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当权,莫执拗;方便人,省机巧。
恃聪明,多懊恼;忠恕心,扩充好。
商鞅法,自毙了;王安石,不到老。
更糊涂,当祸夭;坐公堂,冤孽报。
为甚说个“坐公堂,冤孽报?”大凡做官的人,岂是真个要做不好官么?只因他权柄在手,一言一动,就可以生死得人。若是个忠厚谨慎的,凡事小心,畏天畏人,做去不致有失,自然天祐之,人祝之,福报绵绵,千钟食禄,子孙却也悠远。若是个恃着聪明用事的少年科甲,几句歪文宇,都是记诵别人的,一时侥倖了去,就看得天公箬帽大,一切民情风俗也不晓得,凭着自己聪明做去,威权任意,小事做坏,也就暗损阴骘了。若凡事错了个头儿,他不肯认错,恐被人谈论,坏了官声,就不好图大大的荣显了。一错宁可直错到底,心下未尝不知,也只得硬着做,叫道做口着了,也只为骑虎之势,不能相下。明知明错,这却不是真个无心之错,岂不害事得多哩。再若是个糊涂的人,冒冒失失,一帆风不知东西南北,若待不凭这些书吏,自己又不知就里;若恃凭着这些书吏时,又恐误了名头,这叫做半是半非,糊糊涂涂的做去。做得好时,是百姓造化去了,做得不好时,谁敢当面道他个不字?只道个做地方不着罢了。说话的,依你这等说起来,做官这等烦难,普天下做官的,多似芝麻子儿哩,都是会做的,都是不会做的?包龙图有得遍江船么?不是这等说。只是做官的,不可把那孔夫子“临事而惧”这句说话忘了便好,只因看得小民易欺,有何足惧,就到得失误了。丧其心术,害及子孙,没了阴骘,都做坏了。故有那“坐公堂,冤孽报”的说话,若论那有意做邪人、干歹事的,又何足算哉!诗曰:
凡事还须要三思,若听一面见分离。
为官权重人人畏,再加任性失便宜。
如今却说五代残唐湖广衡州府,有个判官,唐时取名叫做五花判事。这判官姓孪,名浑,号两端,原是四川夔州府人氏。在这衡州,做了三年判官。也断了许多无头的、不明不白公事,心下须不甚明白。却喜有一件的好处,只是不肯要百姓的钱。若打断公事,最要任性,不肯虚心,故此做官,也有喜他的,也有怪他的。喜他的道是清廉,怪他的道是糊涂,这也不在话下。一日,这李判官出外拜客,打从衡州府城隍庙前经过.只见有一起人,在那里烧黄罚誓,誓毕出门,口中嚷道:“如今与你到李青天那里去!”一个又道:“还是白太爷的清,还清得好哩!你莫说李青天,你倒要讨便宜去见那李糊涂么?我偏要与你见白太爷!”只因这一句话,有分教,极正气的陈隆受了非刑之屈,无意中的判府,招了无妄之灾。正是:
是非不是无心起,无心却惹是非来。
这一干人,都是衡州百姓,为因争闹不明,都到城隍庙立誓,然后要去告状。起初说要到李青天那里去的,姓张,叫做张阿牛;说不要到李糊涂那里去的,叫做陈隆,两人正是对头。这陈隆怒吽吽的嚷道:“要到白太爷那里去!不要到李糊涂那边去!’方才嚷得这一句,抬起头来,不想这李判官的轿子,不远不近.刚刚到在陈隆面前。那李判府坐在轿上,心中自想着拜客的说话,况且喝道纷纷,叫众人站开,李判官倒不曾听得。这陈隆一面嚷,不曾住口,抬头看见,恰好是李判官抬过,岂不吃惊?已是惊得呆了。谁知那张阿牛情知理亏,他就趁着这个风儿,上前一步,大叫:“青天爷爷,为小民伸冤!”李判官分付住了轿子,叫过众人来问。张阿牛一把扯住陈隆,向前跪禀道:“小人张阿牛,当初二十年前,曾欠陈隆二百两银子,历年到今,本利己都还过了。只因小人失智,不曾问陈隆讨得原先欠票出泉,因此被这陈隆屡次诈害,又诈了若干银子去,酒食也不知吃了多少。今日又来小人家里打抢,小人情极了,只得和他到城隍爷那里设誓,小人其实还明白他银子,他只顾还要白赖小人的,他故此在这里嚷说老爷糊涂,不要来见老爷,要到白太爷那里去告,这是老爷亲耳听得的,须不是小人生造出来的。方才还叫喊不住哩!如今小人也不敢多说,只求老爷作主,追出他原票,还了小人,杜绝后患,小人情愿就在老爷台前,一本一利,再与他四百两,也是情愿。”李判府听他说得句句有理,且是气直理壮,说得直捷痛快,不像个欺心的,随叫陈隆来问。
陈隆起前,果是说了那“不要到李糊涂那里去”这句话,却是有的,不防着张阿牛一把扯去见官,又造出这一篇大谎,说的谎都不是起初设誓相闹的缘故。及至李判官问他时,一句也气得说不出了。又惊又气,目瞪口呆,半响说:“青天爷爷,不要听他谎言。”那张阿牛乖巧,一口就来咬定他道:“你方才说李糊涂,如今见了老爷,又假唤青天老爷,谁希罕你叫么?”故意只把这青天不青天来打诨。这陈隆心虚,只道李判官真个听得了,只是分辩不出,又挣了两句道:“是他的妻子,是他的妻子将小人银子藏过了。”李判官性气起来,就大怒骂道:“你这奴才,欺心是真了,什么妻子不妻子!”喝叫重打三十。两行皂快听得本官分付,不问事由,拖翻陈隆,重重的一气就打了三十板子。打完了,分付叫带回衙去再审。这陈隆不打时,已是气得死了,又熬了三十闷板,那里扒得起来?一口气不回,就晕死了。半日,方才醒将转来。李判官一路抬回,自己在轿上寻思道:“那张阿牛说还过许多了,如今肯拿出原票时,又肯还他一本一利,这明是哄我。我如今偏要他拿出银子,方才追票与他,难道那陈隆还不肯服我么?”一面想,一面到了衙中,又取他一行人跪下。李判官叫陈隆上去,道:“我也难凭这张阿牛的言踏,我如今定要他拿出本利四百两,然后你须还他票子,不可有违,这是我老爷至公至明了。远年宿债,不要论他曾还与不还,如今有了一本一利也够了。”一面分付阿牛,速去取银来回话。张阿牛欢喜,领了言语出外,飞也似去取银去了。
这陈隆是个朴实之人,一味气得要死,慢慢的又叩头禀道:“那张阿牛并不曾欠小人银子,小人并不曾勒掯原票不还。只因张阿牛是小人久相好的朋友,小人在京中生理回来,有本钱三百两,趁得利银一百两,共是四百两银子带回。昨日到城晚了,如今城门防守甚严,一晚就要关闭,远方出入之人,又要盘诘,小人因身边带着银子,不敢连晚入城,就在这好朋友张阿牛家里宿了。将银子放在床头,睡了一夜,不想次早起来,银子都不见了。小人向他取讨,他自己不走出来,故意只叫他妻子出来回小人,只说不见有银子。小人急了,说你将出来,我与你对分了罢。他又不肯,只赖没有,闹了半日,他从后门反走向前门进来,看见小人与他妻子争闹,他反扯住小人,说小人要强奸他妻子。因此小人不服,走出来,叫了地方人等,”就回身指着下面跪的人道:“方才同众人到城隍庙设誓完了,正要到老爷面前告状,如今只求老爷作主。”李判官听了,拍案大怒道:“你方才如何不先叫屈,那张阿牛一见我,就说你掯他票子,希图谋他妻子,故此不肯还他。如今迟延了这半日,就生出许多言语来哄我,不信你做客经商的人,何等老成,到了自家城门了,倒不入城,反在城外歇宿,银子难道不仔细收藏,可可的他先说本利肯还你四百两,你就说你的本利恰也是四百两么?你如此奸诈,如何瞒得我过!”因叫众人上来问道:“他讲的是真情么?”众人见官府的口气不好,却是陈隆口嚷“李糊涂”这一句话,众人都听得的,也道是官府怪他了,谁敢替他分辩?况那张阿牛平日相处的一班邻里,有心要谋赖陈隆的银子,私下已曾许分一半与众人的,众人一齐应道:“小人们不过是邻佑地方,那知他二十年前结债的就里。就是陈隆在京师拿回的银子时,小人们一发不知了。谁人同他到京里去哩!”这几句话,又添了一个钉了,却好张阿牛将银四百两一拜匣拿了进来,当堂简看。陈隆叫道:“这银子那是小人的,他拿去倾销过来哄老爷哩!”李判官大怒道:“你怎见得就是你的银子,这银子可会讲话么?好好将出原票还他,你就当堂领了这银子去;如不还他原票,你也休想活了。”陈隆说:“他原不曾借小人银子,那得有个原票还他?”李判官道:“恁地没有原票时,你也休得与他相争了。叫张阿牛仍旧将银子拿回去罢。”自己退堂,众人赶散,气得这陈隆干净没了四百两,又打了三十板,自己寻思:“难道如此就罢了?”也只认做自己说得那一句“李糊涂”不好了,思量要到上司去告他。又道:“他如今有了我这四百两银子,衙门里有钱使用,官司口定赢了,那里去论得有理没理?他如今又有李判官做主,如何告得他?”因此叹口气,“只是告他不得了”,一步步挨了出来。一路思道:“没了银子,回家去也不济事。”仍旧挨到城隍庙里,向着神道叩头,哀告道:“小人陈隆方才设誓,已是神明鉴察了。但如今银子也没了,板子己打了,只恳求得神明一个报应罢。”于是拜了又拜,果然虔诚。拜了三个多月,神明感应了。
一日,城隍神见陈隆如此恳诉,便叫过掌人间善恶簿子的判官来问,判官禀说:“那李浑做官,只有任性这一件不好,实是不贪财,断的事多有不明白,前后屈人事体甚多。”城隍神随唤鬼判道:“他既不爱财,不可伤他性命,可将他库中元宝摄取四百两,放在我神座之下,待他也受些苦楚。然后将银还与陈隆,使他醒悟,却也不迟。事毕之后,叫小鬼勾取张阿牛速死,以为报应。”鬼判领了法旨,早辰李浑正在升堂,只见一阵黑风过处,往他面前经过,风暗中有许多鬼卒,手拿城隍司三个大金字的黑牌,后面一个戴黑幞头的,手执大簿子一扇,径往他后堂库藏中走了进去。李浑大吃一惊,不敢言语。忽见外面报说:“新按院查盘官到了。”李浑出来迎接坐定,众吏书呈过了文书清册,库仓钱粮、米谷总数,查盘看了,即命开库一一兑过,所缺不多,单单少了额头四百两。查盘问李浑道:“这所少之数,如何解说?”若是未经征收的,这册子就不该开载在上面了。李浑合口不来,叫过库吏亲问。库吏禀道:“兑银上库,是老爷验明,亲笔封贮,如何少了四百,这个库吏不知。”查盘说:“难道你官吏相推就罢了么?是你亲笔封贮,这个不干库吏之事,是你典守自盗,加罪一倍。也罢,我闻你一向做官清廉,不肯爱钱,只是如今少了钱粮额数,却也难说,如今限你三日补完就罢了。如三日不完,就来提参解院,到京拿问。”说毕,打轿去了.
李判官呆了半日,果不知是谁盗去。平日又不贪钱,衙里又没得赔偿,如何是好?随与众吏商议,人人不敢做声,那得这四百两银子上库。李浑入到衙中,将自己衣服首饰、酒器银带,收拾也值三四百金,只三日内如何变得银子出来?到了两日,只得自去查盘那里讨情,告求宽限。查盘大怒:“你分明自己盗用了,典守者要加倍罚罪。若三日内无有原数,三日外就要倍罚,共是八百两了。可知查盘官只要你纸上做数,就白白替你详文回院么?”李浑大惊,明知查盘官也要送礼,只得谢罪出来,连连将家资尽行典卖,也有三百多了。还少些,要库吏凑足,库吏不肯,延挨了一日,已是第四日了,李浑连忙捧了四百两银子,见了查盘。查盘大怒,道:“限你三日,如何第四日才来?我今不究你典守之罪,该问充军也罢了。只倍罚四百两助修塘工,立刻解院,如迟拿究。”李浑吓得魂不附体,另要再凑四百两时,再没有了。数日,查盘不见上来,登时写了一面提牌,单提了李浑上去,问道:“你一向贪污之名,我闻已久了,如何还不自足,还要盗取库中官物?”拶了一拶子,发落大监之内。故意分付狱卒,好生牢固看守,一刻不可放松。监禁了半月,受了许多苦楚,衙中妻儿老小、男男女女,日日悲号,那得银子还官罚罪?查盘又着人来说:“再迟几日不拿出来,就要解上按院,就要加刑比责了。”
李浑依旧回到衙中。刚刚进得衙门,到了后堂,只见又是一阵风,前日所见的鬼判,拿着城隍司的金字牌,依旧从库中出来,走到门外去了。李浑又吃了一个惊,道:“是怪事,怪事!我明日须得到城隍庙行香祭献。”即分付礼房书吏,办了三牲猪羊祭物,次日五鼓,到城隍庙伺候。次早,李浑竟到城隍庙来,两行灯烛,进庙焚香祭献,拜了八拜。拜毕,抬起头来,只见神座之下,露出黄缕袱包一个,明晃晃八个大元宝,摆在上面。李浑看见,惊道:“如何这神座底下有八个元宝?”仔细看时,正是库中之物。他连连称叹道:“神明真个灵感。他明知我做清官,道我赔了四百两,查盘官白白要去四百两,如今天可怜见,不知从那里取了这库内原银来,还与我。”就伸手过去,取了一个上手看时,只见银子是库内原银,上面却另有四个大宇,是新凿的.写道:“银还陈隆。”李浑大惊,又取了一个看时,也有“银还陈隆”字样。八个都看过时,都有这一样四个宇。李浑忽然醒悟道:“是我当日错断了那陈隆,误将他打了三十板,反被那张阿牛哄过,倒把那陈隆银子断与了阿牛,如今神明不喜,却显这许多灵应了。如今我已受苦过了,阿牛银子也是照数赔了出来,却好不去寻陈隆交还与他,更待何时?”随即便出差人,去各处寻将陈隆来说话,不可惊恐了他。又差人去拿张阿牛来,也只打得三十板子,一时就打死了。
却说陈隆无日不来庙中拜求报应,这日是李浑来得早,他来得迟,正好走到神前,一眼看见李判官在那里遣差言语,这李判官也早巳看见是陈隆了,等不得叫一声:“陈隆你来!”陈隆沉吟着道“难道再要打我三十不成?不然再要我白白送人四百两银子么?他叫我怎的?”一面思忖,未及答应,李判官又叫道:“陈隆,陈隆,我赔偿你四百两银子在此。”陈隆听说,走过来也免不得跪了下去,道:“老爷有何事故?”李判官将八锭银子,一包袱递将下来道:“神明感应,是我当初错断了。如今还了你的,不可怨我了。”陈隆道:“这是府库钱粮,小人如何敢领去?”李判官又将库中如何失去,自家如何坐牢,又问张阿牛如何借银,如何打死阿牛之事,一一说了:“你可再看这银子上,还有四个字不是?神明叫还你,待还谁哩!”陈隆也暗忖道:“这明明是我终日求神,今朝才得报应了。于是收了银子,向李判官也叩了一个头,又向神前叩头谢了,欢天喜地,拿了银子,回到家中去了。
这李浑只因一时不曾谨慎,任性错断了他人银子,颠倒赔折了自己家私,还亏平日清廉,神明不曾取他性命,只受了一个月牢狱之苦。那张阿牛黑心,赖了好朋友的银子,白把地方众人分了去,自家妻女、房产,私囊都卖了与人,还清了,临了又被一顿板子打死。可见天理昭昭,良心难昧。奉劝世人,只是各安生理本分,求财为官的人,宁可三思而行,临事简点,不可一味任性。正是:
凡事存心要致诚,举头三尺是神明。
一粒一毫皆有主,害人自害不相应。
总批:从古英雄皆从战兢惕厉中来,若看得事体忽略任性,未有不败者。李判花特小小样子耳!有大于此端者,更不可不为留心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