却说熊义看见一个很像鲍阿根的人,免不得要调查一个明白。谁知跑上楼去,伸长脖子望一会,又蹲下来望一会,没有看见。跑下楼向秦次珠道:“你又和那洋奴说了话吗?你什么要买手套,分明约了那洋奴到这里来会面,怎的倒把我拉了同来?特意显手段,做给我看么?”秦次珠道:“放屁!什么洋奴,哪里?你见了鬼呢!”熊义道:“你只当我瞎了眼,还要赖!你们去会面罢,你就去和他同睡,也不干我的事。只把婚约退给我,不怕天下的女人死绝了,我也拼着鳏居一世。”说着,头也不回,匆匆走出了店门,到停车场等电车,电车一到,即跳上去。才拣了一个座位坐下,抬头见秦次珠已立在面前,拿着淡红手巾拭泪,熊义也不理她。电车猛然开了,秦次珠不曾拉住皮带,又穿着高底皮靴,立不住脚,身子往后一倒,亏得一个日本男子手快,顺手拉住了秦次珠的衣襟,不曾躺下。
秦次珠立起身来,谢了那日本男子一声,一手拉住皮带,用靴尖朝着熊义的小腹,使尽平生之劲踢了一下道:“你又不是个死人,也不让点位子给我坐!害得我倒在人身上,由人家捏手捏脚的,你的面子多光彩呢!”熊义被踢了这一下,也生气道:“你也知道怕人家捏手捏脚吗?只要捏得你快活,于我的面子,有什么不光彩?”秦次珠娇养惯了的人,在父母跟前尚是
使性子,毫无忌惮,哪里受得了熊义的抢白?也不顾电车上许多日本人笑话,举起手中银丝编成的小提包,在熊义头上就是一下打去,打得提包内的小梳子、小镜子,还有些零星物件,满电车四散飞舞,泼口大骂道:“狗娘养的杂种崽子,谁希罕你这当忘八没志气的男人!你有本领,能在电车上管教老婆,我这条命,就和你拼了也没要紧。”将提包一撂,揪住熊义的衣,气得两眼都红了。熊义这时候的气,也就恨不得抽出刀来,一刀将秦次珠杀死。但毕竟自己是个男子,不能和女子一般不顾体面,知道秦次珠的性格,越是和她对抗,她越冒火,立时可以不顾性命,闹个天翻地覆。只一退让,不用言语去顶撞她,由她发作几句,她自然会收威,闹不起劲来。再看满电车的人,都张口笑着看闹,只得极力忍耐住性子,乘着秦次珠伸手揪衣的时候,立起身腾出坐位,一面纳秦次珠坐下,一面弯腰拾起提包梳镜之类,说道:“你有话不好去家里说,要在这上面,惹得外国人笑话!”秦次珠见熊义倒让位子给自己坐,又拾起掼下去的东西,果然,一腔愤火,如汤泼雪,低下头不做声了。
经了一个停车场,即起身下车。熊义道:“就在这里下车,到哪里去哩?”秦次珠道:“不换过一乘车,还坐在这里,给人家看笑话吗?”熊义跳下车说道:“我要去看个朋友,你要回家,就在此等车罢。”将提包递给秦次珠,秦次珠伸手接了,想开口说话,两眼忽然一红,泪珠一点一点落在衣襟上,哽咽住了没说出。熊义不顾,拔步就走了,胡乱看了几处朋友,到夜深归家,纳头便睡。次日早起,越想越气闷不过,因此用早点的时候,邹东瀛一再问他,只不肯说。一连几日在家纳闷,没去秦家。
这日饭后,秦胡子的二姨太来了,进门就笑道:“你和我家三小姐。什么事又别气来了?一连几日,不到我家,害得胡
子好不着急。昨日就要大少爷来喊你,大少爷赌气,说不问三丫头的事,披了外套往外走,不知到哪里去了。到你这里来没有?”熊义摇头道:“没到我这里来。”二姨太道:“我也料他不会到这里来。”熊义道:“你怎的料他不会到这里来?”
二姨太抿着嘴笑,不做声。熊义道:“好奶奶,你说给我听,如何能料着不到这里来?他和我又没闹意见,这话从哪里说起呢?”二姨太笑着起身,走到房门口,两边望了一望没人,才转身凑近熊义的耳根说道:“我告诉你,你不要对三丫头说。
她若知道我说给你听了,又要去胡子跟前撒娇。”熊义道:“我怎么肯对她说。”
二姨太道:“这话有一星期了。那日的天气,下了点雨,胡子要大少爷去买南枣。大少爷说:‘今天下雨,你老人家要吃,三妹房里只怕还有些,她横竖没吃,暂且拿来,给你老人家吃了,明日天晴了,再去买来。’胡子没说什么,大少爷跑到三丫头房里,一看没人,在桌上找着平日放南枣的坛子,揭开一看,空空的没有南枣,只有一张字纸,搓作一团,放在里面。大少爷拿出来,扯开看上面的字,说写得歪七歪八,就是鲍阿根那西崽不知什么时候写了送到这里来,即约了那日来会面。大少爷气不过,将字纸收入袋中,看三丫头的皮靴外套都在房里,知道还不曾出去。跑到胡子房里,想把字纸给胡子看,胡子刚上床,教大姨太捶着脚睡着了。我见大少爷的脸色带着怒容,赶着问什么事,大少爷就说给我听。我劝大少爷不要生气,说给胡子听,胡子一定又要说是我们容不得三丫头,打通伙子排挤她,倒弄得扑一鼻子灰,左右是白说了。你还是去买南枣罢,等歇胡子起来,没得吃,你是没要紧,我两个又倒霉了。大少爷听了我这么说,也就忍住气不则声,披了雨衣往外走。伸手去推大门,推了几下推不动,好像外面有人抵住了。
大少爷力大,双手使劲一扯,就听得三丫头在外喊道:‘是哪个这么蛮扯,拗得我的手痛煞了。’拍的一声,门开了,三丫头拦门站着,脸上现出惊慌的颜色。大少爷见了生疑,说:‘三妹站在这里做什么?雨是这么下,街上又没有什么看的。’三丫头红了脸,没支吾出话来。大少爷听得墙角上有皮靴听响,像走得很急,一手把三丫头推开,走出大门一看,你说不是鲍阿根,还有哪个?他急急忙忙跑到墙角上,还大胆立住脚,回过头来看,一眼看见大少爷,大约也有些怕打,露出很慌张的样子,两脚打鼓一般的跑了。大少爷赶了一会,没赶上,恨得咬牙切齿的,回头看三丫头,已不在大门口了。胡子平日睡午觉,你是知道的,无论天大的事,谁去惊动他,惹发了他的瞌睡气,谁就得挨骂。大少爷那时大概是气齐了咽喉,一些也不顾忌,跑到床跟前,见帐子放下了,正待伸手去撩,大姨太在床上咳嗽了一声,忙停住下手。胡子就骂起来,说:‘我没叫你,你闯进来做什么?这么大的畜牲,一点规矩礼节也不懂得!
教你买南枣怎么的,买来了么?’大少爷说:‘我就是去买南枣,在大门口看见三妹又和那个洋奴说话。那洋奴还有写给三妹的信,现在我这里。’胡子听了,一蹶劣爬起来,从帐子缝里伸出手来,说:‘信在哪里?拿给我看!’大少爷忙从衣袋中摸出那信,交在胡子手里。胡子只略望了一眼,几下撕得粉碎,骂道。‘你放屁!这是什么信!我晓得你这畜牲,容不得三丫头在家,多吃了碗饭,无中生有的糟蹋她。你既看见她和人说话,为什么不把那人拿了,难道会飞了去不成?你容不得她么,我偏要把她养老女,一辈子不嫁出去,看你还想出些什么法子来陷害她。快给我滚出去!你以后敢再是这么,你搬往别处去住,算我没生你这个儿子。’大少爷当时气得哭起来,哪敢分辩半句,退到外面,就赌咒发誓,再不问三丫头的事。
前日三丫头同你出去,到了什么地方,你怎的不送她回来?”
熊义哼着鼻孔说道:“她还要我送什么?希罕我这个忘八没志气的吗?”二姨太道:“这话怎么讲?”熊义即将那日的事说了道:“我要不是因在电车上怕日本人笑话,我一下就把她打死了。”二姨太听了,用食指羞着脸,摇摇头笑道:“你不必在我跟前说这要面子的话,她不一下子打死你,就算天大的情分了,你倒说这么大话!仔细立春多久了,前两日还响雷呢。”熊义道:“打了她,不见得便犯了法。但她既是这么举动,我犯不着和她吵闹。怕世间上绝了女人种吗?她不希罕我这种男人,我更不希罕她这种下贱胚的女人哩。等再过几日,我的气醒了,去要胡子把婚约退给我。此刻我心里烦躁得很,胡子对我不坏,言语去激烈了,害得他呕气,问心有些对他不住。”二姨太道:“不能由你再等几日。三丫头前日一个人回来,和衣睡倒在床上,正和那日你们将鲍阿根拿到警察署去了一样,她脸也不洗,饭也不吃,只是蒙头盖被,朝哭到夜,夜哭到明。胡子见早晚没有她来请安,问我说三丫头怎么的,敢莫又是病了?我说怕是受了点凉,睡着没起来。你说我这话答错了吗?你猜猜那老昧糊涂的胡子怎么说?”
熊义道:“我知道他怎么说呢?”二姨太恨一声道:“他说三丫头病了,你是很开心的。我听了,就气得什么似的。说小姐病了,于我有什么好处,要我开心怎的?他说:‘你不是很开心,如何也不见你向我说一声?我自己要不问起,她就病死了,只怕也没个信给我。我看三丫头待你们也没什么不周到的处所,你们眼睛里,总多子她这个人。你们是这般存心,还痴心妄想养儿子呢?’我听了,又是气,又是好笑。大姨太在旁边说:‘我们养了儿子,也是你老人家的福气。我们当小老婆的人,没有儿子,连猪狗都不如。怎么教我们不痴心妄想呢?
’胡子听大姨太这么说,又怕她呕气,连忙说:‘我不是说你。
’我就问:‘不是说她,是专说我了。我什么事该倒霉?我不信三小姐是人王。又不是我害了她生病,什么事她病了,该我来挨骂?’我一边说,一边气得哭出来。胡子从垫被底下扯出块手帕子,要替我揩眼泪,我一手夺了,往地下一掼,说:‘知道是什么的手巾,不脏不净的,也拿来在人家脸上乱揩。’胡子又笑嘻嘻的,弯腰拾着,仍纳入垫被道:‘你怕脏,就自己拿手巾去揩。’接着教大姨太搀了,去三丫头房里看病。三丫头钻在被卧里面,胡子‘珠儿,珠儿’的总喊了十多声,三丫头才有声没气应了一句。胡子坐在床边,问长问短,三丫头不耐烦极了,问十句,没一句回答。胡子唉声叹气出来,要大少爷来找你,说你如何也几天不来?大少爷当面不敢回不去,出来就说:‘我再问三丫头的事,日前发下来的誓,也不许我!
’披着外套,不知到哪里去了一会,回家也不知在胡子跟前如何支吾。今日胡子又要我来,还教了我一派劝你的话。说三丫头年轻,可怜她母亲死得太早,娇养大的,是有些小孩子脾气。
你是个聪明人,年纪比她大,度量也应比她大,不要和她一般见识。因见你爱她,知道她的性资,才将她许配你。她就有什么事、什么话对你不住,你总得朝她老子看。她老子待你不错。”
熊义摇手道:“罢了,罢了,再朝她老子看,快要谋杀亲夫了。我才见过溺爱不明竟到了这一步!我今日不去,你回家只说没见着我。”二姨太道:“你不去不行。我来了这么久,回家说没见着你,在哪里耽搁了这久?胡子不教你吃他女儿的醋,他自己的醋劲才大呢。他老得和一条眠蚕相似,疲癃残疾的。来日本还好一点,你没看见,在内地的时候,管住我和大姨太两个,跟当差的多说一句话,就查根问蒂,看说了些什么,
没一个月不开革一两个当差的。我越见他是这样,越要逗着呕气。后来他禁止当差的,不许入中门以内,买什么东西,打发去哪里,都用老妈子传递。你说这哪里禁得了?他只有两只眼睛,还是模模糊糊的,两只耳朵,更是响雷一般的声音才能听得,怕他做什么?他一夜只能在一处睡,轮到我房里这夜,大姨太就打着锣鼓和别人睡,他也一点不知道。说起来,又是三丫头这东西可恶,嚼舌头都嚼把胡子听了。好笑,每夜三个人做一房,白天里也寸步不离。在签押房,要跟到签押房,就是在内花厅见客,我两个也要跟在后面,一边站一个,或是搔痒,或是捶背。人家都说是秦胡子欢喜摆格,其实是一肚皮的头醋。”熊义笑道:“你们本也太不给他的脸了。”二姨太道:“谁教他快要死的人了,还讨两个这么年轻的小老婆做什么?我们当小老婆的不是人吗?不应该有人欲吗?就一心一意守着他这一条眠蚕,也不见得有人恭维我们贞节,将我们做正太太看待。”熊义大笑道:“依你的话,凡是姨太太都应该偷汉子?”二姨太道:“世界上哪有不偷汉子的姨太太,不过有敛迹些的,人家不大知道罢了。像胡子这般年纪,简直是活坑人。看他两脚一伸,还能保得住我两个姓秦么?我两个在这里,固然是受罪,但他自从我两个进门,也没一夜不是受罪。”熊义笑得拍手打跌。
也没给我吃,我不要你向我赔不是,就是体恤你,等歇好向三丫头多赔一会。”
熊义被拉不过,只得同走,一直被二姨太拉到秦家。秦珍正等得着急,又要打发下女来催了。二姨太先走进房,秦珍放下脸问道:“有几步路,去了这么大半天。来了没有?”二姨太道:“姑少爷不肯来,费了多少唇舌。”秦珍不待说完,急忙问道:“我告你说的话,你说了没有?”二姨太道:“如何没说?不是照着你老人家的话说了,姑少爷怎么肯来。”秦珍把头点了几点道:“姑少爷是个懂情理的人,照我的话一说,我知道要来的。到三丫头房里去了么?”二姨太道:“没有,现在门外,要先跟你老人家请安。”秦珍道:“怎么呢?还在门外,又不早说!快去请进来。”
熊义立在房门口,都听得明白。他以为秦珍虽然年老,却还有些少年情性,最欢喜白昼与姨太太戏谑,常是一丝不挂,当差老妈子出入房中,毫不避忌。熊义恐撞着不雅,因立在门外,让二姨太先进房通知。此时听了说清,即跨进房。房中暖烘烘的,秦珍斜躺在一张豹皮安乐椅上,大姨太拿着一枝象牙雕成的小手,从秦珍衣领口伸进去,在背心里搔痒。见熊义进来,略抬了抬身躯,指着电炉旁边一张椅子道:“请坐下来,我很想和你谈谈。这几日阴雨连绵,空气分外潮湿。我这两条腿,每逢阴天就酸痛得很,像这样连日阴雨,更一步也难走动了。常和她们说笑话,我是已经死了半截的人了,只差了一口气没断。但是这口气一日不断,这颗心便一日不得安静。我今年六十八岁了,闰年闰月记算起来,足足有七十个年头,在旁人看起来,总说是福寿双全,恭维的了不得。殊不知人生到了七十岁,儿女都教养成人了,尚不能在家园安享,也跟着那些年轻没阅历的人,飘洋过海跑到日本来,混称亡命客,心身没
得一时安静,还有什么福气?简直是一个又可怜又可笑的人了。退一步说,亡命也罢,只要自己儿女听教训,眼跟前也落得个耳根清净。偏偏的儿子、女儿一般的都不听人说。三丫头的性格,你是知道的。我因她母亲去世得太早,丢下她无依无靠,怪可怜的。她小时候,身体又弱,虽有奶娘带着,到底不是亲生的。我又忙着办公事,没有闲心去关顾她。古语说:‘蓬生麻中,不扶自直。’她从小就没有好人去教育她,终日和那些丫头、老妈子做一块,都是逢迎她,奉承她的,她说的话,谁还敢驳她一个不字?后来我把她带在跟前,得闲的时候,教她认几个字,又见她言语举动,伶俐得可爱。大凡年老的人,总有些偏心爱护幼子,便不大十分去拘束她。我也知道,是有些地方待她特别一点。女儿不比儿子,至迟二十多三十岁,终要把她嫁给人家去,在家的日子有限。娘家的财产,无论有多少,不能和儿子平分。一出了阁,娘家的权利,便一点也不能享受。在家这几年,父亲就略为优待她一点,也是人情应有的事。像三丫头更没得亲娘痛爱她,我若再待她平常,凭你说,我心里如何过得去,如何对得她死去的母亲住?不料我待她好了一点,家里这些不要天良的人,都看了眼睛里出火,恨不得立时把三丫头排挤出去,自己破坏自己,无中生有,只毁得三丫头简直不是个人了。幸喜你是个明白人,不听那些闲言杂语。
换过一个耳根软的,见自己家里人都是说得活现,外边轻薄人再以耳代目的,信此诋诬,怕不说成三丫头一出娘胎就养汉子吗?我恨极了他们这些不要天良的,所以定要请了你来,将话说明你听,使你知道我们家里人破坏三丫头的原由,外面并没一点不好听的名誉。你待三丫头好,我很感激,她就有些不到之处,你总朝我看,是我不该娇惯了她。她的错处,就是我的错处。她也是个聪明人,你好好说她,自然会改过的。她这几
日因你没来理她,急得她水米不曾入口,日夜的哭泣,如何教我见了不心痛。你去看看她罢;我对不住你,此时说多了几句话,精神就有些来不及了,想躺一会儿,养一养神,不能同你去。”
熊义贮着一肚皮的气话,几日不曾发泄,时时计算,要和秦诊谈判,毁了婚约。此刻见面,被秦珍背书一般的背了这一大篇,倒不好从哪一句驳起,正是浑身是口也难言,遍体排牙说不出。
毕竟如何,下文分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