柳大娘在窗外,又听见里面说:“与这七位美人完姻,都是容易的。只怨太亲翁这般心急,将你亲事早早攀对沈门,害我八美不得团圆,我看你区区有意,若成得此病,使拆碎肝肠如今怎样排布,又不肯差小桃把一心事相通。”
口中连声叹气不绝,把桌乱拍起来。柳大娘听得明明白白,心下想道:“我看他们行径,原疑有什么瓜葛,果然不出所料。”
便挨身进入书房,树春着忙,八美图一时收藏不及,早被柳大娘上前抢入手中,树春没奈何,只得求道:“姐姐还我罢。”
柳大娘道:“且慢些,我要问你个明白。这八美图是哪里来的?”
柳大娘道:“为什么在着你身边,莫非被你偷窥来,快快说个明白。若有甚疑难处,我与你周全做主。”
柳大娘正在盘问之际,只见丫环叫道:“大娘不好了,小姐死去了。”
大娘闻言,心中着急,慌忙走进里面而去。树春心中有意,欲乘势跟着柳大娘往内观看金定小姐。故假意拖住大娘道:“姊姊,那幅八美图快快还我。”
柳大娘不肯与他,树春一直跟来。到金定房中,大娘走到床边,将这幅八美图顺手往床后丢去。只见小桃哀哀哭哭的,柳大娘连忙向前把金定鼻子乱掇,那金定方才渐渐苏醒。大娘心中方安,叫声:“姑娘,你为何这等没主意?几乎被你吓坏了。小桃,你看她呼呼气喘,倒像有什么言语。”
树春向床前叫道:“贤妹,愚兄柳树春在此看你。”
小桃在旁边道:“哪个要你呆说话。”
一面叫瑞香:“你去外边向小使道,若大相公回来问起柳大爷,只说上街游玩未回。”
瑞香应声晓得,下楼而去。那柳大娘即问树春道:“贤弟,你不要瞒我,姑娘此病,实在蹊跷。使我心中猜疑不定。未知你与她有什么勾当,快与我说明。若还不肯说出,那幅八美图是不能还你的。”
树春想道:“我就将此事说明,料我姊姊为人贤德,或有周全之处,八美得一齐团圆,亦未可知。”
即将在华府赎珠,太太赠图情由,细细说了一遍。姊弟正在言谈,只听得金定在床上移动身子,面向外边来,树春忙走到床前,两手按在床沿之上说道:“贤妹,愚兄柳涛在此看你。”
那金定闻言,微开双眼观看树春,只因心中有话,难以开口。长叹一声,珠泪淋漓。树春道:“贤妹,你是有病之人,诸事丢开,休结在心!愚兄有八美图一幅,乃是华太太四月十五日当厅相赠。八美一齐许我结定丝萝,贤妹你且安心,休要烦恼。待我功名成就,那时亲迎八美团圆,这幅八美图,请你收存,待愚兄鳌头独占之时,荣归故里,迎娶贤妹归家便了。”
张金定听了树春言其心事,口虽不言,心中却自稍宽。只说一声:“都是你一个冤家,害了奴家。”
又问道:“我嫂嫂哪里去了?”
树春应说:“她下楼去了。”
柳大娘听了这句话,便把身躯躲在一旁。听她要说什么心肠的话。金定又问道:“小桃哪里去了?”
树春应说:“也下楼去了。贤妹叫她们来做什么?”
金定道:“哥哥,我有话向你明言。不料我爹娘将奴家亲事错配沈家,自从见了哥哥之面,不知为何时刻牵挂心头,因此不愿过门沈家冲喜,多承你打扮代了奴家前去,今日才见你面,我的心事,全望你见怜。”
树春因姊姊在旁,不便多言,只得安慰道:“贤妹心头放宽,包管日后八美图一齐团圆。”
金定正要问起月姑之事,忽听见扶梯声响,树春即退出数步,将身倚着窗前。小桃送了药汤,金定吃下便朝向里面而睡。柳大娘把手招了树春,树春只得说道:“小桃我要去了,你好生服侍小姐。”
小桃应声:“晓得。”
姐弟二人来到中堂坐定,柳大娘道:“贤弟,我家姑娘平日为人,一事无差,知书达理,都是你今日到此,害他犯了邪心,致成相思一玻药医无效。”
树春道:“不是愚弟夸口,算来是个名医,今朝会他一面,胜如吃下多少苦药,管教随时病轻。”
那张金定果然自见树春之后,一片心思放宽,不须服药,过了几天,依然复原。再说月姑重了身孕,面容恹恹憔悴,请医调治,多说受胎。员外听了众口相同,心中大怒,上卿说道:“爹爹,待我到妹子房中去打探一番,观看真假。”
员外道:“孩儿,你身子才好,忍耐着,不要管她。况且做哥哥的,不便到妹子房中去。”
上卿道:“孩儿自有道理。”
即移步上楼,来至月姑房中,兄妹见礼坐定。上卿把月姑上下细细一看,那月姑却不解其意。上卿说道:“贤妹,我看你病症尚未见安,不知此病因何而起?再请一位郎中看视才好。”
月姑道:“多谢哥哥看我,此不过是夏日贪凉,冒了风寒,再过几天就好。何须逐日请了郎中?”
上卿道:“贤妹,你日间饮食多进些,自然渐渐见安,愚兄出去了。”
上卿下楼,来至堂上,怒发冲冠道:“家门不幸,叫我有何面目为人在世?”
员外安人劝说:“我儿,你是有病之人,不可如此着急。是非曲直,再作道理。”
上卿乃是饱学之士,想到张金定处,一时顿惊暴跳如雷,捶胸跌足道:“爹爹,张金定决有人改扮而来,那个男人,与张金定必有苟合之情了。”
员外道:“孩儿,据你说来,果然不错。我是年老生呆了,一时不悟。此时由儿主裁。以我想来,如今不可露出风声,待等冬间,娶了金定,不要理她。使她独坐空房。”
上卿道:“这不是了账之局。到是差人前往张家打探,她与何人来往,那时若知虚实,再想一计,骗她上门,切不可说出完婚二字。她已有通情来往,必不肯一时抛离,欲再图后会,若说出完婚二字,假的便不敢来了。那时再进我门来,把他拿住,男女一齐处死,岂不干净!”
员外道:“我儿果然大才。”
只有安人急的胆战心惊,手足冰冷!心中欲爱女儿,又不敢言,恐他父子二人疑惑,即假意骂道:“员外,这样贱人,实在容不得,自然要处分才是。”
员外道:“院君不可性急,我有一个道理在此。家中切不可嚷闹,恐这贱人知风逃走。今夜待众人安静睡熟,你我用绳子一条,将她绞死,那时无人知晓,假说这贱人犯了邪祟,自缢身亡。方不坏了家风,被人谈论。”
安人假意应说:“员外主意果然不错。”
心下暗自吃惊,如何保得女儿无事?再说上卿本是有病未痊,为了妹子不端,张金定与人通情,一场恨气旧病复发,一声大叫:“家门不幸,气死了我!”
仰后一跌,咬定牙关,晕倒在地,不省人事。恰好家人昌德看见,连忙扶住,大叫:“员外,大相公跌倒了!”
员外慌忙走来一看道:“我儿你是有病之人,须自保重为是。昌德快扶大相公到床上去。”
上卿方才渐渐醒来,员外用言安慰道:“我儿,你是病中之人,凡事不可动气,有为父的在此。”
上卿叹气一声,牙关紧闭,欲言不能。员外惊慌,忙叫昌德快去请医生,安人闻知,即赶进看视,叫声:“孩儿,你为人这等呆,倘然有事,也须丢下一边。何须如此执气,致成旧病复起。”
那上卿睁着两眼看了员外安人,喘气不定,言语难以出口。家中丫环小使,惊得一齐来看。少刻医生到,把了脉息说道:“不妨!”
即开下药方辞别而去。员外听见医生说不妨,方才放心。吩咐昌德好生服侍大相公,把手招着安人说道:“我想上卿为了这贱人动气,到这般光景,怎生晓得今夜等到三更时分将她处死。你不要赶早去睡。”
安人答应,沈员外自往外边而去。安人此时,一腹心如刀剔一般,暗想:女儿自己做下不节之事,今日他父子硬了心肠,决要处死,料难解劝。我想十月怀胎,三年哺乳,养育成人长大,一朝置之死地,于心何忍!待我思下一计,暗中搭救女儿便了。即挨到黄昏时分,悄悄进入月姑房中。月姑抬起身来,见安人两眼流泪,问道:“母亲何故今宵如此惨伤?”
安人道:“女儿,我若不说,你哪里晓得?”
月姑问道:“母亲有什么事情?说与女儿晓得。”
安人道:“我埋怨你一时错了念头,与人通情苟合,致使身中有孕。你哥哥看出破绽,说与你爹爹知道,你爹爹大怒,今夜三更时分,定要断送你的性命。”
月姑听了此言,吓得遍身发汗道:“母亲不要听信我哥哥言语,女儿并无此事。”
安人怒道:“为娘的在此,还要硬抵赖强辩?”
一面叫丫环:“仁云,你在外面站着,倘有人来咳嗽一声。”
又说道:“女儿事到此间,在我跟前,不妨将情由说个明白,不要假做痴呆。”
安人一头说,一头看,口内不言,心中暗想道:“上卿眼力果然不错,看她形容委实有孕在身。两乳突起,声音粗重。”
月姑心内急的满腹难言,面红了白,白了红,只是推说:“母亲,女儿实不曾做下什么事。”
安人大怒道:“你死在眼前,还要瞒我?是为娘的一片心肠,不忍害你,还不快把真情说出。那过门冲喜的张金定,乃是男,乃是女,快对我说。女儿与他订约,还是过门之后,才与你通情,快与为娘的说来?”
月姑道:“母亲,张金定是八美图中与女儿一同姊妹称呼,母亲亦曾见过的,怎么不认得,反说了此话?”
安人发愤大骂道:“好利口贱人,你是不要活了。自寻死路,故不肯说出。也罢了,我如今亦没奈你何,亦做不得你爹爹的主,只是负我养育之功,一旦尽弃。”
安人说到伤心之处,不觉双泪交流。月姑听了母亲如此情急言语,果是真心,料亦瞒她不过。只得说道:“张金定果然杭州柳树春改扮的,那夜在房中方才说明,女儿欲待高声叫喊,又恐被人知闻;欲前去禀知父母,又被他缠住不放,一时事出无奈,所以与他通情。母亲,此事决不可与爹爹说知。”
说罢跪将下去,泪如雨下:“望母亲宽恕见怜,为儿周全一二。”
安人问道:“那日你们观看龙舟回来,说有一个杭州柳树春,可就是此人么?”
月姑道:“正是此人。他乃相门之裔,为人仗义疏财,济困扶危,故杭州人称呼小孟尝。张永林与他乃郎舅之称,所以在着他家。因容貌与金定姊姊一般相似,故扮做女妆,代金定过门冲喜。”
安人道:“既如此,何不早说!直到今日被你哥哥看出。他父子二人,十分气怒,硬了心肠,一定于今夜三更时分,要来处死于你。为娘的不忍看你身死,一时又难以解劝,故前来与你言明。女儿,你快些收拾逃走,方可保得性命完全。迟恐不保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