词曰:功名若为一人偏,特地棘闱燃。少年得意真堪羡也,直是平步登仙。前番避祸,此番邀福,祸福总由天。闻鸡起舞着先鞭,功烈已岿然。今朝喜得君王眷也,方显草莽英贤。射雕神技,除凶胜算,谋勇实兼全。———右调《御街行》
话分两头。且说凌驾山同魏义、褚愚、周贵四人在山东兖州府起身,一路晓行夜住,渴饮饥餐,赶至京中,已是八月初六。大家见场期已逼,还要去纳监报名,一两日里怎能停当,料想不能进场。凌驾山十分不快,然也是无可如何。那周贵却甚了当,寻了一所寓处安下,即在贡院东边,离贡院有三里多路。明日便去察访吏部薛主事下落。在会同馆里查问,那薛主事于上年已经调了外任,出京去了。周贵访得的确,回寓报知。驾山听了,又添上十分不快。褚愚道:“此事我原料到。”便和周贵商议纳监。凌驾山道:“今科既不能进场,纳监却也无用,何必又费你的钱钞。”褚愚道:“相公说那里话来!家乡既有仇家,不便南返;若不纳监以图将来,却不把功名抛废了?总则是纳了监,在监肄业。若不乐住在京中,原可到我那边去住。再打听家中事体平定,然后去留悉听相公。还有一说:如今山东贼寇未知如何,相公莫作归计。”凌驾山见褚愚说话有理,又见他作事是这般恳挚的了,便不好只管却他,顺其所为。带来的周贵果然能事,他原随着姚茂功几年,不但路途在行,而且又晓得衙门规矩,善于察探;不相知的人,只要打了半日淘,便莫逆了;鉴貌辨色,登答得来,都中款曲。所以褚愚这等忠厚老成人,有了周贵,也变作伶俐人了。褚愚凡事付托,也不猜疑。
当下周贵取了银子,便去部里替凌驾山纳监。原是凌六鳌的名,总不提及江都县里生员。到了初十日,已是部里给有执照,准作监生,便得咨入国学;又在祭酒那里用了常规,拨在东舍肄业。共费去三百余金。事件都已安妥,凌驾山也自欢喜。
十一日,参竭过堂上老师,出来,到贡院前过,只见许多人拥住了,不容过往。走路的都要迂道远行,知是第二场点名了。凌驾山立看一回,喟然长叹,自念:“若得早进京数日,停当了监生,便可进贡院考试。或者我们南卷自与北边才学不同,徼幸中式,岂不大快!”心上便忿忿不平。又念:“功名迟早,自有定数,气他则甚!”看了多时,天色将晚,忽然起了大西风。初起时,一阵两阵,稍有间断,到后来渐渐大了,总无歇息。霎时间,灰沙尘土,蔽满空中,日色无光,风威大作。怎见得好大风?
飞廉逞怒,屏翳扬威。初起处,筛竹摇松,喜听凌空逸韵;到后来,金戈铁马,愁闻震地狂号。玉树亭亭,也虑摧残金谷;井梧拂拂,不堪摇落银床。诗人有且暴之讥,终朝兴叹;壮士具奋然之志,破浪乘时。征夫行路添悲,戍卒守边加警。飞尘卷土,满空雾起烟腾;拔木扬砂,遍地山鸣谷应。任是你深沉重幕,吹将来寒色侵肌;纵饶他幽静清斋,隔不断红尘扑面。正是:
天上云迷遮月白日,海中涛激涌银山。〔可作一篇《风赋》。〕
凌驾山见风色大了,便走回寓所。褚愚等也因风大,俱回寓中。褚愚道:“相公今日参谒老师,为何去了许久?”驾山道:“转来在贡院首经过,看他点名,立了多时,故尔来迟。”褚愚道:“相公若早进京数日,此时也在场内了。”驾山叹气道:“方才我也是那般想的,但是有命存焉。我若有进场造化,又不躲避灾难了。”魏义道:“而今事已如此,相公也不要盘桓,徒然不快。”少顷,天已夜了,风势只管大。褚愚道:“明日风息了便好,不然场里头如何做文字?”驾山道:“便是。就有了油幔布袱,遇着这等大风,灰沙先难招架。我与你南边也未见那等大风;即有,也是稀逢的。”周贵在旁道:“北边的大风是不时有的,更有狠大的哩,真个要吹跌了人。”闲话一回,吃了晚饭,上床安睡。
半夜时候,褚愚起来小解,还听得风声未息,便不敢大开门扇,略露一些,以便撒溺。只见得庭心里大亮,心上奇异:那时月已衔山,那得月光狠亮?拽开了门,探头向天上打一看,只见得满天通红,明知是火,但不闻喧嚷声息,却不知何处火起?料来隔得远哩。心下虽则吃唬,还不十分着忙,低低的喊那周贵起来。周贵在睡梦中被叫,惊醒转来,问道:“有何事故?”褚愚此时已穿好衣服,答道:“周贵,你快起来,外头不知那里火起了。”周贵听见了,吃唬不小,急忙起身,早已惊动了凌驾山、魏义,听见个“火”字,一总都起来。周贵寻了火种,点上灯时,主人家也都有起来了。只听得街坊上人声喧哄,马蹄儿走得响。魏义是老到的人,同褚愚、驾山等在房中,周贵出门打听。不一时,打听得来,说贡院内火起。
原来此处离贡院有三里多路,故但见火光烛天,不见火声搢耳。后来街坊发闹,马蹄声响,却是巡城坊官,以及巡夜汛官等,因救火经过此处,故此响动。那时火光大盛,合京城皆知。周贵付了一信,又看火去了。
凌驾山道:“贡院内颇多房屋,赴考的以及在场人员又众,自然到伤人地位。且值那股大风,不知几时才熄?”大家咨嗟了一回。幸亏此寓离贡院远些,总不见人家慌乱。魏义道:“前日寻寓所时,料想进场不及,故尔寻了这远的;不然也寻了近地,如今那火起,却不大受惊唬。”驾山道:“据你说来,若进得场,便寻近寓,这个还了得哩。〔这段叙得入神。〕你们在外的惊唬,何足为奇;我在场内的受唬,如何是好!”魏义二人会意了,又咨嗟感叹,倒是不得进场的造化。只见空中有火块,或大或小,从西边飞将来。也有落在庭心里,象似纸张式样。褚愚道:“你看么,离了偌多路远,尚有火块飞来,这场火烧得利害了。”驾山道:“必然是烧着了文卷房了,不那有这许多纸张火块?”少倾天明,火犹未熄。
你道那贡院内的火因何而起?只为那西风起了,寒冷逼人,那些外帘官员带来的吏书家丁们,因侍候官府,夜深天冷,聚在空屋里向火;偶被传唤,一哄走了,竟不将余火打灭,被风势卷散,便延烧旁屋。却也是不测天灾,数该如此。
那火乘着风势,只管打起旋窝儿来,把火散了一贡院,处处烧着。满场士子,有点名早的,进了号房,也有假寐的,也有真睡的,候着出题。今被火四路乱烧,不知东南西北。乱跑乱撞,都有走入火中自寻死路,满场号哭之声,呼天抢地。初先院里号呼,外面来救火的官役兵丁,还指望内里人多,自行扑灭;后来火势愈炽,见得不好了,只得打开头门,救火的直拥进去,里头避火的又乱拥出来。此时官不成官,士不成士,人声鼎沸,有如山崩地塌,海愁潮涌之声,直闹至天明,火尚未熄。火块飞出贡院墙垣,延烧居民房屋,救火的也无处下手,惟有乱窜呐喊。直到向午时候,风色息了,火也萎了,方好检点查看。
只见一个贡院,前半段竟为灰烬,后半段也只好十存二三;场内士子与执事人员役等,共烧死数百。此时凌驾山与褚愚等,也到火场外面观看,离了里许,犹有火气薰腾,只好远望。烧死举子的亲戚家人,望场号哭,声震天地。御史等官,飞章启奏。天子大惊,查不出因何起火,在城官员,凡有干系的,无不分别议处;又着令府尹查察被烧举子,每名给银五两,与他亲人家僮等招魂归葬———其尸骸是无从寻觅的了;有旨谕工部官员即行建造贡院。限九月内完工,改十月内举行乡试。上谕一下,工部立刻遵行,星夜扫除火场,那些骨殖一总载出城,埋在一处。后人有吊被火士子,题诗於上曰:
回禄如何也忌才?秋风散作棘围灾。
碧桃难向天门种,丹桂翻从火里开。
豪气满场争吐艳,壮心一夜变成灰。
渡江胜事今何在?白骨棱棱漫作堆。
凌驾山得了这个消息,不胜大喜,昼夜温习。每逢监试出案,都在前名。自此驾山只在寓里埋头读书,并不嬉游怠玩。光阴迅速,已到十月初旬,贡院已是建造一新。到了初八,褚愚等已把进场事件早早打点停当,日色旁午,便点名进场。那凌驾山在场中七真七草,不到一鼓前后,早已誊完,又细细磨对一番。到明日五鼓出场,褚愚等接着回寓。褚愚道:“相公文字如何?”驾山道:“我也是尽力量做的,不知试官中意不中意,这却由得命了。”到十一日,又点进场;十二日一更以后,又出场了;十五日又进三场。那日更出来得早,未夜便回。这时十月天气,比八月昼刻更短,只因凌驾山是用过苦功来的,温习一月有余,故此进场竟不费力。褚愚等竟稳捏定一个举人,日日巴望,凌驾山口虽不说,心上也是巴不到的念头。〔生成有的。若是我无此想,则你此来何干。〕正是:
世人谁不爱功名?又道文章无定评。
愤愤自甘荒岁月,自然到老百无成。
驾山自中之后,便有谒主司、投亲供、参堂画卯许多忙乱。吃过鹿鸣宴,驾山乃与褚愚商议道:“已前原作料纳监后,姑且在京住下两个月,打听山东贼平了,便好给个假,到你那里去住。今既侥幸成名,生成要住在京中,候来春会试,那些盘缠用度,那里措办?我房师系大名府元城县知县,我意欲往彼谒见老师,便好措得些盘缠。你竟可以同周贵回乡,且过了岁,到新正里,候你入京,有何不可。”褚愚道:“我本意竟住在京中,候相公来春连捷。若说盘费,我家一面取来。今相公既有此算计,悉凭作主。〔直截痛快。〕但是大名去路颇远,魏叔一人那里料里得来?叫周贵随了去方好。”驾山道:“你老人家独自一个走路,那里稳便?我心上也不安。”褚愚道:“近日听得山东贼已平服,李巡抚将已进京,路上太平,我一人可以独自回去。相公带周贵去好。”驾山道是不妥。周贵道:“小人有个算计,是极妥的。近日在此遇了南边一人,姓名叫做方昌,是南直和州人,并无父母兄弟;有个族人狠要欺他,占他房产,因此忿气进京,情愿跟随官府,图个生计;年纪有二十多岁,竟是一个会事的人。〔见得极不相知人,打了半日淘,便莫逆了。〕小人与他颇称相识。前日有个选知府的要收个家丁,这方昌去见了,却不肯跟他;曾对小人说,那主儿不是好人,跟他没用。今尚未寻得主子。今相公若叫他使唤,他决然心肯;相公看他,也自然要的。”驾山闻言大喜,即叫周贵寻来。
去不多时,果同一个少年来到。见了凌驾山,便磕一个头,起来站着。驾山看这厮,白白面孔,五短身材,却是一个极跟得出的小厮。问他家乡名姓,何故愿出来跟人?那方昌一一答应,明明白白,有原有委,不似捏造出来。驾山心下颇也中意。〔彼时科甲喧赫,一仆不敷驱策,故买方昌一段,点缀极合。〕周贵道:“相公要他跟随,小人对他说,他甚喜悦。”驾山道:“你出去问他,每年要得多少辛力钱,说定了,方无后悔。”只见方昌扯了周贵到外面去,不多时,同进来。周贵喜着道:“适才方昌道相公是个大贵人,他要靠着相公,只要得五六两银子做件衣裳便够了。”驾山未及回言,褚愚便来撺掇。驾山原已中意,欣然依允。方昌又会写得几个字儿,魏义写了靠身文契底稿,方昌自己写就,驾山收了,褚愚即付银六两,方昌接去,随到饭铺里取了铺盖来,重新叩见。
那时褚愚又与寓所主人做了定规,以便驾山转来存扎。歇一日,驾山便别了褚愚,同魏义、方昌往大名府元城县进发。褚愚也收拾行李,同周贵回到家乡。按下不表。
且说李绩将到涿州,李再思晓得了,正打账起身迎接。恰值李绩差家人袁应,先到家报知。见了再思,述了话;然后见丽娟,略述灭贼缘由,及起身日期。丽娟大喜,问道:“如今老爷将回,还是竟进京去,还是到家暂住几日?”袁应道:“老爷曾说来,不到家了,一直进京,复命候旨,再行斟酌。对小姐说,不必前来,更不必差人来接。”丽娟道:“家人总则闲着,便着他前途迎接何妨。”便令王忠、张惠明早同袁应前去迎接老爷。
次早,三人领命去讫。随后再思带了大儿彦直,骑头口一路迎来。不便叫喜儿随行,独令李兴跟着。到了雄县大树店地方,恰便迎着了,就在打尖公馆里兄弟相会。离别十年,悲喜交集,慰问拳拳。李绩见侄儿长成,相貌颇好,举止言谈,皆是那读书人本色,问知已纳了监,定了亲,心里十分大悦。又道:“前得家信,知道弟妇病亡,使我惊悼。后知我弟已收婢作妾,又得一子,更是喜事。小侄儿资性相貌如何?侄女已出字否?”李维道:“弟妇亡后,内里实在无人,故即以婢阿厚为妾;生子名福儿,才四岁,也还不甚顽蠢。女儿已于前月嫁与刘思远之次子。”把那抢亲一节,绝不提起。李绩又问及丽娟,李维随答道:“侄女贤淑异常,俱相安无事。”把那兰英一节,更绝口不提。乃道:“前日闻得宿迁消息,弟因病不能远来探问,也没有写信来,直至王忠回日,举家方得放心。”李绩也述叙一回。
是夜,再思另寻店安歇,明日一同起身。李绩打发公务了毕,便请再思相会,各叙家常灭贼等话。到涿州时,李绩打发家人回家,传语丽娟。再思父子也别了回家。李绩竟同石、柳连夜进京,旅店往歇。待进过朝,然后寻寓。
次日早朝,天子升殿。李绩率领众将随班朝见过。李绩另出班奏知。天子大喜,大加慰劳,特宣石、柳二人上殿见驾。石、柳二人重复山呼。天子一见,喜动龙颜,大加称赏。二人随谢恩辞出。天子面谕兵部,议功优叙;所俘贼人,即着李绩押发市曹正法。时满朝众官见了石搢珩、柳俊年少英雄,无不称羡,俱贺李绩得人。李绩同刑部官,将马述远等处决讫。天子遂赐李绩、石、柳三人御宴,着吏、兵堂官陪宴。李绩率领石、柳谢过恩,合朝大臣都来贺慰。也忙乱了好凡日。
柳俊与搢珩商议寻访驾山。只见天子传出一道旨意,御驾亲往上林苑打围,便令李绩随驾,带领石搢珩、柳俊,要观试技勇。李绩得旨,集石、柳分付:“务要小心,天子面前非同小可。”到了那日五鼓早朝,天子又当殿传旨,宣李绩统羽林护驾。少顷,摆齐卤簿,天子亲行。但见:
祥光笼地,瑞霭腾空。都护云屯,羽林搢集。前导的,画角频吹,对对绣旗开五色;后拥的,金搢叠奏,行行彩扇列千重。左龙骧,铠甲层层,总是那都督将军,执剑横戈,说不尽英雄气象;右虎翼,锦袍簇簇,都是那国公侯伯,控鞍勒马,描不尽富贵形容。提炉内馥郁奇香,出自内府珍藏,不数伽南龙脑;行厨里精华玉食,尽是上方烹饪,何殊凤髓龙肝。玉辂金根,鸾和哕哕。乌纱象简,鸳序锵锵。金吾整肃,警卤簿之参差;银搢奔驰,集犬鹰之奋厉。正是:宝盖飞来知帝主,龙旗搢处识君王。〔天子行幸,确有此等卤簿威仪。非以耳为目,望空指拟之言。〕
天子驾至苑中,在正殿中坐了,文武依班序立,便令石琼、柳俊射箭。果是矢不虚发。又令比试技勇,件件皆精。文武官僚,下及校尉军士,无不暗暗喝采。天子龙颜大喜,大加称赏。又今羽林军摆下围场,天子凭高下视,那些军士们四下里打起獐搢鹿兔,各武将都要显能,放马擒拿。石搢珩与柳俊二人,竟是两个花球,在围场中左旋右绕,打得那些走兽何处逃生!只见远走的,被箭穿胸贯脑,滚翻身,蹄瓜朝天;近来的,迎刀破腹断头,喷出血,肝肠涂地。
既围猎许久,日已平西,传旨收围。各将官俱在殿前各献所获禽兽,比较多寡。独有石、柳二人捉获甚多,众人比来,仅得其半。天子亲至陛前阅视,看了不胜大喜。正与大臣问答,称说石,柳之能。只听得天上鹰鸣。石搢珩要显手段,拽起弓,觑清那只飞鹰,飕的一箭,正中个着,只见连鹰带箭,跌下地来。天子大喜道:“古称射雕,不过如是。”便传旨摆宴,所获禽兽半付御厨,其半给赏各官。李绩、石、柳独从其厚,以示优异。有《猎上林赋》一篇为证:
时维仲冬,日搢其吉。旷野草衰,茂林叶脱。大阜堪升,群丑莫匿。乃较武勇之材,欲睹韬钤之业。尝仰慕乎车攻,遂有事乎田猎。但见田车既好,徒御不惊,旌旗交蔽,戈戟纵横。天子乘銮而警跸,群侯跃马以趋迎。此日随班,谨效能于牧圉;平居讲武,自无愧乎干城。尔乃鸾和哕哕,甲骑森森;出自禁闼,入乎上林。徒既选而行狩,伯既祷以来歆;马习人而踏险,人倚马以从禽。靡不穷搜岩穴,疾骋山冈,手挥钢槊,臂挽火枪。幽壑效灵而显豁,骇兽挺走以仓皇。发矢则殪此大兕,挥戈则毙彼贪狼。豺虎相依而颠蹶,兔狐感类而悲伤。于时犬伺林间,隼摩云表。下既逐乎走兽,上复即乎飞鸟。九霄搏击,雕鸱影堕斜阳;万箭飞腾,鹏鹗翅垂荒草。乍看雨血风毛,渐觉天空雁杳。至其日暮稽功,积禽成阜;月明休士,系马如云。天颜悦而赐筵优厚,词臣乐而奏赋缤纷。美明良之景运,羡豪杰之超群。匪直五搢夸壹发,良由双勇冠三军。斯举也,岂曰逞外作禽荒之念,亦以见内修武备之功。系以诗曰:恩深补助阅春秋,岁晚犹将武备修。猎较三军道士气,禽珍上杀荐神羞。兕觥共献君王寿,狐腋还为公子裘。翠葆丛中窥燕赏,欢同夏谚颂王休。
当日天子驾宿苑内。明日,各官谢思毕,随驾回朝。吏部九卿启奏:拟李绩兵部右侍郎,石琼、柳俊俱拟专城游击,王人杰、仲大德授以署守备。天子以功高赏薄,特降恩旨:擢李绩为兵部尚书,石、柳着以总兵补授,投诚两员着以守备擢用,着令兵部开列缺员,以凭钦定。圣旨一下,兵部里不敢怠慢,正值吴淞地方总兵员缺,开缺具题,圣旨即着石琼补吴淞总兵官,柳俊候缺即补。
李绩意欲回家去省墓,又念初有军功,旁人岂无猜疑,不便告假,且到部一年半载,再作计较。一面择吉上任,一面写了家报,慰问弟女。家中已晓得升官等事,丽娟不胜大喜,即附信与婉玉,俱各快心。
独言石搢珩与柳俊无甚根由,报房里无从讨信。虽知石搢珩是山西人,那山西省的报房去查访石家,却无个住居家室,只好胡乱寻些亲族报知罢了。〔闲中点缀一笔,岂知是极要紧话。〕那浙江省裘家,无从晓得,所以总不知风。柳俊出身宣府,后迁北直,孤丁独户,报房里竟无从寻觅家乡。这都不在话下。
再说石搢珩有了地方,原要伺候敕书文凭,照例等待,但念父母坟墓远在山西,不能回家祭奠,心下好生难过,然也无可如何,姑俟后日。柳俊见公事稍暇,便到父母坟上祭奠,建筑坟茔,连那义母柳寡妇坟墓,都行修造。一面访问主人消息。见北直登科录上有“凌六鳌”名字,系南直扬州府江都县人,由监生出身,中北直乡试第二名经魁,柳俊一见大喜,说与李绩、石搢珩,亦各欢喜。连忙查访寓所。方知往大名府元城县见房师去了。石、柳二人好生不快,然自料要候缺候凭,驾山自然回寓,且安心守等不表。
却说刘思远见李绩灭贼还朝,曾拜会道贺,深致殷勤。候李绩到了兵部,公事稍闲,乃与一个阁下———是思远朋比忘形的一党———说知,要向李绩求亲。那阁下欣然愿为执柯。自己又不便亵尊,转托一个同类之人,即是李绩的同年傅汇征,现居户部侍郎,叫他将情转致。
李绩那日朝罢回寓,只见户部侍郎傅汇征来拜,李绩迎进坐下,略说些别话,便将阁下为刘思远公即求亲之事说知。李绩听罢,愕然道:“思远有几位令郎?”傅汇征道:“有两位,大令郎已得过令孙了。如今要与年兄连姻的是二令郎。”李绩诧异道:“思远二令郎是舍侄婿,系今年十月内毕姻。前日舍弟相会,言之凿凿,怎么又要与弟连姻?年兄莫非误听了?”那傅汇征但奉阁下之命,却不晓得那些原故,今见李奇勋说出,竟弄得无话可答,只得道“某阁下与弟面谈,具述思远之意,极其谆恳。今年兄却又说得如此,这事却甚奇怪。待弟就去面会思远,看他有何缘故,再来奉达。不然弟竟孟浪极了。”说罢,即起身别去。
竟到相公府内,一路寻思,甚是懊恼:刘思远已娶他侄女,怎么又去求亲?阁下未悉根由,即便叫我去说,却讨恁般没趣。寻思未了,已到相府门首,下轿传报进去。阁下出来迎会,傅汇征便说知上项的话。阁下也愕然道:“学生据思远之言,特来相托。已娶之事,实有未知。”便着人请思远。
须臾请到,相见坐下。傅汇征又将李绩之言述了一遍,阁下也埋怨了两句。刘思远料难隐瞒,勉强逡巡,便将李奇勋兄弟李再思如何许亲,如何又推侄女不肯,如何设计叫去要抢,却将他亲侄女调换,“如此狼心狗肺,愚父子受其播弄,情实不甘。小儿实实访知李奇勋令爱德容并茂,必欲成此姻事,故敢相托。今李奇勋但知伊侄女归于小儿,不晓得他乃弟这等设心无行,还求二位老先生鼎力玉成,愚父子感激不浅。”阁下沉吟不语。傅汇征道:“人家结亲,一夫一妇,未闻有姊妹同归一婿。〔傅汇征说话,初先着实有理。〕况且他侄女先嫁,他令爱怎肯反居其后?李公性格又多执拗,那里肯听!”思远道:“从来姊妹作媵,古礼如斯。况他乃弟设骗丧心,礼法上断行不去;李奇勋得知,也要痛恨。只怕极该与舍下连姻,正好弥缝前失。着他令爱得归小儿,自然六礼全备,他的侄女来时,不成局面,自然退居妾媵,这那里论得先后。李奇勋性虽迂执,有二位老先生执柯,于彼增光的事,他有甚不肯。”傅汇征听了思远的话,似乎有理,沉吟不语。阁下便道:“已前之事,虽李奇勋兄弟设骗,固属不合,然令郎轻率妄为,也有些孟浪。但想人家姊妹,先后迎娶,事亦颇有。向闻得令郎肯在家埋头读书,决是大器。李奇勋得此快婿,更得亲家,亦属乐事。既然思远谆切相求,傅先生不必惮劳,再为一往。学生会见奇勋,也要面致。”〔世务人见人说没理话,再不肯侃侃凿凿阻他,必定还替他周全委曲。〕傅汇征见相公那般分付,不敢推辞,各各相别。
到次日,重到李家来,再将昨日各人的话反复详说。李绩道:“这也休要怪着舍弟,只怕其中未必如此。彼时弟在山东,军务倥偬,焉暇议及儿女私事?况弟现在,舍弟焉能专主?且夫妇为人伦风化之始,那有先娶其妹再娶其姊?古时诸侯婚嫁,乃有娣搢作媵,自汉以后绝无此礼。且我等何人,敢行此事!弟固属寒微,何至羡慕富贵,非分妄行,惹人笑骂。”傅汇征道:“此举出自刘思远乔梓,诚求淑女,非干年兄羡慕富贵。年兄何必泥于常理,不肯通融。”李绩笑道:“此婚烟大事,当行则行,当止则止,总没有行权行变之道。舍侄女既已有家,而刘公子亦已有室,思远亦已有媳,何得起这般念头,作那不情之举?便诧异极了!这事断无此理,断不可行。”〔说得刀斩斧截。〕傅汇征见说不入港,只得将尽头话说出来,便道:“天下事亦不必太执。求亲固在刘氏,然也是阁下看重年兄,为年兄得此佳婿,允与不允,亦非异事;但于阁下面上过意不去,且仕途上顺逆难料。年兄当熟思之。”李绩听了,勃然大怒,拂衣而起道:“年兄此言,分明以势要挟,想其情更为可恶。我道年兄读书明理,原来一味趋炎附势,不近人情。此事断无从理,悉从他摆布便了。弟也有事,不得相陪,年兄请回罢。”傅汇征受了这场发作,涨红了脸,无话回答,悻悻作别而去。初先还稍有不直思远之心,这刻一味恨怒李绩。〔小人无理,朋比之状如画。〕
复到相府,备将李绩发怒情状,加添两句,说与阁下。阁下大怒道:“求亲也是情理之常,允不允也由得你,为何迁怒旁人,便敢得罪于我?可恼,可恼!”〔声口逼肖。〕遂令人请思远到来,告其所以。三人恼做一团。刘思远道:“我想李奇勋所收石、柳二将,俱系少年,自然未娶,今又皆授总兵,必择一人为婿。”三人各自胡猜一回,然属无可奈何,各自别去。
刘思远回寓,展转寻思,猛得一计。那时有朝鲜国王奸臣作乱,缺了贡例,朝廷议遣一员前往,责其有违纳贡,兼治他臣下作奸,安抚他百姓生业。九卿保举,苦无其人:“我何不将李绩荐他一本?事成,我得荐贤之名;事败,治他不职之罪。那路上风霜劳苦,待他去耽受些,稍泄我胸中之气!”便去告知阁下,要他在朝廷面前撺掇。连夜写本,到明早具奏。
朝廷见了荐本,与宰臣商议。那阁下一力赞襄,非李绩能员,不堪此任。朝廷准奏命下。李绩闻命,见荐本出自刘思远,明知他假公雪忿。然既有成命,何敢惮劳。一面束装候旨。石搢珩与柳俊闻命心惊,念李公老年之人,怎生远涉外邦,冲寒冒雪?都叫他上本辞免,天子也自然准奏。李绩不可,道:“君命不可有违,臣子不宜规避。但须一人同行。我想柳延秀尚未有地方,我当出本题明,随我前去。”柳俊欣然愿往。石搢珩道:“文凭尚缓,卑职也愿相送出关。”李绩当下写了谢本,并带柳俊同行的情节,开明具题。天子本念李绩一人难任劳苦,今见他要总兵官柳俊同行,便批本允了,即传旨着光禄寺摆宴,令宰臣陪宴,朕躬御殿送行。石搢珩也题一本,要送李绩到关口回转,然后领敕书赴任。天子亦行准奏。
次日,便殿赐宴。就是这个阁下相陪,极口揄扬,一味推奖。李绩看得小人常态,总不在意。少顷,天子升殿送行。李绩谢恩毕,跪聆圣训。陛辞出朝。早有羽林官军摆队起行。天子更着九卿官员出城相送,众官谁敢不遵?齐到城外,设饯送别。这番出门,分外荣耀。
李绩先已打发家人赍家信两封,一与再思,略叙辞亲缘由;一与丽娟,备述刘家求亲假公泄忿之事,兼慰丽娟不须牵挂。是日即同石、柳长行,部定一百健军随往。
不表李绩前往朝鲜。且说刘世誉在家接得父亲家信,说“李绩坚执不从,无法挽回。他手下有两员总兵官,一名柳俊,一名石琼,俱系少年无妻,待柳俊更加亲厚,定有赘伊为婿之事。我因恨他不过,已假公泄忿,荐往朝鲜公干。等他受些路途风霜劳苦,少舒我气。”世誉不见此信犹作痴想,一见这等回书的确,怎得不恼?将家信纷纷扯碎,〔老子的家信,竟公然恨怒扯碎,无礼之极。总是一个失教。〕道:“罢了,罢了。那老狗受些风霜之苦,何足为奇!除非死在路上,方称我意。”越思越恨,便请白子相到来,告知备细。
白子相道:“已经决绝回头,相公竟别选高门,再求艳质,把那李家亲事不必再提。”世誉道:“我心上气这老狗不过,怎生替我算计个妙法,把他弄死了,不但出我心头恶气,亲事倒要图成。”白子相道:“这怎么说?”世誉道:“如今李家都把这个老狗做个推头,若弄死了他,便没得推了。那时由我作主,不怕再思不依我行事。”白子相笑道:“要他女儿,去弄死他的老子,只怕这话也难说。”世誉道:“且看我机缘何如。或者这老狗受不得风霜劳苦,在路上死了,也不见得。”正是:
要他亲女遂婚姻,又要先亡伊父身。
如此设心真狠毒,世间应少这般人。
那时世誉留白子相吃酒,白子相道:“近日李二爷令爱如何?”世誉道:“行将就木,我倒求他早死一日,眼睛里却去了一个恶物。”正在闲话,只见京中又有人赍家信到来,世誉拆开看时,不过为着家务说话。
那赍书的不是家人,是南直扬州人,姓毛,排行第二,是戏班里一脚小丑。最会插科打诨,心性又极即溜,鉴貌辨色,善于应对,凡事见过不忘,戏班里缺他不得。凡扬州乡绅大户,以及盐商木客,他都晓得根底。〔所以得知可严,又知柳俊。〕其年毛二合班到京中,投一官宦门下,那官宦乃思远同年,思远见了毛二,便赞他好,不上几时,那同年为事降调出京,便将那一班戏子送与思远,若无戏做,便叫毛二进府中服侍,甚为亲用。同辈家人见他伶俐过人,皆喜爱他,且为他善说冷话,却又恨他,为此题他一个绰号,叫他“毛二刁子”。人顺口叫他“二刁子”,把他毛姓竟掩过了。那时二刁子要回扬州做亲,思远赏了他几两银子,顺便叫他捎带家信。世誉原先已知有个二刁子在京里父母处服役,今见他带信回来,便叫小厮去唤他进来,看他怎么样一个人。
少顷唤到了,见了世誉,磕个头,起来站着。世誉把他一看,只好二十多年纪,生得五短身材,紫搢色脸,虽则做个小丑脚色,脸嘴原好,鲜眉亮眼,是个乖巧的人。世誉问他说话,对答如流,满心欢喜。便叫他唱个曲儿,二刁子便顿开喉咙,唱个四乎腔。白子相曾胡乱学唱过,见二刁子唱,便把箸拍着桌子打板。二刁子唱完,便道:“相公,小的方才进来,问知相公同白老爹饮酒,这位是白老爹了。”白子相接口道:“我正是姓白。”二刁子道:“向闻得白老爹吃东西,常放在鼻子管里去,可是这般的?”世誉大笑道:“胡说,为甚么放在鼻子管里?”二刁子道:“方才见白老爹把箸押板,都是错的。想来搛东西吃,也自然要放错了。〔不知妄作,必为识者所笑,可不慎与。〕世誉正含着酒,喷做一台。白子相红着脸没趣,也笑道:“好趣话,却取笑着我。”斟酒小厮都窃笑起来。世誉笑道:“二刁子真个有趣,怪不得人都喜他哩。”当夜白子相别去。
来日二刁子要看看房屋园亭,还要住两天方回南去。世誉见二刁子随机应变,意中竟要留他,无奈他要回家做亲,难以留他。一日,二刁子进见世誉,道:“小的蒙老爷相公抬举,感激不浅。本宜常随效力,无奈要回家完娶。小的却有一个相识,因无力经营,情愿投靠官宦人家。为人甚是小心伶俐,又会知书写字。更有一桩希奇本事,学纵跳术法,一纵能去丈余,连纵十次,便去十余丈,人追不及。也是扬州人,姓邴,名一。”
你道那二刁子所说邴一却是何人?原来就是丁严。那丁严在邳州逃到京师,打听得官府画影图形捉他,便改姓了邴。因天干有丙丁方位,故藏丁换邴,自称为邴一。日里沿街讨饭,夜间冷庙里去歇。自想那般富贵受用的人,今日事到其间,不得不如此了。初时还藏藏躲躲,后来打听说山东贼已平服,事已冷了,便到街坊讨饭。〔丁严这等狼狈,应得之罪。〕
一日走到一个胡同里,劈面撞见了二刁子。那二刁子一眼看见,却似丁少师的公子,虽身躯消瘦,面目黧黑,然而神气举动也还一样。丁严也认得是戏子毛二,却不敢招架,低头便走。二刁子仔细一看,果然不差。心下吃唬,为何这般狼狈?更见他的遮掩光景,知是无颜见人,便跟定了他。随到一个冷僻去处,二刁子叫道:“丁相公,你为何这般模样?”丁严答应道:“毛二,你叫我是好心,是歹心?”二刁子道:“我叫你有什么歹心?你须向我说,为何如此?”丁严道:“这里不便说话,你随我来。”便领到一个去处,极冷的破庙里,便是丁严存身之所。进内坐地,二刁子坐于门槛上。丁严便将被回禄的事叙说一遍,更假捏避仇进京,以致狼狈如此,道罢,凄然泪下。二刁子道:“丁相公,你何等家私,扬州城里数一无二,今日到恁般田地,怎生过得?不道你们那般人家,便没得十处念处庄房,一百二百家仆,凭他家乡烦难,煞强似出外寸步。有恁仇家切骨关系,便至离乡背井,流落到恁般地位?你方才怎向我说好心歹心,其中定有原故。〔足见刁子。〕我有好心救拔你,你须向我说个实情,决不欺负。”
丁严被毛二盘驳,支吾不去,扑翻身便拜道:“我实对你说,你必要救我性命!”二刁子慌忙扶起,丁严将投贼逃走的始末说知。二刁笑道:“原来如此。那些通行文书,事久则罢。这京师里偌大一个去处,那里理得着这样小事?你竟放心。我搭救你,不要受这样活地狱的罪。”丁严大喜道:“若能如此,你是我重生父母了!”扑翻身又拜。二刁子扶住,心子里想:“丁公子当日在家时,我们到他府里唱戏,便磕破了头,他也不理。今日为了事,要我搭救他,便只管拜我了。可见什么叫了骨气?不过处的境界好歹,便分出贵贱来。”反自感伤。〔读书人尽有不知。〕有五六钱重的银子一包,将来递与丁严道:“我如今在前门外第二条胡同刘吏部家效劳。你明日把那些行货都撇下了,将这银子买一件布棉袍子,穿了到那里来,我在那里候你。这刘府近侧寓所有一个小酒铺,可以安歇得人,我便送你铺盖在那里安歇。我乘便觅个主子,送你投他门下效劳,做个亲丁常随,也图一饱再处,不强似这般受苦。你心下如何?”丁严大喜道:“彼一时,此一时,这等极妙的了。只是我如今露不得本姓名,我已改了邴一。你但叫我邴一便罢,万万不要提个‘丁’字影儿。”两下讲够多时,二刁子别去。
邴一便去衣服铺里买了一件棉衣。到明日,讨些汤水,净了手脚,挽好了头发,戴顶旧毡帽,丢下乞丐家伙,竟到前门二条胡同。果见毛二在彼候着。一见,便引他进酒店坐下,与了一副铺盖,对店主人说道:“他是我的乡亲,要来投人的,下在你店里,饭钱宿钱我来销算。”店主见是刘府里人分付,那敢不依。一连住了多日。
邴一那些纵法,二刁子都看见,晓得了,正打点寻分人家送去。不期家乡父母寄书来,催他立刻起身,归家完娶,一时来不及了,便别了思远,告假还乡。思远赏了几两银子,付家信与他带回。二刁子原作料把邴一进与刘公子,故同他出京到涿州,看刘公子为人举动,尽收留得这般人口,所以清晨特进见说知。世誉听见说会纵跳飞越之术,心上诧异,自然要看,〔好异之心皆同。〕忙问道:“那人今在何处?”二刁子道:“现在府上门房里。”世誉道:“着他进来。”二刁子便出去叫:“邴一,二相公叫你去见,须要小心。”邴一只得屏气敛息,走到世誉跟前,磕了个头,起来站立着。世誉看他到是一个有福气的相貌。
你道二刁子见他讨饭时却甚狼狈,如今世誉却道他似个有福的,这是为何?只因邴一原是世家公子,巨万家私,富贵极品过来的人,自然有一种胜人骨相。前次落难流离,饥寒困苦,自然狼狈不堪。后得二刁子收留,饱食暖衣,自然有些复还原质,所以世誉看得叫好。
便问他家乡生业,为何投人,〔关键一路,渐渐引入,如游武夷。〕邴一一总扯谎回答。世誉便问道:“说你会纵跳术法的,可真的么?”那邴一便将身纵一纵,直纵到墙门口,有一丈四五尺路;又一纵,直到后堂檐下;复身两纵,依旧到原处了。世誉大喜道:“这法子学得会么?”邴一道:“何难?相公要学,小人当尽心传授。”世誉道:“学会了,与人赶路,我跳在前边,他却追我不及。”邴一道:“不独此也。倘有急难之时,飞墙越屋,便好脱身。”只那一句话,打动了世誉心坎上一桩事,便道:“你投我效劳,只要小心谨慎,自然重用。我们要提拔一人,可以立时富贵。”便进内取出两封银子,各重十两,一包付与二刁子道:“你明日要回去,可将去亲事里使唤。”一包付与邴一道:“你将去买些衣服用度,若有用处,我再赏你。”二人不胜大喜。又各叩头告别。
那时邴一就在府内宿歇,二刁子道:“邴一,你造化到了。二相公定要学你的法子,故此重赏。若教会了,必然狠谢你哩。”两人说说笑笑,喜欢不了。明早,二刁子进来磕头谢别,自回扬州府去。
午饭时候,世誉叫邴一说话。说了些江南风景,说一回出外的路途景况。便起身独叫邴一随着,转弯抹角,到一个密室里,世誉自己把角门关上,叫邴一也坐了。邴一失惊道:“小人怎敢放肆?还求相公尊重!倘有差遣,小人愿往。”世誉道:“我有一头至机密极重大事,要托你做。我看你会事了得,自然干办得来。你必坐下,我方好细讲。”邴一依言坐下。只因这刘世誉说出此情,有分教:
率意妄行,自送残生都是孽;
为人逆理,天诛二罪总难逃。〔丁严投贼、行刺两罪。〕
未知世誉所说何话,且听下回分解。
驾山得科名,搢珩延秀得官位,同此一时;丁严驿庭被诛,世誉闻信而毙,亦同一时。人之贤不肖,诚有声气相感孚者耶?贤者荣而不肖者死,此又为理之常。世誉好色,丁严贪财,类也;丁严害驾山,世誉害李绩,亦类也。故同不得其死也宜哉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