词曰:
俊眸炯炯辨贤奸,强承颜,暂相安。且自留心,暗里把君看。无故害人天也恼,教送信,露机关。远离灾祸一身单,便相攀,可披肝。置腹推心,处世实艰难。但愿报恩扶弱主,拚一死,况摧残。———右调《江城子》
话说湘烟自从那日有救凌驾山的心,便凡主人一动一静,俱留心体察。今日见领了一个面生的人进来,便起疑心,伏在屏门后细听,将主人与巫仙说话,一句句都听在肚里,吃惊不小。随即出门走到凌家,正值凌驾山在厅廊下凭栏俯视。湘烟叫道:“凌相公。”驾山抬头一看,见是丁家湘烟,便笑脸相迎道:“今日有何事来此?”湘烟道:“有件要紧事与凌相公说知。”凌驾山听说“要紧”二字,心下突的一跳。———原来此时正把昨日孟明处看书的事心内踌蹰,虽与魏义计议,犹委决不下;今见丁家人来,又说这般蹊跷话,故此吃惊。便道:“有何要紧事来与我说?”湘烟便把巫仙商议的话悄悄细述一遍。凌驾山唬得目瞋口呆,半晌道:“这事如何摆布?”湘烟道:“我一路来,已思得一计在此:相公可假言有病,故意请医调治,临期不去,便可避此番算计。只是我家相公不能忘情,必定还有暗算,我自然知风来报,决下使相公遭害。恐家中寻我,不得久停,愿相公自裁。”言罢便去。
驾山乃与魏义商议,魏义道:“事既到此,只索这般。”驾山便装起病来,故意声张,请医看病。歇了两日,果见丁家差人下帖,道:“请相公明日往瓜洲园上游玩,家相公备船相候。”魏义回道:“相公前日偶尔感冒风寒,正在服药,明日恐不能趋赴。多多拜上你家相公,不消再来请了。”家人得了魏义的话,回复孟明。孟明随唤巫仙计议,巫仙道:“明日去邀他,说是一路总在船中,极是安稳的,纵有尊恙,也不妨事。他若决意不来,须索罢休,不可烦了,恐他生疑。”到了明日上午,又差人去请,依言传说。魏义道:“果是相公有病,昨日已再四说过不消来了,今日又劳尊步,相公心下着实不安。烦你善辞回复,待家相公痊愈,定着人过来请罪。”那家人回去说了,孟明好生不快。
停了两天,心上放不下,又向巫仙道:“前日机关空设,而今有何计较?”巫仙道:“这须缓图,有便再处。”正在那里沉吟,忽见赖录慌忙进来,丁孟明道:“为什么这等张皇?”赖录道:“不好了!祸事,祸事!”丁孟明与巫仙大惊道:“有甚祸事?”赖录道:“夜里有只客船摇过,兄弟们便去动手,那里晓得他船上人都是了得的,弓上弦,刀出鞘,反被他打伤,捉了两个去,小人们见机,负命把船摇脱躲过。特来报知相公,须及早去料理。”丁孟明发恨道:“怎又做出这般事来?反要赔钱使用!”巫仙道:“幸而走脱了船,且没有劫他财物,可以挽回。须及早去料理才是。小人倒有一计在此:可对兄弟们说,扳凌驾山在内,说他是个主谋,纵不能坏得他的性命,也可拖去他的家私———有此一番,他日后便不敢议论着相公长短。不知可中相公的意否?”丁孟明拍手道:“此计极妙。”便向里边去取银子。赖录道:“巫大哥,什么凌驾山要扳他在内?”巫仙遂把凌驾山看书事说了始末,道:“前日相公有一计害他,要叫大叔们来摆布,却值他生病,故此中止。”赖录道:“这也何难,只要去说一声,他们便领会了。”言罢,丁孟明取银子出来,付与巫仙,道:“你与赖录同去,如报过衙门的值日书吏,俱写了我名帖致意。凌驾山事,必须对他们说了,不可忘记,又不可走漏风声。”巫仙道:“不消相公分付,小人们理会得。”遂接了银子,同赖录去打点不题。
且说这日湘烟见主人与巫仙又唧唧哝哝讲话,便贴紧在旁,伏着细听,却值赖录走来报信,一句句记得分明。心下道:“前日暗算,还道可以用计掩避一时,今日窝盗事情,非同小可。”遂急走到凌家来。此时凌驾山还装着病后初愈,不出中堂,湘烟便直到楼上,把上项事细说一遍,道:“凌相公休把这事看轻了,须及早定计躲避,方无后悔。”
凌驾山听罢,不胜大怒,道:“他已算计我一次,难道还不死心,今又要扳我做强盗?罢了!且待他扳出时,我去当官说明他平昔窝藏强盗,现有书信往来,被我看破,恐我首告,故此唆使诬陷。”时魏义在旁,已听得始末,大惊不小,急道:“相公差了!他如今是强盗口中说出,不是丁孟明来招扳。今相公突然说出他来,官府定不认他的教唆,必叫相公窝盗有情,拖人下水;若说他现有书信往来,被我看见,官府便说:“既见书信,何不当时就行执书首告,直待事露然后出首?又无书信执凭,明明是个抵赖!’那时没有把柄,将何回答?纵就着实分辩:‘当初只因好朋友,不忍举发,已曾好言劝他,不期他负恩反噬。’那强盗自然说道:‘好没来由!你叫我们去做这等事,不晓得什么姓丁姓铁。’那时相公如何说得他们过?自然被官府拘禁了。申文上司,三拷六问,受他刑辱,相公可是经得这般起的?”驾山点头道:“你话不差,我只因一时气忿,故此不曾度量。为今之计如何是好?”
说到伤心处,天良启发时。
此中非木石,情景自堪思。
却说凌驾山见湘烟肯随他上京,一路不愁无人料理,反觉有些安心。当下分付合宅婢仆不得漏了消息,一面把家事区处。正在分拨嘱付,忽见湘烟矍然道:“相公须把诸事搁过,先料理盘费马匹,乘此晚就挨出城去才是。”凌驾山听了,不知又有甚原故,反吃上一惊。魏义道:“怎么说?”湘烟道:“我来已是许久,家中自然寻我,设使他疑防我走来传说,将人四处守住,露了踪迹,那时如何是好?”魏义猛省道:“正是,我竟忘了。”便一面大家饱餐,备好马匹,打叠行囊,藏了盘费。凌驾山也不及细说诸务,略略分付几句,先叫魏义出城,寻个空僻去处等候,随叫个小厮骑着两匹马去。然后凌驾山与湘烟都乘了小轿,叫家人抬了行李,藏在轿中,不敢走前门,却从后门抬出,一径直到城外。
约离城五六里,到一个空僻所在,魏义已先在路上等候,小厮带着马也在那厢左近。二人便出轿,打发众人先回,止有凌驾山与湘烟、魏义三人,各洒泪叮宁,凄惶留恋。魏义道:“此去原属不得已,相公前途保重,一到京中,功名不可忽略;若家中事平之后,一定到京来看相公。”又分付湘烟道:“相公从未出门,途路风霜,未尝涉历;百凡事体,要你料理,切不可欠于服侍,致相公忧闷。晨昏行止,车马河桥,千万小心。”湘烟点头道:“这不必说。”二人便上马前行,魏义还依依不舍,又送上一程。方洒泪归家。
灞河折柳倍伤情,跋涉晨昏客思生。
月色澹濛星几点,灯光摇落夜三更。
一春风雨添新恨,十里莺花绕故城。
避祸敢嫌乡国异,忧心今夕逐行旌。
不表凌驾山避祸出门。且说巫仙取了银子,同赖录到牢里来。闻得旁人道:“那客人已报了各衙门,县里今早便将捉获二盗收监禁候。”巫仙使了银子,进监与二盗说相公分付要扳凌公子的话,强盗道:“理会得。”巫仙又再三托过节级,不要难为。然后到各衙门去料理使费,对各衙门值日吏书说知,道:“这宗盗案,自有个人来调停,只消把原人委的重究便了,其余还仗看顾。”各吏书俱依命应允。那丁孟明窝藏强盗的事,上年已曾破过了一次,也令强盗们扳了一个仇家,问了死罪处决。强盗也杀了两个,妻子都是孟明养赡,分外周济;所以这班无赖亡命,死心塌地为他,说道:“义气!好汉!”还有余从,总是丁孟明弄了手脚,俱问做未上盗、未分赃之人,定个徒罪,原去买人顶替,仍在江中打劫。各衙门的人见他是个少师公子,又有百万家私,又有许多门生故旧在朝在外为官,声势正盛,那个敢来觉察他,道他的不是?况且又有每年盛礼,落得干做人情,地方邻里一发不敢说长话短。所以丁孟明肆行无忌,把国法王章丢在脑后。今日各衙门的吏书人等见有丁家人来买嘱,又有丁孟明名帖致意,晓得前番的样子又来发觉,自然扳害他人的了。不论倒东倒西,生成是桩赚钱生意,落得一力担承,管恁是非曲直。正是:
身入公门心便私,是非曲直有谁知?
分明晓得收梢处,且把钱财快一时。
丁孟明计害凌驾山,自谓得计。到夜来巫仙回来复命,只不见湘烟在左右,丁孟明便问众家人:“湘烟那里去了?怎么不来伺候?”家人都回“不知”。丁孟明道:“我今日没有难为他,怎么好些时不见,却到那里去?”展转思量,乃拍案道:“向来湘烟这厮,见了凌驾山来,便十分殷勤款曲,想是漏了风声,这杀才决然去凌家报信。”忙唤巫仙计议,巫仙道:“据小人想来,湘烟许久不见,此事便有九分实了。相公可速差人往凌家四下埋伏,观他动静,倘有发露,必是走了消息,是他送信无疑。”丁孟明道“有理。”便叫三五个家人,分付了话,家人依命去了。
一夜无话。到了次日,起来梳洗过,吃过早饭不见回报,直待上午后,方见众家人一总回来,道:“他家昨晚一夜并无动静,方才见道里差人,锁了他家家人魏义去了。”丁孟明心下盘桓:“他家既无消息,何以不拿凌驾山却拿了魏义去?难道他已躲过不成?我今且叫巫仙去道门上打听他口供如何,再访湘烟消息。”便叫巫仙往道门上去不题。
且说魏义送别主人去后,归家已是下午,便把主人卧楼收拾关闭,到夜来吃了夜饭,便上床睡觉。明日起来,将帐目分理个次序。到上午,只见小厮来说道:“有几个人在大厅上,要请相公说恁话,我没有回他。魏叔出去看。”魏义便放下簿籍,到厅上来。只见有三个人坐着,都是上差打扮,又有几个靠窗立的,是管家模样,心下已了了明白,是丁孟明唆盗指扳,上司来提人光景。才立得脚定,方要开口问他,只见一人先说道:“凌驾山是你什么人?”魏义道:“是我家主。”那人道:“我们是奉道爷差来,请你家相公会议一桩公事,就请他去。”魏义道:“我家相公前月已出门游学去了。今蒙道爷呼唤,又承相公们尊步,如何是好?”那公差笑道:“这话那里说起!前日有人得知你家相公害病,还请太医调治,今日却说前月出门。你这大叔好不知事,就是一个小官府请去相会,也不敢推却;况且道爷是个上宪公祖官,请去抬举了他,反要你来推辞!快些请他出来同去,道爷在宾馆中同众乡绅立等,不要迟了,累我不便。”魏义道:“果是相公不在家,有恁的推辞?”只见又一承差道:“不要与他絮叨,实对你说了罢:有一伙强盗,扳了你家主人,故差我们来缉拿的。”便向外差靴桶里取出一根朱签,那外差即便解下一根铁链,在魏义颈上一套,用锁锁了。魏义大惊,道:“这也奇怪!怎将平人冤枉?”言未毕,早被外差照嘴就是两掌,道:“你是冤枉,且到老爷面前去讲!却在此处大惊小怪。”魏义被打,不敢做声,看那朱签上写着“速拿一名窝盗犯人凌驾山,即刻当堂回话。”众人又道:“这是盗情重犯。事干法纪,他既然藏过,且进去搜搜看。”便将魏义押着往前后细细搜遍,凡摆设的玩器古董,关着手都拿去了。家中婢仆见众人势头来得凶猛,不知为着什么,又见锁着魏义,唬得东西乱窜。
众公差搜了一会,果不见凌驾山,复到厅上坐下。承差道:“你将主人藏过,窝顿的赃物却在何处?如今怎么去回复?”魏义道:“这事真是冤屈!我家主人年纪尚幼,闭户读书,朋友都是少的,那敢做这般死罪的事?决是歹人挟仇谋害。相公们是明白的,还求照拂。若是要去回复,就带我去罢。”众人道:“好刁奴才!带你去做什么?”内中有一个老承差道:“你们不须发怒。”乃问魏义道:“我看你是个纪网之仆了,你姓谁?”魏义道:“姓魏。”老承差道:“魏叔,你偌大年纪,不知个利害。你今虽则将主人藏过,掩避一时,然而事终有一个着落,必须自己到官,方好说话。若果虚诬,也就辩明洗脱;若其实有些形迹,心虚不敢见官,少不得也要我们调停,就该出来与我们商议个良策,不是将蛮话对我讲的。自古道:‘官差吏差,来人不差。’还有一说,我且不管你主人在家不在家,常言道:‘无事不登三宝殿。’若事非重大,道爷怕不会着江都县要人,却叫我们下县?就我们来,亦非容易,也该送我们一个礼儿,表你见面之情。怎么就说‘便带我去?’我们道爷衙门也不是轻易进出的!”魏义跌足道:“这事无影无踪,青天白日下这霹雳。相公们若要些使费,自然重重相酬;若说拗直作曲,要将这样事陷害我家主人,上有天理,下有王法,岂能承认?况且我的主人又不在家,这一句话,便见圣上也说得出的。”老承差听了,发怒道:“我到好好与你讲,你只把这句话来搪塞。你家做不做、窝不窝,且去官府面前讲,怎只向着我们说?我也何希罕你谢,谁要你的使费?好奴才,这般不知人事!且带你去回复了老爷再处!”众人道:“正是。看这般人嘴脸,是一个老奸巨猾,把家主故意藏过,却将自身来放泼。且到受苦田地,铁也要熔化,不怕他不来料理。”便起身牵着魏义就走。
时魏义的妻子沈氏,初先见众人汹汹,也自东西乱窜;今听他们好好说话,便伏在屏门后窃听。只见说扯他丈夫去,乃赶将出来,抱住不放,号啕大哭。被外差一把提过,摔上一个翻筋斗。魏义道:“你不须扯我,终久这般冤枉事要到官府面前辩明。我这一去,料想不得回家了,你可对赵叔讲,将小房里帐目收拾了,你也不时到牢里来瞧我,还有话对你说。”言毕,众人蜂拥而去。
沈氏立在门口痛哭,左右邻里齐来动问。沈氏带哭说道:“我家相公前日出门,今日忽然这一班道理里公差走来,讲说有强盗扳了我家相公是窝家,叫我丈夫藏过了家主,竟捉他去回官。这不是青天里下个霹雳!不知是那个堕地狱万剐的陷害我们!少不得神明有报。”众人听了,个个嗟讶不已。有等人道:“这凌公子做人最好,那有这般事?决是别人买盗扳赃。”有等人道:“他们家里屋宇深沉,倚了公子的势,就做些儿有谁知觉?”有等的道:“你家窝了强盗,官府来起赃,还要我们四邻跪分厅。平昔做乡绅模样,不放邻舍在眼里,今日的话,少不得也要我们说一句。”
看官,你道三样说话,难道凌公子果然不好,待邻舍无情,所以招他怨谤?还是他们妒忌富贵,幸灾乐祸?总之人心不平,以致公论不出,爱憎异向,好恶殊情。仔么说?大凡人家略略过得日子,便道他发财了;略略挣些田庄,便道他富饶了。那有钱的,只是恭恭敬敬,有酒有食,一凡骂来不开口,打来不动手,才叫做好;若有一节事不周到,便道你把银子来压制我。可知道“三千银子兵,杀不得邻里情。”贼发火起,也要邻舍的,不独此也。还有一等发达的,或是举人,或是进士,自身有了前程,便有体面上人来往,便不能与那一等混帐人相近。那班人便道他做身分,看得自己大,看别人不上眼。岂知有时见了他,又颜色沮丧,话都说不出了———这一等人是最无用,绝惹厌的人。若体面人稍有些错失,那班人便拍手称贺道:“好呀,平昔巍巍一物,充大头鬼,今日也要去受些苦辣,吃些雪水哩!”
虽则话如此说,然而也有两样。那班有钱的浊富,悭吝鄙啬,个个皆然:与人交易田产,必要占人些戥头银水,勒戥些小便宜。惟恐忠厚了,便失了做财主的形境;惟恐爽直了,便使做财主的一班人笑我看轻了铜钱银子,看重了亲谊明情,弗老辣,弗细腻,欠伶俐,少涵蓄。所以人一有了几个钱,便自然而然有那一种推三阻四、嫌好道歉、心上狠要、口说勿要、掩耳偷铃、放僵使诈的许多恶习气,真足惹人唾骂,豪爽人见之欲呕。然而此等恶习,单在银钱上讨人怨恨,却不敢生事欺人。
惟有贵的,便倚着势要,唬诈乡里。仔么说,齐民既无脚力,又无帮衬,见了官府,先是跪着讲话;那有前程的去见官,不是在宾馆,便是在后堂,自己不称“小的”,叫他不叫“老爷”,官府又碍着体面,怕有相逢之处,自然竭力为他说来。话无有不听,要打就打,要夹就夹,答杖徙流,赔赃罚谷,件件从命;纵乡绅十分无理,一味偏见,也少不得十句要听他三句。还有一等惫赖的,坐在衙中催审,勒要定案,所以那齐民百姓,有冤不伸,有屈谁诉,只好自家忍苦,对着神明求个报应罢了。
那有前程的,得了一次甜头,便日逐思量,诈害殷富,润室肥家。风闻得某家是财主,某家是富翁,便千方百计去寻他头脑;倘一日寻得罅隙,凭你无事翻做有事,小事变做大事,把他一家财产,恨不得一网打尽。那富翁财主,明知他来诈害,却不敢到官府中申诉,恐反惹火烧身;只得吞声忍气,挽出他家门路里人来说事,将一千五百私下去孝敬他;还要明明地上门去,卑词伏礼,屈身赔罪;还要看他面眼,受他斥辱,自己那敢回半句说话?一味打恭称“得罪”,俯首叫“求饶”;事既平妥,便去谢说事人,请酒送礼。初先有事在身,忙忙碌碌,也便过了日子;到事平之后,或是五更觉在床上,或是黄昏独坐无聊,偶然提起前情,真堪咬牙切齿,少不得气症颠狂,都从此处生出,若是气多的,必至捐生。正所谓“财命相连,财空命绝”!岂知那人诈去的钱财,终究不能享用;但是他势头既大,威令远行,合地人民钳口结舌,不敢道他只字。他偶然游行街市,人俱辟易道左,怕他就像现任官府一般;他却缓步徐行,藐视一切,意念中以为惟吾独尊;后面陪客家人簇拥一队,真正气吞云梦,波撼岳阳,谁敢觑他一眼?见他说出一句话来,便是圣经贤传,也赛他不过;做出一节事来,便是舜功禹迹,也比他不过;就是放个屁,也都叫他是香的。所以他眼眶愈大,面孔愈别,看人愈不在眼;正不知你做了两篇腐烂时文,试官一时取了,便倚着举人进士去诈人。选得一官半职,一发诈人容易。晓得那一件是忠君?那一件是利民?只晓得那白皙皙的是银子,圆丢丢的是铜钱!不知那不会做八股的,虽则没有进身的阶梯,他的胸中学问,也还取得一二。所以那英雄豪杰,每每思量到此,未免自伤卑贱,扼腕太息,耻笑那一等倚势生事无学问的进士举人,虽名高位重,侥幸成立,终究算不得读书明理之人,岂不有靦面目?
还有一说:这等人,若无人怂恿他,有人去规谏他,或者做一个克己务本的好人也不可知。岂料这人一发科甲,便有一等无廉耻的,不做他陪堂,就做他门客,掇臀捧屁,自以为能;每向人前夸说:“某进士公是我相知,某孝廉公是我交契。”初先替他表扬名誉然后替他包揽人情,狼狈为奸,助纣为虐;所以做乡绅的愈觉装腔做势,夜郎自大。
但是这凌驾山,却绝无矜骄之处,又并不群集匪类,怎么邻舍还有道他不好的?只因他平昔闭户读书,不曾与邻舍亲热。知人事谅他的,便道他好了;不知人事不谅他的,便道他歹了。所以说:“人心不平,以致公论不出;爱憎异向,便至好恶殊情。”正是:
莫道行人口似碑,口碑原是有公私。
周公王莽当年事,未必人人有定辞。
闲话休题。且说魏义被道差锁去,迤逦行来,早到辕门口。承差即进去缴签,众人押着魏义,暂停门外。你道这道官姓甚名谁?是何履历?原来姓希名宁,江西吉水县人民,是个两榜出身,为人甚是贪酷。初任湖广某县知县,不上一年,贪名大著,上司是他同年,不去难为他,争奈声名十分狼藉,只得在盗案里边革职;又有同年萧某为吏部,乃替他营干起复,补北直常山知县,行取户部主事,转至户部郎中,调外任便做了南直淮扬兵备道。大凡“同年”两字,最易丛奸:同年里顶头一个是状元,次之在翰林,次之在六部,再次之在科道,再次之在外任,抚按监司,三百六十同年,处处有人;以致这班奸险贪墨的人,依附声援,做了城狐社鼠,得以行其素志。若一遭黜废,同年辈里每每党援提拔,依旧为官,那一个肯为国为民,除残去暴?所以论时务的说:这“同年”大有不妙处。正是:
幸登科第作朝官,同榜何须强结欢。
每有刚肠能执法,一交年谊便从宽。
希宁这兵备衙门虽则驻扎江都,却管下淮扬两府,凡民间人命盗情、邪淫不法、赌博斗殴、失火争财,以及淮海边防,无不属兵备管辖。自希宁到任后,分外严密,加意搜求。况且两府是鱼米富庶之乡,客商汇集之地,又有二十余州县,已上事情,无日不有。希宁又差着心腹到各地方探访殷实,一经有事染着,无不荡产顷家。凡衙门里的书门承舍,不管他好歹善恶,只要会替他生钱的,便另眼看待;在公堂上略别尊卑,到后衙中毫无上下。官府既然如此,吏役不言可知。扬州府中有好事的,编成一只曲儿,道他的恶处,调寄《黄莺儿》:
兵备叫希宁,要铜钱,不论情。纵饶有理原不听。小事十名,大事千金,不然狠把桁杨讯,祸殃临。官司才了,家业已无存。
众百姓把这只曲儿传扬开去,止望上司闻风参罚;岂知他钱神有力,只将来弥缝得无事,便恨着这些百姓说他过恶,愈要贪赃。
昨日客人获盗,道里也曾递过报呈,他便想:“这盗案必有株连,恐下县定了口供案卷,便不好十分株求。”所以今日即行提审,把强盗夹讯,然后招出“凌驾山是窝家,他叫我们去的。”这希宁见招出凌驾山来,心下暗暗欢喜。仔么说?只因他到任时,先差着心腹将两府的乡绅富户,俱查得的确,造册置案头,时时翻阅。这凌驾山的尊号,也有在上面了。只等有事关着,便好生发取利。今日见强盗口中招扳出来,怎不欢喜!故意大喝道:“有则有,无则无,不得诬陷善良,挟仇诈害!”强盗道:“真正是凌驾山主谋,与小的们无干。凌驾山就住在老爷马足下,只消去拿他来对明就是。”希宁又故意问着旁边吏书道:“你们可知这凌某是何等人?在禁城中敢大胆窝藏强盗?”书吏答道:“这凌某是生员,他的父亲也曾做过太守。”希宁大怒道:“名教中人,却做这般勾当,真可痛恨!”便朱批差拿,即刻回话。
这时拿到魏义,承差先进去复明始末,然后带魏义到堂,阶下跪着。希宁大喝道:“凌驾山,你既在黉门,该谨守卧碑;怎么窝藏盗贼,做那等犯法的事?今日事败,尚有何说?”魏义磕头道:“小的不是凌某,是凌某家人魏义。”希宁嘻嘻笑道:“好一个得力家人,却来替家主受罪。”便伸手向签筒里去摸签,道:“你胆大包天!敢在本道面前匿主出头。我且不问你别件,只打你平昔逢迎,今朝代死!”魏义见道官抽签要打,连慌磕头道:“老爷且息雷霆,小的有言禀上,然后领打。”希宁便住了手道:“你且讲来,待本道细审。”魏义道:“先老爷出身两榜,曾为绍兴知府,清洁自持;小主人前年入学,于前月已游学出门。今蒙老爷叫唤,道家主窝盗事发,这却并没一些影儿,必是仇人唆盗指扳,劈空诬陷。乞老爷电豁冤枉,超脱无辜,家主合门戴德,生死衔恩!”希宁便叫带过强盗对质,大喝道:“你认得这凌驾山家魏义么?”强盗道:“怎么不认得?这是凌公子的得力家人魏义。”魏义挣大了眼睛,咬牙切齿道:“我那里见你?你何处认得我?”有一个强盗姓慎名明,是丁家世仆,最是利口能干的,便接口说道:“魏叔,你不要在老爷面前抵赖。我们前日承你家相公赏赐酒食,那时你也同在那厢,又对我们说:‘凡事有我在此,你但替我做事,原与你们无干。’难道你没有讲来?今日败露,只索从实供招,料也隐瞒不过。”魏义听罢,气得目瞪口呆,大叫道:“我与你前世无冤,今世无仇,你何苦毒口害人?可知瞒得世人瞒不得天理!”便对道官磕头道:“强盗都是捏造胡言,老爷休要轻信。我主人年未二旬,克遵家教,动循礼法,岂敢胡为?今因游学,方才出外。小人素知王法,一凡主人作事,必与小的计议正理才行,一动一静,都是循规蹈矩。何况窝藏强盗是个犯死罪的事,我主人岂肯把身家性命去试国法王章?还求老爷详察!”希宁道:“你家主年既幼小,今游学到那个所在?”魏义道:“家主因在家中孤陋寡闻,想慕苏杭是个人才地方,今游学到苏杭去了。”希宁拍案道:“你方才讲说,主人一动一作,必与你计议后行,看来必是少你不得;今却怎么游学远方,便敢轻身出外?分明是一派胡言,欺瞒本道!快把这奴才夹起来。”言未毕,阶下皂隶呐喊一声,一齐抢到堂上,将魏义拖翻下去,扯去鞋袜,套上夹棍,紧紧收扎。
可怜魏义从未受刑,怎熬得这般疼痛?大叫:“放了!待小的说!”希宁叫:“放了,快讲!”魏义被这一放,反痛入心来,闷死了去,半晌方苏,哭道:“老爷呀!仇人唆盗指扳,历来颇有。老爷深察民情,片言折狱,自然洞悉冤枉。若要小的直讲,不过是这几句说话。”希宁大喝道:“你窝盗事情,今已败露,不然因何将家主藏匿,饰词抵赖?分明是一个大奸巨恶,积棍豪奴;若不剪除,地方自然受害。左右,再把这奴才夹了!本道要你招出窝藏强盗,纵主逃脱!”魏义见又要夹他,发急大叫道:“老爷息怒,捶楚之下,何求不得?”希宁听了,愈触其怒,立起身来,将锡砚签筒雪片打下,暴跳如雷,大叫道:“好奴才!敢将本道抵触!你说‘捶楚之下,何求不得’,本道今就把你做个榜样!”手下人见官府恼了,便将魏义着实奉承。魏义熬不得第二夹棒,竟死了去。停久方醒,又敲上五十杠子。放了夹棒,又打上三十大板,打得皮开肉绽,寸步难移,道官怒犹未息。
敢将性命尝刑具,只愿忠良报主人。
不独义称萧氏仆,如君意气古无伦。
希宁见魏义不招,仍令禁候。随即发两张封条,差中军官将凌家老幼尽行赶出,不许带一些物件,把前后门户封锁,仰地方看守,以便起赃。中军官得令,带了从人,竟到凌家,将老幼男妇打得哭哭啼啼,勒逼起身。可怜众人,真个不敢携带东西,尽皆孑身走出;反造化了中军官并跟随的军兵衙役,将细软掳得罄尽。然后把封条粘了前后大门,又问地方保邻取了看管甘结,方回衙覆命。
时凌家家属有几个先知风的,都收拾些东西,先一步儿逃去;即有临时赶出的,都领了妻小,或投奔亲戚,或别作安身。独有魏义妻子沈氏,同着不个六岁孩儿,竟无人瞅睬。只为他丈夫已出了头,夹打收监,不知后来作何结局,唯恐拖带了,便有牵涉,故总不来管顾。沈氏领着孩儿,无处下落,呆立门前痛哭。
真个事有凑巧。魏义有一个结义弟兄,姓华,名英,为人甚是仗义疏财,这日正往凌家门首经过,见门上粘着封条,一个半老妇人倚门啼哭,便去问左右邻里。邻舍有认得沈氏的,将备细向华英说了,华英吃上一惊,暗道:“凌公子与我没甚亲故,不要管他。只是这魏义乃我的结义相好弟兄,怎么遭此冤枉?他今妻子又无投奔,真所谓‘福无双至,祸不单行’。我岂可不为他料理?”便转身即欲到道前打探消息。行不数步,心下想道:“我今去瞧他无用,他的妻子现无着落,不如去安顿他一个所在,再看他丈夫未迟。”遂复走回到沈氏身边,叫声:“嫂子。”时沈氏正在痛苦之际,不曾听得,直待再叫一声,方抬头看了一看。华英道:“嫂子,我姓华,是你丈夫相好弟兄。如今你丈夫遭此奇冤,你又无处存落,不如到舍下去住。”沈氏听了,心下盘桓道:“虽承他好意思,只是一门两姓,怎么住得惯?”乃拭泪道:“我丈夫平日也曾向我讲过,说有个华家伯伯,做人最肯济困扶危。今我丈夫忽然遇这冤枉,我又被道爷赶出,无家可投;方才听伯伯说话,真是好意。只是我从没到姆姆宅上来往过,不便打搅。若是伯伯有此美情,到不如借几百钱与我,赁间房子住下倒便。”华英想了一想道:“你也说得是。我那边左近小巷里,正有一家将一间房子出赁,我去看来。”乃道:“你且站一站,我去成了屋来叫你。”便急急走到那出赁人家,不暇答理别话,说定了每月若干租钱,随即做契交租,叫沈氏来居住。又借与他应用的行灶家伙什物,又买些油盐柴米,又付了二三百文钱。乃道:“嫂子,这房子左边是空屋,右边是荒园,我因一时忙促,便成了他的。你住下不要孤恓害怕。”沈氏道:“我今只身独自,止得这个小孩儿,怕有恁人来算计?害怕些什么来?只是多承伯伯美情,将何补报?明日千万相求到牢中看我丈夫一看,有什么话讲,好叫我得知。”华英道:“这不消你讲,今日天晚,去不及了,明日我清早就去的。”又安慰了一番方别。
明日上午时候,华英即到道前打听。闻说夹打发监,乃到江都县监门首,用了使费,方得进监。魏义一见,放声痛哭,便将丁孟明陷害始末附耳略说一遍。华英听了,不胜愤恨。魏义道:“平日托在肝胆弟兄,故将此事细说,你万万不可宣漏。丁家耳目甚多,倘若走了风声,我们性命不保。”华英道:“平日如何相交,此事我决不走漏,你须放心。”魏义道:“自我发监后,家中有甚消息?”华英便将道官赶逐家属封锁门户、租屋与沈氏居住的话,说了备细,魏义感谢不尽。华英又要领沈氏去住,魏义道:“他从来不有住惯人家,倒等他独自住下却便。我这里茶饭,老哥须领他来认得了,好日常送来。”华英又问:“强盗安放何处?”魏义道:“另自羁禁,不知安放那里。”华英便别了出监,又买些酒肉送进,然后归来。即到沈氏家里说知不表。
且说巫仙到道门上打听了魏义消息,又到凌家看了中军官封锁门户,然后回家覆命。丁孟明道:“只可惜走了凌驾山这厮,多分是湘烟送信。明日你再去道里,嘱托了值刑的皂隶,将魏义狠加刑罚,要他招出主人逃往何方。且把湘烟在县里首了,家中一面差人四下搜拿,若获住时,碎尸万段,方息我恨!”巫仙到了明日依言干办不提。
且说魏义在监,承华英来看觑,别去又送进酒肉来,便吃了些。略停一会,只见钱节级走来,大声叫道:“魏义,道爷唤你。”魏义发苦道:“昨日蒙道爷夹了两棍,又打了三十,今日又来唤什么?”钱节级便照脸啐了一口,道:“官府呼唤你,反会使刁!”魏义道:“大哥,你看我两腿那一步儿是走得的?”钱节级道:“你姓魏,我姓钱,又不是弟兄,叫什么大哥?”说罢,便来拖住。魏义道:“大爷,昨日夹打坏了,其实一步也走不动。”钱节级道:“死囚,你今日怕痛,为什么前日去做强盗?”魏义道:“大爷,你曾见我做来?”钱节级大怒道:“道爷差人来牢里提人,立等审事,你这死囚攮的,倒与老子斗嘴。”提起大拳头,便照脖子上一下,打得魏义挣挫不得,大叫道:“大爷,不消发怒,我去,我去。只是两腿一步难行,如何是好?求大爷唤两个人来扛了去罢,我这里送贯钱他。”钱节级道:“好像意话儿!老子替你去叫人?”魏义哭道:“我若走得动,又不搢大爷叫人了。”钱节级道:“死囚,只管哭,到是老子搀你去。”魏义道:“怎好重劳?”钱节级不做声,魏义只得挣扎起来。钱节级扯着膊子就走。魏义大叫疼痛,发苦道:“大爷,慢慢些。”钱节级便拽着手膊一搢,兜嘴一掌,道:“你这死囚!进来没有见你一个钱,如今老子反来服侍你,还只管撒娇啼哭。搀着走,又道快了;不搀你,又道腿痛难行,终不然抬顶轿儿去罢。”魏义被他一搢、一掌,翻筋斗跌倒在地,咬定牙关,忍着疼痛,忙拭泪道:“大爷,是我不是了,就是这般走罢。”又挣起来立着,低了头不敢做声。钱节级睁大了眼睛,看一回,狠骂一声道:“死囚!”又搀着膊子飞走出监门,同着道里差来的人,直到辕门,报名进去,跪倒阶下,已是痛死了,良久方苏。
希宁叫带上堂来,拍着旗鼓道:“魏义,今日你得知利害了么?还是招也不招?”魏义道:“老爷嗄,要小的招,却是招出什么来?”希宁大怒道:“奸刁奴才!今日还是这般嘴脸。本道且再奉承你一夹棒。”便叫左右用刑。这日巫仙奉了丁孟明之命,将节级皂隶等又贿嘱了,便将一副新制绝短的夹棍,套上魏义痛腿,狠命紧收。可怜已是夹伤胀肿的,怎熬得这般刑罚?大叫:“小人情愿直招!”希宁叫放了,魏义放声大哭。希宁大怒道:“这奴才其实可恶!在本道面前如此放刁,若在外边,自然凶横。左右的,再把他夹了!”魏义听见又要夹他,连忙道:“小的就招。”希宁便叫吏书细录口供。魏义心下细想:“招了也是一死,不招也要夹死,不如招了,倒免目前受罪。”便招称:“因见主人游学出门,无人管束,所以敢于结交强盗,劫掠是实。今却又未曾行劫得财,还求老爷超豁。”希宁道:“你家主自然知情的。”魏义道:“家主已是出门,并不知情。”希宁道:“你家主的妻子在家。”魏义道:“家主年幼,尚未娶妻。”希宁又叫提出强盗对质。不移时强盗提到,希宁道:“那时魏义使令你们行劫,凌驾山可曾见来?”慎明道:“怎不见来!”魏义又与众盗质辩。希宁把旗鼓乱拍,道:“不消喧闹,本道已晓得了。那有一家人做事家主不知的理?他既然逃列苏杭,本道这里即传檄南直浙省各地方缉获,料他此去不远。”即分付书吏缮写檄文,魏义见说传檄苏杭,心上也倒放宽了,便不十分执辨。
希宁又问魏义道:“赃物寄顿在那里?”魏义道:“初次起谋,不是积盗,没有赃物。”希宁大喝道:“既为强盗,那有无赃之理?”便分付中军官,协同江都县往凌家搜赃。魏义料这回去家私便不得存留,况且官府如此不明,又兼业已招认,纵去分辩,官府决不肯中止,一任他带到家中。两官承了希宁风旨,乱指这件是赃,那件是赃,魏义分说,总则不听,惟有痛哭而已。既取完“赃物”,那些鹰捕衙役已把凌家扫荡一空,两官即带了犯人及邻里回衙覆命,仍将封皮封了门户。
时沈氏听说官来起赃,心上好生痛恤,便领着小孩儿,锁上了门,走到自家门首。却正见两个公人搀着魏义,跟了官轿进门,看他形状,甚是狼狈。即放声痛哭,丢了孩儿,要向前抱住。岂知人多堵塞,挨挤不开;又被衙役兵丁鞭棍乱打,不敢上前。直到出门时,乃先立路口等待。见魏义又搀着走来,便从人丛中跃出,一把扯住不放,哭声大振。魏义道:“你不要扯我了,总是个死。”言未毕,众衙役早已拖开,沈氏抱着孩儿也直跟至道前,在辕门外啼哭。移时魏义与强盗镣杻发监,沈氏也随到牢里,幸喜华英也到,便将些银子在节级处用过,方得进了监门。
夫妻相抱痛哭。华英再三劝住,乃问道:“方才道爷如何发落?”魏义叹了一口气道:“方才道爷分付吏书,将劫掠事由传檄苏淞浙省,待捉获我家相公,方申上司,再行定夺。如今还要追究地保四邻缘何隐匿不报。又听说要传获盗客商,当堂犒赏。”沈氏哭道:“如今家业已无,众人逃散,你又不得出来,叫我看着这六岁孩儿怎生过活?”魏义道:“这宗冤业不是我惹下的,是有个人来陷害,你还不知其细。我今日对你讲了,切不可走漏风声,倘若走漏一些,你母子二人性命不保。”便将丁孟明结仇始末,细细向沈氏耳边说了一遍,道:“我如今虽然留得一口气在,已是个死坯了;你只将这孩儿好生看顾,望他长大成人,做了我的羹饭主,我也够了。”便伸手扯住孩儿,狠叫一声:“我的儿嗄!”放声痛哭,那小孩儿也哭将起来。魏义又向华英叮嘱一番,叫他看顾妻子。华英道:“这个不消你说,你也不必愁烦。如今天道甚近,这般冤枉事自然有个出落,或者以后申文上司驳了出来,或是遇赦释放,也未可知。”魏义叹口气道:“事已问实,有恁出落?若要求赦,我也不想。”正在叮宁难舍之时,只见钱节级走来赶逐,沈氏还恋恋不忍遽别。魏义道:“你出去罢,少不得日常送饭来,有话再对你说。”华英先别了出去,沈氏抱着孩儿向魏义作别,呜咽不能出声。一路洒泪归家。
以后送饭便是沈氏奔走,华英也不时到牢里看问,又去节级处送银请酒,求他看顾。岂料这钱节级狼贪素性,巨壑难填,虽得了华英买嘱,争奈丁家势头既盛,财贿又多,钱节级只拣多得的奉承,不管你冤枉不冤枉,把华英情物不看在眼里,原时常把些小气与魏义担受。正是:
公人钱,僧家钞,与他再不辞,伸手只管要。见面还将笑脸迎,别时便把情丢掉。欲壑难填海样深,从来不念贪残报!
希宁为这宗盗案并不曾得凌家钱钞,止没入些赃物,约值数百金,不厌所欲,便出豁在四邻保甲身上,叫他“隐匿盗情”,只管拿来炙剥,诈有千金,方才冰释;又唤那客人来,叫他“获盗有功”,当堂赏红递酒,众客人拜辞而去。丁孟明因这节事上恐希宁还要追究强盗羽党,终究不妙,便送上白金二千两,拜了门生。希宁即得了贿赂,又见强盗未经伤人得财,没有失主作对,便止责重魏义一人,并不追求船只羽党,反做了口供,弥缝破绽。有一篇短赋,道那拜门生的可笑处,说是:
曩者孔氏三千,皆亲炙乎大道;孟门五百,实授受乎斯文。其或西河设教,濂洛传心,乃列坐于廊庑,是无愧乎师生。何一面之未识,辄效登乎龙门?目不识丁之夫,指曰山斗;俗气薰人之辈,岂是周程?并不考其百行,奚尝课其五经?奋迹甲科,乃有座房之号;未经问难,何来师友之名?不过护恤家私,望其覆庇;所以伛偻门下,甘于自轻。想高明之未必,惟蠢陋之所行;嗟此风之弥盛,谁持挽于浸淫?
话分两头。且说石珮珩自别了凌驾山,行过多时,早到衢州地界。时值春天,一路上花香扑鼻,草色侵衣,果然是日暖风和,山明水秀,真好行路。正是:
柳拖金线拂长堤,簇簇芳丛野径迷;
粉蝶常随红瓣落,黄鹂时傍绿阴啼。
骚人未卸山中展,诗客方裁石上题;
游子马嘶楼外路,一番春恨到深闺。
石珮珩迤搢行来,早见一座大岭,知是仙霞岭了。移时红日西沉,便急赶上几步。因贪行路,错过宿头,一望间,夜雾迷漫,不辨物色。正在彷徨间,远见着西茂林中有一点灯光隐现,料得有人家庵院在内,便跟定灯光,走入林来,却是一个村子。乃下马走入村中,寻那灯光人家,却见门已关闭。那火光打从门槅子里射将出来,便从罅缝看时,乃是一间空屋,中梁悬挂一盏红纱灯,四下里寂无人声。心上盘桓:“既非庙宇,为何悬灯在此?”再听时,惟闻隐隐似有哭声,好生狐疑不定。但此时无店可投,且向前叩门数下。只因这借宿,有分教:绿林狗盗,黑心图弱女,可怜珠泪洒青灯;白面书生,赤胆剿强人,为救玉颜全素壁。未知珮珩投得宿店,且听下回分解。
柳俊开口便说:“倒是我随去。”一种慷慨激烈之情,溢于言表,使世上凡属瞻顾猜疑、欲吞又吐之人,皆吃一唬,反谓柳俊直率不晓事也。
柳俊以丁家之人,来随驾山远出,驾山、魏义亦不疑忌,可见平昔性情相孚已久。驾山与魏义,实有眼力,非孟浪轻信者比。
道官之奸贪,承差之狡诈,节级之凶恶,魏义之受累,华英之仗义,无不极尽其致,真写生笔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