从头到脚周身换了个簇新。那妇人见他换了衣服,就哈哈大笑道:“我说我家姑娘眼力不错,这样一位体面公子,南京城里只怕还寻不出第二个来呢。可怜运气不好,少了两件衣裳,就弄得那种样子了。相公你放心罢,我家姑娘是最爱标脸最多情的,你昨日那个样子他还看得中呢,你今日这个样子,只怕他见了你就不肯放你出来了,我们快快去罢,他在那里等得心焦呢!”
说着,就同洪一鹗出了大门,转不上三四个弯子,已到王喜风家门口,那妇人便先走进去,望着两边的男班子说道:“这位洪大少爷是我们姑娘在上海的熟客,昨日在孙大人家吃酒,姑娘碰见他,才知道洪大少爷来了好几日,住在评事街栈房里,我们姑娘今日一早就叫我去找,我到评事街找了两三家客栈才找到的。”那些男班子听见这个话,就跟着两个进来,到了白莼秋的房门口,那妇人先去通报,洪一鹑也跟着进了房间。白莼秋一见他进来,便笑着说道:“你好,到了此地好久都不想到我这里来走走,若不是我昨日在席上碰见你,今日叫人去找你,你还不来呢!”洪一鹗听说也顺口答应:“这可错怪了咱来,你到南京咱连个影子全不知道,你为什么不捎个信给咱?咱不怪你,你到反怪咱,咱可不明白这个道理了。”正说之间,又见男班子泡了茶来,递上两把滚热的手巾,洪一鹗接过手巾,擦了擦脸,又喝了两口荼,便道:“咱才起来你就叫人去找,咱连点心都没吃,这会儿肚里可饿了,你可招呼他们买些点心来吃罢。”白莼秋便叫人去买点心,一会子端进两碗火腿面来,两人对吃了面,又擦了手巾,男女班子都退了出去。
白莼秋道:“君毋过谦,奴审之已久。但君家世族,以及君平日所操何业,昨以途遇匆匆,未及细问,请更详细一言。”洪一鄂道:“咱之宗祖,皆以名宦终身,至先父才就武弃文,官居河南总镇,后因遭人陷害,籍没其家,两袖清风,退归原籍,不意又连年荒旱,四壁萧然,以致先父母皆郁郁于怀,不上半年,尽皆弃世,咱只得草草完殓,投奔他乡,幸遇卿卿,不致身填沟壑。至若咱当先父在日,也曾随任读书,以八股不足为济世才,故闲暇之时并以学剑为乐,良以英雄名将皆从马上得来,且当此伏莽未安,西夷逼处,一旦海疆不靖,虽文章锦绣,又安足恃为。”白莼秋一面听说,一面点头赞羡,暗暗想道:“此人抱负不凡,他年必为名将,我当善以待之也,算终身有托了。”因说道:“闻君之语,志虑非常,但一勇之夫似尚不足以为恃,仍望经心书史,尚论古人,然后经济饱于中,施为著于外,智勇足备,谋略兼优,将相之才庶几不愧。”
洪一鹗听罢,便站起来深深一揖,极口谢道:“惠咱箴言,顿开茅塞,从此当留心经史,熟习韬钤,以副贤卿之期望便了。”二人正谈得高兴,忽见男班子进来说道:“邬大人家有人来,说今日碰和,叫姑娘三点钟就去,不可迟误。”白莼秋听说便道:“你代我回他,就说我昨夜回来迟了,感冒风寒,身体不爽快,头痛的很,不能去,得罪他罢。”男班子答应着走了。白莼秋就向洪一鹗道:“你猜这个大人是何人呢?”洪一鹗道:“遥想是现在的候补道。”白莼秋笑道:“真正被你猜着了,说起这个人来才好笑呢,听得人家说,他从前本是随宦出身,姓于,因跟了一位现任广东督抚,剩了七八万银,就洗了手不做只个行业,又复了本姓,仍是单名,是个廉字,就遵例捐了个候补县丞。该应他运气好,到省之后,又钻谋了一趟京饷,一趟海运的差使,就得了个补缺,后以知县用的保举,他由此又花了些钱捐实知县,指分江苏,不到三四年,刚刚溧水知县出缺,他又在部里托了人,做了手脚,不多时就选了出来。后因他品行卑污,难为民望,又被督抚奏参了。他过了二三年,他那旧主人放了江苏抚台,他就到他旧主人面前哀哀的跪求,他旧主人怜他是个旧仆,既是有志向上,亦不怨记及从前,遂答应他开复原官,他又报效了两三万银子,居然奉旨准予开复。及至开复以后,他却不敢再做知县,恐怕被参,就羡慕这候补道是最阔的,称呼的是大人,除了督抚,连藩臬两司都是平行的,他就捐升了候补道,以为做了道员就可得两趟优差,把从前的本钱得回来。那里晓得等到今日都不曾委过一次,空拿着一分挂名的薪水。官场中有晓得他根底的,皆不同他往来,他却掩耳盗铃,还有时闹皮气,摆架子,在那里吓鬼,你道好笑不好笑呢!”洪一鹗笑道:“这实做成个大而无当,觍不知羞了。”
白莼秋又道:“当今之世,那大面无当觍不知羞的,又岂独他一个,如平日所谓大人长老爷短,出则舆马仆从,入则呼奴使婢,千百之中有几个铁铮铮的,不损人,不利己,为国为民呢!但学得会钻狗洞,就是他大本领,这不是比我辈还要无耻十倍吗?”洪一鹗道:“愤时疾俗,人皆有之,但是你也太现身说法了。”白莼秋道:“不是我的嘴坏,实在睁不开眼来。”你一句我一句,正谈得畅快,又见那龟奴鸨母齐双双的进来说道:“姑娘,邬大人家又来叫了,说是今日定要去的,如果再要推病,就要送我们了。好姑娘,请你成全我们一次,去应酬一刻罢,好在洪大少爷是姑娘的熟客,我们再求求洪大少爷,请他老人家在这里坐一会,我们再叫两个蛄娘来陪他老人家,断不让他老人家走,都等姑娘回来就是了。”白莼秋听说便怒道:“摆甚么臭架子,去了多少趟,只是应差,连局包还不曾拿过他一个,还要送人家官呢,幸亏是个大人,若是个小人,再帖他两个局包才好。我是定不去,他要送官叫他送官就是了。”那鸨母又苦苦的哀求了一会,这才转口,又望洪一鹗道:“你可不许走,务必等我回来。”又向那鸨母道:“妈妈,请你就把四妹妹找来陪他,在这里吃晚饭,再代我添两样好些的菜。”说罢连修饰都没有,就是随身衣服,站起身来就走。那鸨母见他去后,果然把林小四子叫了来,陪着洪一鹗,一会子又摆上晚饭,小四子陪他吃了晚饭。
却好白莼秋已经回来,走进房间嘴里咕哝着:“受他娘的鸟气,这碗饭断不能吃了。”说着便坐下来,望着小四子道:“四妹妹今日有累你了。”小四子答道:“姐姐不晓得,说到那里去了。难得姐夫到这里来,论理呢,小姨子原不合陪姐夫,既是姐姐不在家,终不能叫姐夫冷冷清清的独自坐着,也只好从权些罢了。俗语说得好,行得正坐得正,不怕同和尚坐一板凳,和尚且不怕,况是姐夫呢,不要说客气话,我走了,好让你陪姐夫多谈谈心肠话。”白莼秋听说又笑骂道:“坏丫头,你说好了,我明日才叫你认得我呢!”白莼秋见小四子走后,便望洪一鹗道:“今晚你也无处投宿,就在这里住下。但我有一言,尚望容纳:观君之貌将来必成大器,今与君一宿,誓不再接他人。奴意如斯,但不知君为何如?倘不以飘茵溷絮,愿订白头,奴固得人,君亦有托,两有裨益,即请一决。”洪一鹗道:“小生愚鲁不才,萍飘无定,辱承高义,方且报德良难,若再委以终身,更觉难于图报,况家无立锥之地,小生虽愿,特无养畜何如?一再思维,实不敢冒昧从事,卿当原谅并望三思。”
白莼秋道:“自古英雄半多贫贱,昔韩蕲王之潦倒,梁姬独识其人,及到托以终身,蕲王即慷慨应允,迨黄天汤一战,千古传为美谈。奴虽蒲柳之姿,颇愿效梁姬之事。君诚沦落,当亦上效韩王。若以养畜为虞,奴尚可稍助棉薄,惟愿君一心所向,百折不回,奴便终身有幸了。”洪一鹗道:“既承谆属,敢再固辞?尔我一言,坚同金石,倘存二志,天必厌之。”白莼秋道:“承君不弃,俯订白头,奴若稍有悔心,定再坠烟花之苦。”于是二人山盟海誓,矢志不移。果然不到十年,洪一鹗剿灭土匪,卒成大器,白莼秋亦封为夫人,此是后话不表。
再说白莼秋见洪一鹗允了他终身,心中大喜,因此就跳出火坑,又斟酌了个尽善尽美法子,在南京僻静地方,赁了所房屋,与洪一鹗二人居住,所有日用一切以及洪一鹗的衣履等事,皆系独任。洪一鹗亦颇重大义,日则诵读经史,夜则习谙韬钤,此爱彼恩,居然是贤夫贤妇。欲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