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王无晦的朋友林巨章是士官学校的学生,本是老同盟会的人。民国元年在贵州当了几个月的旅长,癸丑年却从四川逃了出来。这人文章经济,都有可观,年龄在四十左右,生得高颧鹰目,英气逼人。因见东京的亡命客太多,鱼龙混杂,而一般生活艰难的,都眼睁睁的望着他,说他有钱,他便恐怕缠扰不休的讨厌。因此带了他的姨太太及两位同志,在长崎一个僻静所在居住。这两位同志,一位叫周克珂,一位叫张修龄。
周克珂是他的秘书,张修龄是他的参谋。这位姨太太,是新从上海花了五千块钱买来的。听说这位姨太太在上海长三堂子里颇有点名望,名字好像就叫作陆凤娇。林巨章讨她的时候,还有段足令人解颐的故事。虽发生在上海,与本书无甚关系,然写了出来,使看书的人见了,亦足见上海乐籍中大有人在,林巨章艳福不浅也。林巨章同周、张二人初从四川逃到上海来的时候,本打算就在上海多住几时,等袁世凯自毙。那时从湖南、江西独立各省逃来的亡命客,人数颇不为少。和林巨章凑拢在一起的,都是些志同道合之人。凡英雄不得意的时候,就有些逸出常轨的事情做出来。在上海这种文明极乐之场,手头宽绰,又有些同志聚作一块,自然是你请我约的,在堂子里借酒浇愁。
林巨章初遇陆凤娇,即倾倒得无所不至。陆凤娇本是官家小姐,戊戌、己亥年,随着她父母在直隶候补。庚子年义和团事变,全家被戮,只陆凤娇不知躲在什么所在,免了这场惨祸。后来被人拐到天津卖入窑子里。她还能不忘根本,时常读书,很能认识几个字,又说得来官话,不像专说苏州话的长三使外乡人纳闷。林巨章是一句苏白不懂的人,故对于陆凤娇,更是特别的看待。陆凤娇也知道林巨章是个有气魄的男子,特别的逢迎。
不消一个月工夫,弄得林巨章有天没日头,一刻也不能离陆凤娇左右。报效的钱,也实在不少。张修龄见太闹得不把钱当钱使,恐怕一年半载的弄下去,财源一竭,在上海存不得身,内地又不能去,不好下场,邀同周克珂劝了林巨章几次。奈林巨章正和陆凤娇在火热一般的时候,二人的话,只作了耳边风。
二人设法,便商量着教林巨章将陆凤娇讨了来。林巨章却甚愿意,教张修龄去和陆凤娇的妈议身价。陆凤娇的妈知道林巨章和女儿情热,手中又拿得出,硬抹煞良心,要一万五千块钱。
张修龄吓了一跳,议减了许久,还要一万元,丝毫不能再少。
张修龄知道她要在陆凤娇身上发一笔大财,和她说是没有成的希望,回了林巨章的信,教林巨章和陆凤娇商议。林巨章真个要陆凤娇和她妈说,她妈还是咬定了要一万元。陆凤娇和她妈哭着吵闹,也是无效。
林巨章气忿不过,问陆凤娇道:“你到底是真有意嫁我不是?你不要委屈,只管直说出来。”陆凤娇望着林巨章发愣道:“有你不嫁,待去嫁谁?”林巨章喜道:“只要你真有意嫁我,不问你妈要多少。你妈仗着你不是她亲生的女儿,只要她有钱得,就终身将你困在火坑里,她也不心痛。这种没有天良的东西不坑她一下子,她真把我当冤大头了。你说是不是?”陆凤娇道:“你打算怎样坑她?”林巨章道:“你既非我不嫁,要坑她不很容易么?你不动声色的将细软的东西收拾收拾,悄悄的同往日本一走就完了。她到哪里去喊冤!”陆凤娇听了吃惊道:“这事只怕干不得。”林巨章道:“为什么干不得?难道她是这般把持你嫁人,不许你跳出火坑,你还对她有母女之情吗?你既和她还有母女之情,那要嫁我的心,就不算真的了。”陆凤娇摇头道:“不是,不是。她养了我一场,平日待我也不薄。要说完全无母女之情,那是欺你的话。她把持我嫁人,我也知道恨她。不过我所说只怕干不得的话,不是为她,我只怕一走,你这拐逃的名声当不起。事情关系太大,不是当耍的。”林巨章笑道:“怕什么!要拐逃就拐逃。老实讲给你听罢,我是个当亡命客的军官。当那打仗的时候,奸淫掳掠的事,哪一天不干几件?便拐逃一个妓女,算得什么!”陆凤娇听了,打了个寒噤,望着林巨章半晌道:“我见你的举动情形,早猜到八九成你是这样的一个人。但是我也不是怕事的,所以特别和你要好。我的性格你大约不大知道,越是你这样不拘细行的男子,我越欢喜。我时常说,宁跟英雄做妾,不跟庸夫做妻。
不过越是欢喜之中,越夹着几成恐惧在里面。”林巨章听了陆凤娇的话,自顶至踵,通体快活非常。忽听到“越是欢喜之中,越夹着几成恐惧在里面”的话,不觉插嘴问道:“你这话怎么讲?”陆凤娇笑道:“这有怎么讲。就只怕你这样的行为惯了,爱情不得专注。”林巨章笑道:“哪有的事?我的爱情最是专一。你不看上海多少的长三,我自遇你之后,任是如何漂亮的,我拿眼睛角瞧过她一下子没有?这样待你,还说怕我不专注,真算是不怕委屈死人了。我若有什么破绽给你指出来了,说怕我爱情不专注我也甘心。”陆凤娇摇头笑道:“你这话太说得粗浅了,看人不是这般看法。你于今是不错,算是有一无二的爱我,和我寸步也不能离开。只是你要晓得,这算不得真正的爱情,一点也靠不住的。”林巨章诧异道:“你这话就奇了,这样还算不得爱情,要怎么才算得是爱情?你这爱情的解说我就不懂得了。”陆凤娇道:“你虽是个读书人,然而在军队里弄了这么久,天天和一班杀人放火的莽汉做一块,脑筋自然一日一日的简单了。哪里有工夫去细细研究这爱情是怎么个讲法,这也难怪你不懂得。”林巨章笑道:“你的话虽说得聪明可听,但是凭空硬派我对你不是真爱情,丝毫拿不出证据来,随你说得如何好,我到底有些不服。”陆凤娇道:“要我拿出证据来很容易,只是你不要赖,我就说给你听。”林巨章道:“我是个男儿,做了事哪有赖的,况且还是对你。我的爱你之诚,是从心坎中出来的,难道还怕你寻出假的证据来要和你抵赖?你只管说就是。”陆凤娇道:“我的证据是从人类性质上研究出来的,所说的不仅你一个,你听着,心中明白就是了。
我说凡是有飞扬跋扈之性的人,脑筋必是比寻常人活泼,欢喜感情用事。你说是不是?”林巨章想了一想道:“有些儿像,但是也未必尽然。”陆凤娇道:“不必要尽然,只要大多数是这般就得了。赋有这种性质的人,不必男子,女子也是一样。
你只看荡检逾闲的事,哪一件是莽男蠢妇干出来的?既是欢喜感情用事,没有一些儿外来拘束,无所顾忌,自然是触处生情,不到厌倦的时候不止。这算一时的感触,能力最大,能使人颠倒一切。即如现在的你我,就是这样的一个标本,怎能算得是真爱情!幸而你遇见的是我,我遇着的是你,你我心中便觉得我之外无我,你之外无你。殊不知这是毫不足恃的感触。你只自己问问自己,假若你遇的不是我,而性情人品和我差不多,或比我更好,你也是这般爱她不爱?我敢替你自己答应,一定也是这么样爱,或且更加一层。如此说来,可见得你爱的不是我,我爱的不是你。各人爱的有各人的目的,这目的一失,你我的爱情都化为乌有了。怎能算得是真爱情!”
林巨章大笑道:“你越说越把我说糊涂了。我也要问你:外来的拘束是什么东西?依你说,要怎么才算得是真爱情?”
陆凤娇道:“外来的拘束很容易明白。就高尚的说,就是礼义廉耻。普遍的说法,便是有法律上一定的限制。礼义廉耻,是没有一定的标准,只可自己防范身心。法律上的限制,也是对于你和第三人施用爱情的时候才有效,而对于我是无效的。我这话说出来,你一定又不懂。”林巨章点头道:“果然不懂。”陆凤娇道:“我所谓法律的限制,不是限制你我的爱情,不向第三个人施用吗?”林巨章道:“是呀。”陆凤娇道:“你我爱情向第三人施用,固有法律限制。倘若你我都愿牺牲你我的爱情,不向第三人施用,只是你我也不交换,法律还有效力没有哩?”林巨章想了想道:“法律对于没有爱情的夫妇有什么法子?自然是没有效力。”陆凤娇笑道:“是吗,所以我说是对于你和第三人施用爱情的时候才有效,对手我是无效的。”林巨章道:“依你这般说法,世界上简直没有真爱情了,未免持论过苛了一点罢!”陆凤娇摇头道:“一些儿也不苛,真爱情是有很多的。真爱情,不过是不能在富贵人跟前去寻,更不能到堂子里来寻。”林巨章道:“然则你我永没有发生真爱情的一日吗?”陆凤娇点头道:“若是这样的维持现状过下去,便过一百年,我也不承认是真爱情。必得你我都有一桩事,深印入各人的脑筋里面,将现在的这种浮在面上的爱情都打消。另在那一桩事上,生出一种入木三分的情来,那才保得住是永古不磨的爱情。”
当下收了钱,写了字。周、张又赏了娘姨、相帮些钱,手续办妥了,陆凤娇的妈同送到轮船上来,和陆凤娇对哭了一会。到要起锚了,才泪眼婆娑的回去。
四人到了日本,在东京住了一会。一般小亡命客望了他们眼红,每日必有几个人向他们需索,林巨章就赌气搬到长崎来住。他本来和王无晦是朋友,王甫察也是素来认识。这日王甫察来到他家,周、张二人都出外看朋友去了,只有林巨章夫妇在家里。见面自有几句客气话,不用叙它。林巨章向王甫察道:“令兄前几日有信来,说大连的党人也困苦得很。小鬼受了袁政府的运动,对于党人的举动异常注意,行动很不自由。将来只怕都在大连站不住,要退回来。令兄的经济非常困难,要我寄些儿钱去。我也正在手中拮据的时候,哪里腾得出钱来寄到大连去?昨日才从谈平老那边抵死的扯了二百块钱来,打算寄六十块钱给令兄。今日因是礼拜不能寄,你来了很好,明日就请你去邮便局走一趟。”说时叹了口气道:“真是没法。同在患难之中,不能不彼此相顾。其实我也是手长袖短,扯曳不来,还要求令兄能原谅我才好。若也照那班不识好歹的人一样,骂我鄙吝,那就真不值得了。”王甫察笑道:“说哪里话来!家兄和足下相交不止一日,不是不识心性的。莫说足下还寄六十块钱去,便是一个不寄去,家兄也决不会因借贷不遂,便不问原由,即骂人鄙吝。如果真因借贷不遂,即和足下生意见,由他骂去也就罢了。这种人又何必交往!是朋友,必不肯因银钱小故即生嫌隙。生嫌隙,便不是朋友了,得罪了也没要紧。”
林巨章听王甫察说话,很像懂事的人,心中倒很欢喜。二人又谈了会别的话,周克珂回来了。王甫察曾在东京见过的,彼此握手道契阔。林巨章问周克珂道:“你们二人同出去的,修龄怎不见回来?”周克珂笑道:“他要同吉野去吃日本料理,我懒得去吃,就回来了。日本料理有什么吃头,没得糟蹋钱。”林巨章道:“修龄就和吉野两个人去的吗?”周克珂点头道:“修龄近来和吉野很说得来,时常低声细气的唧唧呱呱,不知说些什么。我又不大懂日本话,和他们混作一块,没趣极了。”林巨章笑道:“你不懂日本话,自然没趣。吉野本是个浪人,最会逢迎亡命客的。”王甫察问道:“这吉野不就是在江西替荫青当参谋的吉野光雄吗?”林巨章道:“不错。你认识他么?”王甫察笑道:“我怎么不认识他!他曾到大谷馆几次,还和我很好。这人聪明极了,最能体贴人家的意思。他有个兄弟叫吉野归田,在长崎当侦探长,也是个很随和的人。”
林巨章道:“呵,是了。他们是亲兄弟吗?我前回从上海去东京,在此地搭火车。已经坐在车上,差不多要开了,忽然来了个三十多岁穿和服的男子,恭恭敬敬递了张名片给我,说是受了政府的命令,来保护我的。当时还把我吓了一跳,以为是受了袁政府的运动,来与我为难的。我便装作不懂日本话的没有睬他。他盘问了一会,问不出头绪,火车要开行,他便下去了。
我记得那名片上,就是吉野归田四个字。至今我心里还是疑惑,以为必是受了袁政府的运动。你一说我才明白了,他是受了日政府的命令,倒是一片好意来的。”王甫察笑道:“也不是好意,也不是恶意。他的职务是当侦探。那时亡命客络绎不绝的到日本来,日本政府非常注意。他的职务所在,不能不在轮船、火车上拣那行迹可疑的盘问盘问。但是日本侦探的本事,也就有限得很。”
正说时,只见张修龄喝得酩酊大醉的回来。见了王甫察,连忙伸出手来,给王甫察握,哈哈笑道:“今日喝酒喝得痛快极了。你何时到这里来的?你晓得么,你的令兄差不多要给日本人驱逐出大连了。”王甫察见他东一句西一句的乱说,不好答白。张修龄也不再说了,松了手,趔趔趄趄的往隔壁房里走。
林巨章教周克珂扶进房去睡。王甫察听了个睡字,才记起自己的行李还在火车站,没有搬来。便向林巨章借了几块钱,到火车站将行李搬回,与周、张二人一房居住。次日,林巨章拿了六十块钱的日钞,写了封信,交给王甫察送到邮政局里去。王甫察接了出来,一边走一边想道:六十块钱付给我哥哥,济什么事?他还怕到旁处筹不出几十块钱来,要巴巴的从这里寄去!放在我手里,倒可敷衍几日。我到这里来,身边一个钱也没有,零零碎碎的向人开口,也很不便当。昨日和老林要借五块钱,他就迟迟延延的只拿出三块钱来,说家中除三块钱外,只剩了几张十元的钞票,教我用了再说。话虽是委婉可听,那不愿意的情形却都露出来了。难道十元的钞票就不能给我换了去用的吗?他们有钱的人都是这样,我也不怪他。这六十块钱我且拿着用了,写封信给我哥子,将老林的信也做一块儿寄去。
哥子回信,必不会说穿。对老林说,只说钞票是套在信里寄去的就是了。好在大连也是用这种钞票。主意想定,顺便买了信纸信封,走到长崎医学校,找他同乡的朋友朱安澜。
朱安澜本来是自费到日本学医,王甫察当经理的时候,才补了一名官费。在长崎医学校,差不多要毕业了。年纪三十左右,倒是个热心向学之士。王甫察走到学校里,刚遇着上课的时候,朱安澜在讲堂上听讲,不能通报。王甫察就在应接室坐了,向门房借了笔墨,写了封信,和林巨章的信一并封了。猛听得叮当叮当铃子响,门房执着王甫察的名片进去了。不一会朱安澜出来,略谈了谈别后的情景。叮当叮当铃子又响,王甫察道:“你去上课,我走了。”朱安澜道:“你住在什么地方?后日礼拜三下午,我好来候看。”王甫察说了,辞了出来,到邮政局将信挂号寄去。回到家中,不待林巨章问,他便说是将钞票套在信里面寄去的,两边都可免兑换的手续。林巨章踌躇道:“不妥不妥。倘若查出来了,白丢了几十块钱,还得受罚。这手续是万不能免的。”王甫察笑道:“放心,决不会查出来。这种事我干过多次,并且见旁人也干过几次,曾不见有一失败。只要将信挂号,不至遗失就得了。去年我的同乡朱安澜在这里的医学堂读书,本是自费,他家住在抚州,托人在省城付二百块钱给他。那受托的人不知道汇兑的方法,就买了二百元日钞,用油纸包了,当作小包,由邮政局里寄了来,也没失事。朱安澜接了,还吓得吐舌头。邮政局对于这些地方不甚关心的。你看,不出几日,家兄必有信来,说平安收到了的。”说着,将挂号的凭单拿了出来。林巨章接着看了看,交给周克珂收着,说道:“虽则如此,我总觉不很放心。都正在困难的时候,小心谨慎的,还怕有意外的事发生。这样大意,坏了事问谁去要赔偿。克珂,你再替我写封信去问问,教他接到了,赶快回信。”说时,叹气唉声的道:“少年人做事,总难得老成。”王甫察心中好笑,也不和林巨章分辩。周克珂自去写信。只见下女拿着一张名片进来,林巨章接着看了,点头教请进,回头喊张修龄道:“客来了,你出来陪陪,说我身体不快就是了。”张修龄从隔壁房中走出来,林巨章给名片他看。张修龄笑道:“原来是他又来了。他若开口,该怎么样发付他呢?”林巨章望了王甫察一眼,踌躇道:“随你去办就是。”说时听得外面脚步声响,林巨章即折身进去了。
不知来者何人,且俟下章再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