金风一夕,绕地皆秋。万木梢头萧萧作响,各色草木临着秋时,一种勃发生机俱已收敛。譬如天下人成过名、得过利的,到此时候也要退听谢事了。只有扁豆一种,交到秋时,西风发起,那豆花越觉开得热闹,结的豆荚俱鼓钉相似,圆湛起来,却与四五月间结的瘪扁无肉者大不相同。俗语云,『天上起了西北风,羊眼豆儿嫁老公』,也不过说他交秋时豆荚饱满,渐渐到那收成结实留个种子,明年又好生。这几时秋风起了,豆荚虽结得多,那人身上衣服渐单,肩背上也渐飒飒的冷逼拢来。那有家业的,衣服整备,只要开箱笼取出穿上,登时温暖。
那些游手好闲的,风来风尽,雨来雨尽,瓶中尚无隔宿之米,身上那得御寒之衣?四下里没处摆布,未免就起一个无赖之想、不良之心。小意思,逞着自己一身伎俩做个掏摸,随着造化,偷得或多或少,也有几时口嘴肥甜,还图个侥幸,不到那败露之日。那大意思的,就去勾合了许多狐朋狗党,歃血盟心,觅了些刀枪弓箭,聚在一处,预先打听得某家豪富,某家殷实,某家有备,某家无备,或乘月黑风雨之夜,或乘人家忙倦之时,带着火草、软梯,爬墙上屋,劈门挖洞,大声发喊,逞着雄威,持着利刀,捉住财主活逼献宝,口气略松些,便绑缚起来,或将弓弦捎?,火焰炙烙,不论金珠缎匹、器皿衣服,装拾包裹而去。倘遇外边风声紧急,即便放起火来,夺路而走,拣个僻静所在,赃物照股均分,一时星散。这些勾当,全凭时运撞着为数。有劫得金银宝贝的,有劫得破烂衣服的,也有用了许多气力,一毫不曾拿得、反被杀伤捉获的。一文钱不曾沾手,一碗面不曾下肚,到问了已行而但得财,不论首从皆斩之律,本等清清白白一个百姓,把这条性命骯肮脏脏葬送去了。这都是日常间不遵父母伯叔之教,不听弟兄朋友之劝,终日游花开赌,口嘴吃惯,身上穿惯,手里用惯,气质使惯,以至到这田地。
难道祖、父生将下来限定干这勾当不成?所以人家子弟从小时就要择交,遇着惫懒的小厮,不可容他近身。难道小子就有甚么行害着他?但是孩子家心性不要容他,习学惯了,也是防微杜渐之意。在下向在京师住了几年,看见锦衣卫东厂,及京营捕盗衙门,管着禁城内外地方,奉旨严缉贼盗。属着锦衣卫东厂的,叫做伙长当头,俱是千百户官儿出身。属在东西南北中五城兵马司的,叫做番子手。逢着三六九日点限比较。若官府不甚紧急,那比较也是虚应故事。如地方失事,上边官府严追,不消几个日子,那盗贼一一捉将来了。却象瓮中捉鳖,手到拿来,不知甚么神通。
偶然相会一个番子,无心间请问着他,那番子到也口直,说道:『这强盗多没有真的。近日拿来的都是我们日常间种就现成有的,所以上边要紧,下边就有。』在下一闻此言,不觉十分惊骇,道:『怎么盗贼也象瓜儿菜儿种得就的?』那番子道:『我们京城里伙伴不下万人。日常里伙长当头出些盘费,吩咐小番子三两个一伙,或五六个一伙,走出京城四五百里之内外,到了村头镇脑,或大集大会所在,寻个庵堂寺观居祝逢着赌场妓店,挨身进去,或帮嫖捉赌,大手花费,妆着光棍模样,看得银子全不在心。逢人就拜弟兄,娼妓就拜姊妹。自然有那不肖之子亲近前来,日日酒肉,夜夜酣歌。遇着有钱的子弟,乘空就骗他的钱财;无钱的小伙就拐来做了龙阳,到处花费。看见他身边没了银子,故意哄他输了赌钱,人人与他吵打,然后伙中替他代应。自从得他应了银子,只当这身子卖与他的一般,过了几日变转脸来,要他本利算还,却无抵手。一边就挽几个积贼,暗地哄说银财便利,手到拿来。不知不觉,勾到空闲之处,做了一帐两帐,手便滑利,心便宽闲,吃得肥肥胖胖,也就像个好汉。设或比京城上甚处失事,比较得紧,即便暗地捉他顶缸。虽然赃物不对,说不得也冤屈了他。那些小伙子亦拚送这条性命,绝无怨心,所以绑在法场之上还要唱个歌儿。正经那大伙打劫人的本根老贼,到在家中安享,每月每季只要寻些分例进贡他们。若把本贼缉获尽了,这班番子当头所靠何来?』这都是京城积年的流弊,惟有番子心里知道,外边人却不晓得。如今在下再说一个少年,没要紧听信人一句说话,到底躲闪不过,把个性命轻轻送了。这人姓刘名豹,住在顺天府遵化县地方。父亲叫做刘荩臣,万历庚子科举人出身,初任淮安府山阳县知县。宦囊居积也有一二万金。只因居官性子傲僻,临民苛刻,冤死多人,后来升了工部主事,吏部大科考察,处了贪酷,闲住在家。妻妾五人,止生此子。平素骄养坏了,到得十五六岁,父亲风疾在家,起身不得,家中用度出入俱付此子经管。始初年纪不多,不过在家使些气质,逞些公子威风,打大骂小,却也没甚破坏。不料交十九岁上,其父一命归阴,嫡庶之母日常威服下的,不敢喘息。却就有许多恶少拜结弟兄,诱嫖,诱赌。家中跟了僮仆一二十人,兼着帮身蔑片,将槽上马骡就骑了三十来匹。或上京城,或到通湾,或到天津,处处自有那等吃白食、挨帮闲的朋友招接,哄着刘豹放手费钱。若只用在婊子门中到也有限,那知做了嫖客,就做赌客;若只自己输钱也还有限,那知自己输了,帮客又输;若是帮客果然输的,代他清偿也还有限,那知自己真正输了,那帮客假装作输,这就没清头、没底止了。所以出门的时节,皮箱拜匣中带了几千两银子,不够十余日,泼撒精光。一面写信回家拿来接济,一面又等不得到手就将马骡烂贱准折去了。可怜一个泼天的家俬,不上三两年间荡废净荆嫡庶之母无计挽回,未几两年,俱气死了。止存得僮仆三人,却也终日挨饥受馁,别处逃生。刚刚剩得一个本身,流来荡去,亲眷朋友俱已深恶痛绝。一日,闻得蓟镇乃古渔阳地方,添设一个总督团练衙门,增了五六万兵马,人烟凑集,货物俱齐,好不热闹。遵化与蓟州相去止隔得七八十里,那刘豹思想起来,本地并无一人怜惜,只当个客处他乡一般。如今看看清晨至晚一碗稀粥也没处搜寻,不若忍着空肚慢慢的挨到州里。或者有人推我向日情面,东边西边挨顿饱饭也不可知。思量已定,即刻抽身出了城门,望着西边州里大路迤逶而行。也是刘豹命该交运,也是刘豹合该倒运。走不上二里多路,却遇着一个熟识的人,乃是三五年前在天津卫城里薛鸨子家的嫖客。身子生得长大,有些膂力,总督看他模样雄雄纠纠,是个将材,又当用人之际,就赏他做个红旗千总。各处招人,尚无头绪,无心中坐在马上,劈头撞着,仔细看了一会。刘豹也觉有些熟识,把头脸佯佯低着。那马已走过了一段,仍旧勒将转来问道:『那走路的可是刘兄么?』
刘豹听见,躲避不过,正在落寞之际,巴不得有人问他。他也便抬头答道:『小子便是。』那人即跳下马来,唱了一喏。问道:『刘兄,你如何到这田地?』刘豹道:『小子向日不才,沦落至此。』即问那人姓名,那人道:『你彼时豪华洒落,正是焰头上富贵之人,原也不知我的姓名。小弟姓李,名英,号定山,山西太原府人。当年在天津薛老鸨家相会,不觉又五年了。看你光景象个支橕不来的,不若同我到蓟州住下。若识得字,就在我营中做个字识,若有力气,就在我营中补名月粮,宽住几时,再与你渐渐图个出身。只要悔改前边过失,况且年纪不多,正是日出之光,守定程墨,依着本分做去,将来未可料也!』即唤伴当将后边一匹空马叫他骑上,竟往蓟州进发,跟到营里住下。
李千总即寻几件衣服与他穿了,酒饭与他吃了。不上半月间,也就居移气,养移体,依旧成个精壮子弟模样。那知这种人犯了漂流的命运,吃了饱饭便生出事来。遇着三朋四友扯去店上,大肆嚼作。始初人也怜他,不要还席。及至过了月余,李千总把个空粮名字顶上,待得月粮到手,等不得天亮就去请人还席,不上半月都费去了。李千总道他有了月粮使用,别项衣食也就不来照管,却仍旧窘迫得没奈何。一日正睡在冷草铺中,大声叹气道:『我刘豹直恁荒凉得手里一文也无,不如寻条绳子,做个悬梁的苏秦;一把青锋,做个乌江的楚霸,到也干净!』不料隔壁房里也住着一个营里家丁,叫名黄雄,遂接声道:『老刘,老刘!莫要长吁短叹,搅我睡头。可过我房里来,指引你一条好路。』刘豹信是好话,即便跳起身走将过去,听他说些甚么。黄雄道:『我看你又不矬,又不跛,又不聋,又不瞎,虽在这个营里挂名月粮,那里够我们好汉子用度的?
一般我们当家丁,也只这些月粮。那早早晚晚的花费尽多,也还靠些别处来路,方得够用。』刘豹听了此言,却是丈二长和尚,摸头不着。再三请问,黄雄道:『你这痴人!何须细说,难道我们带着纯阳吕祖的指头不成?只要臂膊上弯着一张弓,腰胯里插着几条箭,一马跑去,随你金珠财宝都有,任你浪费。
只要投在营里,依傍着将官的声势,就没有人来稽查了。如今眼面前穿红着绿、乘舆跨马的,那个不是从此道中过来?』刘豹道:『我心里早已有这意思,只是没有这条腿,奈何?』黄雄道:『满地是腿,那一处不寻条来?不难,不难。我的马这几日该操,却是不空。中右营有个弟兄的马尚未该操,却是空的,待我说了你就好与他借骑。』刘豹耳躲里闻了此言,心里想道:『目前这班好汉果然囊中银钱便意,衣服鲜明。若非从此道中来,却是那里来的?』一时也不敢认是好话,遽然应承,就与黄雄别道:『承老哥把这话开示我,我晓得乃是耍呆子的。
万一听了这句没来头的话,设使那人依了做去,日后被你挟制着。倘不依你的性儿或是不满你的心愿,在人前露些不干不净的话头,我这一生一世只好做你名下的贴户也不够了。不去,不去!』口里虽把几句干净话儿回复,也是刘豹的贼星照了,一时发露的乖处。恐怕遽然应允干这勾当,被人知道,不当稳便。口里一边说,脚下一边走,仍旧归在自己窝辅。把房门扑的一关,叹口气道:『我道你有甚么好话说!却原来是哄我的!』
睡倒连声叹气。黄雄又道:『痴小子,明明指你一条道路,不肯信我!只怕日后我们干得勾当兴头,你又在旁看得眼热,到反说三道四,漏泄风声,那时你的性命就不保了。』刘豹又卖乖道:『老哥!你怎么又把这几句利害的话恐吓着我?你也不是疑我的心肠转来疑你,却只是要哄我信这话儿,上那条路去。
我有主意在肚里,不要哄我!』说言未毕,天已大亮。即起身走到李将主宅内听候指使去了。黄雄自言自语道:『这小子口里虽如此说,心里却要做的,恐怕我日后挟制着他,到说这不做的假话。如今边关上兵马用得多了,处处行人俱带着腰刀弓箭,一时落巧干些勾当,却也偶凑不着,正要勾合这小子上路,做个帮手,他又假惺惺说那白地上撇清的话!如今安心牢笼着他,毕竟诱他上这条路上。』过了半月有余,又该领那月粮之际,刘豹指星望月:到手要做一件夹布箭衣,身面上也得光鲜。
不料走到衙门鹿角边撞着一个醉汉,姓朱名龙,绰号叫做红脸老虎。平素最是无赖,仗着有些气力,晦气的撞着他,定要破费几钱。极不济也要吃个醉饱方肯放手。这日刘豹候着本官尚未开门,不期被朱龙着实打一鹘膀。
刘豹猛然惊起,也就还他一拳,嚷道:『你吃酒放在肚里,如何把个臂膊?地打我一下?』那朱龙斜着眼睛看,道:『你这小子为何穿我袍子不还?』刘豹道:『我与你并无半面,此言从那里说起?』众人齐近前来折解,对着朱龙道:『想是你醉后误认了人?』朱龙一口咬定不差。众人俱晓得他的旧规,任他结扭做一堆,没人劝解。少刻,只见黄雄走来道:『朱哥,这个后生是我的兄弟,千万看我分上,放了手罢!』刘豹实要与他并力打闹一场,到为黄雄说了这话,只得放手。旁边又有几个人将话儿矬着刘豹道:『你在营中吃粮,难道朱哥也不曾认得?适纔即有些得罪你处,你也不该就举手回拳。虽朱哥不受你打,你也是得罪的了。』刘豹听了这话愈加气忿,却不知众人为何护庇着他。黄雄道:『刘兄弟,你不要动气!如今好歹陪他一个礼儿,且到铺中坐着。你快回去收拾几钱银子来,若一时不便,就是衣服到印子铺里押几钱来亦可。』刘豹听了此言,爽利口也不开,眼见得身无半文,凭他发付便了。
黄雄道:『想你身边没得摆布,不然把一月份粮,顶与别人,胡乱消缴罢了。』众人俱如此说。刘豹是初入营头的,不知其中有何忌讳。大家俱让着他,没奈何只得将月粮指名揭了六钱银子与他,按日加一起利,不两日间月粮属之乌有。刘豹仔细打听,原来朱龙乃是本官的舅子,又是宗室出身,所以人人让他一分。但是不寻别人,偏偏寻着刘豹,恰好又遇着黄雄解劝陪礼,这明是黄雄怀着歹心,故意使他颠倒破费,不容他身边积攒一些。后来刘豹猜破,也就怀个念头算计黄雄。日日晚头到他房里说话,早间同他出门,情意甚笃。一日黄雄感冒风寒,本官处告假在家,那马放出城外吃草。
刘豹觑个落空,只说『明日有弟兄央我到兵道衙门过队,要借黄哥号衣鞋带一用。』黄雄正在烦躁之际,就应允了,并那壁上挂的方箭撒袋也除在手里。一面将鞍辔悄悄运出城外,不到天亮,就在城外把马备上。一两个辔头,走了七八十里,到了三河县邦均店地方,在个黑树林里闪着。不多时,只见一个骨瘦老者骑一匹大叫驴,身下坐着一个被囊,觉得有些沉重。
刘豹认道是个乡间财主,囊中有货。一马跃出,装着西人声气喝道:『下来快送些盘缠与老子!』那老者不慌不忙,拿着鞭梢指道:『盘缠到也够你用了。但我年纪七旬有余,不要惊吓,待我慢慢下了牲口,你自过来取去。我两臂软弱,实提不起来。』
刘豹信是实言,果然在马上侧着身子向驴背取那被囊。不料老者一手做个千金下坠之势,把他拉倒在地,鞭干中抽出一把锋利尖刀,指着骂道:『乳臭庸奴!老汉在渔阳道上往返五十余年,不知结果多少毛贼!将视我为鸡皮老翁可啖那!』言未毕,即欲将刀挖那两眼,刘豹大声哀告道:『小子有眼不识!原不敢作此行藏,只因八十老母抱病临危,无计策救,勉强行之。
不意冒渎天威,乞求饶恕!』老汉道:『龌龊小子,不足污我之刀!只剁你两指以警将来。』彼时刘豹正在危急之际,只见林内又一马跃出。马上坐着一位雄纠大汉,黑面紫髯,说道:『老翁处之非过,但他为着母病一语似属可矜。若去两指,则终身不复赎矣!』袖中出银五两为老汉寿,即请问老汉姓名。
老汉以一笑谢之,不受其金,亦不言其姓名。止将营马烙印马尾刀割下来,马亦负痛奔回原路,老汉上驴,昂然而去。刘豹起来拜谢大汉,大汉道:『我有空马在后,你快犄上,少迟便有番役至矣。』刘豹着忙,坐了空马紧紧随着大汉而行。大汉道:『我辈驰骋于邯郸道上,已念余年。凡有举动,必先从发脚处踹听着实,窥其护从,尾其后者;沿途又有四五人扮作商旅,三十里一换,或五十里一换,同其歇宿,使之不疑;然后于中途一矢加之,无不应弦,拱手从命。若如此冒昧向前,未有不败者也。今已到柏乡县,与渔阳隔绝千里,谅没有人知觉。』
遂引入一荒僻古寺佛座之下,取出元宝四锭、碎银十两与之潜归。但云:『汝善藏之,母病尚可药也。』刘豹脱下里衣包裹好了。正待叩谢,清问姓名,大汉骑上马,牵着空的,一溜烟不别而去。刘豹得了元宝,俏悄的变易做村庄下人,也不敢回到蓟州居住,直到永平府迁安县地方。始初代人耕种,过一二年渐渐置起田地。自知侥幸全身,改过前非,做个庄家百姓。
就近娶了一妻,将就过活不题。却说那营马被老汉割去尾印,飞奔回营。邦均店地方得知此事,具一报单,各衙门登时知道。
蓟镇总督即批守道查报。那老者拿了马尾烙印也到道里报了。
实时查出,乃是黄雄的马。黄雄却在病中,推个不知,只说刘豹借去骑的。那刘豹又拿不着,黄雄也推不去,只得代他认罪。
申详总督,把黄雄依律问罪,立刻枭示。这也是黄雄立心不善,反累其身的报应了。再说那刘豹避居迁安地方,做个守分百姓,也是改过自新的人,上天也该恕他一分。那知这年遇着大旱,苗地俱如龜背裂开,秋成无望。只要唤些长年汉子开垦一番,还有指望。不期人工忙促,没处寻觅,忽然镇上遇着十余个凤阳府点来筑修边墙的班军完工回去,原是空闲身子。刘豹叫他趁工几日,照例算钱,那一伙班军也就应允。不两日,地上开垦完了,都到家中等算工银。
刘豹一时手头不凑,把厨灶下埋着当日剩下两个元宝,悄悄乘着月夜掘出,将些炭火烧红,錾凿开来。不意那些班军听见錾银的声,爬起屋檐,望见大锭,众人就起心拥将进去,一罟而取,不知去向。刘豹也只得叹几口气,正所谓『得之易,失之易』也。不题。却说班军得了这两大锭,喜喜欣欣从真保等府将到汴梁地方,众人却要照股分用。无计布摆,大胆走到铁铺錾开,却遇着一班捕役,挨身进去问道:『凿开要亏折四五钱,何不到我铺中换些碎银,分使两便?』众人就携了元宝,跟着捕人,走到一个大宅子内。接取元宝一看,认出字号,大声叫道:『拿贼,拿贼!』倏忽走出二三十人,把这伙班军锁链起来。原来这元宝乃是三年前江西差官解的金花银两,在汴梁城外被大盗劫去,至今贻害地方官民,赔补未完。狱中虽捉了几起大盗,却不是这案内人犯。至今捕役监禁,三日一比,却无原赃。今日锭上印凿分明,有何疑案?一伙送到大梁守道衙门,那些班军大声喊冤道:『我们俱是筑修边墙班军领来的盐菜银两。』官道:『你们虽是班军盐菜钱粮,彼处零星分结,那有大锭的?况且这宗钱粮尚未解到,如何有得发出?』用起刑来,然后将那迁安刘豹家中劫来情节一一招出。守道就申文抚院,抚院即移文蓟督衙门,差人登时押往河南质对。
然后把刘豹解到汴梁,一一承认。问了不待时的死罪,方结这五六年劫鞘公案。那前边错拿的,已死过了一半,其余因其无赃,尽行释放。可见天地间非为之事,万无没有报应之理,刘豹少年盂浪,正当危急,忽遇李大汉片言排解,怜其母病一言,即赠之金,令其速遁。藏之五六年,厨灶之下,神鬼不知,可谓密矣。偏偏遇着凤阳班军,乃于夜半錾银声一朝漏泄。李大汉二十年邯郸道上恶孽多端,偏在救人施惠之际,却好途中遇着刘豹起解而来,毕命于群解之手。前边黄雄设心不善,早受冤诛。天道报施之巧,真如芥子落在针孔,毫忽不差。可见人处于困穷之时,不可听信歹人言语。一念之差,终身只在那条在线,任你乖巧伶俐,躲闪不过,只争在迟早之间。天上算人,好似傀儡套子,撮弄很得好不花簇哩。众人道:『我们坐在豆棚下,却象立在圈子外头,冷眼看那世情,不减桃源另一洞天也!』
总评古来天下之乱,大半是盗贼起于饥寒。有牧民之责者,咸思量弭盗。铅椠家揣摩窗下,谁不把弭盗寻些策料?也有说得是的,或剿袭前人,或按时创论,非不凿凿可听。然问策答策,不过看做制科故事,孰肯举行。及至探丸满市,萑苻震惊,乃始束手无策。坐视其溃裂,而莫可谁何。甚至开门揖盗,降死比比,却悔从来讲求弭盗有何相干。嗟乎!此迂儒懈弛之祸也。到不如道人此则原委警切,可醒愚人,可悟强横。大盗无不欧刀,王章犹然星日。真是一篇弭盗古论也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