却说郑绍畋见了何达武那种着急的模样,不由得更加着急起来。当下走近一步,对何达武说道:“你不要是这般吞吞吐吐的,说得我听了更是不明白。我只要问你,我那封英文信,怎的得罪了二姑娘?”何达武道:“你这才问得奇,你不懂英文,我更不懂英文,我知道你那封英文信怎的得罪了二姑娘?”郑绍畋道:“是我的话说忙了。我是问你,二姑娘看了那封英文信,是怎么样一个情形?当时说了些什么话?”何达武道:“这个我很记得明白。那一天下午时光、我同着我表兄、表嫂和二姑娘,在外面回来,接着你那封英文信。二姑娘看了看信封,还是笑嘻嘻的,后来拆开信封拿起信纸一看,脸上的颜色就慢慢的变了,渐渐的怒容满面,骂了两声马鹿,又骂了两声混帐东西,又骂了两声畜牲,又骂了两声朽崽,又骂了两声……”郑绍畋忙截住他的话头,说道:“铁脚,你不要瞎造谣言,哪有个没出闺门的女孩子,是这般信口骂人的,你这话我不能信。”何达武睁起两眼嚷道:“信不信由你,你要我说二姑娘看见你写的英文信的情形,我不能欺朋友,不能不直说。
你不爱听,我就不说。”郑绍畋本待不听,却又放心不下。只得说道:“好,好,好!你说,你说,我信你的。”何达武道:“二姑娘边看边骂的看完了那封英文信,直气得颈脖都红了,
一手捏了那封信,立起身来就要跑。那时我表嫂也摸头不着,当二姑娘骂的时候,也问了几声,道是怎么一回事。二姑娘也没有答白,及至二姑娘突然起来要跑,我表嫂才拦住他,问她到底为了什么事?二姑娘怒气冲天的,把你那封英文信丢在地下,说道:‘你们去看,这信上说的是些什么话!’我表嫂拾了起来,说道:‘我是不大懂英文的,这里面到底是些什么话,你得说出来呀,大家也有个计较。’二姑娘说:‘这里面的话,我有些说不出口。’我表嫂说:‘大约总是些肉麻的话,这种情书,你何必理它,动这么大的气呢?’二姑娘说:‘是什么情书?郑绍畋这个混帐东西,简直的是糟蹋我。’我表嫂说:‘他无缘无故的糟蹋你做什么?你不讲,我们又怎么能够知道呢?’二姑娘那时也真气极了,不假思索的说道:‘这封信上,简直的把《水浒》上王婆所说的五件事,都形容了一个淋漓尽致,你说该死不该死?’我表兄、表嫂都大怒说道:‘该死,该死!什么郑绍畋,简直不是个人。’我表兄又对我说道:‘是你去找来的一班无聊鬼,以后不准上我的门。’二姑娘接着说道:‘不准上门,哪有这样便宜的事!’当下又把信抢在手中,说道:‘我抓了这么个把柄,我有三个办法:第一,去告诉留学生监督,革除他的公费,赶他回国。第二,便告诉同乡会会长,开同乡会请大家评评这个理,叫他以后做不得人。第三,把他告到日本警察署,叫他丢一个大丑。’说罢,怒冲冲的就要走,那时幸亏我那表嫂拦住,劝道:‘像这般没有人格的东西,犯不着同他计较,你只当疯狗子对你乱咬了一顿,难道你也要认真么?’我当时也插嘴说:‘郑绍畋本来不是个东西,这是我该死,不该理他,所以惹出这一场是非。而今我来陪礼,求你不要认真。你若是照这三个办法实行起来,简直毁了他一世,这遭饶过了他罢。’我随说随即作了几个揖,我表
嫂又劝了一会,这才把二姑娘的气渐渐的平了下来。我表兄仍旧埋怨了我一顿,我真正羞得恨无地缝可钻,急得出了几身大汗。我又不曾得罪了你,你老人家真正不怕害死了人,开我这么一个大玩笑。请问我怎么对得住他们夫妇姊妹三个?”
郑绍畋听了,好似五雷轰顶一般,不知如何是好。登时怔住了,面青唇白,冷汗直流,才握拳蹬脚,骂了一声道:“好一个狗娘养的。”何达武忙问道:“你还要骂人吗?”郑绍畋恨了一声道:“我可不骂你,我是骂那个狗娘养的,写些这么样的话来害我,我只有去找他拼命。”何达武道:“那你得要慎重一点,万一这些话都是我造的谣言,岂不是我害你打人命官司吗?”郑绍畋道:“你不必激我,我总得把这桩事弄个明白,我无论哪一方面,都不能够听凭别人如此损我。”何达武道:“我看你不如同我去见见二姑娘,表明这信不是你写的,着实的解释一番,似乎好些。”郑绍畋道:“罢,罢,我还去吃眼前亏吗?少陪,少陪,我要去了。”何达武道:“你若是去找那写信的,你要忍耐着性子,真个闹出人命来,我不能替你去抵命的。”郑绍畋也不答话,提起脚就走了。
何达武见郑绍畋上了他的当,得意得了不得,手舞足蹈的走到停车场,只见一辆开往富士见町的电车来了,连忙跳了上去。那车开动起来,何达武忽然想起,时候不早了,恐怕周卜先出去了。误了自己报信的事。登时急起来,只恨电车开行得太慢。又想到若不是为了郑绍畋耽搁了许多工夫,我早已在富士见町了,何至于着这真急。忽又转念一想,虽然为了郑绍畋耽搁许久,可是拦阻着郑绍畋不至于见二姑娘的面,免得打扰卜先的好事,总算做了一桩事,卜先一定更要感激我。正在心乱如麻的时候,忽然面前站着一人,听得他嘴里咕哝了一句,抬眼看时,原来是车守要他买票。便伸手到怀里一摸,那知道
特地跑回去拿的那只钱囊,不知怎地又不见了。只得红着脸对车守说明,此时电车刚走了一站,恰正停住,车守便叫他下车,车又开去了。何达武没法,只得回头向家里奔,奔出一身臭汗,向裤袋里取手巾揩时,却把个钱囊带出来,掉在地下一声响,拾起来,又奔向停车场,气急败坏的立着等电车。看着电车一辆一辆的过去,恰巧没有开往富士见町的,等得一个不耐烦。
看看将近十一点钟了,心里又同火烧一般的胡思乱想起来。好容易等了电车,到富士见町相近的地方,跳将下来,急急忙忙的奔上楼去。
真是无巧不成话。那位周卜先正收拾舒齐,打算出去,一看何达武气喘喘的奔了来,便问道:“铁脚,什么事这样急?”何达武一面摇头,一面进房坐下。喘息了一会,才道:“喜得我早来一脚,若是你出去了,不但我扑一个空,你还要后悔不及哩。”周撰也坐下来笑道:“什么事说得这般慎重,并且还要我后悔。铁脚,你不要轻事重报啊!”何达武正色道:“什么话,若是没有极要紧的事,我何曾是这么急过。”周撰笑道:“我是说笑话的,你不要多心。请你慢慢的把要紧事说出来罢!”何达武道:“我说出来,真要喜得你跳起来呢。你知道么?二姑娘对你已很有意思了,只要你再凑一凑趣,就可以立刻成功。”周撰喜笑道:“当真的吗?你说我要如何的凑趣呢?”何达武道:“你等我告诉你啵,昨夜我们回去,已经十二点多了,二姑娘却没有什么表示。今早起来,我和他见了面,那时恰好我表哥、表嫂都不在跟前,她忽然盘问起你的身世家庭来,我自然替你吹了一阵大牛皮,后来大家吃早点,就把话头打断了。你试想想,她这盘问你的身世家庭,是安了一个什么心?你总应该明白。”周撰道:“话虽如此,总得她一个人能够自由出外,才有成功的希望。”何达武道:“这不是我说
一句表功的话,这其间就非有我撺掇不行了。我因为他有了这种表示,我就打定主意,想引诱她一个人出来。早点之后,我就用话去餂她道:‘昨夜的大力士真个好看,我还想去看看,只是一个人去看,没有趣味。’二姑娘听了我这话,便望着我表嫂说道:‘我和你再同去看看好么?’我表嫂说道:‘罢,罢,这种把戏看过一回也就罢了,况且昨晚回来得太晏了,天天是这般,也未免太不像事,我是不去的。’我便对我表哥说道:‘你去不去?’我表哥冷笑道:‘我是没有这种闲钱,也没有这种闲工夫。’说着就和我表嫂收拾了碗碟,到厨房里去了。二姑娘便问我道:‘他们两个都不去,我就和你去罢。只是你得另外筹买票的钱,我自己买票的钱倒还有。’我便说道:‘我这两日很还有几文,连你的票钱我都够。’二姑娘笑道:‘那我就老实不客气,竟扰你的了。’我说算数。此时我表哥、表嫂又进来了,我再支吾了几句话,就跑到你这里来,你赶快把你答应的钱给我,一来我可以做这一个东,二来你就可以到本乡座去会二姑娘。我这绍介人的责任,就可以终了。”周撰笑道:“今晚的东何必要你做,你只去引了二姑娘来,我自在本乡座等着,还是我买票请你。”
何达武道:“然则你答应送我的钱呢?你打算什么时候拿给我。”周撰笑道:“你不用忙,我知道你的手松,用起钱来,从来是没有打算的,今日我拿了给你,只怕你到手就没了,一桩正经事也没做。我的意思,这笔钱,我既然答应了你,我岂能白赖于你的,我决不是那样的人。我以为你不如存在我这里,要用的时候慢慢的来拿,一来你也可以免得乱用,二来也可以济你的急。若是你此时拿去,糊里糊涂的撒漫起来,到了有点缓急的时候,找别人去借,不如到我这里拿存款便当得多。铁脚你说是不是?”何达武道:“你这话固然不错,我也知道你
不是一个过河拆桥的人。但是这回的事不比寻常,我们推开窗子讲亮活,你要送我的这六十块钱,无非是买我绍介你们到今日的地步。此刻功行将要圆满,你不把这笔钱给我,只要你们今夜达了目的,我这个绍介人没法子叫你二人不在一处。俗话说得好,新娘子进了房,媒人甩过墙。到了明日我就不能向你追索这笔钱,和讨债的一样。老实不客气的一句话,你此刻把从前答应谢我的话不算数,我这绍介人的责任就此宣告中止,你自己去请二姑娘出来看大力士去,我便不敢与闻了。”周撰笑道:“倒看你不出,很像一个积祖做牵头的,这般老到。也罢,你此刻先拿三十块钱去,其余三十块明后日随你什么时候来拿。何达武道:“你的意思我知道了,你总想扣住一点钱,好叫我不得不从中出力。也好,你就先给我一半,只是那一半等你们好事成功之后,我要来拿,我终究不能当做债讨的。我们先小人,后君子,你得给我一个凭据。”周撰听了,心里有点不高兴起来,转念一想,此刻正是—发千钧时候,少不得这个马泊六。只得忍住说道:“难道叫我写一张字据给你吗?这字据怎样写法呢?”何达武道:“字据可以不必写,你只给我一件东西做当头。”周撰听了更不高兴,便不做声。何达武道:“你不要疑心我要占你的便宜,想多弄你几文。这种抵押品我早想好了,就是你的文凭,我拿去没用,你却是少不得的。彼此都可以放心。”周撰道:“也好,就是这么办。”当下开了一个小皮箧,取出一大卷钞票来,点了三十元,又取出文凭来,一齐交给何达武。说道:“这你可以放心了。”何达武接过手,将钞票揣在怀里,又把文凭从封套里抽出来看一看,仍旧套上搁在一旁。便道:“不是我不放心你,实在是这种事的报酬不能不如此过手。今晚你就先去本乡座等,我准同二姑娘来就是。
可是买票看戏,仍旧是你出钱的啊。”周撰道:“你尽管放心,
我说一句算一句,决不白赖。”伺达武道:“那我就去了。”
周撰道:“好。”何达武拿了文凭立身起来,忽然想起早上和郑绍畋一番交涉,便又一一的告诉周撰。周撰道:“你诈吓他诈吓得很好,我真要谢谢你呢。今晚你就照着你所说的办罢。”何达武点点头,别了出来,说不尽的声兴。匆匆的跑回精庐,只见他们正在那里吃饭。
后事如何,下章再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