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亚细亚洲东半部温带之中有一处地方,叫做自由村。那村中聚族而居,人口比别的村庄多上几倍,却推姓黄的族分最大,村前村后,分枝布叶,大都是黄氏子孙。合村之中,物产丰盈,田地广阔,所出的人,不论男女,也都文文秀秀,因此享惯现成的福,极怕多事,一向与外村人不通往来。外村人羡慕他村上富饶,妒忌他村上安逸,晓得他一村人的脾气,就渐渐想出法子来联络,又渐渐拿起手段来欺侮,弄得自由村全无一点自由乐趣。这且不在话下。
黄通理正在自猜自解,忽然他妻子出来,言道:“后边一带房屋,今年被风雨吹打,像要倾倒,官人要赶紧雇个匠人修理修理。”黄通理听见此话,猛然用手掌在案上一拍,仰面向天大声叹息,喊道:“是了,是了。”他妻子摸不着头脑,说:“官人,这房子修不修在你,我不过讲一声,何必这般动怒?看来雇个匠人,也花费有限,值得如此发急?我想房子是世世代代要住的,总得图个结实坚固。倘然后边一倒,保不住牵连正房也要摇动。就说正房无碍,到底坍了一边,把一座整整齐齐的屋子变了破坏,成个什么样儿!”黄通理听到此处,益发凝思出神,说道:“哦!哦!!变了破坏就不成样儿了,我想要成个样儿,索性一齐破坏了他,不是修饰修饰可以保得长住的。”原来,黄通理因为他心中的事忽然触着了修理房屋的话,大有所悟,不觉心口自商,借题发泄。他妻子不明就里,只当他是不肯,同他呕气,便说:“房屋应修的,自然要修,犯不着说些气话,嫌我多事不耐烦似的,是何苦呢?”通理扑嗤一笑,说:“你去罢,你的话不对我的意思,我的意思同你也说不上。”他妻子搭讪着走了开来。黄通理又自言自语,叽哩咕噜了好半会,才出至门外,将他那后边屋子仔细一瞧,又将他正房四面一看,负手而行。踱了几十百步,走进一家茶坊,泡了碗茶,兀是纳闷。看官估量着他闷的是打房屋主意,或者是无钱修理了。做书的却不曾问得,只知黄通理当下坐在茶坊,所见吃茶的,大半是族中长幼,各人言谈,嘻嘻哈哈,全无一桩正事。问起农务,都说是要看年岁;问起生意,都说是不敷开销;问起男孩子们,说是还不曾上学;问起女孩子们,谈是还不曾裹脚。七嘴八舌,听了半天,有的约了去吃酒,有的约了去吃乌烟,就陆续散完。
日已沉西,黄通理想道:“我们这村上的人,一个个如此模样,难怪风土人情如此颓败。算来这村上大半姓黄,虽说是年深日远,疏散无稽,毕竟田地都是姓黄的开辟,子孙都是姓黄的遗传,数千年繁衍至今,好容易成了这个村子,不讲替我那创造的始祖争些外面的好处,也须同心协力,做点气派出来。如今竟像我家房屋要倒的光景,岂不可惜!一个村子,分开来有几千百所房屋,合拢来,却与一所房屋似的,正似我妻子所说的话,倒了一边,保不住要牵连摇动。房屋倒了,还要牵连,岂不是村上的风俗,坏了一件,也牵连十件百件?人情坏了一个,也牵连十个百个?一而十,十而百,那就一齐败坏,不可收拾,实在可怕可恨!但是我一人所见如此,我们村上明白事理的,总该还寻得出几位。待我回家拣个日子,办两席水酒,请些人来商议商议。就拿我房屋倾欹,急须拆造的事,借为演说,想必有一二动听。”
一日,黄通理果然叫他妻子办了两席家常便饭,免不得肥鱼大肉,十分丰盛,请了些同族等辈。大家一到,心里猜着:既不是有什么喜庆的事,必定他家又奉到官谕,要写什么捐,议什么社仓积谷。再不然,办警察,办团练,这些事情要大家商议。内中一人说:“这都不像,我家通理先生向来不管这些闲事。听见外头讲,今年村子上瘟疫很重,有几个人出头,要建斋打醮,做七七四十九天功德,莫非通理先生为了这个,要同我们商量?至于那地方官府的事,莫说通理不管,我们也大家不情愿。这无非把我们村上的钱,白白送与官府,赚上腰包,我们还不如去养猫喂狗,倒有点用处呢。”说话之间,通理走了出来,先叙些浮文,都说今日有何事见谕,这般费心,却都来叨扰。通理道:“自家人说那儿话。连日只因舍下房屋,今年被风吹雨打,有两间要像坍塌,心中烦闷。偶然想着诸位,邀过来谈谈。诸位赏光,菜是没有,这酒是可多喝几杯。我还有别话奉商呢。”当下各人坐定,有一位姓黄名禄的,开口先说:“府上房子是多年老宅,如今若要修葺,却不宜轻举妄动,须得请个看阳宅的先生,拣个好日子,或是应该抽梁换柱,或是应该添瓦砌墙,倒也不轻容易,若还可以将就得过,不如雇两个瓦木匠,先用木架子支他几年,再用石灰砖瓦粉刷点,填补点,料也不妨。”又有一位姓黄名树的,接口道:“我认识个瓦木作头,手艺很好,包工也很便宜,你老若是这么办法,我明日就荐他到府上来,叫他收拾收拾。”
这两位的话,入了黄通理的耳朵,好不中听。心上原想借着房子同他们说些整顿村俗的道理,他们先哓哓不休,反觉无从插口。转念听他们的言论口气,也都是一派倚赖性质,未必能干得甚事。且待我就他们的话,打动一下,看是如何。便站起来,斟过一回酒,敬菜,笑嬉嬉的说道:“我这房子,年代太久,内中木料都已霉烂,若就外面支起一根木头,墙上加刷一层石灰,自然还可将就几年。但是我看这村上住的人家,大大小小,他那房子有的已经支了木头,有的已经刷过石灰,又有的早经风水先生看了,只觉得总是东倒西歪,外面光华,内里枯朽。假如一年一年的,你家将就些,我家也将就些,只怕到后来一齐倒个干净,请风水都请不着,雇木匠却雇不来,岂不要大家露宿在地上吗?”几句话,说得合席好笑,就有人说:“通理先生,你这话呆了,从来只有水火之灾,遭个大劫,或者房屋一齐受累,那有好端端便旧点破点,会一齐坍了的?这就过于多虑,虑的又不在理了。”黄通理道:“怎么不在理?不过我虑的,是世界上的公理。须知那水火之灾,一半虽是人事不谨,还有一半天意在内,这大家住的房子,你连我的墙,我靠你的壁,你家将就支砌支砌,我家也将就支砌支砌,眼见得我们村上,都是祖传的老宅子,也经过几番水火,加上年年的雨雪风霜,难道就这么支得过去?万一我家的倒了,连累你家,你家的倒了,连累他家,接二连三,岂不要倒个干净!”说至此,大家放下杯箸,说:“这般道来,莫非想把一村的房子都拆了重造吗?看你酒也喝得不多,全是说些醉话!正正经经,你那房子若是修,若是拆,我们总得来帮忙,不修不拆,也不必烦闷。人生在世,如白驹过隙,得了一天,算一天。俗语说得好:『前人栽树,后人乘凉。』我们守着祖宗的遗产,过了一生,后来儿孙,自有儿孙之福,我们年纪已渐渐老了,讲不得德润身,还讲什么富润屋呢?”
黄通理本来话犹未完,至此又被一番抢白,好气好笑,心知这一班人,都会意不到我的宗旨,半晌沉思无语,只索叫妻子搬过饭来,让他们吃了好走,只白白厮混了一天功夫,听了些无味语言,看了些可憎面目,都怪自己没有眼识,当他们是明白事理的,不道也同茶坊里一班人物一样,这可就无法可想。于是胡乱的就让了饭,送了诸人出外。他妻子见他十分懊闷,又方才他席上的话,也约略听见几句,猜着他嘴里讲的房子,心里头的意思却不是为房子发作。前日同他讲修理房子的时候,他说他的意思同我说不上,如今同人家也说不上,究竟葫芦里卖的甚药,倒要去问个明白。一面收迭碗盏,打扫厨房,把开水泡上一壶茶,走入里面房屋。黄通理却已蒙被睡了,到晚来饭都未吃。他妻子怕他是醉,也就不去惊扰。这晚一夕无话。
次日早起,黄通理坐在书房。他妻子梳洗已毕,搬了早饭过来,唤同他两个儿子一起来吃。大的儿子七岁,小的儿子五岁多,大儿子生得乖角文弱,小儿子生得英锐刚强。平常带着两个识识字,讲些蒙学教科书,也都有些领会。这日见他两个同吃早饭,问道:“譬如这碗饭,弄了好些污秽在上面,便怎样法子?”大的说:“用水漂洗漂洗也就可吃了。”小的说:“不然,这一碗饭有限,倘或那污秽洗不清楚,就要吃坏人,不如倾拨了另换一碗。”又问:“譬如一棵花,种在地上,花上爬了些蚂蚁,这便怎样?难道就把花掐了不成?”那大的说:“这与花何害?只要将蚂蚁除去便是。”小的又说:“不然,好好的一朵花,固然不能掐去,但是蚂蚁除了又有。就算这枝花上除去,他又爬到那枝花上去了,除之不尽,劳而无功,不如寻着蚂蚁的窠,或是掘了他的根,或是把种的花移种在好地上去,叫蚂蚁无从再爬,然后我们的花才能开得枝枝茂盛,年年发荣。”
黄通理听他小儿子的话,十分中意,不想这小小孩子倒有这般见识,就趁势问他:“你娘说,我家后边房屋像要倾倒下来,这是要修理呢,过是要拆掉了他?”两个儿子尚未回答,他妻子说:“我正要问你,连日你为着房子的事,同发痴一般。昨日又与人家发了多少议论,到底在这房子上,另有个什么用意?”黄通理道:“不要忙,且听小孩子们讲讲。”他那小儿子就说:“这个要看房子的大势,我就不知道了。”他妻子说:“五岁的小孩子,晓得什么!你也去问他?”黄通理道:“不要看轻了五岁孩子,他这『要看大势』的一句话,就很有道理。对你讲了罢,我实为我们村上的风俗人情败坏到不成样子。名为自由村,自己村上的人,全不知振作,反被外村人挟制,受外村人糟蹋,想要恢复我这『自由』两字的权限,组织我『自由』两字的光彩,所以在这房子的事上有多少寓意。”他妻子不等说完,便道:“原来如此,可不知世界上也有女子出来做事,替得男子分担责任的么?”黄通理一跃而起,说:“怎么没有?”他妻子说:“有就好了。”急忙收拾碗箸,撇着两个儿子,大踏步出至厨房,回到卧室,“扑通”将房门一关。
他那七岁的大儿子,随了出来,看他母亲关起房门,只道是与他父亲斗气,在房门外喊起来。毕竟他两口子不曾斗嘴,那里有什么气斗?却是房门关得跷蹊,做书的人,也不觉替他小孩子着急,待我慢慢的弄个明白,下回交代,看官不要一同着急罢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