且说沉二宝想要在张园里头等候那位潘侯爷,要在潘侯爷面前卖弄他坐自行车的本领,摩拳擦掌的一连等了两天,连潘侯爷的影都不见。沉二宝十分没趣,回到院中和金姐说了,叫小妹娘到潘公馆左右去打听,方才知道这位潘侯爷感冒凤寒,这天不能出门。沉二宝只得捺定了心呆呆的等候,一连等了四天,已是正月初十。
沉二宝又坐着自行车往潘公馆左右候了一回,又到张园去泡了一碗茶,依然不见这位潘侯爷出来。沉二宝等得心上甚是烦躁,看看时候不早,那些游客一个个都纷纷散去,沉二宝也懒懒的跨上自行车,慢慢的回来。
刚刚走过泥城桥,忽见一辆小小的亨斯美两轮马车从迎面飞也似的直跑过来。
沉二宝把自行车略略的向左一偏,那马车已经在沉二宝右边擦过。马车里头的人和沉二宝两下眼光一错,只听得那马车里头的人高叫一声:“好呀!”沉二宝听了这一声喝采,不觉心中一动。暗想:方才坐在这个马车里头的人虽然擦肩过去,看不清楚,却一眼看过去彷佛有些像那潘侯爷的样儿,不要当面错过了。想着,便“霍”
地把自行车拨转,回过身来。不想后面也正有一个坐着自行车跟在沉二宝背后,紧走紧赶,慢走慢赶。沉二宝回转身来,不偏不歪,刚刚和背后的人打个照面。沉二宝举眼看时,原来不是别人,却是金姐的兄弟叫做阿德的,就是院子里头的帐房先生。
当下这位烧汤大叔阿德劈面撞见了沉二宝,觉得不好意思,只得叫了一声“先生”。沉二宝见了十分诧异,待要问时,两下的自行车已经过去。沉二宝想了一想,心上忽然大悟,想一定是金姐叫他暗暗跟随,怕我欠了许多亏空,要乘空逃去的缘故。想着便回过头去远远一看,果然见阿德也拨过车来,隐隐的跟在后面。沉二宝觉得心中好笑,不去理他。
沉二宝心上在那里转着念头,那脚底下就未免慢了好些。那前面的马车却跑得十分神速,一转眼的工夫已经过去了七八丈远近。那马车里头的人,还在那里不住的回头张望。沉二宝便把脚底下紧了一紧,飞一般的直追过去,一霎时早已追过了头。仔细看那马车里头的人时,却不是什么潘侯爷,约莫也有四十来岁年纪,却穿著一身极鲜明的衣服。见沉二宝赶了过来,又目不转睛的向他细看,只说是和他吊膀子,心中大喜,便也眉花眼笑的对着沉二宝嘻嘻的笑。沈二宝见不是潘侯爷,那模样也没有相像潘侯爷的地方。沉二宝见了心上暗暗诧异,暗想这个人并不像潘侯爷,怎么平空的会看错了。一面想着,那自行车去得飞快,不知不觉的又到了潘公馆门首。沈二宝不去理会那马车里头的人,只把自行车轻轻拨转,望着原路回去。
今天又扑了一个空,心上十分懊恼。去踏了半天自行车,觉得有些腰酸力软,便把腰伸了一伸,缓一口气,沿着那马路左首只顾慢慢的走。
忽然,后面又有一辆自行车如飞似箭的赶过去,从沉二宝右首直穿过去,那自行车上的人却目不转睛的看着沉二宝。沉二宝抬头一看,不觉心中大喜,好似天上掉了个斗大的夜明珠下来的一般。原来这个自行车上的人不是别人,正是沉二宝一连候了好几天候他不到的潘侯爷。这个时候沉二宝一见了潘侯爷,不由得精神陡长,连忙用尽平生之力,把脚下一紧,星飞电闪的一般赶上前去。潘侯爷坐着自行车赶过了沉二宝的头,却还不住的回过头来往后张望。见沉二宝也催动自行车直赶上来,暗想:不料上海地方也有会坐自行车的女子。方才走过去的时候,却没有十分看得清楚,不知他面貌如何?想着便故意把自行车略略放得缓些,凭着沉二宝赶过头来。
恰恰的两车相并,中间只隔着三四尺路,两下都看得十分清切。
潘侯爷细细的打量沉二宝时,只见他穿著一件玄色泰西缎狐皮紧身短袄,下面衬着一条淡湖色泰西缎裤子。脚下踏着一双小小的尖头缎靴,尖尖瘦瘦的,差不多只有四寸。头上打着一条油松朴辫。再往面上看时,只见他腻粉搓酥,秧脂滴露。
长眉人鬓,青含远岫之云;俊眼流光,碧漾明湖之水。轻同飞燕,婉若游龙。更兼身量苗条,丰神流动,坐在自行车上,香凤飘拂,华彩飞扬,好似一朵彩云从平地上涌出来的一般。回波顾影,浅笑迎人,别有一种媚妩玲珑的态度。这样的一个美人,坐在自行车上自然比别人格外要好看些儿。更兼这位潘侯爷又有一个癖性,一生一世最喜欢的就是会坐自行车的女人。无奈上海地方的那班倌人,一百个里头倒有五十对是不会坐自行车的。如今偶然见了一个能坐自行车的女人,又具着这般的姿态,虽然不是什么倾国倾城的颜色,却也狠有些宜嗔宜喜的丰神。更兼这个沉二宝出奇制胜的地方还不在面貌上,全仗着一对秋波,一付身段,做个勾魂摄魄的招牌。横波一盼,能回铁石之肠;纤步轻移,不数昭阳之态。只把一个潘侯爷看得眼前撩乱,心上回旋,觉得自己所见的那些倌人都赶不上他这般丰态。更兼沈二宝是有心挑逗,自然的丝丝入扣,一拍就合。故意的对着潘侯爷嫣然展笑,以目送情,更把潘侯爷引得意马心猿,拴束不定,一时间六神无主起来,也对着沉二宝微微含笑,好象要和他说话的一般。
沉二宝见了这般模样,知道潘侯爷已经人彀,心中暗喜。却又故意卖弄精神,把身体向前一伏,把头一低,脚下用一用力,只见沉二宝的那一辆自行车好似天边飞鸟一般,一直线向前跑去。潘侯爷见了那肯放松,连忙催着自行车也赶上来。两辆自行车在马路上互相追逐,直像那弹丸脱手,羽箭离弦。路上的人见了,不由得一个个都拍手叫好。一霎时,沉二宝和潘侯爷早由大马路一直穿出黄浦滩,直到了三马路口。沉二宝方才慢慢的转进三马路,潘侯爷的自行车也紧紧的跟着转弯。
沉二宝虽然坐自行车的本领不差,却毕竟是柔弱女子,和潘侯爷追逐了一回,早已有些娇喘吁吁,额角上沁出几点香汗。潘侯爷看得清楚,趁势和他说道:“对不起,辛苦,辛苦!”沉二宝回头一笑道:“啥格对勿起呀,倪勿懂耐格闲话。”
潘侯爷笑道:“你在大马路上走得好好的,都是我平空的要和你比赛,冤冤枉枉的害你费了许多气力,岂不是我对你不起么?”沉二宝听了也不说什么,竟瞟了潘侯爷一眼,把嘴唇动了一动。潘侯爷见了,十分高兴,便又趁势问他住在什么地方。
到了公阳里,沉二宝下车进弄,走到自家门口,把手招着潘侯爷道:“请里向来坐,倪搭小地方,不过怠慢点。”潘侯爷连说:“不用客气。”一脚跨进房来,对着沉二宝又细细的看了一看。沈二宝对着潘侯爷把头侧了一侧,眼波斜溜,樱口微开。潘侯爷看了沉二宝这般模样,觉得一个心吸吸的动个不住,连要问沉二宝的名字都忘记掉了。停了一回,忽然想起道:“你可就是沉二宝么?怪不得我看着你面熟得狠。”沉二宝听了微微一笑,也不开口,只对着潘侯爷点一点头。潘侯爷方才明白果然是沉二宝,便问他这两年生意怎么样。沉二宝不肯和他说真话,只说:“生意也呒啥好,哝哝罢哉。”说着,又向潘侯爷一笑道:“耐啥洛吃仔一台酒,一径勿来呀?阿是倪怠慢仔耐动气哉?今朝勿是倪马路浪碰着仔耐,耐洛里会到倪搭来?贵人勿踏贱地,倪搭实梗格小地方,就等到仔开年,耐也勿见得肯来嘛,耐是要到花婷婷搭去格,倪洛里请耐得到?”
潘侯爷听了诧异道:“我做花婷婷还是上节做起的,你怎么就会知道?”沉二宝把眼一瞟,笑道:“倪自然有呒线德律凤格嘛,耐格事体洛里瞒倪得过?”说着,便趁势走过去,坐在潘侯爷左首,紧紧的靠着潘侯爷的肩傍道:“倪腰里向痛得来,勿得知啥格讲究?”潘侯爷趁着沉二宝说腰痛,轻轻的伸出双臂,把他拥人怀中。
沉二宝也不推却,只把身体扭了两扭,把纤腰紧紧贴在潘侯爷身上。潘侯爷见了沉二宝这样的俯就,心上自然欢喜,把一只右手捏着拳头,轻轻的在沉二宝背上捶了几下道:“你腰痛,我和你捶捶好不好?”沉二宝把一只纤手拉着潘候爷的手道:“谢谢耐,勿敢当,要折仔倪格福气格呀。”潘侯爷听了便低下头去,附着沉二宝的耳朵悄悄说了几句。沈二宝有意无意的略略点头,低眸不语,那眉间眼角却渐渐的红晕起来。这一夜,潘侯爷自然是住在沉二宝院中不回去了。娇郎抱日,倩女停云,海燕双栖,文鸳比翼。一个是江南名妓,一个是三楚通侯,你爱我的丰姿,我慕你的富贵,自然比别人的情景不同。正是:
金堂夜永,香销宝鸭之烟;锦幄春温,灯颤流苏之影。
要知后事如何,且待下文交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