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巫山县知县苟大老爷,奉了抚台公事,亲自把“革命党大头目”言老五解上省上去。本衙门公事照例交给县丞代拆代行。这位县丞姓夏,名鎏,福建闽县人。很读过几年书,诗词小说极其博览。他老人家曾经看过《野叟曝言》,知道他那里供奉夏德海的缘故。他老人家爱装脸子,就算夏德海的子孙。亏他命运极济,二十多岁进了一名秀才,试草上头便刻了“始祖夏德海,官宋朝锦衣指挥使,政绩载在洛阳桥上”。当时几乎把合县人的嘴笑歪!他老人家很是兴头,还去夏德海的神庙上,装金挂彩,唱了三天的戏,原想从科甲出身,何如十度秋风,毫无影响。因此捐个县丞出来,分发到这儿来,足足沉沦了一二十年,方才署理这缺到任差不多将快一年了。心里正在发烦:署事不过一年罢哩,这会子交卸了,不知要到多早晚才有事呢。恰好苟大老爷解犯上省去了。兼摄县篆,他老人家便不安分了,趁这几天,要好好的撩两个哩。便同一个心腹大爷,叫做赵元的。商议道:“苟大老爷大约十天是有的,我想撩一票回去,从那一门上想法来得便宜?”
赵元道:“我的老爷,好好的门路,做甚不走呢?”夏老爷道:“那里是门路?你说呢。”
赵元道:“何乡绅家里天天在那里开赌,都是体面爷们,大注儿输赢。听说一条牌九成千成万的都有。老爷去伸伸手,怕不撩两吊银子吗?”夏老爷演了个把势道:“这么着把手伸过去,他们就肯把银子给我吗?”赵元不禁好笑道:“这样儿伸出去,顶多一个大钱罢哩。”夏老爷道:“呸!这不是花郎吗?”
赵元道:“伸伸手,不是这个样儿的。须带了几个差役,一篷风的跑去,捉赌为名,拣体面的、有钱的牵几个来。只说要严办!这么一来,他们怕失了体面,自然有了出来打话。那末要多少?尽着张口就是了。”夏老爷道:“有这样的好买卖,我们就去。”
赵元道:“不是这么冒冒失失的,坎坎的今儿没有拢局,岂不是反而瘪他们的气吗?先打听得着着实实了,然后四处埋伏了去捉,方不会扑了空。若不然打草惊蛇,反而不美。”
夏老爷道:“如此,我也弄不来。你去调排稳贴了,我便去走一趟。回来我提还一个九八扣吧。一吊银子,你拿二十两去,显见得我老爷手段开阔,你也不冤枉跟我一场哩。”赵元笑着谢了大老爷栽培。便去干事。良久良久,回来道:“气运很好。今儿很有几位阔人在那里,道宪的二老爷也在那里;还有丁尤在籍的张侍郎;告假回来扫墓的周御史,所以何乡绅高兴的了不得。鸦片烟直是排了十吊钱呢!光景定更时分动手,我们三更天去,那末恰好的当儿。”夏老爷道:“那何乡绅是个什么?”
赵元道:“这位何乡绅,要算巫山县地面上第一个阔乡绅哩。何乡绅自己放过好几趟的学差,署过广东藩台,护理巡抚告病回来的。他的老太爷做到吏部尚书、军机大臣,死了也不到十年呢。老爷,怎地还不知道吗?”夏老爷忙道:“我不去了,我不去了……。这门儿上的财不是我发的。”
赵元诧异道:“何以呢?”夏老爷道:“咋咋咋!我道是那个何乡绅,原来就是这位老大人!你想,他做过这么大的官,我听着先是胆寒。见了面,还要磕头请安,提名报姓,那里说到捉赌捉赌的一门子上去呢!”赵元笑道:“老爷正正缠了。他是退位的人了,官虽然大得多了,倒不及在任的小官呢。并且老爷这几天是行知县事。地方上的嫡亲父母官哩!而且他既开着赌,便是老爷案下的罪犯哩。怕什么来呢?”
夏老爷到底有点心慌。不觉已是这时分了,赵元是兴匆匆,抓了一顶大帽合在头上,穿了灰布袍,系了带,煞起了袷,换了薄底快靴。凸着肚子、挺着胸,喊过“伺候……!”一时间灯笼火把照耀得如同白昼一般。聚起二三十人。夏老爷升了轿,一路簇拥着,吆吆喝喝的扑奔何乡绅的宅子来。远远的望着:只见大门前有十来乘大轿,一字儿排着。川南道亲兵齐齐崭崭也有十来个。夏老爷想道:敢是道宪大人也在那里入局吗?连忙拍着扶手,轿夫忙站住了脚步。夏老爷便传呼赵元到帘前问话。赵元出足锋芒,抢步上前,下个半跪道:“小的者者”
那赵元因为本官护着县篆,他的脸上也算光彩,还他一个伺候道府的体制,所以做张做致,瞧模样不怕别人好笑。且说夏老爷道:“你瞧,你瞧……不是道宪大人也在里头吗?”
赵元又下了半跪,答应着:“者者者,回大老爷的话,小的回过大老爷,原是道宪大人的宪弟二老爷,并不是道宪大人的本身。停儿,大老爷拿到案前,请宪目验明箕斗,显见小的调查事实。”夏老爷连连跺脚道:“不用说了,不用说了!我老爷虽然不懂事,说话糊涂,也知细什么宪弟哩,道宪大人的本身哩。又不是强盗、死囚,要验箕斗。你还算明白,不曾说‘如法捆绑’哩。但说拿到案前快别做声,闹出笑话来,不是鸡汁鱼翅似的好味道呢。”
赵元又一迭连声的“者者者,”于是退下,重复起行。不过数十步,已到何乡绅的大门前。轿子打了冲,五六个亲兵执着灯笼火把一指道:“呔!做什么的?”夏老爷在轿里打了一个寒噤;赵元也倒退了十来步。还是差役们在行些,答道:“我们大老爷有要公拜会何大人的。”亲兵又道:“那位大老爷?”差役道:“灯笼上明明写着,难道不知道吗?”
何乡绅道:“不好!强盗来了”连喝:“关上大门。一个个捆束!”一众家人、亲兵等兜的围上五七十人。夏老爷带来的二三十人,一大半守住前后,不过带进来十来个人,那里敌得住,一个个捆扎停当。捆得夏老爷虾也似的一只,推到何乡绅面前。何乡绅一瞧,忙道:“呵呀呀!呵呀呀!”顾着周御史道:“老哥你瞧瞧,敢是夏老父台不是?”夏老爷拌擞擞的道:“我便是夏鎏,夏鎏……”
何乡绅道:“呵呀!你几时不做官了,做了强盗呀?我们都是熟人,若说短了粮草,写几个字来给兄弟,兄弟怎敢不遵大王的命令吗?何苦来吓兄弟呢!”又对道台的二老爷说道:“这位夏大王做过这里的二尹的,所以同兄弟认识。兄弟顶讲交情的,拿不起手本送到衙门去办,兄弟要放夏大王回山去,求老哥在道宪眼前不要提起。道宪岂不要疑心兄弟‘通同强盗’吗?兄弟就吃不住了。”二老爷道:“今儿幸亏令亲将军路过探亲,邀兄弟们过来叙叙,带几个人在这里,不然老哥吃亏了。老哥还念前儿父台的情分,只怕如今他做了大王,不见得同老哥有情了。”
夏老爷听着口口声声说他是做了“强盗”。慌忙辩道:“我并不曾做做做……”何乡绅不容他分辩道:“快取二百银子来,送给夏大王做马钱。”须臾取到一封银子,整整的用黄色纸包的,崭齐密密的盖着五七个方的、长的、紫巍巍的印花。一个个解去捆扎,放他们快走快走!夏老爷喜出望外,虽然受了些惊恐,倒平白得了二百银子。头里原打算伸伸手弄几吊银子的,然而扑了个空,几乎冤做强盗。反送点银子给。何乡绅讲和也已情愿。何况仍旧弄到二百银子,究竟这个整数,到任以来没拿过这么的大注儿。坐在轿里点头摆脑的着实得意。依然吆吆喝喝回衙门去。走不到一半路,叫做野鸳巷地方,只听得有个中等人家里头人声嘈杂、哭喊盈天。夏老爷一想:东头不着、西头着。何事不可以摸两个?只除了人家正在那里咽气,伸伸腿上西方去,我便不好朝他们伸伸手。于是连连拍扶手,唤差过来问道:“这是什么人家?这样不安静。”
差役回道:“想是居民拌嘴。不知道这人家是谁?求大老爷明鉴。”夏老爷把扶手一拍。谁知福建人力气大,又使了一分怒气,“啪”的一声把扶手打成两截。大怒道:“混帐王八的扶手板,胆敢当着我大老爷使性儿,断做两截吗?拿下去着实打!”差役们等疑是大老爷方才吃吓,掉了心,疯了。站着不动手。夏老爷连连喝:“打……”还是方才回话的那个差役回道:“扶手板受不得刑杖。”
夏老爷越怒道:“你这个人,好生不安分。别人都不说,只有你一个‘咭咭咕咕’说个不了。你既不认得这人家,何苦抢在头里你说话;扶手板又不是你的吗?要你求免。明明是个刁徒,还不给我打一百大毛板!”一众差人跪下道:“这人家委实不知道。求大老爷谕下,拿来询问,便知道了。”
夏老大爷“呵呵”大笑道:“阔哉!许多人跪在跟前求告,有趣,有趣!既然如此,快快拿来。”一众差役得了一声,答应一声:“者。”一阵风打开那个人家的门,拿到两个妇人,两个男人,跪在面前。夏老爷一瞧,那个妇人,光景二十多岁,面皮还算白净;那个男子,瞧去有三十六七岁来往,光景是个体面的商人;那一个同那妇人年岁不相上下,只是尖头尖脑,穿的衣服是个滑头行径;还有个妇人是老太婆了,白发星星,已有六七十年纪了。夏老爷横瞧竖瞧,拿那个年轻的妇人瞧了个饱。说出一句来道:“大嫂,当街跪着,街上又呤又硬,怕不坏了膝盖儿,不是玩的,还不站起来说呢。当今皇上的恩典,一概大小衙门免了官威,老爷们坐堂审问,总是大家客客气气,犹如朋友似的谈谈的样儿。”
那两男两女听了,一齐站起。夏老爷怒了。忘记扶手板早已打折,用力一拍,扑了个空,几乎滚出轿来。连忙把身子一侧,总算没曾跌出来。其实万幸。然而心上已“别别”地乱跳。忙定了定神,瞧着两个男子、一个老婆,发话道:“我大老爷还不曾同你们说话,胆敢站起来吗?还不给我好好儿的跪下!”
那男子、老婆只得重复跪下。夏老爷又问那年轻的妇人道:“大嫂,你这么夜深了,还不好好儿的睡觉,同他们拌嘴,岂不傻了?譬如我大老爷不做这劳什子的官,老实说同姨太太睡觉哩。这当儿岂不鲜甜呢?做了这劳什子的官,我的身子给皇上做主了,身不由己,只好劳劳的半夜三更在街上跑,替你们查夜。你想,倘使恰好睡得鲜甜的当儿,让小贼们踱进来,把被窝都偷掉了,又要报失窃,那其间一齐偷光了,光着身子,好意思到衙门来见大老爷吗?我是‘爱民如子,嫉恶如仇’,处处想得周到。所以不辞劳苦,那一天不是跑到天儿发了大亮,才肯回衙门去呢!大嫂,你有甚不高兴,尽管朝着我夏大老爷说。我夏大老爷替你做主。”
问了两三遍,那妇人只管低着头不说话。让夏老爷盘问不过,只得指着那两个男子道:“都是这两个不好。”夏大老爷“呵呵”大笑道:“可不是么?我大老爷早早想在心里了,终是这两个不好呢。”说着便哟喝两个男子。不知要问出怎样的笑话来,请读下文,好教列位捧个腹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