却说姚明姚大老爷,自从到任以来,一以苛刻为能,博自己的名誉,虽说案无留牍,却弄得民不柳生。只因他立法太严,大街小巷都布满了耳目,倘若百姓们有敢道得本官一个不好的,他的耳目一定把这人做了记认,回去告诉了本官,出他的花样,十个当中没有一两个可以逃得过的,因此办掉了几十个。百姓们都相戒,不敢多说一句话,偶然说到本官,都是满口赞道:“好官,好官。”不敢道得一个不字。因此做了半年,官声大著,连着上司都知道他是个好官,便把他的名字记在心上。
过了些时,齐巧本省巡抚①调任广东,他因感激大宪②的栽培,得信之下,送即亲自上省叩送。巡抚见了他的面,着实拿他灌米汤,又说:“山西通省的官,莫好过于老兄的了,兄弟此番调任广东,意思想调老兄同往,以资臂助。”姚明听说,立刻请安谢过,起来说道:“山西是小地方,有多少事情,卑职想要办都不能办。现在大人荣任广东,卑职情愿丢掉这个缺,跟着大人一块儿去。一来藉供奔走,二来得送瞻依③,三则广东民情强悍,卑职跟大人到那里,也可以增长阅历,出点力报效国家。巡院④道:“如此甚好。”当下就吩咐司里,阳高县姚令调赴粤东当差,所有该县篆务⑤另委别人署理。姚明是初到省的人,得此一番际遇,心中非凡高兴。就是阳高百姓们差役们,一旦去了这个瘟官,以后可少受许多苦,一个个齐念:“阿弥陀佛!”又说什么:“皇天有眼,如今把他弄走了,我们百姓们,从今可有了活命了。”一人如此想,人人亦是如此想,亏他大肚能容毫不介意。等到交卸之后,临动身的那一天,百姓们非但不感德,而且都买了纸钱,到轿子跟前烧送。他此时不禁咬牙切齿,恨在任上时不把此辈多办掉几个,至今悔之不及。交卸回省不到几日,便跟着巡抚起身。巡抚先期奉请陛见⑥,故由旱路直入京师。等到请训⑦出都,然后取道天津,坐了火轮船到得上海,又等了两天,再换船赴粤履任。
巡抚陛见的时候,就蒙朝廷吩咐,说:“广东盗风素炽⑧,你到任之后,第一要加意整顿;自来除暴乃能安良,因为前任过于姑息,所以特地调你前去。”巡抚碰头下来,就同随员们商议。姚明道:“治乱世用重典⑨,古人的话是一点儿不错的。方今天下扰乱,盗贼繁兴,治盗之法,宜猛不宜宽。卑职有几条条陈,回来写好,就可呈请大人教训。”巡抚道:“如此很好,你赶紧写了出来,大家斟酌斟酌,我们到那里,总得好好的办掉几个,也叫朝廷看着我们不是庸碌之辈。”姚明道:“广东的强盗是有名的,至少办掉几千个起码。”巡抚道:“办越多越好。”自此以后,巡抚果然把姚明格外看重,说一是一,说二是二,统随员当中,没有一个盖过他的招的。
且说他跟着巡抚,在路非止一日。一日到得广州,巡抚接印,一时无处安置,先派他在发审局当差。广东的盗案本多,有些都是就地正法,从没有解到省的,其在当地的强盗,也不知被他打死多少。他说竹板子不中用,特地在铁匠铺里打了两根铁板子,等到打人的时候,选几个有气力的人掌刑。铁板子不比竹板子,大腿上只要打上两下就要开花,打上十几板子,大腿上的肉都会一片片的飞起来,连肉带血飞的满处都是,等到打至十几下,肉已飞完,便露出骨头。他此时便吩咐掌刑的,不要拿板子平打,却用板子横在大腿上乱敲,砍的骨头壳壳的响,有的还将骨头打开,骨髓标出来好几尺远。起先挨打的强盗,横在地下,如同鬼叫一般乱嚎,等到后来声音渐细,只有出的气,没有进的气。这时候要看大老爷的高兴,如在高兴头上,还要这人受些刑法,就拿冷水把这人喷醒,拖下去押起来,过天再打。倘若不高兴,已经把这人打的半死了,他嫌打的气闷,索性吩咐掌刑的,拿板子照着强盗脑袋上打,不上两三下子,脑浆迸出,也就呜呼哀哉了。照这样子,一天总得打死十几个,或二三十个不等。他老坐堂总在夜里,等到吃过晚饭,再过足了瘾,也有二更多天,然后出来审案。点着两个手照灯,阴惨惨的如同鬼世界一般,打人的地方,就在廊檐底下,上头挂着一盏羊角灯,天天打人打多了,人的血飞起来,溅了上去,把一盏羊角灯都糊满了,点了蜡烛,赛如没有点。到第二天一看两面柱子上、扇⑩上,亦都是一滴一滴的血,至于地下更不用说了。凡挨铁板了打的人,都是些审问明白的人,或江洋大盗,或杀人凶犯,请王命杀不了许多,所以由他打着玩,横竖早晚总是死。若是没有审问明白口供的人,或是强盗已经招认,重复翻供,他想出来的刑法,更为难熬。
有天,外县解上来一个盗首,说是有过口供的了,只须过一堂,顺一顺供,就好请王命拿他正法,或者立毙杖下,虽是不能预定,总而言之,死罪决不能够的。这盗首名唤梁亚梗,是本省人氏。广东人性气最是刚强,杀人不眨眼,倘被捉拿到案,十人之中,就有十个直认不讳。他说杀了头,算不了什么,过上二十年又是个小伙子了。能够如此,人人都认他是好汉,所以上起堂来,从不作与用刑法的。承审的官碰见这种强盗,须得好好的待他,等到省城钉封文书一到,然后请他归西。也有些与省城案件另有牵涉,必须解⑾省复勘,地方管须得好好的把他送到省城,方算了事。谁知遇见这个梁亚梗,刁展不过,在县里的时候,已不知受了多少刑法,总算有了口供,后来因为牵连着省城里一起盗案,不能不解省复讯。他到得堂上,一味逞刁,把县里的口供全然改换,问问这个,说是冤枉,问问那个,他不知道,俨然他是一个无辜良民,被地方官屈打成招的一样。一连审了三天,换了三位发审老爷,刑法也上过好几样,都奈何他不得。大家都去请教姚大老爷。姚大老爷道:“我正造了多少刑具没有用过,今天可要试试新了,任是你铜浇铁铸,保管你磨骨扬灰。”其时正吃着饭,便说提来我问。众同寅⑿齐说吃过饭再问,姚大老爷道:“一头吃,一头问,省得耽误了工夫”于是他在房里靠门一张椅子上坐了吃饭,叫人把梁亚梗带到外间跪下。他吃一口饭,问一句。起先问的,不过是姓名籍贯,照例的几句话,后来问他打劫人家的事情,梁亚梗不肯说了,口称:“青天大老爷,小的冤枉,小的好好的在家种田,被差人凭空的捉了来,硬栽小的是强资。县太爷不问情由,一味的摆布小的,小的受刑不过,只得招承。青天大老爷可怜小的,小的哪里晓得什么盗案,不过照着县太爷的话,他叫我怎么说,我就依他怎么说就是了。”姚大老爷道:“如此说来,你是好百姓,你本县大老爷拿你屈打成招的了?”梁亚梗道:“正是。”姚大老爷道:“你的话我也很相信,但是我这里有一套新鲜家伙,要你一齐尝过,熬得过就算你是冤枉,熬不过是你自己的寿限,你却不要怪我。”说话间,姚大老爷又添了一碗饭,回头吩咐值堂的说道:“先把架子架起来。”堂下一声吆喝,立刻把梁亚梗上了天平架。这天平架就同十字架一样,两根臂膊用根木头棍子撑着,一条辫子拴在杆子上,直挺挺的跪在地当中。谁知这梁亚梗本事高强,最能熬刑,等姚大老爷吃完了饭,擦过脸,漱过口,踱到外间炕上坐下,当差的又装了十几个烟,足足有三刻钟工夫,梁亚梗哼都没有哼一声。姚大老爷便晓得他是个好些儿的,看着他笑道:“这个算不了什么,料想你瞧着同家常便饭一样,你们替他再把链子添上两根。”说完便两个差人上来,拿梁亚梗的裤脚卷起,就他跪的地方,盘了两根又粗又大的链条,叫他两条腿就跪在这链子上。跪了半天,还是毫无动静。姚大老爷道:“看他不出,着实有能耐。”便吩咐烧火香,又道:“这些刑法虽说是扶脾健胃,总得叫你样样都尝到。这个不行,再给你别的,这个也叫做由浅入深。”说话间,差役们便又取了两根指头粗的香点着了,拿来绑在梁亚梗的臂膊上,还不时拿嘴吹那香的灰,恐怕有灰烧着不疼。
但不知梁亚梗受这许多刑法,能否招认,且听下回分解。
①巡抚———官名。古代偶有派官员到各地巡抚之举,但非专设之官。明置巡抚,后遂与总督同为地方最高长官。清代正式以巡抚为省级地方政府长官,地位略次于总督。
②大宪———宪,旧指朝廷委驻各行省的高级官吏。大宪,是对这类官吏的敬称。
③瞻依———泛指所瞻仰依恃之人。《诗?小雅?小弁》:“靡瞻匪父,靡依匪母。”
④巡院———清制巡抚例兼院右副都御史衔,故名。
⑤篆务———官印多用篆文,故以为官印之代称。篆务,即官署的事务。
⑥陛见———臣下进见皇帝。
⑦请训———谒见上司,请垂训示的意思。
⑧素炽———历来势盛。
⑩扇———房内的隔板。
⑾解———押解、押送。
⑿同寅———同在一处做官共事的人。寅,恭敬和善的意思。张《送赵季言知抚州》诗:“同寅心契每难忘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