诗曰:
人世穷通迭变更,霎时夺锦便成名。
果能动举宁终困,只要坚心获大亨。
秋榜方开声誉遍,锦袍才着俗人惊。
试看季子多金日,父母争先遮道迎。
话说林爱珠小姐嫁了利公子,原是先奸后娶,夫妻恩爱是不待言。就是利图、刁氏见妆奁甚厚,媳妇美貌,也甚欢喜。不觉过了三朝,利图文凭已到,随即拜别亲家,开船起身到任不题。
且说金玉送学师后,心中忧闷,癞疮更坏,林家从此绝不往来。幸亏石道全早晚来看,尽心用药医治。又亏无瑕不辞劳苦,不怕腌,痛痒则代他抚摩,脓腥则时常湔洗。知他愁闷,百般宽解,见他要吃,极意调和。日无一刻之停,夜无半时着枕。稍有余闲,做些针指,换些柴米,以供食用。倒是公子见了心甚不安,道:“娘子,我身上这般光景,哪能得好就好些也,料无出息,今朝就死也不足惜。你这娇怯身躯,岂堪受此脓腥血臭?早晚勤劳,倘然弄出病来,叫我如何安稳?”无瑕道:“官人不须多虑,从来做妇人的,随夫贵,随夫贱。你果身子不好,我亦何惜此身。”于是愈加殷勤服侍,绝无半点烦苦。还有时公子心上烦躁,伤触了她,也只是含忍,反多方承顺。不上一年,癞疮渐渐平复。一年之后,满身疮痂尽脱。依旧头光面滑,肌细肤荣,仍然是一个美少年。分明脱皮换骨,再投个人身一般。无瑕喜欢不必说,就是俞德与石道全一家,好不欢喜。道全就买了几味鱼肉之类,沽了一大壶酒送来,与公子起病。公子道:“这也反事了。蒙他替我医好了,不要说没有谢他,连酒也没有请他吃杯,怎么反要他破费。”就与无瑕商议,叫俞德添了几味菜,请道全来致谢。大家欢喜,直吃到一鼓方散。公子也有些醉了,送了石道全起身,关上房门,就一手搭在无瑕肩上,道:“娘子,我这样十死九生的身子,奇形鬼怪的病状,人人见了畏避。若非娘子不怕腌,辛勤调理,哪能得有今日?虽蒙娘子不弃,成亲数月,略尽夫妇之情。然后时龌龊病躯,终不敢恣意相近。今日须要极尽欢娱为妙。”无瑕就将公子手推去,道:“官人说哪里话!你疮虽痊愈,身子尚未强健,保养要紧。若女色相侵,旧病复发,就难好了。从今须要各被而睡,且过一年半载,再讲夫妇之情。”公子道:“娘子差了!我做亲时,这样身子,诚恐有污尊体,不敢相近。尚蒙娘子不弃,稍效鱼水之欢,同衾共枕。今日好了,反要各被而睡,岂不大奇?”无瑕道:“没有什么奇处。官人是读书之人,难道不明这种道理?奴既嫁到你家,生是你家人,死是你家鬼,须要替你算一个长久之策。公公婆婆只生你一个,彼时死多生少,金学师恐你绝嗣,所以急急要来娶我。我若嫌你腌,不与你近身,要娶我何用?故成婚相近,意欲替你度一种子,以延金氏一脉,并非他意。今幸身子已好,我二人年纪尚少,后日夫妻正长,如今极该保养强健,苦志攻书,以图上进。岂可孩子气,不惜身命么?”公子听说,哑口无言,只得听其各睡。又过数月,十分强健。无瑕就劝他读书,自己做些针指相陪,有时直至三更方睡。公子每求欢合,无瑕只是不允,直至两次三番,不得已略略见情而已。若再相强,便正言劝谏,道:“官人读书上进要紧,如何只想这事?你若要想此事快乐,只要功名成就,多娶几个美妾,凭你快活便了。奴家生性粗蠢,只好做你的中馈之妇,风流之事,莫要缠我。”公子道:“娘子何出此言?卑人岂是好色之徒!只因娘子恩深义重,情爱顿生,所以如此。若说富贵娶妾,莫说富贵难期,美色难得,即使贵比王侯,色如西子,卑人若一动情,有忌娘子恩义,真禽兽不如矣。”无瑕道:“倒不必如此。只要你努力功名,替祖父接续了书香一脉,奴家亦与有荣。至于娶亲,你见富贵的人,哪个不娶几个?难道都是忘恩负义的么?”公子道:“娶妾休题。今蒙娘子吩咐,自后定当苦志攻书,必不敢再生邪念,直待请得夫人封诰,方报答娘子恩情。”无瑕道:“多谢官人,但愿如此才是。”
此后公子果然勤苦读书。他自幼本是神童,今又苦读,不上一年,学业更进。适遇文宗行文考试,公子报名在县,县取送府,府取送院。不两月,文宗发案,取入苏州府学第一名,作儒士科举。场期已近,要往江宁乡试。奈无盘费,夫妻正在苦难,林员外忽然来到。你道员外为何久不来往,今日忽来?原来向日因公子癞到不堪,只说不久必死。无瑕不过是个丫鬟,一时掩人耳目,权认女儿代嫁。见学师去后,原就懊悔无瑕都白送去了,哪里还来管他。所以,不但不与往来,还恐这边缠扰。今闻公子癞已痊愈,又新进了学,不觉大惊,道:“人不可以貌相。我只说这癞子是最无出息的了,不想好了又能进学,当初相面的相无瑕曾说她有夫人之份,如今现做了秀才娘子,将来竟不可料了。幸喜我的女儿原嫁一个贵公子,目下还强似她,只是无瑕那边也不好断绝往来。倘日后他富贵,不怕不是我的女婿。”随走进与院君说知,院君的势利心肠更不比员外。一闻此言,即欲掇转面皮,去认女儿女婿。怎奈苏州人嘴口不好,见金公子癞病方痊,读书未久,必然文理欠通,又因文宗是他父亲的同年,都说他进学是情面上来的,要中举就不能够了。此风吹入院君耳内,信以为真,便道:“如此说,虽侥幸进学,来年换了文宗岁考,连秀才还恐难保。幸喜不曾去认他,休得引狗上门。”便拿定主意,原不与他往来。员外都知道他自幼就是神童,今日进学未必全是情面,须要结交在未遇之前,一误不可再误。随瞒了院君,袖了六两银子,来到金家,公子与无瑕接见。员外便满面笑容,道:“我儿贤婿,恭喜!我因家中有事,许久不曾来看你。昨闻你进学,就要到南京去乡试,特备赆仪六金,为贤婿一程之费,望即收纳。”公子道:“小婿病体初安,侥幸进学,尚未登堂拜见,反蒙岳父厚赐,何以克当?”无瑕道:“长者赐,不敢辞。官人不须推却,父亲母亲处,自然要去拜见的。”员外因院君晓了讹言,诚恐去说些什么,反为不美,便道:“贤婿行色匆匆,到舍不能久停,不如待乡试回来,同你一齐回门罢。”说完,随即别去。
公子见有了盘费,就要带了俞德往省中乡试。因念无瑕独自一个在家,无人陪伴,如何是好?无瑕道:“这个不难,着人去接我乳娘到来,相伴同住便了。”公子甚称有理,立刻着俞德去接周氏。周氏正忆念女儿,见俞德来接,立刻叫了一乘小轿,别了丈夫,吩咐了儿子几句,上轿而去。不片刻到了金家,公子见接到了乳娘,放心起身而去。
到得自家门首,只见门儿封锁,绝无一人,又吃了一惊,对俞德道:“怎么门儿锁在此,娘子哪里去了?”俞德道:“莫非林员外接回去了。”解元道:“你且去问一声邻舒看。”俞德果去问隔壁做豆腐的王公,王公一见俞德,先叫道:“俞叔回来了,恭喜!你家相公又中了,父子解元,真是难得。”俞德道:“便是,请问老哥,我家大门为何锁了?可知我主母何往?”王公道:“俞叔,你难道还不知?前初二日,你家报录的报过之后,林员外一家到此,热闹了两天,第三日晚上,就同了你主母一齐搬到你家当初的大房子里去了。”俞德道:“此屋久已卖与汪朝奉家,开当在内,如何搬进去?”王公道:“这个我倒不知,你到那里,自然晓得。”俞德别了王公,将他所说回复解元,解元亦深以为奇。
主仆二人随即急急到旧宅一看,忽见门首两枝旗杆,高接青云,红旗绣带,金字分明。走进墙门,见解元匾额,金光灿烂,大门阀阈,油漆如新。更见屏门上报单贴满,墙壁上黑白分清。二人心中更加骇异。你道怎么缘故?原来林院君听了讹言,心上还道金玉虽侥幸进学,中固不能,还恐换了文宗,连秀才都不能保,所以原不曾去理他。至九月初二,听得外边纷纷报录,她又无亲戚与考,也不在心上。忽见员外在外笑欣欣乱喊,进来道:“院君在哪里?女婿中了解元了。”院君听说,只道利公子中了解元,心中大喜,直赶出来道:“哪个来说的,利家有人在外么?”员外道:“哪里是利家女婿,是金家女婿。”院君听了,吓了一呆,道:“这个癞子,前日入学,还说是情面来的,怎么竟会中起解元来?”员外道:“还要说他怎么。我当初原估他决好的,所以把大女儿强许与他。哪知女儿命运不济,他家忽然遭这几年厄运,女儿不肯嫁他,倒作成了一个无瑕,如今是稳稳一个夫人了。”院君道:“前日进学的时节,我原要去将她当做亲女一般亲热起来,不怕他们不欢喜认我,谁知又被外边讹言中止。如今他是一个香喷喷的解元了,解元或者不知委曲,还肯相认。无瑕是晓得的,见我一向冷淡了,她未必肯认,奈何?”员外道:“还好,你前日不去理他,我却晓得他自幼就是神童,他的进学未必全是情面,故私自去送他六两赆仪。他当时就要来拜见我们,我恐你听了讹言,怠慢了他,回他乡试后一同女儿回门,有什不认?”院君大喜,道:“这等还好。只你既知这个缘故,为何不对我说知?多送些与他便好,怎么只送六两,亏你拿得出手。既有这个机会,如今事不宜迟。他家甚穷,报录的报去,莫说报钱没有,就要吃也难。况既中了解元,自然要竖旗杆、钉牌匾、官府往来,这几间小屋也不成局。闻得他家大房子卖在汪家,我们又无儿子,这些家当,少不得是别人的。何不拿数百金,替他赎了屋,再替他竖两枝旗杆。我如今就带了些鱼肉柴米,先到他家,将无瑕竟认了嫡嫡亲亲的女儿。女婿回来,怕他不欢喜?”员外道:“院君主意不差。我今就带了些银子,到汪家去赎屋,你就叫轿子来就去,我停妥了屋也就来的。还有无瑕身上,衣服也没有,须带两套去换换便好。”院君道:“这个我晓得。你到汪家去了,就到那边,回头我便了。”员外取了数百金,着两个家人随了先去。院君也就收拾了一皮箱衣裳裙袄、金珠首饰、风鱼火肉、柴米银两,带了三四个丫鬟仆妇,上轿而去。正是贫居闹市无人问,富贵深山有远亲。不知院君过去,见了无瑕如何,且看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