却说孙谋听得余厚庵来拜,心中大喜道:“我正要去找他。”细看片子背后。写着寓南横街东头路北,次早便叫套车,拜余厚庵卡。不料去得太早、厚庵尚未起来,京里的长随乖觉不过,晓得他是新贵,小主人昨天去拜他的,忙请在客厅里坐了,便进去回禀主人。孙谋踱到客厅一望,原来陈设不俗,居然也有张番菜桌子,几张洋椅子,两旁挂了些外洋的照像,如拿坡仑等类,一尺多长的照片俱有,晓得他是到上海买来的。暗道:此人也算酷慕新法了。停了好一会,帘子动处,厚庵衣冠端正的出来,两人行礼叙坐。家人端上茶来,厚庵仍是送茶,孙谋道:“昨承枉驾,失迎之至。”厚庵欠身道:“岂敢!小弟听得吾兄是当今志士,仰慕的了不得,特地拜访,如今我们同在京城,可以时常请教,还望捐免了一切俗套才是。吾兄莫如宽了衣帽,到弟书房里去谈谈,就在舍下便饭,不知带了便衣没有?”孙谋道:“便衣是带的,今天有位朋友请吃饭,约在广和居,赏饭是谢谢,倒不如我们同去一走。好在这位敝友,也是同志,吾兄料想也认得的。”厚庵问是谁?孙谋道:“张大军机的世兄,表字伯能的便是。”厚庵鼓掌道:“认得认得,这是小弟极知己的朋友,吾兄眼力果然不错,此人品行学问,件件过得去。虽如此说,现在时候还早,停一会儿同去不迟,还请吾兄换了便衣,到书房里坐一刻。”孙谋道:“好极!”于是叫人把车上的便衣取来,换好了,同到书房。
只见小小三间,一派藤竹器具,眼目为之一清,架上几叠洋装书籍,也不见有什么墨卷殿试策等类,孙谋肃然起敬道:“我公名下无虚,比那时下大人先生,真有雅郑之别。”厚庵道:“小弟亦徒有其表,实在没得什么。学问,幸还自己知道世间各种学问,断然不是几句烂时文包括得了的。小弟虽不才,这些意见,却能消融净尽,倘承吾兄教导些当世之务,自觉尚能领会一二,只求不吝教诲方好。”孙谋谦道,“小弟学问也浅,虽然有一知半解,也是道听途说罢了。吾兄有志讲求,只要在公德上留意,至于科学的道理,我们连普通尚且通不了,不知道比起泰西人来,蒙小学能学全没有?如今翻译出来的书渐渐多了,其中也有好的,也有不好的,在乎各人自己领略。据我看来,亦很有些文理不通的夹在里面,好像一幅锦绣,被他剪裁的割割裂裂,还有什么好看。所以看翻译书,也要自己有眼力拣择才好。”厚庵听他这篇说话,心里很觉不错,又问起他从前著的那部书来,孙谋道:“被几位顽固老先生毁了板子,外间书坊里不敢卖的了,底本我还有几部,吾兄要看,叫人送来便了。”厚庵又问他有没有新著作?孙谋答道:“有是有几种,也不多,我专做时务条陈,积了一厚本稿子,前天托伯能兄转呈与张老伯,正要取回与吾兄商订商订,我们明儿再细谈罢。”
说话时,厚庵身边摸出一个金表,瞧了一瞧,见是十一点多钟,就叫家人套车,两人同上广和居,主人已到多时,厚庵见还有一位,是卢尚书的世兄卢子瑜在座,还有一位却不认得,问起姓名,才知也是新点主事杨慕樵。当下入席纵谈,只有孙谋的话,滔滔不绝,说的尽是外国的政治,比中国政治好的去处。慕樵驳道:“你这话我有些不大相信,外国的政治那般好,为什么法国的皇帝路易会被人家刺死,美国总统林肯会被人家用手枪打死,难道他们不晓得君臣的大道理么?”孙谋道:“吾兄读西史错会了,法王路易,是专制的君主,犹如我们中国桀纣一般,大众捉去杀了他,本是应该的。美总统林肯固然是好,但他一个人,跑到戏馆里去听戏,仇家害了他的性命,这是出于不料。要知外国的皇帝。自以为和百姓没有多余的分等,百姓看得皇帝亦然,不像中国理学先生所讲的,只有皇帝一面,没得百姓一面,但是中外制度从古不同,自然不能通行外国政体。然而要国家强盛,总须要学他一二,我只佩服他们有团体,一桩事情,肯大家出力,不想从中取利。譬如中国学了那美国法国的百姓,有起权力来,还能安静吗?一定大家想做皇帝,你争我夺,弄到后来,被外国人看出破绽,渔翁得利也未可知。所以共和政体是万万行不得的,只要想个法子,改了现在的各种弊端,学上人家一两件好处,也就慢慢的强盛起来了。”慕樵点头称是。伯能、厚庵、子瑜三人,听他说得和平近理,自然心上佩服。伯能看看左右,没得外人,便低低对孙谋说道:“吾兄所拟条陈,家严极其赏识,想呈今上御览,还须另誊一通方好。”孙谋肃然答道:“小弟原意想求老大人代奏,这都是当务之急,可以实行的,知而不言,亦是我们臣子之罪,且等老大人看过一遍,只要没有违碍之处,小弟自当恭缮好了,求老大人代为呈进。”厚庵方知孙谋条陈,已有张公代奏,也自代为欣幸。便请伺他条陈内大略是些什么主意?孙谋道:“头绪极多,口述不来,况且事情关系很大,也不便预先泄漏,吾兄一定要知就里,请饭后在驾敝寓,一观底稿罢。卢兄、杨兄都是看见过的了,还求诸公切勿传说与人,这是极要紧的。”四人诺诺答应道:“宁兄但请放心,我等正要待兄出来扶持中国,那肯破坏了这种大事业呢?”当下畅饮尽欢。席散之后,孙谋和厚庵同回寓所,把条陈底稿给厚庵大略看了一遍,就请淡然、力夫合誊一分,送余侍郎处。厚庵回去,就对他父亲夸说孙谋的才学,又言张大军机有保举他的意思。余侍郎也十分钦佩。自此宁、余二人,结成了莫逆之交,天天往来不绝。
过了几日,孙谋的条陈也抄好了,托厚庵转呈侍郎余公,余公读了一遍,虽有几桩和自己的意见不同,也很赏识他的才气。又因他是儿子的至好朋友,不免推爱及他,特诚请他吃饭。约了几位老辈作陪,孙谋执子侄之礼。席间恭恭敬敬,没有放言高论,因此余侍郎觉着他老成稳练,深喜儿子得了个益友。次日,侍郎从衙门里回来,才脱去衣服,突然的张大军机的少爷来见,侍郎出去相陪,伯能说:“家严再三致意,现在有位吏部主事宁有守,闻得和世兄交好,学问也好,人品也好,他的著作已上呈御览,圣意很以他说的为是。老伯可否上个折子。保荐他一番,上头必然立时重用,那时老伯也有光彩,不知老伯意下如何?”余侍郎道:“极承尊大人关照,宁君学问,兄弟也略见一斑,昨儿请他便饭,谈了多时,却也安详纯粹,正待要保举他,又蒙尊大人这般关照,尊大人如此关切,真不愧为以人事君,不胜钦仰。这折子兄弟自当效劳,烦世兄回禀尊大人便了。”伯能称谢,便找厚庵,厚庵已出去了,只得告退。
余侍郎送客回来,心中甚喜,晚间厚庵回来,父子商量,拟议奏折的底稿。侍郎写了几行,只觉得落套,就教厚庵起稿。看他坐在旁边,凝思一回,飕飕的一挥就是一二十行,侍郎忍不住取过来,从头看去,说的尽是时势上面的话,还没有说到荐贤,便摇头道:“不妥不妥,从来做奏折的诀窍,总要开门见山,你想圣躬一日万机,那有许多工夫来看你的这些闲话。”厚庵道:“父亲主意错了,这番荐贤的事,是极郑重的,须要说到时局艰难,非倚畀这人不妥,皇上才看得他起。不然,和寻常保举人一般,上头还道是照例话呢!况且我们自己也要显些本事,给上头知道,这是极要紧的一个折于,不好草率的。待孩儿旦把稿子通通起好,再听父亲斟酌便了。”侍郎想想他儿于的话,倒也不错,就听他做下去,只见他接了稿子,又坐在那里,凝思一回,又走到书房里,查书去了。足足有一个时辰,天已二鼓,才把稿子送上来。侍郎从头至尾,朗读一遍,大喜道:“我起初看来只道松泛,那知接下去,一层紧一层,很得古文笔法,此稿也不须改动,待我明儿亲自誊写便了。”厚庵被他父亲赞的洋洋得意,自己也觉如此方对得住孙谋。侍郎又道:“你也辛苦了,可去歇息,明儿找了宁孙谋来,看过底稿,我后天就递上去。”厚庵告退自回卧室。
当日退朝,朝臣里面,纷纷议论道:“他一派邪说荧惑圣聪,将来国家一定受害不浅。”又有些八股出身的老先生,听得他说什么废科举,大家约会着上折子力争。又有些裁官改服色的话传扬开去,自然攻讦的人更多了,一时却还未测上意如何,只算参奏他的预备科便了。孙谋也自猜着一二,晓得人家要和自己为难。况且张大军机在朝,也是孤立无助,没什么人同他合得来的,只怕众怨所归,不甚妥当,因此对人分外谦恭,满心想拉拢几个同志,帮助自己。谁知人家都拿他不以为然,孙谋直弄得进退维谷,正是:
不如意事常八九,可与言人无二三。
不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