却说红雯二次又昏晕过去,慌得小儒与方夫人等,皆围在床前低声叫唤,有半个时辰,方缓缓醒转。六儿早取了一碗开水过
来,小儒亲手捧到红雯口边,红雯摇头不饮。此番虽然醒转,人问他的话,只有点头,不能言语。可怜小儒捧着一碗水,扑簌簌的泪下不止。方夫人忙将小儒扯过一旁道:“我看他今晚总难得过去。你别要尽管伤心,快去叫人端整他的后事要紧,不要临时慌手慌脚的。”小儒点头,随即放下水碗,转身向外叫过几名家丁,分头办理,又重托五官,照料一切。少停,众家丁陆续回来,各事办得齐全。
此时,内外早点了灯火,小儒又赶忙进来。将走到红雯房前,只听得内里一片哭声,小儒早吓得魂飞天外,匆匆走入,见
方夫人、兰姑皆在那里掩面哭泣。地下众丫头仆妇俱静悄悄的站满一房。小儒分开人众,到了床前,见红雯早巳穿齐衣服,直挺挺的睡在床上,口中只有一息呼吸而已。小儒一见,如万箭攒心,抱住红雯放声大哭。红雯忽然睁开二目,望了小儒一眼,双睛一翻,顿时气绝。把个小儒直哭得气咽喉干,捶胸跺足。
方夫人等亦啼哭不已,又恐小儒过於悲伤,反止住泪痕,和兰姑一齐上来解劝。外面房内,静仪等人得了信,莫不惨伤红雯
小小年纪,短寿而死。方夫人又叫奶娘抱着哥儿跪在地下,送他生母归西。说也奇怪,哥儿才喂过乳的,亦哇哇的哭个不止,又将满房的人,引的伤起心来。
洛珠因闹了一天,身子有些困倦,即回到自己房内歇息。正欲蒙眬睡着,见红雯衣服齐楚的走进房来,对着洛珠福了一福道:“早间拜托之事,千万不要忘却。我与你从今好别过了。”说罢,转身即走。洛珠忙起身前来拉他,不意脚下一绊,猛然惊醒,却是一梦。一翻身怔怔的坐了起来,只见玉鸾忙忙的进来道:“陈府里红姨奶奶将才殁了。太太早经到了那边,奶奶也好过去了。”
洛珠听说,红雯已殁,不禁一阵酸心泪下。赶紧来到红雯房中,恰好小儒已被王兰等人劝了出去。洛珠走近床前,不免一场痛哭,又暗暗的说道:“你适才阴灵到我房中作别,无非不放心哥儿。况且你家太太奶奶亦不是无情的人,又有我一力承当,包管用心抚养你哥儿成人,长大替你挣气,你放心去罢。”早有兰姑上来,劝住洛珠。
今夜府中人众,是不能睡了。择定次早入殮,所有一切丧中仪制,均按照五品宜人资格。早将红雯对过下房,打通开来,停放棺柩。殓后,小儒又不免抚棺一番恸苦,幸有王兰、梅仙、五官三个人轮流的百般劝慰,又催着他通知宝徵兄弟。起先红雯生了宝书,小儒即发了信去。此时将红雯已故的话,亦写下两封书函,专人送往上海、安徽两处。现今宝煜已升署凤阳知府。
单说洛珠回到自己卧房,痴痴的坐着,思想红雯如此年轻,竟成短命。虽然生下个儿子,亦是空欢喜一场。他将哥儿不托自家的人,反交代与我,亦因我平素待他好,又知道我生性爽直,倒也亏他有此眼力。但是陈家的儿子,又有嫡母在堂,我怎好夹在里面去照应,不是多事么!若说不问,又负了红雯一番嘱托,思前想后不禁焦躁起来。
忽见静仪搀了蕙贞进来,洛珠忙起身让坐,又抱了蕙贞坐在膝上,玩笑了半会。见政清同着奶娘走进房来,猛然得计,即叫奶娘带着姐儿和哥儿好好的去玩耍,我同太太说话呢!遂将座头挪近了一步,笑向静仪道:“我有件事要与太太相商,太太却不要恼我。红雯将他的哥儿重托与我,太太也在那里听见的。彼时我怎么好不应许他,此刻细想,诸多不便。,既有陈太太是个嫡母,又有沈姨奶奶。我这外姓人,夹七夹八的在内里领带他家哥儿,可不是笑话么?纵然陈太太们不怪我,也不像句说话。若置之不问,俗说只可允人,不可允神。神与鬼总是一般,既允许了他,怎么好后悔呢?”又将红雯临死的时候,阴灵前来作辞的话,细说一遍道:“我却想了个尽善尽美的情节在此,要太太允许了,我方才可行。”
静仪笑道:“你应许了死鬼,不得过身,又想推到我身上来,难不成叫我领他那血泡孩子去么?可知你不能,我也不能,我和你总是外姓人呢!而且蕙贞有奶娘带着,间或闹了起来,我尚没法,领孩子的本事我真正没有。除了这句话,我都可应许你。”
洛珠亦笑道:“太太说的什么话,与其请太太领他,倒不如我领带了。太太既说过应许了我,却不能改口。我想蕙贞今年三岁,长他家宝书不过两年,不如将蕙贞许配宝书。况且老爷与陈大人是极相契的,再结了儿女姻亲,更外合宜。我想老爷是没有不应承的,只要太太作主。从此宝书做了我家女婿,我们因他无娘,前去领带即是正理。还有一说,太太只当政清是自己生的,将蕙贞给了我罢。此事总要太太成全,想红雯在暗中亦感激不尽。”又起身对着静仪福了两福道:“太太若不应许,我惟有跪求了。”说着,即欲下拜。
静仪忙一把扯住道:“快别要如此,总可商量。”心内却甚不愿意,因宝书既是庶出,又是个才满月的孩子,尚未卜如何?若论陈王两姓联姻,门楣正合,陈太太为人又宽厚和平,蕙贞做了他家媳妇。倒没有苦吃。洛珠见静仪沉吟不语,脸上有不悦之色;便又道:“太太的心事,我亦可猜着一二。想因宝书甫经弥月,又没了生母,不知将来可能成人。我看红雯为人,亦无甚大过,在生不过口角锋利,好占人先,他已将自家寿数折尽,成了夭亡。他生的这孩子,却是陈人人的骨血,现在徵少爷,焜少爷总发了科甲,森哥儿又极聪敏,不能宝书偏偏不中用么!况蕙贞自幼品貌安舒,不是个没福的孩子,只要他福分深厚,宝书将来自会成人。胜似父兄,亦未可定。再则蕙贞虽然是太太生的,‘总是自家人,我也不肯将他终身人事当作儿戏。太太只管放心,不须疑虑。”
静仪听洛珠一番话,倒也近理,又转念一想道:“我既有心成全他家孩子,天总要保佑他易长易大。何况女儿家雪花般命,随夫贵贱,只要门户相当,其余亦可不必深谋远虑。”遂改了笑容道:“好在你说过将政清同我换了蕙贞。他既是你的女儿,随你怎么去做。须要你先去知照沈姨奶奶一声,必得他家前来求亲才是。”洛珠见静仪已允,好生欢喜,忙道:“自然要他家先来求亲,难不成我家女儿桠与他家么?”说着,只见政清和蕙贞手挽手儿进来,洛珠便一把抱过蕙贞道:“太太说把你给我养了,从此你就在我这边罢,我也不疼你兄弟。”
清政本来生得乖巧,见洛珠抱了蕙贞,他即笑嘻嘻的一头滚入静仪怀内道:“娘既说不疼我,又有了姐姐。我有太太疼呢,我今儿就跟了太太回去。”把个静仪喜的眉开眼笑,搂住政清道:“好乖儿子,你娘本说同我换的。我明儿把姐姐穿的吃的,总给了你罢。”两人同一双儿女,玩笑了半会。时已二鼓,静仪即叫奶娘各带了姐儿哥儿去睡,自己亦起身回房。
次早,洛珠梳洗已毕,便来寻兰姑细说此事。兰姑闻知,亦甚欣然道:“你既如此存心看顾他的哥儿,想红雯妹妹在阴司里,亦可放心。若两府联姻,我可保一说必行。王太太既肯将蕙贞许给宝书,难不成我们的太太倒不愿意么?少停我去回明太太,再来覆命。”洛珠先行回去。兰姑随即到方夫人房中。将洛珠的话回了一遍。方夫人听说;亦欢喜非常道:“承王太太与聂姨奶奶一番好意,真正难得。”遂叫请了巴氏过来,托他为媒。巴氏到了静仪这边,一说便允。晚间,小儒、王兰回房,得知此事,更没有话说。两家择定,三日后先行下聘。洛珠即于次日过来,与方夫人说明,将宝书连奶娘一并搬到他套房里去,以便早晚照应。又亲自带了蕙贞,到红雯灵前,拜祷道:“我已将蕙贞许配你的儿子.,你想该早经知道。从此宝书即是我家女婿,我理当抚养。所幸未曾负你之托,你可安心在泉下罢。”晚来方夫人与兰姑亲送宝书到洛珠房内,又请了静仪过来,当面拜托一番。兰姑笑着,拍了洛珠二下道:“前日说我有心咒你,倘有参差,我就没想活着。可知我最胆小的,由那一天即愁到今儿了。如今我和太太将宝书交绐与你,虽说是你家女婿,亦是我家的儿子,你须格外用心抚养。若哥儿每日多哭这么一声,我可是也不依的呢。”洛珠亦笑着啐了一口道:“你别害臊罢,你有森哥儿呢,这句话可知你说不起。我前日倒饶了你过去,今儿还来编派我。好歹总由你口里说,待我拧破了你的嘴皮,才没有事。”便起身来拧兰姑的嘴,兰姑抱着头。一溜烟笑着去了。方夫人亦笑了笑,起身作辞回房。
自此洛珠逐日关心贴己的抚养宝书,以重红雯之托。又派了一名年老诚实的仆妇,帮同奶娘领带。兰姑早将哥儿的月费及奶娘等人一切用度,按月支送过来。起先静仪原不肯收,反是洛珠止住道:“太太若不收他家的,倒觉生疏了,没要陈太太疑心我们后悔起来。”静仪见洛珠执意要收,也只得罢了。
单说小儒自红雯死后,日间虽有王兰等人陪着他说笑,晚间回后,灯前月下不免触景伤情。又想起去岁红雯那番光景,虽然是他白家不好,究竟他也没有做出什么不尴不尬的事来,我人不该和他冷落。他的病根即由此起,想到此间,分外对他不过。只有遍请僧道设醮讽经,多方超度江素馨得了信,亦亲自前来祭奠。到了百日以后,即在慧珠坟畔买了一块地,暂行厝放。待日后回里,再议盘归祖茔安葬。
见方夫人正同兰姑闲话,小儒将小黛来函交与方夫人,兰姑也走过来观看。方夫人见冯太太添了公子,却也欢喜,又见送了许多物件,笑道:“承他美意,还记挂着我们。”回头向兰姑道:“你明儿亦要配几件礼物,回送他家哥儿。”小儒道:“等你们想定送什么物件,我再写回书。”便转身向园内,来寻五官。
刚走到红香院前,贝,满院芙蓉开得十分姣艳。不由的感动前情,即信口念道:“芙蓉如而柳如眉,对此如何不泪垂?”念完一阵心酸,凄然欲泪,便呆瞪瞪的立在芙蓉花前,不住长吁短叹。见王兰从花外一步步走来道:“小儒清早既在这里赏玩带露芙蓉,倒也雅致。你手内是什么书函,那里寄来的?”小儒道:“是楚卿、伯青由浙江寄来,书中尚有附致你的一函,不过些通套话儿,少顷取米你看。这是寄与五官的,你看层层封裹,不知其中有些什么要紧的话,是怕我们偷看。所以我亲自送与五官,偏要看看说的什么?”王兰道:“我也随你去。”两人便一齐到了丛桂山庄。
跨进院门,但见五官撩衣揎袖,一手持着个金丝罩儿,在院落内和跟他的两个小童,在满草内掏蟋蟀。王兰笑着跺足道:“这么大的孩子,尚要淘气。不用忙蟋蟀了,伯青有信来了,快来看罢。”五官抬头见是小儒,王兰两人,笑着将罩儿交与小童,放下衣袖,邀他两人入内。见小儒手中有封书函,果是伯青寄与他的,即拆开从头细看。小儒道:“书中有什么事故,可说给我与者香听着。”五官看过,撂在桌上道:“什么事故呢,也值得如此千包万裹的。你们要看,自家看去,我也懒得说。”
王兰仕取过与小儒同看,上面写着他在浙江情形,又叫五官各事总要保重,身体不可大意。说了又说,谆谆嘱咐。王兰笑道:“伯青向来即有些鬼婆子气,难道五官是个十岁八岁的孩子,不知颠倒么?我们日日相见,倒不会照应他,偏要他在千里以外,巴巴的寄这封书来。”小儒道:“你倒不要埋没了伯青好意,遥想他的府报内,尚没有这般写的细致。你别要只顾数说伯青,也不怕五官多心么?”五官脸一红,笑道:“你们数说他,与我什么干涉?小儒而今亦学着会刻薄人。”
王兰又起身走近桌前,观看五官近日所画的物件,又见窗畔一顺儿摆了无数的蟋蟀盆子,王兰意在用手揭起一盆来观看,五官忙走过来,双手按住道:“你别要乱动。昨日才捉了一个大头蟹青,十分锋利,将来好同人去斗彩呢!你把他惊走了,我可是不依的。”小儒笑道:“五官真有些孩子气,一个蟋蟀儿也值得如此郑重。”人众正在说笑,忽见有人上来回道:“外面来了个姓窦的,叫做窦琴官,一个叫徐龄官,还同了什么兰官、春官,松儿、玉儿一干人,说由京中到此,特地来寻五爷的。”五官闻说,忙请他们进来。
原来这窦琴官等六人,均是当日在福庆班与五官同伙的人。白从傅阿三回家之后,即将他们过于别家班内,又唱了两年戏。他们都长成了,在京中颇有声名,手内亦积聚了若干。因受不惯人家的约束,便各出少许资财合伙领班,取名六艳堂,因他们是六个人为首。近日傅阿三打听得鲁道同父子业已罢黜回家,京中没了对头,又领了一班人复至京都开设戏馆,取名小庆福。内中有个唱小生的,名唤桂仙,是梅仙同时的人,却比梅仙少了几岁。当梅仙出京的时侯,隔了一年桂仙亦被个京中官儿,赎了身去。后来这个主儿死了,桂仙复又出来唱戏。却值傅阿三进京,即邀了他去;大凡人是喜新鲜的居多?,觉得桂仙的色技,竟驾于六人之上。他们遂别了一口气出京,想起五官现在南京,不如投奔他,觅个安身之所。
此时,小儒、王兰俱问明五官情由,亦久闻他六人的声名。早见有人领了他们进来,果然一个个如花似玉,总在五官肩随上下的人品。五官见他们已到,迎下阶来,彼此执手问好。五官又说知小儒、王兰在内,琴官领头一齐上前请安。小儒笑吟吟的,欠身道:“你们沿途辛苦了,坐下来好说话。”王兰亦道:“我们这里,可别要拘形迹,你们不见五官么,还有一个你们前辈,金小癯也在这里。我们总是彼此以字相称,毫无拘束。今儿却不在园内,往祝府去了。”琴官等人见小儒、王兰语言和蔼,可见金柳两人依栖得所,也不枉我们今番到此一场,逐一齐告坐。小童早送上茶来,小儒、王兰复细看人众,果然名不虚称。未知琴官等六人前来,作何安置,且听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