寒冬易过,到了除夕那夜,小钰等在上房分过了岁,四人依旧聚在怡红,坐谈守岁。忽见一枝大桦烛开着个大灯花,一茎五穗,光彩异常。彤霞说:“这是五位新娘的佳兆呢!”小钰道:“安知不是我们眼前五个人的吉光?大家来联句罢。”
各人就写将出来,联成一律。
喜事真须烛下牵,钰灯花消息早先传。
三更艳吐华釭里,彤五朵争开绣榻前。
莲蕊有人你浪翦,友兰膏无烦莫频煎。
明年明日春光好,妙彻夜流连不忍眠。
次日是丁巳年元旦,小钰正交十六岁。随着祖父、哥哥五更上朝,倭王是上年腊月到京的,也随班入朝。朝贺已毕,皇上敕钦天监拣定正月十五元宵上上吉日,贾府五位新人同日完姻。申时发轿,酉时到园,戌初拜堂,戌正合卺。贾政回家说了,王夫人道:“恰好是他夫妇两个的生日,巧得很。”过了初三,林、梅、薛三家都来接女儿回来,倭王也来接缬玖到宾馆去。淑贞的赐第
早已完工,那候府的官员家丁太监通来请示,那日进府?五姐妹就约定了初五日一同回家去。
到了初五,小钰送了五位新人上轿,回到园中,进怡红院。
正和彤霞们四人闲话,只见一个老婆子笑嘻嘻进房来,说:“大爷今儿个请了北靖王的世子,何家的少爷、姑爷,还有茹家的少爷,四个新郎在西厅喝春酒。问二爷要去见见他们不要。”
小钰说:“我不去见,只在后轩屏内和四位姑娘同去瞧瞧他们罢。”四人害臊,不肯去。小钰硬硬扯了他们到西厅后轩玻璃屏里瞧了一会。其中品貌第一算何友白,竟和友红不差什么;第二算北靖世子,小茹也还去得;独有马在坰虽是个文生员,却有些纠纠武气,眉眼也生得粗俗,举止也不很舒泰。友红暗暗的心中很不舒服,赶着就回园来。
小钰笑道:“四位瞧得乐不乐?这会子别装腔害臊,快得很了,不过十天,就要钻进小肚子去了。”众人都乱啐,小钰又笑说道:“北靖王世子先娶了个风瘫女人,弄得不爽快,如今见了这样千娇百媚鲜龙活跳的姑娘,只怕脱衣衫也等不及,先要扯下裤儿尝尝滋味哩!这马在坰是武将家风,一箭直透红心。何友白为着姐姐被人欺侮了,没处出气,正她把那新娘来摆弄个难,才好解解他胸中的忿。那小茹儿近觑了一双眼,把脑袋都粘到腿缝里去瞧那趣话儿呢。”四人听了各把手在小钰肩上乱打,彤霞说:“你别笑话人,我想当年关夫子过五关何等容易?你的第一关就有些难过:腐诌诌的道学先生,怎样去招惹得他?”妙香说:“不难,只须通句文,说道:‘王妃请开尊腿,待本藩鞠躬而进之。’他回说:‘侬非为好色而然也,为君家绵祖宗嗣续而然也。’这就好过关了。”佩荃说:“二、三两关很好过,只消喝声:放马过来?便好交战了。倒是第四关恐怕有些倭不清。那第五关越发难缠,隔窗张了一张,就写着禀帖诉苦。若是碰着了他的身子,必定长篇累牍的冤单诉呈,王府里外都要贴遍了。”小钰笑着也把他们乱打。闹不几天,已是初十日,各家通差轿马来接了,五人依依不舍,没奈何只得硬着心,洒泪分散。不提。
且说贾王府共是七进房屋:前三进是三重殿,四进到七进通是并排五个院落。每院是五开间的正房,余外零星耳房、小屋,不计其数。贾政夫妇在第七进做房,李纨、宝钗在第六进,兰哥夫妻就在李纨旁边的院子里祝小钰新房做在第五进,恰好五个院落做了五处新房。到了十五日申正,同时发了一式一样的五乘十六人抬的珠灯结彩花轿。扣准洋表,五轿同进门来。
正交酉正,通在第四进荣禧堂前停下,舜华轿居中,碧、缬在东,蔼、淑在西。待到戌初,小钰出来和舜华并排站在中间毯上,碧箫等四人略退下一步,分立两旁,隐分个嫡庶的意思。
同拜过了天地神明,一个个牵丝入房,逐一饮了合卺杯。自然先和舜华好合,以下挨次同衾共乐,只消五夜工夫,把那嫩蕊含葩都开成了花朵,其中鸾颠凤倒,美满恩情,不须絮说。至于完姻那日,一切仪文礼数的繁华富贵,众亲友的相帮热闹,书上也讲不荆只用两句俗语说的,王府里做亲大来大往,也就好该括了,不必更琐碎了。
于是兰皋主人搁笔而笑,不复再续。客有款门而请者,曰:“《红楼梦》续至此,遽可画然止乎?”主人曰:“是书之续,原为草石姻缘前生未遂,未免尚留余憾。今既遂愿矣,不止何待?”客曰:“稗乘小说,强半子虚,然亦必有时代可稽,如《西游记》托之唐,《水浒》、《金瓶梅》假诸宋,此则竟无年代,何也?”曰:“此书凡例悉宗原书,原书既不叙及,安用添此蛇足?然其称金陵为南京,升罗定为州,而领以二县,当在明永乐以后,万历、天启之间耳。且其迭称武备废驰,文体不振,非明末之弊而何?”客曰:“前明季世,倭寇方横,曾未一加惩创;而兹顾反言之,不太诬否?”主人曰:“正惟倭奴肆毒,中原受其凌藉,故书意若曰,安得有若而人者,出而痛加剿戮,使之躬率妻子顿颡阙廷,且留其女以为质。夫而后上申国宪,下快人心也。”客曰:“是固然矣,第原书概用北语,而此则杂以南音,何欤?”曰:“贾园诸人虽流寓北都,实皆籍隶建康,庄狱置身不忘土音之操,理当然耳。”客曰:“原书名《红楼梦》亦称《金陵十二钗》,此果符其数否?”
答曰:“符。舜华、碧箫、蔼如、缬玖、淑贞、优昙、曼殊、文鸳、彤霞、妙香、小翠、友红合之适得十二。”客曰:“玉卿、佩荃何以不与?”曰:“一生维扬,一长北直,非金陵产也。”客又曰:“物之貌美才优,自应共寻佳梦,何以淡如淫,瑞香夭,玉卿寡而有玷,作者何所恶之而为此偏词哉?”曰:“非偏也。譬则梨园子弟,生、旦、净、丑缺一不可,是书之有淡如、瑞香、玉卿,犹金瓶梅之有潘金莲、李瓶儿、林太太也。”客默然有间,则又发难曰:“十一、十二岁作帅克敌,尚曰默有神助,不专己力。至优昙姐妹以十一龄女孩居然应诏金门,首标蕊榜,绷谓姿禀朦人,究未免口寸而失实。”答曰:“人之赋质奚啻什百倍蓰?即如白香山,生甫七月,能识‘之无’二字;刘宋时谢庄年七岁、唐时刘晏八岁、李泌七岁,均以童卯召对御前,九重称赏。此皆载在典册,信乎,不信乎?”
曰:“然则何以不叙其入宫册立,而竟置之不论,何也?”曰:“是书以舜华、小钰为干,余皆枝也,蔓也。舜、钰既已完姻,尚且不止,而转以册立储妃作结,是则喧宾夺主。”至客曰:“草石成婚,既属书中正旨,自宜尔见缕细叙。乃于其亲迎之礼则略之,转不如登坛授印之祥;于其新欢之夕亦略之,转不如玉卿等私合之详;而且既婚之后,有无生子,竟未尝赘及一语。
毋乃详略失当欤?”答曰:“授印异数也,故详叙以彰其荣;迎娶常事也,不妨略。苟合私情也,故详述以扬其丑;燕尔公情也,胡勿略?忆余曾戏集四书语,作新婚联云:‘此一时赧赧然,强而后可;出三日,洋洋乎欲罢不能。’谅彼五美情态,大略如是,详之无所用其详耳。至于娶妻生子,子复生孙,琐琐写来,虽数百回亦不能竟,不且空劳辞费哉?”客曰:“然。
虽然吾闻昔人有三梦刍狗,而占验各异者,梦兆于因也。是书以梦名篇,二干说梦,故其游青埂化草石,则小钰与舜华同梦;授飞刀读天书,则碧箫与小钰同梦;他若淡如之不得列于金钗也,则梦;小翠之心慑于野猪鬼也,则梦;小钰之生也,则宝钗梦;优曼之生也,则婉淑梦。独瑞香以感梦而死,临终嗟悔,执手拳拳,梅下孤坟令人有美人黄土之叹。恐世有好事者,又将续此《红楼续梦》矣。”主人莞然笑曰:“玉环再世,中郎后身,十地茫茫,轮回无已,天下有情眷属,安知非前世姻缘?
顾其续也,听之;其不续也,亦听之。余实不能再耗笔墨,为若辈痴情儿女,一一了此未完私愿也。”客无以难,则唯而退。
主人曰:“噫,书虽已止,韵尚有余。爰取园中诸美,缀成长律一首:
梦入红楼梦转赊,续将前梦等搏沙。石经冶炼蜚蛙采,小钰草沐涵滋茁露芽。舜华脱手神刀光闪闪,碧箫联飞金弹影斜斜。蔼如苍茫云海辞宗国,缬玖潦倒烽烟失故家。淑贞绮阁艳才魁蕊榜,优昙林嘉种厌苕华。曼殊纹舒锦翼天然丽,文鸳佩结奇馨分外加。佩荃佳气氤氲燔么耨,妙香芳名璀璨蔚朝霞。彤霞魔生翠幌珠含显,小翠尘染蓝田玉点瑕。玉卿三益故应盟绛萼,友江一何处吊梅花。瑞香脂销北里悲遗挂,琼蕤蜂绕东篱看闹衙。淡如情思绵延真复幻,功名鼎盛大非夸。三千粉黛都无匹,十二钗琐不厌奢。蕉底鹿埋殊惝,槐边蚁聚镇纷拿。孟坚座上饶佳客,戏学痴人一笑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