再说平秀突,见了欧道士妖兵漫天,日色无光,尽驱明兵于盘蛇谷中,喜的不胜,只为奉承妖道士之言,是夜设宴款待道:“仙师神法如此高明,成功之后,俺当奏于我国王,封为国师,以享万钟之禄。”欧道士呵呵大笑道:“富贵吾所不愿,只为总兵出尽贫道之力,以显总兵神功罢。”当夜尽欢而罢。
次日,总兵又设大宴,与欧道士计议进取中原之策。道士道:“我见明营中元帅,便是不满三尺。明国选将出师,以此口脗尚黄、乳臭未干之小猢狲为元帅,可知明朝无将才。以他略解妖法,得这非据的任。今已囚闭盘蛇谷中,不满十日,可见全数饿死了。明国江山,便为总兵之有。但神兵厮杀,自有我军之操练神法,如法助势,然后神兵益强。总兵选了精兵五百,皆用皂衣皂甲皂旗。背上各带铁葫芦,于内藏着硫黄、焰硝、烟火药料。各人俱执钩刃、铁扫帚,口内都着衔芦哨。操练坐作进退之法,为之中军。贫道自领皂甲军,如法作起,所向必更无敌呢。”平秀突大喜,于是选了精兵五百,皆执皂旗皂甲,俱为准备,属于道士,依法作起。欧道士领那五百神兵,各取火种,自佩那面聚兽铜牌,把剑去击,敲得三下之法,一齐练习,将为进兵中原之计。不在话下。
且说当日廖钢、李尚好大队一军,为倭兵诱引,又被妖道士妖法,天昏地黑,妖兵猛兽漫天打下来,虽赖杨元帅用《阴符经》扫妖之法,云开天朗,草马豆兵尽落阵前,已为妖法所驱,天昏之中,趱入山坡谷中。
元帅见时,麾下只有数百骑,一阵不可两截,并向谷中进兵。看那山谷时,尽是高山削壁。大队人马厮杀了一日,兵马困疲,饥渴俱甚。四下里寻水。
原来这中无有一井一川,只有一大大的潭,潭水寒冷。一阵人马,尽日鏖战,饥渴都甚,争赴潭边,围住争饮。元帅见此军马之乏饥,这里权立寨栅,埋锅造饭,歇了一宵,再定计议。不料都饮潭水之军,无人不登时遍身青黑,语言不通,战抖抖肚里疼痛起来了不得。战马俱为颠仆尘土中,腹痛,死去活来。
元帅大惊,星光之下,待寻归路,四下高山围匝,不能得出。欲为退兵,谷后倭兵大队围住把守,复以乱石擂木填塞,水泄不通。又欲前进,谷中为二十多里,亦以巨木岩石,天堑充塞。其外,倭兵蚁屯蜂拥,金鼓动地。
元帅知是中计,陷沈袅烟所戒盘蛇谷,心下忧闷。幸喜辎粮不以散亡,只是谷中无水,督令军中凿井数百,深至十丈许,总不得水。一边招至偏将万世业、孟国辉二人,四下里探听出路。
两人退出,打扮猎户行色,仗了钢叉,行到山中,四边不见人烟,都是乱山迭嶂,行了几个山头,是夜月色微胧,远远地望见山畔一点灯光。万世业道:“那里有灯光之处,必是人家。我两个且寻去,讨些饭吃。”望着灯光,拽开脚步,奔将来。未得一里,来到一个去处,傍着树林,破二作三数间草屋,屋下破壁里闪出灯光来。
万、孟二将推开扉门,灯光之下,见是个婆婆,年可五旬之上。二人下钢叉,纳头便拜。婆婆道:“我只道是俺孩儿来家,不想却是客人到此。客人休拜,你是那里猎户?怎生到此?”万世业道:“小人原是湖州人氏。旧日是猎户人家,因来此间,做是买卖,不想正撞着军马热闹厮杀,以此消折了本钱,无甚生涯。同伴二人,只得来山中,寻讨些野味养口。谁想不识路径,迷踪失迹,来到这里。投宅暂宿一宵,望老奶奶收留则个。”婆婆道:“自古道,谁人顶着房子走哩。我两个孩儿也是猎户,想如今便回来也。客人少坐,我安排些晚饭与你两个吃。
”万、孟二人齐声谢道:“多谢老奶奶。”那婆婆里面去了,二人却坐在门。
不多时,只见门外两个人,扛着一个獐子入来,口里叫道:“娘,你在那里?”只见那婆婆出来,道:“孩儿,你们回了。且放下獐子,与这两位客人厮见。”万世业、孟国辉慌忙下拜。
那两人见礼已罢,便问客人何处,因甚到此。万世业便把却才的话,再提一遍。
伊两个道:“俺祖居此。俺是张一,兄弟张二。父是张大,不幸死了。只有母亲。专靠打猎营生,在此三二十年了。此间路径甚杂,俺们尚有不认的去处,你两个远方之人,如何到此间,讨得衣饭吃?你休瞒我,你二位敢不是打猎的?”万、孟二将道:“既到这里,如何藏的,实诉与兄长。”乃跪在地,说道:“小人们实非猎户。我唤做万世业,那兄弟是孟国辉。我两人俱是今征倭大元帅麾下二将。今与倭兵大战,被他妖兵冲散大队军马,不知都陷在那里?谷中无水,唯有一大潭,潭水人马吃的俱是满身青黑,语言不通,马又颠沛死。我元帅特使我二人,探出消息,得水道理。愿英雄指示则个。”那两个笑道:“你二位既是将军,俺是失迎了。将军少坐,俺煮一腿獐子肉,暖杯设酒,安排请你二位。”没一个更次,煮酌肉来,张一、张二管待万、孟二将军。
饮酒之间,动问道:“俺们久闻杨元帅年轻智深,天文地理,无有不通,用兵如神。今虽误陷谷中,征这倭兵何患奏凯之迟久。”万、孟二将俱道:“元帅雄韬武略,真是命世之英雄呢。”那两个道:“俺们只听的说,原来果然如此。”尽皆欢喜,便有相爱不舍之情。
张一便道:“你不知这间地理,只此间是泰安州管下,唤做盘蛇谷。只有一条路入去,四面尽是悬崖峭壁的高山。若是填塞了那条入去的谷,再也出不来。多定只是陷在那里了。前头二十多里,便是青石壁,人可单身的行,马不踏蹄。此间别无这宽阔去处。如今你杨元帅屯兵之处,便是盘蛇谷。谷中无水,惟有一潭,曾前潭水清冽,人俱争饮为快。忽自数月前,不知缘何,潭水汹沸,水色变黑,人或饮来,满身青黑,语言莫通,肚里疼痛起来。此近居人,亦可不知怎么缘由。如何救出这谷来?谷中左一路,虽甚险隘。行的三十里。这边路口,柏树极多,惟有这路傍两株大柏树,三丈的好,形如伞盖,四面尽皆望见。那大树边,正是谷口。此处居人,犹不识此路。俺是打猎,从这里过,始知此条路。从兹透出,可以脱出了。”万、孟二将满口称谢。过了半夜,天色微明,辞别了张一兄弟,回归元帅营中来了。按下不题。
且说杨元帅,掘井不得水,谷外倭兵据险而阻扼,鼙鼓震天,一军饥渴,无以救解。正在闷恼,神气烦困,倚枕稍坐,忽有异香满前,两个螺髻女童,环叮当,来立于前,齐齐躬身,打个稽首,告道:“元帅请移金步,我娘子请了元帅。”元帅惊异,看那女童时,朱颊绿发,皓齿明眸,飘飘不染尘埃,耿耿天仙风韵。便开言问道:“女童何来?娘子问是何位?”那女童道:“元帅不须垂问,到彼当知呢。”元帅道:“往将那里去的?”女童道:“便是无远,只此营中数十步之地。”元帅道:“甚么娘子?不曾拜识,如何敢去?”那女童道:“娘子落难,专等元帅救济。愿垂慈念。”元帅为念军中有事,人欲舍去,一来女童恳恳,二则闻他落难救济,不忍不救,便起身随女童出辕门。行不多远,前临大潭,元帅止步。
忽见水开路平,女童前引,元帅只为随后。转过一座子墙角门,女童道:“元帅从此间进来。”元帅跟入角门来。看时,星月满天,香风拂拂,四下里都是琼林瑶草。又行过几步,听得潺潺的涧水响。
元帅看了时,暗暗寻思道:“这个无远的去处,有这般好清溪,军马不患被渴了,又可饮清水饭来。”想毕,看他前面时,一座青石桥,两边都是朱栏杆。岸上栽种奇花异草,夭桃修竹。桥下翻银滚雪般的水流,从石洞里去。元帅喝采:“好清水了!此谷有的是好水。”顿觉口中生涎。
过的桥,入的棂星门,抬头看,一所大宫殿,但见:金钉朱户,碧瓦雕檐,红泥墙壁,翠霭楼台。正是柱飞龙盘,淡淡祥光笼瑞彩;帘卷虾须,团团皓月悬紫绮。若非天上神仙府,便是人间帝王宫。元帅见了诧异,心思道:“如此穷山深谷,不意有此琼宫贝阙。”心内倒生惊恐疑惑,不敢动步。
女童催促,请元帅行。一引,引入门内,无非是丹墀曲廊,朱红亭柱,都挂着绣帘,正中一所大殿,殿上灯烛荧煌。女童从龙墀内,一步引到月台上。听得殿上阶前,又有几个青衣女娘迎道:“娘子有请。元帅进来。”无帅到得殿上,不觉肌肤寒粟,毛发竦然。青衣入帘内告禀。
俄倾,侍女数十人,簇拥着一位女娘出来。元帅不便抬头仰看,那女娘先请元帅坐锦墩上,元帅只得勉强坐下。那女娘插烛也似拜下四拜,琳琅戛响,芬馥射人。元帅不敢承当,只好避席俯首。女娘拜毕,坐下对面绣墩上。元帅恰才敢抬头,舒眼看时,女娘如何打扮?但见:头绾九龙飞凤童子髻,身穿金缕绛绡长袖衣,腰系蓝田碧玉带,足穿云头朱绣履。脸如莲萼天然,眉目映云鬟;唇如樱桃自在,规模端雪体。正大仙容摸不就,袅娜形象画难成。
青衣又斟一杯酒来劝,元帅又饮而尽酌。娘子教再劝一杯,女童再斟一杯酒过来,劝元帅,元帅又饮了。青衣复托过凤髓鼋肝,又吃了若干。共饮过三杯,元帅便觉道春色微醺,又怕酒后醉失体面,欠身道:“学生不胜酒量,望乞免赐。”娘子道:“元帅不欲多饮,可止。”娘子欠身开言道:“妾,洞庭龙王之末女,双名凌波是也。妾之始生,父王朝上界,逢张真人卜妾之命。真人揲蓍道:『此命前身是仙娥,因尘缘谪降,为王之女,当配人间之贵人,享富贵荣华之盛,悉耳目心志之娱,福禄无疆,终得正果。』妾及长,闻是铭心。妾之姐初为泾水龙君之妇,夫妻失和,再适于柳真君,室家和乐,一室庆重。父王自闻真人之言,期望妾一身荣华。今南海龙王之悖子五贤,闻妾身薄有姿色,求婚于父王。吾洞庭,即南海管下。父王不敢严斥,躬往南海,备陈张真人之言,拒之不从。南海王反为悍子,以父王之惑于涎说喝责,求婚益急。妾自料若在父母之膝下,怕辱及身,抽身遁逃,来寓于此地。此地即父王之别宫,而他所不知也。南海王谓父王匿女拒婚,威逼日甚。那五贤广探海泽,知妾之在此,欺侮孤弱,自率大兵,欲逼贱妾。妾之孤节贞心,上感天神。此潭素称白龙潭。昔洞庭有白雪神龙占居此潭,潭水清甘,人有疾病,一饮潭水,便得疗病。父王知是胜地,营立别宫,有时来居。自妾来居,潭水变而寒冷,常若冰澌。又复昏黑,不能见底。他国之兵,不能轻人。妾赖是姑保,恐非长久之策。今日幸遇元帅打陋地,诉此危衷。目今王师暴露,又不得甘泉,饥渴困甚,妾岂不效劳,便将甘露而浇之,潭水前如清甘,饮病之兵马,一饮自疗。”元帅听毕,不胜大喜,道:“多蒙娘子神功。五贤孽畜,如是悖慢,仆虽不武,当以所领本卒,一时扫除,以正其罪,为娘子永无患害。娘子既有上天神师之筹命,当为人世富贵的像。学生虽然不自妄拟于富贵,今职居元帅,且娘子深居潴泽之中,罕见尘世之人,虽欲托身于世人,恐未易得。敢问娘子结好于此夜,以遂三生之愿,实是天缘之定。娘子盛意,亦如是么?”龙女道:“妾身敢邀元帅于患难之中,诉衷曲,冀救济,妾身之永托,不待月姥之绳。儿女之情,虽不宜先自发口,真人之言已自不讳而悉告。妾心无他,庶当谅烛。但不可造次侍御者,不有媒妁之言,不待父母之命,一不可也。鳞甲之腥,未及永变,耆鬣尚存,爪尾未除,臭陋之质,不敢于尊贵之昵侍,二不可也。南海太守,极甚狂妄,又不猖獗,每自外探窥妾动静,若知妾身属于他人,必将激其怒,促其锋,以起平地风波,三不可也。伏愿元帅勿以妾身推诿为咎,以俟日后之自诣,永侍巾栉之末,大人谅恕罢。”元帅笑道:“娘子之言,允合礼义。娘子天缘,已在于学生。天意所在,不但以父母之命为重,况又尊堂已知娘子避身洁居,以遂尘世之缘,当知学生之相会,此不可固拘大义也。娘子神明之质,灵异之性,变化不测,非人世所可比,鳞鬃之嫌,微细之事也。学生奉天子之命,将十万之众,飞帘为之前遵,海若从而殿后。其如南海小孽畜,视之不如蝼蚁,驱兵一麾,不劳而屠,是不足忧也。良辰不可虚度,天缘不宜迟久。娘子通明之智,惟再思量罢。”娘子听来,更无辞谢之语,只为俯首不答,两颊飞红。元帅见此光景,又是爱怜,又是色胆天大,乃命进酒。娘子遂令青衣端上玛瑙之盘,琥珀之杯,水陆之味俱备,山海之珍极丰,大排筵席。及至夜深,相携入寝。华烛辉煌,恩爱缱绻,有不可尽述。
欢娱之夜,容易得曙,于焉月色西沉,明星灿烂。忽闻一声疾雷,轰隆轰隆,簸弄一阵潭水,掀动水晶宫殿。龙女大惊,无数侍儿飞奔,苍黄道:“大祸至矣!”未知雷声有何变?且看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