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黄兴到了李金华塾外,窥见次子受责,不便入室,遂却步转回。走至自己学门以外,听得塾中怒声大发,又却步走到院内,暗暗窥伺。却是许顺被责,亦不问何事,即回到家中。自思道:“诚斋心性聪敏,作为不苟,【足见诚斋身分。】这是为着甚么呢?【岂不知礼义责备贤者。】至于许顺本是个庄家孩子,那却不足为怪。”【这便是护局子。】遂向陶氏说了一遍。陶氏道:“从先我害这个病,如今我却好了。【居然化毒,陶成贤良。】你怎么也入了此门?【溺爱一着,是误子弟病根。】人家的孩子就该打,自己的孩子就准没有差么?若没有错,他老师也不能胡打乱敲的。”黄兴道:“不是这样说。申先生有两岁年纪,到底温柔些。【这却不然,那知学规更严。】那李先生年青少壮,性情暴躁,【教不严,师之惰,李先生勤于教读,非性情暴躁也。】吾所以说这个。”陶氏道:“暴躁也罢。孩子们没有一点错,总不能拿邪嫌。再者,李先生上了这几月学。无所不教,教的孩子们全都循规蹈矩的,真有个学生样子。从先乍上学的时候,我还说他教的孩子们尽会弄酸排场,这不是没要紧么?后来时候长了,才见先生们教训,是教孩子们实行不亏哩。”【今之教学者,何不讲此。】黄兴道:“是些甚么酸款?我也听听。”陶氏道:“你听着罢。先生教孩子们寅时就得起来,须梳头洗脸,不准邋邋遢遢的。梳洗完毕,因着你没在家,便叫他先来见我。须站在门旁。我若起来,他便问道:‘妈妈睡醒了。儿要上学去了,妈妈还叫儿作么否?’我若未起,须待我醒来,问道:‘妈妈起来不?儿上学去,妈妈有事用儿否?’我或起或未起,若叫他上学去,先向我深深一揖,倒退而出。【此是第一条学规,由入则孝上做起。】到学中先拜圣牌,次揖老师,然后归坐念书。放学时候,又拜圣牌,再揖老师。【圣人百世师,故先拜圣,次拜师,以示朝夕不忘诚敬。】到家时候还得给我作揖。【晨昏定省毕生皆应如是。】成天家劳劳叨叨的,就是这么些个事。【此是用时习实功,伦常日用。习惯成自然,足见其学不厌诲不倦处。】若是诚斋家来,还得揖他哥哥,不论走到那里,凡遇长上,必站立问候,久未见者,也得作揖,【是第二条学规,由出则弟上行去。】不准放肆一点。一句瞎话也不准说。【此是第三条学规,极之以谨信。】同学们须要和气,【此是第四条学规,教之泛爱众。】谁比谁强,谁就得敬谁。【即是第五条学规,教之以亲仁。】那些事一言难尽。等时放了学,你看着罢。合唱戏的一样,【揖让成风,古道皆然。】又要给你作揖了,狠有些意思。”
正说之间,黄心斋家来了。果然向黄兴作揖道:“爹爹吃了饭没有?”黄兴笑道:“这么大个人,却也学上来了。”【虽白头小子,亦宜如此。】黄心斋不敢多言,遂又拜过陶氏。说着黄诚斋也回来了,见了黄兴深深一揖,面带笑容道:“爹爹才到家么?”黄兴道:“来到半天了。你老师好哇?”黄诚斋道:“老师却是身安。爹爹在外身体劳乏,却是面色甚好。”黄兴道:“好哇,没病没灾的。你坐下罢。”黄诚斋应道:“是。”嘴里答应着,却转到陶氏身旁深深一揖,又向心斋揖过,方回至门旁落座。【写诚斋从容中礼,如一幅画图。】黄兴见他面无忧色,遂笑问道:“你老师生么气哩?”黄诚斋道:“老师没生气呀!”黄兴道:“亏来你老师教训好,怎么学着撒谎?我在门外看见,没有进去。那打的是谁呀?”黄诚斋笑道:“那是因为儿说差了话,打了几界尺,也不大么疼。”黄兴道:“说差了么话呀?你对我说来。”黄诚斋见哄不过去,遂直言告道:“今天早饭后,老师没在书房。马表弟使老师的笔写字。写完了,搁差了地处。老师回来,便问谁动笔哩。马表弟见问,不敢答言。【马生犯不谨规,如实承认尚有可恕。】老师定问是谁。我看着事不能了,遂向老师道:‘老师没要生气。’老师忙接道:‘你动笔哩。只许今一次,后再如此,定不能恕!’我见老师息怒,便道:‘不是门生动笔,是马乐孝动笔。’这句话没要紧,老师的气反大了,说:‘是你没动笔,怎么搀话接舌?这么大胆哪,这就该打!你又说是马乐孝动笔。他动笔用着你说么?这便无爱众之意,更该打!’仅将为儿打了几界尺。不过臊皮就是了,打的并不疼。”黄兴道:“没打你表弟么?”黄诚斋道:“说他问着还不说,所谓信又何在?也打了两下。”黄兴道:“这还罢了。”【先生严教是公心,东家疼爱有偏见。】又问黄心斋道:“你老师为甚么打许顺呢?”黄心斋道:“为的教他放学回去,总得给他母亲哥嫂作揖。他家说是不必,家里的事,你老师还知道么,他便从了。【有违孝思务本之意乌乎可。】今日老师合旁人说话,说起这个来了,闹的老师也知道了,所以打他。”【打的是不循实行明,犯入孝之条。况一欺哄,便违谨信戒。】黄兴道:“这些故事真是不少。念书就是了,也不知弄这些闲情作甚么!”【以先务为闲情,儒教之所由失其真传也。】陶氏笑道:“你忘了他老师说的学规了么?不是说甚么行有余力则以学文。这就是那个理。如不能行,学一个好嘴子,贼鬼流滑,将来莫有坏不了的。这么着念书,那怕文学不好,上达不了,总成个正经人。那么为学,就是作官为宦,也短不了挨骂,落一个臭名儿天下传扬,丢人摆怪,损阴丧德,再闹的斩宗绝嗣。那算谁的错处,莫非不怒先生么?”【陶氏居然陶成女中智慧矣。钦其性情之雅正,心地之明亮可以振颓俗可以警迷顽。慎勿读书昧理,以致败坏名教,贻祖父羞,惹妇人笑也。】黄兴道:“你一个妇人家,比我还明白。【不但比你明白,世之教学误人者皆当为之汗下。】要知四海之内,不若妇人者多多,岂但我自己一人?”【的真不假。】陶氏道:“吃饭罢,别说这些闲话了!”说毕,遂用过饭。
黄兴又过李金华那边看望。二人见面周旋一回,说些外省见闻,遂将那三张三教法谕递与李金华。李金华看了一遍,遂道:“三教之中,虽各有弊病,却只怨为士一家。为士的若能通明正道,那两家万无不从之理。【释道两教归咎于儒,为士责任关系重大。】况且僧道两家,也得先念四书,通明了其中大意,方可再学经卷。这一张儒学示,甚是透彻。若那为馆师的身体力行,自然为圣门功臣。像这时那些酸秀才们,真是没有说头。”【一句抹倒假斯文。】黄兴道:“常言说的好,‘穷秀才,穷秀才’呢。他为穷所累,也是不得不如此。”李金华笑道:“秀才可不穷。上而公卿,下而邑宰,及一切教谕,皆是从秀才出。况且胸藏八斗,学富五车,怎么会穷呢?”黄兴道:“俗说穷秀才,也不能无因哪。”李金华道:“非秀才穷,实为秀才者自穷之也。其穷有四:诗书不通,学之穷也;义理不作,行之穷也;甘于秀才,志之穷也;难脱秀才,术之穷也。有此四穷,遂终日忧闷不解,愈趋愈下,便不得不算个穷秀才耳。若像这告示所说,先竭力于孝,使学者法之自然,有个天运循环。”【儒士敦本教化熙洽一道同风,国家庆祥入学出弟俗美中天。】黄兴道:“一个论孝的秀才,也没有么。”李金华道:“莫说论孝,连书上的字,都闹不清哩!”黄兴道:“你说的呀!”李金华笑道:“有一个笑话,说是一个馆师讲四书,讲到子游问孝一章,说道:“子游是孔子弟子。一日来问孝,孔子答道:‘如今的孝子,但能养亲。亲不若犬马,何也?人之养犬马者,皆能养了,总得恭敬他点。若不恭敬他,何以别为犬马乎?’这是讲错了的。【如此当令圣人哭。】又有一个不认字的,与徒弟们讲到孝上。说是千万要孝父亲,至于母亲,孝不孝没要紧。若按礼说,更不可孝母亲。曲礼曰:‘母不敬’呢!【如此更令周公耻。】又有一个信因果常讲佛法的,说是为人三世行善,方能转生个母狗。礼记上说,‘临财母狗得,临难母狗免。’可见母狗最不容易托生了。”黄兴笑道:“这一个不但讲错了,而且认错了。诚令人可笑!”李金华笑道:“那宗先生若转生个母狗,还是万福哩!那里母狗叫他转生?”说着不觉大笑。
这时从外来了二人,李金华慌忙迎出。黄兴亦随之。四人同揖,让进书房。若问是谁,下回分解。
注解:
且自虞廷有司徒,而庠序学校。三代因之,皆所以明人伦也。孔子集群圣以承道统,而后入孝出弟之教责归师儒焉。厥后制艺开科,务进取者,但讲文字,不论实修。读圣贤书,求其身体而力行者,百不得一。遂置孝弟于不顾矣。即有二三持衡者为之提唱圣教,而积重难返,愈趋愈下,始犹先读六经,后习诗文。继则不通六经,即习诗文,所以鱼鲁弗详真伪莫辨。文舛字差,贻笑大方,至学穷行穷志穷术穷。秀才有四穷之目,其高明者,专工文章,争趋时尚,巧润诗赋。曲中试官,求功名诚利且速矣。不知求功名愈利,去圣教愈远也,求功名愈速,坠浊流愈深也。金钟传本四书以立学规,即据学规以课生徒,其有不合者。挞以记之,入孝出弟,谨信泛爱,随在肆应。不过霎时耳,岂有碍于讲经论文也哉,奈馆师自误误入。俾子弟辈读书数载。悖亲陵长,不知孝弟为何物。且不令谨信,必滋诡诈。不使泛爱,必生傲慢,揆彼子弟辈父兄之初心,岂真欲其如斯哉。况乎人之所以异于禽兽其几希,读书者原为保其几希耳。试观今之教读者是令人保其几希乎。抑令人丧其几希乎。呜乎,何其可哀而可惧耶。
理注:
话说黄兴听说申李二位先生,教学生甚有次序,是教为学的实行,不亏人人孰行孝悌。各各尊敬长上。其不是,一家仁,一国兴仁,一家让一国兴让。领人同归大化,此书可为益世宝训,读斯书者,莫视为老生常谈。称理说可为三教宗旨,实补于性理未发之遗。申李二位,教的四个学生,可名四端,诸事不苟,原是行住坐卧不离者个,端方正直,才能保太和中和矣。又申李马陶黄杜等,同在善庄,皆不出方寸之外,修身之士,皆可看末后了义一着矣。
偈云:
修身学道莫谈玄,三教须知孝为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