才说轮回似有凭,如同长夜觅孤灯。
潮来潮去仍如海,花落花开任武陵。
天上妖魔还蚀月,人间野狐自疑冰。
能忘色相同生灭,因果平看亦小乘。
这因果二字,原为迷人说法。如大道圆通,生死不二。说甚么跖寿颜夭,宪贫季富。那孔门大贤,南宫适说那羿大恶,后来不得其死;禹稷勤苦,子孙俱得了天下。分明是讲一段因果。孔夫子全然不答,只指出尚德二字。劝人为善,不说轮回。正是那佛法平看,把地狱天堂一律抹净。是我儒家的大道,何尝不信轮回?
今日单表那东京的富室沈越,积了半世家私,埋下几万银,也无用处。因他悭贪,天教他绝后,机心毒计,富甲壬侯,再要十全也无此理。那日因宋朝金兵内犯,朝廷处处搜括,常恐不保其财,终日忧愁焦闷。他家中有十个有名的美妾,又有房下侍婢三十余人。俱至江南两京,访的能文会唱的。只是各坐空房,不见有孕。忽一日,沈越因人还债,准下个使女。名叫兰香,胖大粗丑,厨上略会些饮食,京师有半灶之称。那里是正经偏房,不知怎样老沈看上了,一时动兴,不须一月,就定了胎。把个沈越喜的极了,各处对人夸说,他家有了好事了。到临月之时,沈越做了一梦,有一个人从西门进来,手持一个金砖,说来还债。沈越平日贪心,见了金砖,两手抱住不放。那人来夺,沈越又争着不放,不肯撒手。忽然大叫一声而醒,天正三更。家人来报说厨房内兰香添了一哥儿。慌忙起来,净手焚香,向天叩拜道:“也是我沈越一生没伤了天理,因此皇天不绝其后。”过了三日,亲友知道,都来贺喜。也有送汤米的,送盒子的,送金钱银钱的,金锁银锁的。沈越有财有势,到了满月,送的财宝贺仪,约有千金以外。这沈越喜的是钱,说到孩子日后就是个掌财的。可霎作怪,虽是生的齐整胖大,两耳垂肩,只是两眼不开,不住的流些红泪。叫医婆来看,说是胎势,过这百日自然好了。沈越也自凭他。觅了两个奶子,恐怕失奶。因是梦金砖生他,就起名金哥。
到了百日,这些亲友修礼来贺,也摆下三四十席酒。席前抱出金哥,就和打的金娃娃一般。头带着金铃织锦寿字冠儿,织锦大红袄儿;金虾蟆头鞋儿;胸前金麒麟;背上金锁;手镯脚镯,都是金子裹满了。那孩子两眼不睁,一似睡着的一般。亲友各夸福像不绝。生子之后,遇着金兵大乱,河上扎营,要进五十万金子,五百万银子,方才退兵。朝廷内库不足,派在京城官员一半,富户一半。那沈越就是一万两,直愁的两眉不展,面带忧容,在家里走来走去,那得个方法,通个线索?有道君皇帝一道免贴,就可以无事。再寻不出这个法来!
再说沈越对门住的袁指挥,从那年常姐还魂之后,因沈家拜认了常姐为女,往来不绝。又过二年,常姐十三岁,出落的苗条越发风流,资色十分娇媚,就象个画上一幅小小美人图,又学的识字能文吟诗度曲。因沈家有江南娶来名妓,都会书画棋琴,因此常姐见了就会,不消请师,偏是美巧。沈越家生了儿子,常常过来,逗金哥顽耍。那日清明打秋千,接了常姐过来,在后园吊了一架采绳花板,高挂在绿杨之外。那众妇人们也有单打的,双打的,真如彩凤斜飞,双鸾同夸。打了一会,该常姐上去打,但见:
穿一件赛榴花滴胭脂的绛色纱衫,却衫着淡柳黄染轻粉的比甲;系一条转镜面砑云影的雪光素练,斜映着点翡翠织细锦的裙拖。身子儿不长不短,恰似步月飞琼;眉颊儿不白不红,疑是凌波洛女。蝶粉初调,来向西邻窥宋玉。莺黄未褪,先来东阁窃韩香恍疑红杏出墙来,但恐青鸾随雾去。
原来这沈家后花园,接着御河西岸一带都是秦楼楚馆。中间画阁飞檐,垂杨四绕,长廊有二百余间,弯弯曲曲,一个大院子,门首有两个内官把守。是个甚么去处?
原来是李师师的乐师,宋道君的外宅。一路红墙内通地道,圣驾不时游幸。天下有名的花魁,谁敢轻见。因沈越财大,又有线索,才敢在他府西盖这座花园。那日御驾游了艮岳,因是清明,忽然由地道中幸师师府。要看那汴河外士女踏青,人民行乐。正和师师在迎銮阁饮酒,凭栏直对着这河上沈家花园。也是天假其便,常姐正打秋千。真是身轻如燕舞,腰细似流莺。一个小小红妆,打的风飘裙带,汗湿鲛。高高撮在那垂杨枝外,一上一下,正面对着阁上。真龙看个满足,酒罢回宫去了不提。
这李师师见此女子,忽然生心,即差人到沈家去访,是谁家小姑娘?细细问明,知道袁指挥家止有一女,常在沈家顽耍,昨日打秋千的就是他。还怕有此不真,惯做京媒王婆,常在沈家走动,李师师叫将来细问。王婆说起这女子才十三岁,生得风流典雅,真是个美人儿,一京城里也找不出第二个来。又说道,双陆骨牌、琴棋书画,沈家三房下扬州娶的个瘦马,常常教他,偏是一见就会,如今家里学唱清曲儿。喜的个师师好似得了活宝似的。即使人和沈三员外说,是圣驾在楼上亲见,要选贵妃。如有造化,生下太子,甚么富贵没有?老沈听不的一声,真是喜从天上至,祸自地中消。想了想:我该这一万助边银子,正好就这个题目出脱。连忙走到袁指挥客位里坐下,袁指挥迎出来。老沈笑嘻嘻道:“你天大的喜来了,我来报喜哩。”袁指挥问道何事?这沈三员外如此如此说了一遍道:“这奉旨聘选,谁敢不遵?你只奉了旨,就有内边老公御赐羊酒金缎下来,就该安排了他,随身宫妆的衣裳,往宫里送。一个朝廷的嫔妃,就是姑娘年小,谁敢留在家里?”说着袁指挥娘子也出来见了,又惊又喜,不觉两眼泪落,说一生一世这点骨血,平空里天吊下这个祸来,生生的把一家折散了。甚么做娘娘?说罢放声大哭。这常姐在旁,也就呜呜的和娘一齐哭了。袁指挥也在旁揩泪,沈员外劝说:“这是孩子的造化,终不然留他一世,有个不出门的?人家还寻不着这样门路,整万银子打点,求选皇后哩。如今正宫孟娘娘,使了多少银子,才挨进宫去。你就哭也没有法,这谁敢违了旨意?说个不字,连一家性命都坑了。你们且商议回他的话。这李妈妈家,提调着三宫。朝廷的枕边言,比这阁老体面还有效验。你恼着他不成?”说毕俱各不哭。袁指挥是个老实人,一顿哭的心乱了,向沈员外说:“姐夫,任你主张。我虽袭了个武职官,一点事也不知道,该怎么样,敢不听你说。何况这孩子已是两下分养着的。”说着都不敢哭了,正是:
林外夭桃傍水开,月移花影上阳台。色香原是无心物,俱为多情引出来。
话说这李师师,因看见袁家姑娘,打的秋千可爱,就寻出这个题目来。要引他上了竿儿,接过来教养梳珑着,勾搭道君皇帝。故意假作奉旨去聘他,叫他回不得。又遇着老沈心里有事,要找个题目好省下他助边银子,如何不尽力摄掇。那袁指挥是老实的人,那知道沈三要借别人的水,泼自家的火。当日大家应允了,回李师师的话。不知他怎样起本,不在话下。不消几日,就有一个公公,拿红帖来袁家拜了。又拿红帖请过沈员外来,作了揖,只说恭喜。方才安了坐,就是牵了两只羊,一担红泥头御酒,大红毡包里四匹金缎,又是一对银花瓶,有一百斤重。叫袁指挥夫妇,朝上接了旨,行九拜礼毕。要留席不肯住。袁指挥掉着泪问进宫的日子。公公低声:“这是李妈妈那边奉的旨,还要问他。俺们不过奉了皇帝旨,送这金币来,谁敢问他。”送出门上马去了。
这袁指挥家就像死了一口人的,终日母子悲啼。这沈家娘子们,也有劝的,也有叹的,不只一日,替常姐做的宫样织金裙袄,绣带宫鞋。沈家也破费了几两金子,打的金凤钗,金龙头大簪,珍珠结佩之类,也费了千金嫁妆。那日李师师家遣王婆来说,今夜圣驾要亲到李府里看选姑娘。只要一顶二人轿子,悄悄抬到他家。先面了驾,才定日子往宫里送。这沈袁二家怎敢不信,即时将姑娘打扮了,金妆玉裹,香薰了发面,沐浴了身体。又有一种仙药,是透骨香。一袋有二十丸,俱是异香和春药丸成。妇人临卧服了,那香从下体透出异香,浑身香滑无比。当时东京淫奢大老和内里多用此药。等到日西时候,使一顶花藤小轿,四面结彩垂红。那常姐拜了天地,别了爹娘,眼泪簌簌,只得上轿而去。又不许亲眷到门,恐有漏泄。原说就圣驾选过,送回家另择吉日入宫。那知是桃花落水无回路,柳絮随风不转头。有诗曰:
世间好物不坚牢,象为牙伤香自烧。笼锁鹦哥因巧语,网罗翡翠惜奇毛。高才贾傅名多误,绝色王嫱命自招。自古佳人偏遇劫,几曾金屋有阿娇?
看官听说。原来这天子京城地方,五方所聚,无般不有,无事不奇。这些骗拐神棍,飞檐走壁,伪官诈物,伪旨穿宫,此等大骗子不知多少,从那里说起。今日李师师,因看上了袁家女儿,假传旨意,弄了这一般大捣子来。赁两个穷花子太监,穿两件蟒衣,使几匹缎子,白骗了良家女儿来入了乐籍。这袁指挥一个老实人,那知道这云里手的勾当。就是沈三打的大光棍,不过是通些线索,诈银子为主。也不知道这指山买磨,借水行船的手段。那道君皇帝,虽是荒淫,因这金兵两入汴京,终日来索岁币,大将郭药师又降了大金,引兵入犯;因贬了蔡京父子,斩了童贯;科道上本,把高俅、王黼、杨戬,这一起奸臣,杀的杀,贬的贬,俱各抄籍助饷;用的是李纲、赵鼎、张俊一班贤臣,那有选取嫁秀之理。只因当初曾有此荡游,把个李师师抬举得和嫔妃一样。他自己高抬身价,好接那大嫖客。如大盗宋江、方腊、王庆一般有名的叛贼,他俱暗通线索;每有奸细上京,动是几千金;就是大金兀术太子,他都有首尾,时时把朝报都抄与他。这等手段,因自己色衰,怕门庭冷落,负着这个大名。家下侍女们,虽弹筝歌舞者不少,没个出色的。因此乘机巧骗这袁家女儿来做门面。也是她花星照命,注定的因果,以报前冤,于那道君甚么相干。虽然如此,人有百巧,天有千变。依着这人的机谋,再没有天了。只是拙的常拙,巧的常巧,那有此理。
那时金兀术粘没喝两路边犯。宋朝三边兵马,或降或走,长驱直至汴河扎营。大将钟师道勤王兵马三万,对杀一阵,金兵才不敢过河了。遣官来催岁币,要金五十万,银五百万。钦宗颁旨:官民僧道,内外富民,量力助饷,直催了三个月,只凑了银三十万,金一万两。连内币还不足一半。如何退得金兵?有都察院御史赵鼎上一本:
都察院御史赵鼎一本。为国家根本已枯,小名膏脂已竭;乞震乾纲,大清奸宄,以助兵饷,以退强敌事。臣身自退位以来,草野省咎,皇上拔臣于谪降之后,置用宪司。使得效尺寸之愚,补燃眉之急。今奉搜括之命,已三逾月矣。而敌马徘徊河上,动以背盟为进兵之名。然内币已竭,而外饷久匮。搜之官而官力尽矣,搜之民而民力拙矣。平民不足糊口,乃梏以重刑;寒士仅足养帘,而使之枵腹。况即剥皮见骨,剜肉医疮,终不能以一杯而救舆薪,取精卫而填东海也。臣见京城富豪,奸诡万端。三窟营巢,九头肆暴。以倾城计之,不下千户。出其积坞之粟,可富千家,追其穰什百之利,可敌百城。况系蔡京童贯门下奸人,身窜权门,无补于国,各拥原资,实足酿乱。限三日内,各出家私,以助犒赏。恐其悭吝不出,即令移家以搜藏匿。既能除蠹,且以安民。倘云无罪而见输,不妨兵退以徐补。庶可解倒悬之危急,而无损国家之元气。如果臣言不谬,乞即睿鉴施行。无任屏营之至。谨拜表以闻,奉圣旨。
本上了,内阁即日批下。这本说的是,即依议行。这里开封府尹,和兵部户部都察院,并五城兵马指挥,两县地方官,各率衙役兵丁,将这些大户挨门查点。一到门前,即将男妇一齐逐出街来。只许随身带些衣服银两,粗重家伙床帐等物。将大门用都察院封锁。从长安街前封到九门,约六七百家。这一时赵鼎为政,清正方严。动则斩首,又是军情,谁敢买免?把这黄表沈三员外,也就在封锁之内了。这些妇人赶的没处去,在街上乱哭。又不曾先通得个信息,也有带得些首饰零银子出来的,凡系皮箱厨柜,俱不许动,只等兵退方许还家。又传了个旨意,准坐三年大粮,余者各给六品官职。这是官路做人情,没处去讨的。
这沈三员外才得了子;又有这袁家姑娘,看看入宫见了驾,指望分半个皇亲做。忽然九门兵马领着校尉,何止五七百人,一拥而入,立时逐出封了门。好苦也!可怜这几井金银,埋在地底。虽他人不能找寻,日后太平,知此宅子还是谁的,正是天大的冤屈,那里去诉?府尹汇名报了部,同各地方将各家籍笼打开,一面上册,通计有二十万,还不足一半。正是金穴财从天上散,坞粟自国人分。这沈家移在袁指挥家客位住着,小小院子通挤满了,各人寻路不提。过了二日,兵部大堂又上一本:
兵部尚书兼提督团营守御九门挂戎政印李纲一本为清内奸以御外侮,除寇资而奏敌忾事,臣于去月某日上军务一十二款,已蒙准行,辄多中止。当国势不支之日,皆筑室道旁之谋,举国纷纷。遂有城门开,言路闭之说。敌当门户,急于燃眉。臣职在中枢,岂容缄口?今宪臣所奏抄藉罪臣童贯、蔡京门下多家,可快人心,且输国急。而数不足,当岁币之半。敌之进退,视此为名。臣更进一筹,有更快于搜邪党者焉。臣闻用兵之道,抑阴而补阳,治国之先,除奸以止乱。近于道路之言,无稽之口,乃至有指倡优淫污之地。为宸游微服之区,赐用内珍,僭称外府。臣虽至愚,必不敢信也。然而小民无知,动称驾出,遂使奸人指为禁地。或狐鼠借其耳目,窥伺往来;或奸雄因以穿窬招摇贿赂。当此内外纷讧,敌寇交驰,风闻其假旨选妃,引奸卖国。遂使金穴于梁邓,柳巷过于陶朱。如此大奸,岂容内住?如此厚利,终为寇资。以之助饷而退敌,岂不愈于剥民膏而夺士俸乎?既以救军国之灵,且以消道路之疑。如果臣言不谬,伏企睿断施行。臣无任激切屏营之至。
奉圣旨知道了,着大常寺查乐籍,派银十万两。乐妇李师师,本该重处,姑免究。着外任,不许在京。旨下,人人称快。把这些纷头们,连那私窝,约有二三千家,都编成乐户,一齐赶逐。金银钗钏衣服等项,剥个罄尽。赶出城去,也有五万余两。那李师师手下人多,早通了个信。先一日,把袁家女儿并十数个出色丫头,各带金银重宝,在城外僻静巷里先赁了个宅院安下。李师师空身见了众官而去。因系官家幸过,体面还全。及至袁指挥知道,已去得没影。老沈有了事,谁去打听?真是颠狂柳絮随风舞,轻薄桃花逐水流。
且听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