时规被小人作贱钱愚受一文牵制
西江月
得来何妨违理,多财尽管无才。纷纷尘事实奇哉,只怕天公尚睡。
休虑人粗事俗,当愁运蹇时乖。一生虽有命安利,须晓炎凉世态。
却说小人国内独家村上,这个柴主,你道是谁,不是别个,他姓钱名愚,号士命。他父母是没有的,兄弟也没有的,只有一个妻房习氏,小名如斌,年方四十四岁,生下一个儿子,名唤百锡,年方一十八岁,尚未娶妻。那钱士命自己年交六十九岁,身长三尺,头颈自小歪的,前生不是凡人,今生是天上串头神下降,容貌异常,比众不同,生得来:头大额角阔,面仰髭须跷,黑眼乌珠一双,火烧眉毛两道。
骨头没有四两重,说话压得泰山倒。臀凸肚跷,头轻脚摇,两腿大肚皮小,天生大卵脬。
那大卵脬有一时要气胀起来,随身两个小撞,一个叫趋炎,一个叫附世,一个立在左边,一个立在右边,把他大腿捧了,将这卵脬,用力慢慢的呼出来,其中的气,渐渐平了,钱士命心内才得快活。若有一时要撒屁,下身重大,两腿粗胖,也须要这两个在两边把他阔臀掇起,然后待他把屁慢慢的放出来。
这两个趋炎附世,平生习惯,最喜干这样勾当,所以常侍左右,并不自知忸怩。然而钱士命自来却没有人使唤的,原是一个穷人赤底的,自从做卖柴主人的时节,用着不识轻重、不知分量的一条蛮秤,横冲直撞,生意兴隆,财源茂盛。忽一日正在那里卖柴,半空中飞下一件东西,扔在那一条蛮秤上。钱士命见了,喜出望外,连忙拿来藏了,你道是什么东西,原来是个金银钱,这个金银钱,却是母钱,就是同那时伯济落在海中的子钱,是天生的一对。他自此以后,家道日隆,小人国里竟算是一个大阿哥了,挣下多少南庄田、北庄地,又得了一个大大的官儿,封为自泛将军。独家村一带地方,都是他家的住房,门前有棵大树遮阴,朝南一对孟门。孟即是大门,是他们的土语。
梦生草堂旁边,一间矮斋,斋中摆几条雕凳,别人到他家里去商量事故,必要在这矮斋中讲话。梦生草堂里面,第四进是一所自室,自室中也有小小的一个匾额,题我在这里四字。两边也挂着一副对联,上联写着青石屎坑板;下联写着黑漆皮灯笼。
朝外挂一副横披鸾画,上面画一只青鸾。画底下摆一张炕床,炕上铺一条狒鼠绣褥,褥上盖一条厚棉被,底下衬一条乞席,炕边摆一把称孤椅。这个室中上面水泄不漏,四面不露光明,钱士命不拘时候,坐在这称孤椅里,暗昧不明,几不知天地为何物。自室后面房屋不计其数,原有三大圈堂四大厅,正是:家值千贯,身值千贯。
一日钱士命在自室中走出来,恰到梦生草堂中,忽见豪奴走进报道:“外面有个人,特来问候将军。”钱士命道:“是哪个?”豪奴未及回答,抬头已见一人:表模做样,曲背呼腰,贼形贼势,鬼头鬼脑,巧言令色,肋肩谄笑,一见柴主,低头伏校这个人姓施号叫利仁,原是钱士命家里走动的,一个帮闲人,年纪不多,只有五六十岁,满口牙齿落尽,身材短小,小人国内的矮人,有名的,叫做无齿小人。其时到了钱士命家,走至梦生草堂的阶下,见了钱士命,不敢开口,只顾磕头。钱士命道:“施利兄有话请说,你不是道士,为何把屁股向起天来?”施利仁道:“久慕府上有个金银钱,是天下第一件至宝。
吾想至宝原是人生难得见的东西,今在府上,不可错过,故特造府奉拜,欲借这个金银钱一看,未识允否?”钱士命道:“你这个人,太看得这个金银钱了,我这个金银钱,岂是轻易动得的!你改日斋戒沐浴了,待我择了吉日,备了香案,祝告一番,然后同你到那里去,只好望一望,也不可拿它出来,怎么说出一个借字来?然吾却不怪你,你是个没有金银钱的人,自然不晓得其中的道理,你且起来。”施利仁道:“是啊是啊,小的原觉造次,但世间罕物,素所尊重,愿求一见,勿负小的一片诚心,告辞了。”钱士命道:“你若要见这个宝贝,常常到吾府来伺候伺候,或者有缘遇着,可以见得的日子。”一头说话,两人走出门来。钱士命立在孟门边,施利仁大树底下,正要分手,远远看见一人,好像不是小人国内的人物,但见他:鼻直口方,眉清目秀。低声哑气,面黄肌瘦。进退两难,无路可投。步步小心,常恐落于人后。
施利仁想道:“这个人来得诧异,必非我辈中人,待吾去问他。”遂走向前边说道:“你是何等人,看来不是我国内的人品,问你姓甚名谁,家居何处?”那人道:“小生姓时名规,号叫伯济,中华人也。闻得此间独家村上,有个人叫什么柴主,未知住在哪里?”施利仁道:“噤声,这柴主两字,岂是说得的么?若是我们将军听见了得!你是中华人,不晓我们海外的话儿,你要到他家去,你须随我来。”时伯济跟了施利仁,走至大树底下,见了柴主。钱士命道:“施利兄,你去问他,他是何人?”施利仁道:“他叫时伯济,中华人氏。”钱士命道:“你中华人为何到此?”时伯济道:“小生是个大学秀才。”钱士命道:“秀才是第一等的废物。”时伯济道:“只为游学出门,身边带了一个金银钱。”钱士命道:“嘎,金银钱在哪里?”施利仁在旁边听得了,连忙跪下说道:“原是中华富饶之地,上邦人物,失敬失敬,乞借金银钱一看。”时伯济道:“不意行至海边,这个金银钱失去,身子落在水中,方欲上岸,又遭挫跌,一路飘流至此。”钱士命道:“你空长六七尺,是个无用之徒,必然手头松,不经意,所以一个金银钱也失去。”施利仁道:“看他满面滞色,哪有福招留这个金银钱在身边!你不淹死,还是你的造化,你如今要访问钱将军,是什么意思?”时伯济道:“我闻得燧人说他敬重斯文,故而特来访问。”施利仁道:“这位就是钱将军。钱将军,他既远来,你府上少个佣人,着他在府上使唤使唤,何如?天色已晚,明日再来奉候,小的去了。”钱士命道:“时伯济你住在我府上,也罢。吾要问你,你这个金银钱不见了,可晓落在何处?”时伯济道:“落在海中。”
钱士命沉吟良久道:“你随我进来。”那时时伯济无可奈何,只得随他进去。但是这小人国内,房屋低小,走进此门,必要低了头儿,正是:在他门下过,怎敢不低头。
是夜钱士命就令时伯济矮斋中歇息,他自己却在自室中去睡了。然身儿虽在炕上,一心想着这金银钱,哪里还睡得着,翻来覆去,一夜无眠。
一更里呀,思量这个钱,今来古往独推先,惹人怜。说来个个口流涎,形如坤与干,又如地与天,世人谁敢来轻贱。算来正与命相连,今夜教我怎样眠。我的钱啊,提起你,谁勿羡。
二更里呀,思量这个钱,钦心久仰在先前,实通仙。一文能化万千千,好换柴和米,能置地与田,随身所欲般般便。教人怎不把情牵,胜如爹娘共祖先。我的钱啊,称卖命,是古谚。
三更里呀,思量这个钱,朦胧如在眼睛前,乐无边。精神强健骨头颤,心中真爽快,眉间喜色添,此时才得如我念。谁知却是梦魂颠,依旧身儿在炕眠。我的钱啊,醒转来,越留恋。
四更里呀,思想这个钱,怎生落在水中间,恨绵绵。心头无计泪涟涟,一时得勿着,心思想万千,如何设法来谋面。越思越想越凄然,这件东西非等闲。我的钱啊,要见你,何时见。
五更里呀,思想这个钱,心中许愿意甚虔,告苍天。千愁万绪若无边,区区若到手,时时供佛前,焚香跪拜心无厌。至诚至敬不虚言,伏望钱神赐悯怜。我的钱啊,早早来,如吾愿。
一夜里呀,思量这个钱,翻来覆去不安眠,意心坚。腹中好似火油煎,黄昏思想起,直到五更天,东方发白心难变。几时飞到吾跟前,弄得区区心想偏。我的钱啊,勿负我,心一片。
钱士命想了一夜,清晨起来,坐在称孤椅里呆想。忽见施利仁来走到面前,说道:“将军闷坐在此,想来有心事么?”
钱士命道:“你哪里晓得吾的心事。”施利仁道:“将军在这里,莫非想这个海中的至宝么?”钱士命道:“你怎么晓得的?”
施利仁道:“将军何不把府上这个母钱,引那海内的子钱出来,这叫以钱赚钱法,管教唾手可得。”钱士命道:“妙极,妙极!
你若不说,吾却忘了。”钱士命即忙拿了家中的金银钱,同施利仁来至海边,两手捧了金银钱,一心要引那海中的子钱到手,但见手中的金银钱,忽然飞起空中,隐隐好像也落下海中去了。
此时钱士命眉头一皱,计上心来,顿时起了车海心,要把这个海水车干,正是:一钱落水,晓夜思量;两钱落水,连夜车浜。
不知海水车与不车,且看下文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