光明寂照遍河沙,凡圣含灵共一家。
一念不生全体现,六根才动被云遮;
驱除烦恼重增病,趣向真如亦是邪。
随顺众缘全无碍,涅生死是空华。
单表了空同玳安南来探母在寺中失散,被强贼掳至大营,献与淮海李全大王。有梨花枪杨夫人收在帐下,与锦屏小姐成婚,强送了丝鞭。了空不肯破戒,日夜与锦屏小姐讲经宣卷,持斋拜佛,二人同心学道,全不行男女夫妇的事。白日一桌而餐。晚来各床而寝。后来锦屏小姐平了黑山贼回营,杨夫人要等李全大王回来,择日完婚,也不强他。原来大寇李全,因降了齐王刘豫,奉了令旨,同世子刘麒领五千人马随兀术征南,在淮安镇守。后因兀术金山大败,被岳元帅领兵赶过淮扬,因此李全敌挡不住,退回山寨。听兀术大兵再图进取。
那日进得营来,杨夫人、锦屏小姐接见已毕。问了平安,李全便问行后寨中得了多少金银、子女,各山寨主多少投献?杨夫人叫营将把册籍呈上看了,上有沙弥了空。李全大笑:“似此沙弥,要他何用!我们又不是南寺里和尚,北寺里长老,收了他去烧香扫地,打鼓撞钟。从来说僧尼三不利,就该一刀杀了,撇在一边,留在营里做甚么。”杨夫人笑道:“这个沙弥倒比金银财宝不同,他生的面如满月,眉有毫光,果然有罗汉的威严,天人的相貌。我想女儿今长成一十六岁,这山寨里、得那招个好人家儿子为婿来,这沙弥年貌与小姐相当,天赐一对姻缘。专等大王回营,拣取良时吉日以完婚配。日后我夫妻两口,又没有儿子,有了锦屏武艺,和丈夫可以任其大事。”李全便叫传了空来见。只见了空穿一件茶褐僧衣,合掌当胸,不行礼拜,只打一个问讯说:“南无无量寿佛。”这李全抬头一看、见了空一表非俗,两耳垂肩,双手过膝,唇红齿白,与锦屏小姐恰是姊妹一般,不觉十分欢喜。问了他生时八字、恰与锦屏同年同月同日同时。又问他家乡住处,说是山东清河县西门千户家的公子,就知他是大家有根基的儿子。一面让他坐了,细问来由。了空便将南来寻取母亲,被寺中土贼劫掳到了大营,专等将军来发一个慈悲,放一条生路,得母子完全,胜造七级浮屠。说毕泪如雨下。李全说道:“既到此处,就是天缘了。况与小姐生时一般,正是千里红丝,姻缘已定。”即取了历来,看看今日正是黄道良辰,不犯红鸾,大吉星照命。忙传下令去,整理合婚筵宴与驸马小姐任亲。那营里军令森严,百般齐备。不一时请了空回房沐浴,把穿的沙帽僧衣,早被服事的营兵一顿剥了。了空无奈,只得换上锦衣巾履,从书房里鼓乐引出。锦屏小姐退入洞房,也沐浴更衣,从屏后一班细乐拥出。设下香案,李全夫妇看二人双拜天地,两边营将都换了吉服排列左右,营中金鼓吹打,聒天响亮,是好一对夫妻。但见:
男相庄严,女容端肃。一个价花貌云裳,不亚帝宫天女,一个价修眉碧眼,浑如净土比丘。一个要离色界无色界,安排坐象骑狮;一个要非想非非想,指望乖鸾跨凤。不能阿难超三界,且使摩登困一床。
二人拜了天地,回拜父母,交拜讫,差两个兵妇权作媒人,送入洞房合卺。这了空不破酒戒,小姐也轻轻接来,放在桌上,点上灯烛。二人原是同居熟了的,也不做客,依旧对桌而坐。侍女送上茶来吃了,了空焚上一炉檀香,高声念一卷《大悲观音阿罗尼咒》。念咒已毕,又是一卷《金刚经》。直到一更时候,锦屏小姐卸了残妆,却来了空身边坐着,讲问经法。
因问了空:“这佛道中男女俱得成佛,却要女换男身,来世方成佛道,请问女身如何得转?”了空答说:“《维摩诘经》说有一天女说法,舍利佛言:‘你既悟道,因何不转女身?’天女说:‘我从十二年来悟了佛法,求女人相便不得见,又从何转?即如做傀儡的,雕成木女儿,原非真相,又何心转。一切诸佛,亦无定法,况有定相,一有佛性,即非女身。’天女说佛法,云何转女身。参悟得菩提,女身已成幻。譬如傀儡匠,幻化原无相。非身于何转,大身无分别。而况诸佛法,执相不可议。”
锦屏又问:“一切众生,如何脱得生死轮回?”了空说:“《圆觉经》云:一切众生,从无始来,就有恩爱贪欲,俱是轮回种子。因此种种性根,卵生胎生,湿生化生,皆从淫欲而生性命。当知轮回,爱为根本。因此一点爱根,生出欲来,就是男女红白二点,从欲生命,就是生死轮回公案。从欲为因,从爱为果,爱有顺逆,欲为憎嫉。因此生出种种冤债,种种业因。既有轮回复生地狱饿鬼,但知诸爱不真能,舍众欲,勤求如来圆觉境界,一清净身,便见如来。”
云何得轮回,皆以贪爱故。爱根生众欲,众生以为命。各以不净身,恩爱生颠倒。究其轮回因,生死在一念。清净不染尘,便得无上道。
锦屏又问:“色声香味触法,以何因缘,从触得乐?男女相触、才成夫妇。也有触到好的、触到不好的。还是触好、还是不触好?请问触字作何解说?”了空合掌而说曰:“《维楞严经》:佛说阿难,汝常晨朝以手摩头,于意云何?此摩所知、谁为能触能为在死,为复在头。若在于手、头则无知。若在于头,手则无用。云何名触。若各各有,则汝阿难,应有二身。是故当知,觉触与身俱无处所。即身触,二俱虚妄,本非因缘,非自然性。”
锦屏又问:“既说触非真性,那男女交触,便有一种真乐从心中来,岂不是个天人相交?以眼代触、尚不能免,何况凡夫,讲再参禅。”了空又说《楞严》而为答曰:
“佛说阿难,又汝所明。身触为缘,生于身识,此识为后。阿难若因身生,以身为戒;因触所生,以触为戒。阿难若因身生,必无合离。二觉观缘,身何所识。若因触生。必无身汝。谁有非生,知合离者。阿难物不触,知身知有触。知身即触,知触即身,即触非身,即身非触。身触二相,原无处所。合身即为身自体相离,身即是虚空等相。中外不成,中追何立。中不复立,内外性空。则汝识生,从谁立界。是故当知身触为缘,生身识界。三处都无,则身与触。及身界三,本非因缘,非自然性。”
锦屏听经已毕,心大欢喜,向了空问讯,情愿皈依佛法,了此轮回。上了牙床,垂下鸳鸯帐,和衣而寝,彼此再无相触。了空焚了一炷香,自在一张禅椅上打坐。数息观空,合眼跏趺去了。捱得这侍女心焦,家婆眼困。天已三更,瞧了瞧姑爷在房里和小姐还讲经哩。到了天明,传到大王帐中,说如此这般和小姐终夜讲佛法,要度小姐出家,通不曾同床,李全大怒,向杨夫人说:“贼秃无礼,敢嫌吾女丑陋,以邪教外道蛊惑,不如杀了。”夫人劝道:“此僧乃有道君子,若是凡人,不知几时和小姐成亲了。大王息怒,待我慢慢劝他。”李全道:“我有一法,先把他拿来看我行法杀人,自然畏惧,不敢不从。到其间自有主意叫他心转。”
早起升帐,见了空不来谢亲,即传令刀斧手绑缚了空前来。了空正然打坐,小姐未起,早被几个丫鬟走至跟前,把了空扶出上了绳索。到了厅前,了空依旧念佛,全不恐惧。传令绑出杀人场将军柱上,剜出心来,吃个佛心汤。当下传入后宅,锦屏小姐梳妆不迭,三步做一步走出厅来哀求:“大王且休动手,想女儿和他是夙世的佛缘,不在一时夫妇,若杀此人,儿必不独生。”忙上前去,拔出身边利刃将绳索割断。这李全又是恼又是笑:我正要吓这贼秃,争奈小姐护他,如何是好。也罢,叫他看我杀人罢!即时传下令去:“今日发十路喽下山,不论僧俗,俱要活捉了献功。一向上山不曾杀人,日日念佛,损了我的军威。把和尚放了,押在杀场上看我杀人罢。”小姐明知吓他,也要看看了空的佛性。小姐进宅去了。
欲求恩爱反成仇,不是冤家不聚头。
自是善财参得破,剜心截颈恨优游。
了空在此遭困不提。
却说毗卢庵雪涧禅师,因烧佛得了一百八颗宝珠,缝在破衲裰里,被贼僧了尘看见,盗取衲裰逃走南行。也是佛法难容,出门来行到徐州地方,遇见一起鏖神和尚,整有十二人,俱是棕团棕帽肩挑经担、胸挂佛经,打扮得十分庄严。每个人一条扁拐,系一个大木鱼,也有月牙铁拐降龙的铜铲。看见了尘一个和尚走得忙忙的,拿条短棍就接住他一路同行。这了尘原是营伍出身,不知江湖上丛林里暗号。空做了几年和尚,不曾云游一步。只道是一样的和尚,那知这方上的鏖神成了一伙,如截路强贼相似。遇见孤僧孤道,假装同道,便裹将来替他挑担。如有银钱的就夺了打死在路傍,如有小沙弥,就裹来大家奸宿;如有尼姑,也裹来做个浑家,好不利害。今日了尘遇见这一起,如何脱得手?
他见了尘精壮,就哄了来同行,假说上南海九华听经说法。到了夜里,捏了尘,没甚行李,穿着个破衲裰。只叫他同两个徒弟下路去化斋。这了尘心里也打算:没有银钱,哪怕他们强梁。且搭伴往南好走,省得问路。行了数月,到羽山一带,是淮安地方。天色将晚,一行十三众和尚走到林子里歇息。只听得一声锣响,走出五十个喽来,簸箕圈一齐围了,把包裹禅杖上前夺了,俱上了绳,背剪绑着往山寨上来。正是太岁中间逢太岁,鏖神意外遇鏖神。到了三更,走到一个大营里。天明大王李全升帐,各处喽将行路僧俗俱陆续解到。这李全一见解到忠义堂大厅上,即叫:“刀斧手伺候,今日捉的俗人,有钱买命的俱各放回。凡有僧人,俱是邪教惑人,游食诈哄良民,绑出去摘胆剜心,不许停留!”一时传令,那杀人场上将这些鏖神和尚一个个剥得精光,衣服包裹收在内库。先砍下头来截成四大块,抛在山后。不消说这个了尘和尚,只为一百八颗珠子出来,不曾动得分毫,干送了一条性命。
诗曰:
衣底明珠却暗投,刀山剑树一时休。
这了空看了,全不动念,佯样不采。李全看得明白,说:“此僧小小年纪,这样胆气,其实可敬。怪不得女孩儿和夫人说他是个好男子。”走下来一手扯住,喜喜欢欢往后堂去了。那杨夫人在后堂上知道,又早设下筵宴,笙箫细乐、一齐奏起。锦屏小姐穿着一身艳妆,如天仙帝女。忙叫丫鬟取衣服替了空换了,一齐入席。知道了空吃素,也不相强,另备一桌素菜油果,十分敬重。点了一本《昙花记》,逢僧点化。酒席上歌舞成行,香烟满座到了二更后,酒阑人散,使人扶小姐同姑爷回房。料今番见我杀人的威武和款待的亲情,再没有不和小姐成亲之理。他夫妇二人依旧手携手儿,两意相投,不似新郎新妇模样,好似情熟的了。送入房中,点得灯烛辉煌。侍女们都困倦,各自睡去,谁管这和尚的闲帐。
善财参得别山峰,刀剑林中有玉容。
威不屈兮色不溺,这回楼阁去重重。
不知了空何日得见月娘,锦屏何日再逢了空,且听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