阅遍沧桑叹化工,庄周蝶梦笑蘧庐。
美人已作丹枫幻,故友真同朽麦余。
白眼风尘金紫贱,黄梁天地鼎彝虚。
格言便作玄经读,齐物逍遥尽扫除。
单表金瓶的前说,西门庆死后,清河县遭金兵屠掠,城郭人民,死去大半,不消说人亡家破,妻子流离。到了靖康二年,汴梁失了,二帝北迁,高宗南渡,这山东河北十里蓬蒿,把一个清河县豪富之地,变作一片瓦砾战场。刘豫为王,占了河北。时常番兵过县,养马征粮,把西门庆那些故人门客,也都死伤零落,十不存一。
只有应伯爵经了几番掳掠,走到外府地方,传他已死了。后来在外,日不聊生,走回家来。狮子巷口,房都拆了,没处安身。骗得张二官人和月娘卖庄宅的银子,也没了。老婆害时症死去,并无棺,抬去埋在乱葬岗上。一个丫头小黑女,先前在外卖着盘费吃了。只有一女,要回来投他,不料被金兵掳去。只落得一身孤孤,时常到谢希大家过几日,不是常法。不消半年,谢希大死了,举眼无亲。见个亲友,还油嘴诓骗过一二次,人人晓得应花子没良心,都不睬他,一个站立的去处也没了。只为良心丧尽,天理全亏,因此到处取人憎嫌,说他是个不祥之物,一到人家就没有好事,如鸱一般,人人叫他做夜猫子。因鸟生的猫头鸟翼,白日不能见物,到夜里乘着阴气害人,因此北方人指鸟夜猫,以比小人凶恶,无人敢近。因此应伯爵无门可投,想了一想,只有勾栏里乐户们,平日在西门庆家,与我相熟,有些帮衬他的恩;或者见我应二爷,还不忘旧,且住上几日看。有嫖客到门,我原旧学得几套弦子,还做蔑片,得些酒食,也是一法。
那日踅到勾栏巷里,几年不到此地,想着当日少年,和西门庆结拜十兄弟时好不热闹。姊妹们门前站立得红红绿绿,一家常有十数个粉头,帮闲的小优儿,满街乱串;踢气球卖瓜子的闲汉,串门子乱走。如今已二十余年,又经此大乱,房屋拆去大半,静悄悄的,只有几个穷乌龟,在门前晒马粪。一个虔婆拄着拐,在门首买根豆芽菜儿,见了应伯爵,装不认得,缩进门去关了。如何一个熟人也没有,丽春院门楼也倒了,但见巷口一座花神庙,是塑的柳盗跖,红面白眉,将巾披挂,因他是个强盗头儿,封来做个色神。这些王八们,时常烧香求财,有好子弟进门,便来谢神。伯爵进来庙来,只得磕头,长叹一口气,吟诗一首道:
走遍勾栏四十春,帮嫖帮赌老游神。
笙歌闹处言多趣,酒肉场中味更亲。
儿女丧亡无旧侣,面皮饿瘦有穷筋。
何如做个乌龟长,尚有焚香奠酒人。
只听得一人推醒道:“应二爷,你如何在这里?”原来是勾栏里郑春儿,替姐姐郑爱香来庙上谢神。遇见应二在廊下打盹,因此认得他,才来叫一声,把梦惊醒。伯爵起来搓了搓眼,认得是勾栏里小优郑爱月的哥哥郑春。忙问道:“你在那里来?”郑春道:“我来替俺姐姐郑爱香上纸哩,他病了一月才好了,今日来还愿谢神。二爷这几年就没见你,因何在这里?不到咱家去看看?”伯爵道:“我有十年没到这里,把门都改得通不认得了。”因问道:“李铭、吴惠,这几年也没见他们,如今都在那里了?”郑春道:“二爷,你还不知么?如今李日新做了金朝干离不都督的小舅,他姐姐姑娘都在府里做了太太,好不富贵哩。上年写书来叫了吴惠去投他,把吴银姐送在王爷宫里,如今做了嫔妃,他吃了一个守备俸。打着黄伞,满东京谁不怕他。只落得俺们穷得通不像了。”
看了看伯爵,穿着一领蓝布破直裰,袖子少了半截,油透的毡帽,卷着沿边,皮掌的蒲鞋,只缠了一条脚带;旧日油光的胖脸,瘦得尖长了,满面的愁纹,一鼻凹灰,恰像几日没有饭吃的。道:“二爷你如今坐着等谁哩?伯爵想了一想:如今说是我穷了,这小忘八怎肯招惹我上门?不如且骗他一骗。望着郑春道:“这一向在东昌府,有一个布客来卖布,有五百两银子本钱。他闻你家爱月儿,待来寻个婊子,我百忙里想不起你家门首。住在那里。到了庙里,等等这布客至今还不到,因吃了几钟早酒醉了,就睡着了。”又问道:“如今勾栏还有几家?韩金钏儿、赛宝玉儿、一秤金儿、都还在那里住?”郑春道:“你不知道哩。当初这勾栏四五十家,少说也有百十个姐儿。如今还没有十数家了。都是乱兵后抢得人亡家破,一只锅也没有,才来这里住着。时时怕县里叫去当差,答应这来往营里的爷们。但有些身分的,俱躲在那村里熟人家去了。俺家爱月,从那年金兵破城,就抢了。只有俺姐姐郑爱香,今年也三十多岁了,单单支着这个门户;俺妈妈是杨梅疮结毒发了,全下不得炕。如今年景荒乱,那讨个嫖客,这些兵来养马的,每日来闯门子。大刀背打着要酒吃,白白坐了房,谁可见个钱么。俺姐姐病好了,也要离了这勾栏,将来做了个孤坟坛,只好住鬼罢了。二爷有甚好生意,替俺帮衬,也不敢忘了你老人家”。伯爵见郑春认真了,笑道:“这客人姓赵,号西泉。也有一二千本钱,驼了五百筒布,来临清发不开,请着我卖。如今把货卸在狮子街酒店里,要个婊子包月,着我等他。这半日还不到,想是兑银子去了,如今我直到你家里,安排下酒饭等他,就在你家爱香房里,陪他两宿再看。”哄得郑春笑道:“二爷咱家里去。坐着在门首等,不强似冷庙里白坐的?”伯爵应了一声,和郑春出庙,走过一条巷子,一周回都是破墙。他家住着五六间草房,那象当初那些齐整门面,风流的铺设来?但见:
门楼倾倒,巷户歪斜。青楼翠馆化作瓦砾蓬蒿。锦瑟瑶笙变做蛩吟萤火。破墙无瓦少花开,站两个怪绿乔红丑妇。小巷有门稀客过,坐几个钻头缩项乌龟。往来嫖客,轿夫、扛夫、螺夫,松腰不过百文。上下应官,大姐、二姐、三姐,见面多是一。花落不能招舞蝶,草深常是见乌啼。
进得门来,老虔婆拄拐出迎,全不认得。问郑春:“这是哪位爷,我老眼花了。”郑春道:“这不是常在西门庆老爷家的应二爷么。”虔婆婆点了点头,让坐下了。郑爱香迎出来,穿着件旧青女衫,白丝裙,下面都破了边儿;面黄肌瘦的也是病才好了。叙了几句寒温,坐了半日,一蛊茶也不上来。伯爵忙叫郑春:“你去门前看着,一个骑杆草黄大驴子的客人,后面一个管家,背着大跨箱,上写察院封皮的,就是赵大爷。要约下来你家吃午饭就过夜的。看着他休要过去了。倒叫咱坐着等个不耐烦。”哄得个郑春在门首等客去了。
那郑爱香积年,进门见应伯爵穷得不像,因此不甚接待。闻知领客到门,忙起去安排午饭道:“二爷休笑。还看俺是丽春院里有体面的姐儿,如今一顿饭也整不来。咱从乱后,那有个好人到这里。无非是些穷兵官差的爷们,住一夜就走了,那个敢留他住?当初西门老爷在日,二爷来到,一时间酒席那件没有?如今这院里也没个人,那些酒店鱼肉鲜鸡,都不来卖了;只有个卖豆腐青菜的,卖一次就去了。只有大酒店,卖两条猪肠子,就是上样了。”一面说着一面叫郑春去取酒,先买几个点心。二爷将就坐坐,待不留他,又恐伯爵不帮衬他留客,因此勉强去赊了一壶酒,一大根猪板肠,一块猪肺,五个大馍馍,包豆腐馅的,拿来摆在一张破春台桌上。没有椅子,只有板凳两条。爱香心里也甚不过意。
伯爵见他养着一只打鸣鸡,因没有食,只管趴地寻虫吃。伯爵想要这鸡吃,寻一个法儿说:“你家还有这只肥鸡,昨日密大爷在布店里,使管家拿五钱银子去买只雄鸡,做药引子,再找不出来,要打家人,央我说情才饶了,哪得这一只鸡来。赵大爷的性儿,每夜要鸡吃的,没有鸡汤,再不吃饭,丢下就跑了。因此人家知道性儿,每饭要宰鸡的。有一件极通情,吃了人家一顿好饭,先赏一二两银子,倒是个使漫钱的好人,休要慢了他。”虔婆听说,忙把鸡宰了,又寻出几碟干枣柿饼,瓜子核桃来,摆在桌上。
等到过午,还不见到。自己又到门首,立了一回道,该来了。哄着郑春去街头上看,休要错走到别处去了。他却进来叫出郑爱香儿,在门首等着。自己进得屋来,叫虔婆去借张椅子来,好与赵大爷坐。都哄得去了,伯爵把烧酒馍馍,吃个罄净,见锅里鸡熟,推去尝汤,吃了一半,袖了一半,往外飞走。望着爱香道:“等我自己去迎他,不知是那里耽搁了。”一直往街头去,见郑春说:“今夜万万休要留客,我一去就来。”摇摆着去了。郑春一家等到昏黑,那见个人影儿来;看看锅里的鸡,只有半锅汤,连骨头也没了;桌上四碟果子,也袖去一空。才知道这应化子穷得几日不见饭,故意来骗这一餐。大家又笑又恼不提。
却说应伯爵因二日无食,寻出此计,骗了郑爱香家,因到一间破房子睡下。只见眼中痛如刀割,热血直流,不消两日,两目对面不见人影,才知是生平伤了天理,该有此失目之灾。即便寻了一根竹杖来,往前探路。
一日,遇着一个骑骡子的人,骂小厮不觉把伯爵撞到,忙下骡子扶起来道:“我不知是二叔。一时失误得罪。”伯爵听得声音,是开盐店的黄四。就一把扯住袖子,满眼落泪,再不放手道:“你当初在西门庆家做盐,结债二三千两,我也帮衬你来。后来你丈人着人告在按院,为人命官司,我也窜掇着西门庆老爷替他完了,不曾知谢我。如今你做了大盐商,就不认得你应二叔了?我和你讲到官府衙门里,你也找我十数两银子。”黄四见他穷得撒赖,只得解开银包,拿出五两一锭银子,道:“二叔,你且拿去买件衣穿。等闲了,我请你老人家过去住几日。”伯爵接了银子,才放黄四去了。寻了对门姚二郎来,替他凿了三四块,买了一床被,一张狗皮褥子。又买了一张旧弦子,使了三钱半银子,是郁大姐死了,买的他家的。你说要弦子何用?原来应伯爵失目之后,想他当日和西门庆所为之事,没有一点好事,以致今日失明,老无所归,不久定要做饿莩,如何是求食的法儿?平日学了一套走街的四不应、山坡羊、弦子,遂把一生事儿,编成捣喇张秋调,好劝世人,休学我应化子,没有后程。
到了次日,把弦子背在背上,走长街,穿小巷,一边走,一边唱。这一县人,谁不认得伯爵,倒是好笑。到了西门庆家旧宅门首,那时张二官人乱后死了,将宅子卖与尚举人,赁做当铺。伯爵来坐在一条凳子上,弹起弦子来,围了一街的人。先说道:
【西江月】天道平如流水,人心巧比围棋;聪明切莫占便宜,自有阴曹暗记。落地一生命定,举头三尺天知。如今速报有阴司,看取眼前现世。
咱今日不说古人,难言往事,这一套词,单表山东清河县,出一个富豪,名西门大官人,单讳个庆字,绰号四泉。他为人从破落户起家,贪财好色,结贵扳豪。家财有十万之富,后房有伍美之色。一个名号金莲,一个名号瓶儿,又有使女春梅,各有专房之宠。后来因西门庆纵欲身亡,三妇丧身非命,编成金瓶梅小曲,奉劝世人。
【山坡羊前】唱清河县:出了一个好汉,姓西门,号名庆。他是个破落户出身,好管闲事,包揽衙门。开了个生药铺,在县前十分的好胜。他占的撞巢窝、寻婊子、钻狗洞、结帮闲,拜交的狐朋狗友。把家里白的银、黄的金,绸缎店典当铺,人人钦敬。吴月娘做正房,生得个贤慧聪明,又娶了孟玉楼、李娇儿,何等的受用。有一日走到了紫石街茶坊里,勾塔上武大郎的妻子,他生得五短身材,白净面皮,杏核子眼儿,柳叶眉儿,三寸金莲把名儿叫定。
捣喇
金莲本是野狐精,嫌他丈夫三寸丁。
搽胭抹粉门前站,叫他男儿卖烧饼。
看见西门门下过,故把帘儿落了撑;
打落纱巾忙拾起,西庆抬头吃一惊:
那里有这位天仙女,打下头来我也不做声。
对门有人王婆店,专管传情惯私通。
王婆借名把衣剪,凭骗西门一匹绫。
安下巢窝定下计,十样应允把事成。
白日通奸不足意,毒药丧了武大身。
烧了骨植用了贿,花红酒礼把亲迎。
武松回家告人命,使钱用贿问典刑;
刺配孟州上了路,妻妾才赏芙蓉亭。
分明是谋杀本夫无天理,先奸后娶人不应。
这是金莲初起的事,看有天理应得明不明!
【山羊坡后】唱他两个似蜜调油,如胶里漆。葡萄架、翡翠轩,直耍的夜到明、明到夜。淫器包、白绫带,千般淫巧。把一个来旺的妻儿,李瓶儿的母子,都在他手里丧命。似这等偷养着女婿,暗耍了书童,见了虫儿,也要和他挤眼来也。说舌头、使心机、俐齿伶牙,狗肺狼心,偏是他的嘴硬,妖精也是。天理循环,把西门庆哄得醉了,用春药三丸,一时把这好汉的命倾。弄杀丈夫,就和敬济通奸,赶出来王婆家里,被武松剖胆剜心,才正了潘金莲的典刑。
【山坡羊前】唱有佳人李瓶儿,他生得十分美貌;他正是花太监的侄妇,花子虚的浑家。他掌着家道,他有的万贯家财,苏木胡椒、玉带金貂、纱缎绫罗、珍珠玛瑙,紧临着西门庆的东墙。结拜了十兄弟在勾栏里,日夜胡闹。这奸雄见色昧心,用机关、使圈套、把花子虚的老婆偷瞧。勾引着上了梯,从墙上半夜里成交。
捣喇
子虚原是傻大官,万贯家财没福看;
没要紧结识西门庆,光棍行里出不得天。
结识了十个精篾片,吃得嚼得整夜顽。
李瓶儿生得多美貌,一见西门心里欢。
淫妇奸夫通了话,伴着子虚进勾栏。
门庆私进回了院,通了奸夫把夫嫌。
越墙贴尽财和宝,花子虚气得了干咽。
甘心贴嫁西门庆,二心又爱蒋竹山;
水性老婆真该死,拿着身子不值钱。
娶过门来受尽气,遇见孽障潘金莲;
二人争宠生妒害,生下官哥被鬼缠。
千样欺凌李瓶弱,忍气吞声实可怜;
养猫挝出官哥病,梦里子虚来报冤。
不消数月瓶儿死,输了身子赔了钱。
偷奸盗财害夫命,天理岂容淫妇奸;
瓶儿促寿折了福,门庆亏心也不安。
牛皮巷里遇见鬼,一命依然丧九泉。
【山坡羊】后唱隔东墙,唤猫儿上了梯、进了房,饮酒排巡,百般的照样儿顽耍,弄得个花子虚清门净户。当的是不要钱的忘八,接的是倒赔钱的孤老,气了个阴症伤寒。茶不来水不去,下不得床来,才知道赔尽了奸夫。一口气绝了来也。这淫妇看了日子,大包着金银,甘心去做第六房的。不道蹊跷,既然弄得迷了,因何把个穷医生见了就招?怪不得生了个儿子半无成,病遇天灾把你命儿天也不饶。
【山坡羊】前唱有春梅原是个使女下贱,他生得有些人才,在潘金莲房里撒娇撒惯,拥撮着西门庆收了,和金莲狐朋狗党。你替我做牵头,我替你做架儿,好一路养汉。架着个汉子到处里出尖,一家子大大小小,谁敢把他遮拦。
捣喇
春梅原是一个丫环,生得模样花朵鲜:
粉面娇容樱桃口,伶俐聪明惯巧言;
双陆骨牌般般会,滚手琵琶和三弦;
捧茶送酒多利便,叠被薰香久刁钻。
白日和金莲手扯手,夜里和门庆颠倒颠;
三个人同在一床睡,口里噙着甚稀罕。
两股金钗斜笼着,髻插镶金碧玉簪。
蛮腰上下绞罗裹,小脚红鞋似月弯;
勾搭家人和女婿,两人一路把主瞒。
搅登的一家大小望影忙,弄得西门入了九泉。
传情引进陈敬济,三人同榻昼夜欢。
弄得腹中有了孕,秋菊悄悄把事翻;
大娘怀恨赶出去,守备府里又卖奸。
生了儿子得了宠,买了雪娥私报冤;
卖到仇人烟花巷,自缢的冤魂实可怜。
暗认敬济成兄妹,背着守备昼夜眠;
张胜拿奸杀了敬济,又看上家人小官;
常抱着小官怀里睡,纵欲贪淫骨髓干;
一阵昏迷归阴路,没下稍的奴才臭万年。
【山坡羊】后唱他是个九尾狐狸,粉面油头;会吃人的脑髓,卖俏迎奸,拿班做势,五国里贩马的牢头久惯。西门庆死了寄柬传情,和陈敬济三人轮流奸宿来也。卖俏在周守备府里,害了雪娥,又把家门来搅乱。可怜和陈敬济认了兄弟,续上奸情,杀死在书房,才完了姻缘。可怜他害的是溜骨髓的病儿塌了瓤的西瓜,把一命才填还。
捣喇
三个淫妇不消说,当时有个应伯爵;
沙糖舌头弯弯嘴,到处有他插上脚;
巢里帮闲说他能,帮虎吃食人不觉;
损人利己惯奉承,伤天害理由他作;
舌尖口快愚弄人,背后挑唆把人说;
外名绰号应花子,光棍行里是个。
一生吃的西门庆,大事小事把他托;
恩人身死变了心,老婆家人往外泼;
哄着寡妇卖庄宅,留下银子立欠约;
一千大钱卖孝哥,不念前情把脸抹;
忘恩负义黑心贼,天理难容那里着。
妻儿老小死个尽,瞎眼叫花把书说;
三日不得一顿饭,眼黄地黑死郊郭;
一筐骨头喂了狗,狗也不吃嫌他恶;
我今编唱劝世人,休学光棍应伯爵。
伯爵弹着弦子,说了又唱,唱了又说,引了一街人,也有笑的,也有赞叹的。俱道:伯爵做了一世光棍,骗得西门庆家破人亡,吃了他多少酒肉,使了他多少银钱。如今老了,双眼俱瞎,也是天报恶人,叫他编出这套词来醒世。
挨肩挤背的人站满了。不提防一个叫街的小花子,领着一只狗,也在人丛里打砖化钱。听他唱了一会,只见这只狗猛走上前,把伯爵的左腿臁骨上,狠狠咬了一口肉下来,鲜血直流,还赶着乱咬乱撕。一群人全打不开,把个伯爵咬得疼如刀割,使明杖乱打不退。众人道:也是件异事。打开狗,那花子领着去了。问道:是那里花子?有说是京里下来的姓沈,在这里清河县二年多了。伯爵护疼,扯一条烂脚带来缠了。先是瞎,又添上痛。一向在吴道官庙里安身,住了二日,全不起来,吴道官怕他死在庙里辞他出来。那时腊月寒天,伯爵臁疮发了,变做人面疮,鼻口俱全。三四日没吃饭,出外寻汤水,跌死在街心里。报了舍领席卷了,抛在乱葬岗上;不消说被狼吞狗吃,喂了鸟鸢。这是应伯爵的报应。
且听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