说话之间,黛玉又进去转了一转,又换了一身衣服。密色绣花缎袄,妃色绣花裤子,天青缎子弓鞋,将头上珠花一齐卸去,单戴着一只一条龙珍珠押发。脸上的脂粉洗得淡了些些,那粉颊之上略略晕起两个酒窝,觉得他淡抹浓妆,无一不好。
邱八虽然是个花丛老手,却从来没有经过这样风情,只乐得心窝上奇痒难熬,扒搔不着。黛玉见邱八已经入彀,越发的笑语殷勤,风生四座。
邱八忽然想着,问林黛玉道:“刚刚有好几张叫局的票头来叫你的局,你为什么不去应酬?台面虽然要紧,好去了再回来的呀!你不怕脱了局得罪客人么?”黛玉含笑道:“耐八少是难得到倪搭来格,耐肯赏仔倪格光,就是倪交仔运哉。格两上堂差勿去,得罪仔客人末,啥格希奇勿煞,倪刚刚关照下去,说倪今朝堂差勿出哉。”邱八听了,十分欢喜。那一班客人要拍邱八的马屁,好讨他的喜欢,大家极力称扬,恨不得把个林黛玉立时就抬上天去。依着他们的口气,差不多说得个邱八就是个再世的李药师,林黛玉便是个当今的张红拂。这一席酒直吃到十二点钟方才散席,客人陆续辞去。
黛玉见邱八贼忒嘻嘻的坐下,天南地北的扳谈,明知邱八心中巴不得要想住下,却做个欲擒故纵的法儿,立起身来,袅袅娜娜的走到邱八身旁,低声问道:“辰光勿早哉哩,耐阿要原到范彩霞搭去罢。倪是勿好留耐格,明朝说起来,大家难为情。”
说着,把身子一倒,直倒入邱八怀中,并倚香肩,低偎檀口,又问着邱八道:“八少,倪格说闲话阿对?”邱八此时已经心荡魂摇,六神无主,急切问张开大口,一时说不出话来。黛玉又逼他一句道:“勿然末勒浪倪搭,借仔一夜干铺罢,倪到后房去困,让耐一干仔舒舒齐齐阿好?故歇是深秋天气哉,勿要半夜里转去受仔风寒,倪倒担勿落格个干系。耐格身体又亏,勿是约约乎格。”邱八听了,觉得林黛玉说的话一句一句的打入心坎里来,十分熨贴,就是自己家中的妻子,那里有这样关心?
便含笑向黛玉道:“你特地叫娘姨过去把我请到院中,现在好意思推我出去么?
我就依着你的话儿,在你院中借个干铺,但你却不许避到后房。我们大家规规矩矩的可好?“黛玉道:”只要耐八少肯赏光,是再好勿有哉啘。耐八少说格闲话,随便那哼倪总呒啥勿肯格,只怕倪呒拨格号福气。“说着背脸低头,掩口而笑,邱八更觉魂消。
这一夜,邱八就在黛玉院中住下。黛玉把平生第一等迷人的伎俩施展出来,任是邱八的外交学问再好些儿,已不知不觉的把一块主权所及的地方,轻轻地输到林黛玉的势力圈内去了,施着那禁制的压力,渐渐的不得自由起来。这邱八住了一夜,被黛玉骗得骨软筋酥,给了五十块钱的下脚,又体己给了黛玉三百块钱。黛玉故意分毫不受,退还邱八道:“倪故歇呒拨啥格用场,等到倪有用场格辰光再问耐拿好哉,倪倒勿像格号倌人单敲客人格竹杠。既然大家要好末,也勿在乎格点洋钱,八少阿是?”邱八听他说得有理,也便收回,心上反觉过意不去,便问黛玉可要什么衣裳首饰?黛玉一口咬定不要,反说邱八不晓得他的脾气,当他是爱抄小货的倌人。
邱八听了,那里晓得黛玉存着一个要借他淴浴的念头,只认得黛玉同他恩到极处,所以不肯叫他浪费银钱。
隔了两日,黛玉关照相帮,说先生有病暂时不能出局,须要调理几时。就有什么客人来到院中,黛玉自己不去应酬,只叫娘姨回覆有病不能出来,却成日成夜的伴着邱八,和他寸步不离。邱八一举一动都是黛玉亲身服侍,不肯假手他人。那班娘姨、大姐的趋奉殷勤更不消说。邱八因他们连日辛苦,另外给了一百块钱。黛玉执意不许,叫娘姨仍旧退还,自己却向邱八说道:“倪出仔工钱用仔俚笃,生来该应服侍格,要赏啥格洋钱!倪也晓得耐格脾气,勿要说是一百毛毛洋钱,就是一千一万,耐也勿放勒心浪。不过倪人末吃仔格碗断命堂子饭,倒勿是格号坏人,要倪坏仔良心敲客人笃格竹杠,倪从来勿行格。”说得邱八更加欢喜,伏伏贴贴的住在院中。
又隔了几天,黛玉看准邱八的性情已是死心塌地,没有什么变卦的了,那一天夜饭之后,黛玉正陪着邱人说说笑笑,甚是高兴,忽然皱着双眉,看着邱八。看了半晌,长叹一声,那一对秋波便流下泪来,慌得邱八连忙追问。黛玉只是不答应他,尽管低头温泪,那一种可怜情态,真如雨打桃花,风欺杨柳,画也画不出来。邱八见他这样,十分心痛,便挨着黛玉一处坐了,低低的问他。黛玉一言不发,只把粉面偎着邱八脸儿,拉着他的手呜呜咽咽的,那眼中的泪就是如乱滚珍珠一般,扑籁籁的流个不住。凭着邱八怎样温存,怎样追问,只是漠漠无言,直把个邱八哭得急了,恨不得自己替他,拍着胸脯道:“无论你有天大的为难,总有我一人承认。料想也没有什么做不到的事情,你快快住了哭,和我说个明白。你可知你哭到这个样儿,叫我心上好生难过,替又替你不得,倘若哭坏了怎么好呢?”黛玉听邱八说到这句话儿,心上好生欢喜,方才停住了哭,拭了泪痕,抬起头来看着邱八,叹一口气道:“别人家看仔倪末像煞蛮开心,倪心浪说勿出格心事,赛过勒浪黄连树底下弹琴。”急得个邱八做足道:“急惊风撞着了你这慢郎中,我这样的问你,你还要说着闲话。”黛玉道:“倪格事体才是肐里肐搭格,说起来也叫作孽。”
黛玉便装点了一番说话,说自己的亏空约有二万开外,又不肯坏了良心,敲客人的竹杠,所以生意虽然甚好,总是不够开销,以致亏空愈拖愈重;前节又被客人漂了两笔局帐,各店帐开销不转,几乎坏了名头,生意做不下去。添枝带叶,细细的向邱八说了一遍。又道:“倪故歇想起来,做仔格个断命生意,总归呒拨收梢,倪倒是早点肯坏坏良心末,也勿造至于弄到实梗样式,故歇倒是上勿上,落勿落,要除脱仔牌子勿做生意末,倪坍勿起格个台,要做下去末,倪实在拖勿起格亏空。
八少,耐替倪想想看,叫倪阿有啥格法子?“
邱八听了,哈哈的笑道:“我道你是什么天大的事情,要急得这般模样。原来不过是为着一点儿亏空,也值得放在心上,这样的张皇,难道我姓邱的这点事儿都担当不起么?”黛玉道:“耐八少看仔格点亏空自然呒啥希奇,像倪陆里想得出啥法子?”邱八道:“你究竟有若干亏空,不妨对我说明,待我替你慢慢的想法。”
黛王朝着邱八看了一眼,面上做出一付感激的样儿,却又朝他摇手,道:“谢谢耐格好心,肯替倪想法,原是再好勿有格事体,不过倪无缘无故拿仔耐格洋钱,叫倪心浪陆里意得过,故歇倪想起来,随便那哼总归还是嫁仔人格好。不过倪要嫁起人来,比仔别个倌人加二烦难。倪勒浪上海滩浪总算有点名气,老实说推扳点格客人,倪也看俚勿上。再说起格排滑头码子格年轻客人,要讨倪转去格多煞来浪,格是加二勿连牵哉。格个嫁人是一生一世格正经事体,勿是勒浪弄白相,倪又勿比格排呒拨长心格倌人,嫁仔人再要出来做生意。倪要末勿嫁,嫁仔人末陆里再好出来,所以倪拣来拣去,总归呒拨中意格客人,像耐人少一样格客人,倪看得总算中意格哉,耐人少咿是格规规矩矩格人,陆里肯讨格倌人转去?八少耐去搭倪想嗫;倪看中仔客人末,客人笃勿肯要倪;客人看中倪末,偏生倪又勿肯嫁俚。说来说去,总归一格勿成功。倪格种人活勒世浪,真真叫作孽嗫!”说着把眼睛挤了一挤,觉得眼里酸酸的好像又要流下泪来。
邱八听了黛玉这一番说话,就如新莺巧啭,娇鸟弄晴,又似成衣的熨斗一般浑身熨贴,三万六千毛孔无一处不曾熨到,满身发起奇痒,从骨髓缝中透出一股说不出的快活来,向黛玉笑道:“你也太多虑了!你既然想要嫁人,何不早些与我商议?
只要你自己心中情愿,没有什么委屈的地方,我总可以替你设法。只怕你心中不愿嫁人,三心两意的打不定主见,我就无从提起了。“黛玉道:”倪末阿有啥勿愿意格?倪格碗断命饭也吃得勿要吃格哉。只怕耐八少看倪勿中,勿肯要倪,倪也呒啥念头转呢。“邱八道:”只要你拿定念头,不要到了将来自家懊悔,我岂有倒反推辞的道理?但有一件,我却有些不甚放心,你须要自己心中打算,免得懊悔嫌迟。“
黛玉问他还有那件事儿不甚放心,邱八道:“你们做了倌人,身体是散淡惯的,一嫁了人,便要依着良家的规矩,有许多不能自由的地方。你们堂子出身的人那里受得住这般的拘束?我们二人,现在的交情是再好没有的了,但是要讲到‘嫁’‘娶’二字,也甚是烦难,不是可以卤莽从事得的。万一你心中不愿,口是心非,那时我把你娶到家中,进退不得,岂不是为好成恶,耽误了你一生一世的事情?所以我也要预先同你说明,好等你自家筹划,不要勉强应承,这倒不是玩的。”
黛玉听了着急起来,便拉邱八的手道:“倪格闲话,一塌刮仔才搭耐说完哉。
耐再要说倪三心两意,耐倌人阿有良心?耐既然勿相信倪末,等倪罚格咒拨耐听听,省得耐吓杀仔人。“说着,便发誓道:”倪要说仔一句假话,呒拨真心末,叫倪活勿过今年格大年夜。“邱八听了,连忙按住黛玉的嘴,道:”我不过一句话儿,你也值得这样的着急,一定要发起誓来。“黛玉道:”耐开口闭口总说倪是坏人,叫倪阿要发极格!“
邱八此时觉得心满意足,畅快非常,也说不出什么话来,只看着黛玉嘻嘻的笑个不住。黛玉横波斜睨,星眼朦胧,也用一方白细手巾掩口匿笑。四体慵抬,玉山自倒,倚在邱八身上,好像没有一丝气力一般。邱八便问他倒底有多少亏空?黛玉便一一的细说出来,却止有一半真情,其余多是虚报,约有二万开外。若在别人听了这许多亏空,怕不先就吓得顿口无言,筋酥骨软。幸而邱八家中真有百万家财,听了黛玉这些亏空,不过口中答应一声,全不在他心上。当夜黛玉又把邱八灌了无数迷汤,说了许多刺骨锥心的说话,追魂摄魄的深情,任是邱八花丛阅历的惯家,也免不得被他迷得梦魂颠倒。
到了次日,邱八便请了他一个朋友来,名叫陆友恭的,却是个有名的堂子帮闲、青楼蔑片。请了他来,与黛玉讲论身价。黛玉却一口咬定不要丝毫身价,只要邱八替他还清亏空,此外不取分文;并说他拣来拣去,并不是为着邱八有钱,为的是拣中邱八的人物,所以情愿嫁他。邱八起先尚有些疑疑惑惑的,没有十分决定,及至听了黛玉这一番说话,觉得十分入耳,好似鱼吞香饵,蝶恋花心,被他钩得定定的,那里还计算什么将来?当下一口许定,先替他还清亏空,然后择日迎娶。林黛玉见邱八已经应允,便立刻叫相帮的出去,把门首那一块一尺余长、四寸余阔、金地黑字的书寓牌子探了进来。黛玉亲手接了,放在桌上,回过身来笑迷迷的走到邱八身旁,并肩坐下,向邱八道:“故歇倪探仔格块牌子下来,倪就是耐格人哉,难是随便啥人到倪搭来,倪也勿见格哉。”邱八见他做事爽快,自是欢喜。
隔了一天,邱八便去划了一张二万银子的期票,先交与黛玉,到期付银;又择了三日之后,迎娶黛玉进门。黛玉收了邱八这张银票,也不知他究竟还了许多亏空,自家留下若干,这却做书的人未曾看见,不便讲他。
只说邱八在新马路赁了一所五楼五底的洋房作为公馆,以为迎娶黛玉的地方。
那公馆内铺设得十分富丽,尽是红木、紫檀镶嵌螺甸的木器,夺目辉煌;又有两间大莱间,都是外国家生,装饰得更是雅洁,邱八在上海的应酬本来阔大,那班知己些的朋友公送了两班髦儿戏,闹热非常。到了吉期,一样的红裙披风,朝珠补褂,清香彩轿,顶马高灯,把个四大金刚的林黛玉抬到家中。新人出轿之后,喜娘扶着黛玉,独自一人参拜天地,然后向邱八见礼。邱八连忙朝着喜娘摇手,叫他不要叩头,只行常礼。于是喜娘扶着黛玉深深万福,邱八也微微的还了一躬,方才送入洞房,大家饮酒。正是:
楼上花枝之影,昨夜星辰;枕边钿合之盟,春宵苦短。
欲知黛玉嫁了邱八,究竟如何,下文交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