却说蓉仙方在上三桌应酬,未及下三席,忽听鼓响,忙把蓉辘一拂,香云过处,早又芳筵酒满。大家吃了一回,蓉仙方问紫鹃道:“你的小哥子好么?”紫鹃道:“也罢了。”蓉仙叹道:“像你和莺妹妹,实在算得忠臣,怪不得守来也有今日。我倒也想做个忠臣,可惜没有那主儿。”玉钏道:“罢啦!仙人不做,做奴才。”蓉仙道:“我不是奴才出身,怎么被人撵到破屋里去?”因用手指着道:“若二爷有如今身分,我也和芳妹妹、五妹妹一样,不倒霉了。”因叹气向玉钏道:“妹妹,你姊妹重逢不远了。”玉钏道:“我姊姊死也死久了,重逢什么?”蓉仙道:“正惟死得久了,才能重逢;若日子不久,不要说我,就鸳鸯姊姊呢,虽做了琴姑娘相知,到底可惜了一头乌黑的头发。”芳官因说头发,便问道:“这话怎讲?”蓉仙道:“日后自知,不必细问。倒是妙师父有一个锦囊,命交付你和五妹妹,等我交给你罢。”说罢,便交令收执。又向四儿道:“妹妹,你这一席全靠貌似虎贲,你将来孪生时,得分一个与我。”宝玉道:“晴妹妹,你果要时,不拘谁生?我先给你。”蓉仙道:“还有一说,妹妹这名字不好,我意改作‘绛霞’,不隐然就是晴雯了?”宝玉等都说:“好。”香云过处,已上点心。晴雯便道:“我且失陪,下去走走。”
下来看时,只见廊下四席:东边两席,已嫁的琥珀为始,麝月、秋纹、雪雁、傻大姐,到丰儿止,共八人;西边两席,未嫁的自侍书始,到小红止,也是八人。蓉仙便一一叙旧劝酒。
到了麝月,想起那年撕扇子的事来,便道:“姊姊,人生如梦。那里知道,你如今‘纨扇秋风’了。”麝月道:“若说起前事,实是二奶奶过失。他总说道:‘穷了养不起’,打发袭人后,便把我们逐渐配人,只留莺儿。到如今我们要进来也无颜了。”
蓉仙道:“到底也在各人,像芳妹妹、婉妹妹这样,还怕谁?”
又挨次劝到傻大姐,便笑道:“妹妹,你如今有了妹夫了,见过世面,见了东西,不要大惊小怪葬送人。”随到右边来劝。
见了翠螺,便笑道:“妹妹,你如今该知阴阳了。”直至小红,因旧时同院,便问:“你如今在那里?”小红道:“我本在天津,因巧姑娘没人,要我来的。”蓉仙也劝了一杯,复来入席。
见满座寂然,便道:“怎么样?酒都不吃?宝二爷,看来要出一个令才好!”一句话提醒了宝玉,道:“不错呀!你显些仙术才好畅饮。”
大家合词公恳,蓉仙道:“如此,放肆了!”把手一招,来了十六只五色仙禽衔着金杯,向各人面前放下;晃身一变,变做十六个美女:八个奏乐,八个唱歌。--歌的是,林黛玉《桃花词》。唱完了又变了仙禽,衔着杯向各人口边送,大家只得吃了,那仙禽拍翅飞去。蓉仙便向巧姐道:“我刚才看见小红这丫头倒有些福气。--芸香奕叶继清风,恐在此人。姑娘,你留意着些!”巧姐忙忙答应。那时菜已过半,蓉仙把手一招,又只见来了十六只蝴蝶,各衔玉杯送上后,恰变做十六个娈童,连袂唱宝玉的《翠云裘》一调,低声曼度,真个销魂。
唱完一样索干才去,大家都有酒意。
忽见来了一大蝶,大如团扇,飞来飞去。蓉仙道:“奇了?这是太常寺老蝶,圣上都见过的,来此必有缘故!”因道:“老道,你来为什么?”只见那老蝶飞了一阵,向宝琴身上一扑而去。大家诧异,便纷纷告醉。蓉仙道:“既承光降,没有主人不手奉一杯之理。”把手一招,飞来六十四朵芙蓉花:四朵抬着一杯,都像那年刘姥姥吃的黄杨竹根挖的这样大。大家连忙告止。那花偏作怪,两朵捧着杯,两朵启开齿,把这杯酒一个个灌下去了。那时众人一齐天旋地转,伏椅的、隐几的,都呼呼睡去。还是宝玉记念上朝醒来,看时天已黎明,桌上十四人都尚未醒,忙推醒了林、薛二人,自己匆匆去了。郡主等方挨次叫醒,满口酒香。仙踪何处?忙去阁上谢时,仍旧楼馆秋风了。
王夫人道:“老爷在朝,我是不能去的。你们夫妇一起去也要得;但是宝丫头,--你丈母有病,他要留京侍奉,他不去;莺儿是不去的;玉钏又重身,竟留下这三人,余多跟着郡主去,不必多让。”于是趁天气尚暖,定于廿二起程;郡主廿四起程。
恰好湘云来贺喜,因说他哥史节现任湖守,意欲叫解元趁老师便,去打个抽丰来做会试盘费。黛玉道:“这断不可行!你妹夫正要用工,倒叫他三四千里地的跑么?不如你去,自家兄长说说苦衷,自然尽力帮帮。”湘云道:“说起来气死人!我原要去的了,你这门生能当家么?”黛玉道:“这个容易!薛家侄儿本要请先生教他;况巧姐说起,明年周亲家要将他姑爷送在我们这里念书,广广见识;竟将你妹夫请来课读,彼此有益。连家也不必当了,岂不更好?”王夫人等都说:“极是!”湘云大喜,就回家收拾。起行前五日,梅姑爷升了太常卿,应了老道这一扑;周姑爷也奉旨放了杭州副将军,探春赶着同走。临行饯别,不必细表。
单说宝玉一路驰驿,到了镇江。宝玉见过官后,就打轿到常镇道署中。先到岫烟里边说了会家常话,郎舅至亲,别无他客,随即开筵唱戏。内中一个小旦,丰韵颇佳。宝玉问:“叫什么名字。”薛蝌道:“混名‘赛潘安’。”因命他上来劝酒,宝玉扯他手,问道:“你姓什么?多少年纪?”他道:“小的姓蒋,叫瑶官,今年十五。”宝玉心动,便问:“京师有个蒋琪官,是你甚人?”他道:“是堂兄。”因问他:“在班里多少一年?”瑶官道:“只四十金一年。现在因行头主淘气,即日要散;散后还得另寻头脑。”宝玉听了大喜道:“如此,大妙!你今日就做了我跟班,我自看顾你。至管班,我嘱薛大老爷替他说便了。”瑶官忙磕头谢了。薛蝌就传管班来,吩咐两位大人的话,谁敢不依?瑶官随即跟下船去。
那日,过了苏关,宝玉知是他家乡,便叫他叫一快船,将行李下了,随即和包勇及他下船,赶紧开船;随命焙茗在大船答应,只说有玻那船行不多时,已到虎丘。见有三四号浙抚旗号的船,宝玉问:“是谁?”回说:“本衙门的先生。”宝玉一笑过去了。到了胥门码头,因已得无锡知会,张灯挂彩,十分热闹。宝玉吩咐:“不许停船!”过了平望,到浙江境上。
探船尤多,总只回报他:“不知道。”一抵杉青闸,不特官员不少,连那站围的兵已来了许多。宝玉总令趱行,到双桥才折过长安镇来。
宝玉本要察洋米私弊,无如全没抓拿,只得叫包勇押船过坝;自己和蒋瑶上岸闲逛。见一临河酒店,还有两盆残菊,铺设精雅,便进去坐了。走堂暖一壶十月白,并芹菜、海蜇、腐干、青豆四色酒菜来。宝玉只一人独酌,忽又来了二人,一老一少。少的道:“阿爹且吃一碗。”老的道:“怎好叨拢?”
因说:“二弟今年如何?”少的道:“上半年很不好。此刻洋禁开了,宁波大袋客人来得不少,很沾光几个钱。”老的道:“正是。那宁波大袋客人究竟怎样的?”少的道:“这就是洋米了。他们一袋有石五斗,只将正数销在本地,余的都在半路贩出洋去。每石要十二块钱,该多少呢?现在怕新来的大人疙瘩,赶紧买卖两日,差不多有二千担。大约明晚,--关上说明总得出去的。”宝玉听了,即刻还了酒钱。就开到临平,又说封关,给了他三百文钱才开。次早到东新关,一样要钱才开。
宝二爷一肚子气,进城到了万安桥,遇着好些粪船,叫他让,他偏不让,当头撞来,将船撞了一个洞,溜进水来。连忙一面停住,一面叫一乘轿子上岸。
因杭州府是同年,就将别号写了一个“贾硬峰”三字的京片,到府里去拜会。号房传进去,门上道:“今日不得见,要接大人。”宝玉道:“你去说,见了我,就不必接大人了。”
号房又回进去,门上爷们道:“这是呆子。”将贴桌上一搁,也不进去回;也不出来覆。宝玉左等右等,十分焦急,忽见一乘四轿飞也似的来到大堂,打千住着说:“湖州府史大老爷拜会!”宝玉看时,正是史节,便叫道:“表兄,我在这里!”
史节伸出头一看,见是宝玉,忙跳下轿来,打千道:“大人几时来的?”宝玉道:“我来了半天,要见见我们庄同年,他不肯见,怎样呢?”史节道:“这还了得!”回头对跟班说:“快告诉庄大老爷,抚台大人到了。”一句话,那杭州府里的人多唬得褫魂失魄。庄太守赶忙来接,宝玉一言不发,拉着史太守往里面走,到花厅炕上南面坐下了。
庄、史二守上来禀参,宝玉双手将史节扶住,故意问道:“这位是谁?”史节回道:“是庄知府。”宝玉冷笑道:“这是同年了,怎么像不认识的一样呢?”庄公知话中有缘故,忙磕头道:“卑府糊涂,该死!”宝玉道:“也不至此。”那时司道以下禀见不知多少,宝玉一一见过,方坐下对史节道:“我们穷京官出身,京官排场我知道,客来必见,见了必回拜。一放了外任,有了属员,打千、回话、送迎、随便居移,气养移体,一日大一日了。见了故交来,又要迎送,又要应酬。贴子未上,眉头先皱。这一皱,爷们就得主意了,--十来九空,只顾糊弄过去。我们这种人家不做官,就做客,--一般灯烛两般风。有了地位,本应照应;即便势有不能,不妨见了面细商。何必遇客头如鳖呢?”说到这里,司道都站起道:“大人教训极是!”宝玉又道:“那些懒牛罢了。又有一种,自诩吏才能干。那知案情据实办理,本是不难,无如又要顾恤属员处分;又要恐怕犯属上腔,费尽心机,方改来十分光。其实左改右改,光一分,欺圣上一分,岂不可笑?又一种装雅的--下低棋、写怪字、胡猜字画,招几个后生小子在衙斋塌,化他几两银子,叫他歌功颂德,居然风雅总持。旧交宿学来,既怕献他底里;又怕责他礼数,索性借端谢绝了。这样人--‘打三义阁前过,只怕青龙刀要响’呢?”
宝玉正说得高兴,抬头见焙茗、包勇都站在旁边,便问道:“行李都来了么?”道:“都来了。请爷示下,捡几时上任?”
宝玉道:“我上任就是吉日;我拜印就是吉时;捡什么?”吩咐伺候,下面齐声答应。宝玉向司道等拱手道:“再会!”全副执事,八抬八绰进节署去了。后事如何,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